《碧霄九重春意妩》
作者:寂月皎皎

文案:
敛锋芒,履薄冰,掩去花容月貌,藏起聪慧才情,她甘于平庸,三年如一日,默默守候。可莲池边救起的刺客,竟在两年后成为大周权倾朝野的康侯,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生活……误娶,错嫁。江山,美人。谁在权衡?谁在放弃?谁又敢说,我的选择,今生无悔?

正文:

宫院深深,帘卷梨花梦(一)

廊腰如缦带萦回,檐牙似飞鸟高啄。花树交错间,如绿云影内织彩霞,掩映着宫殿楼宇无数。皇宫一如既往地繁华热闹,既有江南的清丽蕴藉,又不失皇家的尊贵堂皇。
景安宫前,数百名宫娥美人莺莺燕燕,簪玉蝉花钿,着金缕绣衣,蹑蹙金珠履,步步生莲地穿梭于纹龙雕凤的朱柱金扉间,温柔含笑的轻言巧语,萦着春日的明媚气息迢递传出。
“清妩,江南人真的很健忘呢!”南雅意这么和我说着,微微地嘲讽。
我也不辩驳,只看着穿戴得花枝招展列队等着挑选的美人们,心里有点发苦。
的确,这样热闹的景象,委实看不出瑞都皇城刚刚易主。
偏安江南一隅的南楚朝廷,在一个月前降了占据天下过半江山的大周。南楚国君李明昌成了大周朝的南昏侯,带了几名宠妃迁出皇宫;未及带走的妃子美人们,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周朝的战利品;远比北方繁华富庶的瑞都,摇身成为大周如今的国都。
乱世中的女人,适应力总是特别地强。宫人们很快在新朝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我早在宫破之前便和流落在楚宫中的周人南雅意交好,并随着南雅意的地位稳固而安然无恙。
当然,今天的选秀,是一场意外。
连南雅意也没想到,摄政王唐承朔,会传令集合宫中所有未曾侍寝过的宫娥美人,说要为大周嘉和帝以及几位皇亲择妃嫔。令谕传出,举宫惊动。亡国宫奴翻身成为皇家贵戚,一朝飞上凤凰高枝,正是绝大多数女人的梦想,出现这等盛况,也便是意料中事了。
可雀屏中选,并不是我的愿望,也不是南雅意的愿望,或者说,不是嘉和帝唐天霄的愿望,所以,落选是意料中事。
我的五官很周正,可再厚的胭脂,也掩不住肤色的黯沉粗糙,发上簪的一朵硕大牡丹,更衬出妆容的俗不可耐;南雅意倒是不施脂粉,清丽脱俗,只是唇色极淡,不时掩着嘴咳嗽几声,解衣检查时更有一股难闻的异味传出,令检查的老宫人忙不迭地掩鼻挥手,令她快快出去。
两人在宫人们幸灾乐祸的眼光中一脸沮丧地离了景安宫,走到大道上,才对视一眼,爆出不可抑制的大笑。
静宜院,皇宫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处小小偏殿,形如冷宫,正是我和南雅意的临时落脚之处。
可靠着陈旧窗棂的一张软榻上,正半卧着如今大周朝最尊贵的男子。
或者说,名义上最尊贵的男子。
“皇上!”
南雅意领着我,微笑拜倒。
“起来说话吧!”
唐天霄也不抬头,修长的手指轻勾,白瓷酒壶中的美酒沥沥而下,刚好将右掌中的酒盏斟满。他一饮而尽,舒适地叹一口气,似在回味着舌尖的酒香。
衣饰平凡,举止慵懒,斜挑的凤眸带着点溺于酒色的迷离,这个少年帝王容貌俊秀,举止优雅,却没有半点王者该有的凌厉和高贵,文弱得像江南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江南士族子弟。
南雅意站起身来,挥了挥手。
我立时明白,忙取来滚水和茶具,看着她熟练地装茶、烫杯、热壶、高冲、低斟,一边泡出清香四溢的茶水,一边和唐天霄说着话。
唐天霄接过茶盏,捏了捏鼻子,笑道:“还真难闻!”
茶很香,难闻的自然是南雅意身上的气味。
她自己嗅了嗅,微笑道:“还不是皇上送来的好东西!真不明白,不是说为皇上择妃么?皇上怎么不许我们入选?”
“你们还真以为在为朕择妃么?”
唐天霄笑,冷冷的讥嘲一闪而逝,很快又转作了不以为意的懒散,“朕么,年纪小了些,总得先尽天重大哥挑了,才为朕择妃吧?”
“康侯唐天锐?摄政王的嫡长子?”南雅意惊呼,“纵然他年长些,到底……尊卑有别吧?”
她这样说着,声音已略略低下去,带了些微的迟疑。
唐天霄之父武帝唐承元十年前英年早逝,诸弟争位,曾经一度让周朝大乱。唐承朔趁势联合了宣太后,立了九岁的唐天霄为帝。经过十年的清洗和权力制衡,如今的朝政大权,已尽数落于摄政王和宣太后手中。
唐天霄年近弱冠,虽贵为天子,每日不过狩猎游玩,连御书房都极少去,更别说处理政事,披阅奏折了。
我明知唐天霄做不了主,忙上前为唐天霄捶着腿,微笑道:“清妩倒瞧着那些美人长得很是寻常,比雅意姐姐不知差了多少呢!”
唐天霄微笑,敲了敲我的额,“就你这妮子会说话!别人朕也管不了,不过……朕总得留个地方,听听琴,喝喝茶吧?”
外面传来了小内侍低低的口哨,正是催促他回宫的讯号。
唐天霄明亮的眸子黯了一黯,抬睫望着梁间早已褪色的蟠龙藻井,出了片刻神,忽然“嗤”地一笑,将饮了一半的茶盏掷出,清脆地碎裂声响起时,他已振衣而起,拿起门口的一支钓杆,潇洒走出了屋子。
静宜院的旁边,有道清溪流过,掩映于密林深深中。
嘉和帝唐天霄是天下第一的闲散帝王,狩猎倦了,忽然便爱上了垂钓,时常带着钓杆在幽静的溪畔消磨着漫漫长日,以能在当天吃到自己钓起的鱼儿为乐。
很少有人知道,静宜院中有个南雅意,容貌出色,能歌善舞,是唐天霄乳娘的女儿,更是他幼年便相识的红颜知己。
两年前,大周为惑乱南楚朝政,送了十名美女给楚帝李明昌,不知有意无意,竟把南雅意一并送来。她从入宫第一天起便重病在身,无法侍寝,备受冷落,几乎连温饱都成问题;我在一年前注意到她后,一直暗中加以接济,并以姐妹相称。
等大周占了瑞都,唐天霄在第一时间便找到了她,而我紧随在她身边,被一起安置于静宜院中。
南雅意才华横溢,吟诗下棋弹琴唱歌无所不精。我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知愚钝地微笑着,为她喝彩鼓掌,遂在乾坤颠倒的混乱岁月中,安然无恙地过着我平静如水的日子。

宫院深深,帘卷梨花梦(二)

隔了两天,叫人打听那次选秀的结果时,选出的美人并不少,果然都如愿攀上了高枝:唐天霄多了九名婕妤以下的妃嫔,另有二十一名分别赐给了唐天霄的四个兄弟。
倒是康侯唐天锐,虽然曾亲自去看过那些美人,但并没有从中择去任何一人。
南雅意便有些郁闷,唐天霄再来时,言辞之间,便流露出抱怨来:“皇上是不是不乐意我成为你妃嫔?”
唐天霄眼角挑起,带了抹调侃懒洋洋地笑道:“怎么?真想做朕的妃嫔了?”
南雅意不答话,走到琴案前,丝弦轻挑,却是一曲《鹊桥仙》。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当真不求朝朝暮暮?
幽幽如诉的琴声游走于空旷的陈旧屋宇,连窗扇上的如意连环青琐花纹都萦出了一丝感伤。
可唐天霄闭着眼眸,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淡黄色的长长袍袖垂落地间,仿佛睡着了。
南雅意的眼圈便有点红了,一向明朗的笑容也黯淡下去。
我正感慨着唐天霄不解情趣时,他忽然开口了。
“那九个美人,是母后为朕挑的。朕虽一一见过,可没能记住其中任何一人名字,更没记住其中任何一张面孔。”
他坐起身,品啜着南雅意泡的好茶,徐徐说着:“你当真愿意成为其中一位么?”
提到宣太后,南雅意脸色发白,住了琴音,一言不发地将纤纤十指拍在琴弦上。
唐天霄望向南雅意,眼底漫过怜惜,轻叹道:“你若真想长留在朕的身畔,朕也不会委屈你。现在分封的,都是位份低的妃嫔;等朕立后时,朕会按自己的心意另册一二品的妃嫔……”
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含义却已明显。
他身为帝王,并没有权力按自己的心意册后,只希望能所有人的眼睛盯在皇后位置上时,悄无声息地册封一两个自己喜欢的妃子。
南雅意双颊泛红,一对杏眸却已在明媚艳丽的面庞上流溢出宝辉般的辉光来,耀眼夺目得可以压倒御花园的灿烂春光,映亮了陈旧的屋宇,与皇城未破前的满脸病容一脸颓丧判若两人。
她握紧了唐天霄的手,用很低的声音清晰有力地吐字:“雅意相信,皇上早晚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做任何事!”
唐天霄略一仰头,长发如墨散落。他不以为意地轻笑:“傻丫天,这天底下,还没有人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做任何事!”
他端过空酒盏,举向我;我忙为他斟满。他饮尽了,才微笑道:“你看,摄政王和朕那天重大哥,父子俩赫赫扬扬,总是一手遮天,势不可挡了吧?可唐天重照样坐立难安,翻遍整座瑞都也找不到他喜欢的那个女子!”
南雅意一惊,问道:“什么女子?难道……几天前在宫中选秀,就是为了把宫里的美人都找出来,让他检查有没有那个女子?”
“他没有找到。”唐天霄立起身,端着酒盏站到窗口,快意说道,“那女子据说原来是当时的杜太后宫里的,名字中应该有个‘碧’字。可惜杜太后半年前死了,宫娥四散,这女子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为了找到这位天仙似的女子,唐天重进入宫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中带有‘碧’的宫娥全请入了摄政王府,后来疑心是不是给派去为太后守陵了,特地又亲自去了一次杜后的陵墓。呵,朕原来倒也不知,这位堂兄居然是这样的痴情种子!”
“哦,他不知道这女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么?”
“对。”唐天霄又将空酒盏递向我,让我帮添酒,“他只是见了这女子一面,拣了人家一条丝帕。据说,那条丝帕上绣了一个‘碧’字。”
心脏仿佛突然被人提起,我愕然地止住呼吸,脑中一阵轰轰作响。
“清妩!”
恍惚有人唤我,接着手腕被人托起,忙定神看时,南雅意正急急从我手中取过酒壶,唐天霄则丢开满溢的酒盏,忙着拂拭袖上的酒水。
“皇上恕罪,陛一恕罪!”我忙俯身叩头谢罪,额间已有细细的汗水渗出。
“起来吧,没事。”唐天霄虽对着湿漉漉的袍袖皱眉,可向来不拘小节,又和南雅意亲厚,宽恕我的无礼正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下一刻,他已皱起眉,“你莫非……知道这女子的事?”
南雅意也疑惑起来,一面拉我起来,一面说道:“咦,对啊,清妩,你原来不就是杜太后宫里的么?”
我总算冷静下来,唇角勾一勾,浅浅笑道:“可不是么?忽然便让我想起一位死去的姐妹了。”
唐天霄平常和我们姐妹说笑,向来散漫不羁,连唇角懒洋洋的笑容都很少消失过;但这一刻,他忽然盯住了我,眸光幽深而锐利,“什么姐妹?”
我有些头皮发麻,口中却已轻叹:“那位姐姐……名唤宁碧,也是当时杜太后的贴身侍女。生得漂亮,也聪明,诗词歌赋都会,哄得太后可欢喜呢!可惜天不假寿,几个月前生病死了。不过这宁碧姐姐从不出楚宫,怎么会认识大周的康侯?”
“死了?”唐天霄又恢复了懒懒的笑,往榻上一靠,优雅地将腿交叉在榻上,取过酒来继续喝着,居然吐出了这么一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明明挺伤感的一句诗,被他用这等带了薄薄醉意的口吻潇洒念出,莫名地便多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在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南雅意跟前,他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所以,见面一个多月来,我看到了一个外表平庸无能的少年帝王,不经意会伸展开凌厉的芒刺,偶尔又会流露出孩子般的委屈和不甘来。
南雅意那双美丽的瞳仁倒映着的意中人,则是一只敛翅蜇伏的九天鹰隼,更是一支跃跃欲出的锋利宝剑。
而我只是继续着我平凡的旁观者生涯,看着皇宫一幕接一幕的激烈闹剧,看着才子佳人们出众的才情谋略,也看着他们演绎自己精彩的爱情,默默数着自己虚度的似水流年。
如果我的生活,能像流过静宜院旁的溪水般安静,其实已是我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了。
皇宫,皇权,波诡云谲。
从来都是。

宫院深深,帘卷梨花梦(三)

一向认为自己有很强的适应性,连楚帝率百官降周的那天我都能躲在南雅意的简陋宫室中,和她相互取暖,安然入睡。
可这一晚,我在床榻上辗转了半天才勉强入睡,脑中恍恍惚惚,只有洁白丝帕上一针一线绣着的“碧”字,像扎在了心口,挥之不去地疼痛着。
梦里还在疼痛,疼痛地抓着那条丝帕落泪。
德寿宫前的莲花池,是我最流连的地方。轻轻漾着的水面,敛住了一天的清澄月光,连月亮都在粉白的睡莲边摇荡,像谁在幽幽叹息。
往年最珍爱的白莲早已凋谢,再盛开时,也已不是原来的那一支。
坐在汉白玉的石桥边,执一杆竹笛,吹彻了水间月影,碧莲清香,也吹得自己一脸凉湿。
抽出丝帕,擦拭着白天不肯流出的泪水,看着那水碧丝线亲绣的“碧”字被洇湿,正在出神时,那边传来了喝杀声。
抬起头,还未及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池畔的阴影中窜出一名蒙面的男子,剑光凛冽,劈面而来。
惊呼,丝帕掉落地间时,我的脖中凉凉的,却没有感觉出疼意;那人只是握紧剑比住我脖颈,一双微凹的黑眼睛煜煜生辉,却泛着比流水更冷的寒意。
我不想死,也不想成为这人的人质,成为维护南楚皇家利益的牺牲品。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指住莲池,低声告诉他:“会水么?躲水里去,我引开他们。”
那人迟疑地盯着我,眼底的光辉时明时暗,变幻不定,忽然便撤开了宝剑,却将我的手臂一拉,迅速将我往怀里一带,紧紧拥了一下,在我耳边道:“我相信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中略带疲惫,却又莫名地柔和着,如此时……缓缓泻下的月光,与他高大的身形和满身的杀戾之气极不相衬。
没等我从他突兀的举止中回过神来,他便放开我,悄无声息地步下莲池,让水面将他淹没,连异样的水纹也很快在微风拂拂中消失。
我定定神,不等追赶过来的宫廷侍卫走到近前,便赶过去叱责:“你们在瞎嚷嚷什么?太后娘娘玉体违和,刚刚睡下,惊动了她你们担待得起么?”
领头的侍卫认出是我,吃了一惊,急忙解释:“刚有刺客奔过来了,我们正搜查着,一定安静着,不惊动太后。
我四周一望,皱眉道:“哪里来的刺客?我刚一直在这桥上,没见有人影经过。”
“那就一定没去太后宫中了!”
侍卫们即刻陪笑着,只在莲花池附近草草查看一番,便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我只觉刚才那刺客身上的血腥和汗水似乎沾到了我单薄的素衣上,生怕这人再从水中钻出,又对我无礼,眼看着侍卫们离去,立刻奔回了德寿宫。
我没有再去查看那刺客的动静,也没顾得上去拣回那条绣着“碧”字的丝帕。
第二日打听时,刺客早就脱逃了,而我的丝帕也消失了。
再次从梦中的回忆里惊醒时,听着身旁雅意均匀的呼吸,我还在疑心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那刺客居然是大周的康侯唐天重?他还拿着那条丝帕锲而不舍地寻找着我?
算一算,都是快两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十七,还记得月下抚笛,懂得思念和落泪;如今我十九,却连落泪都不会了。
我只会好脾气地浅浅微笑着,冷眼旁观楚帝的荒唐无耻,杜太后的悲愤无奈,楚皇室的分崩离析……直至在新的皇朝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僵硬的微笑和我看不出本色的容貌一样,已与我如影随形。
恍惚了好一会儿,黯淡的窗纱已透出清亮的光线来。雅意半醒不醒,迷迷糊糊地问我:“清妩,是不是做梦了?晚上翻来覆去的,连我都给吵得没睡好。”
我含糊应了一声,她打个呵欠,侧过身又闭上眼睛。
我看她睡熟了,这才蹑手蹑脚起床梳妆。
有唐天霄的暗中照应,静宜院外面看来虽陈旧,但我们卧房内的陈设还算精致。妆台上的铜镜一尘不惹,在晨光里清晰地倒映出我的面容。
尚未涂上当年杜太后令人为我配制的秘药,我的肌肤细腻柔白,五官精致,尤其一对不需描画的远山眉,修长舒扬,自有韵致。
应该也算是美人了,能为自己和他人招来祸端的美人。可惜了一双眼睛,少年时灵动如溪泉,如今却已空空洞洞,像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井。
仿佛又听到有少年在温文地轻笑:“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妩儿,人都说你的眼睛会说话,可我瞧着,你的眉也会说话呢!”
苦涩地笑了笑,我默默梳理长发,再也不知到底要等到哪一年,才会有人在满心满眼的空洞中,注入一池清泉。
日子继续平淡无波地滑过,而南雅意却时喜时忧,一天比一天坐立难安。
唐天霄年已十九,早过了大婚年龄。摄政王唐承朔最初以正对南楚用兵为由延宕,如今南楚已降,政局已稳,宣太后不想再拖,数度召见了几位重臣家的千金闺秀,表明立后之事已成定局。
唐承朔与宣后关系密切,甚至颇有些暧昧流言传出,到此时也不好再拦。于是下面所考虑的,无非是立谁为皇后而已。
嘉和十年四月,唐承朔和宣太后几经斟酌,决定册封大将军沈度之女沈凤仪为后。
沈凤仪虽是出身将门,容貌倒也出色,据说其母在生她前曾梦到有凤来仪,出世后遂取名为“凤仪”,相士更屡说她是大贵之相,如今得以册后,也算是名至实归。
我见南雅意愁眉不展,劝道:“姐姐,不管谁当皇后,只要性情过得去,姐姐有着皇上宠爱,自可安枕无忧。”
南雅意正拂拭琴弦,闻言丢开丝帕,以手撑额,轻声叹道:“性情?这沈凤仪,母亲是宣太后的堂妹,父亲是跟着摄政王打江山的心腹大将,你猜着她能有多好的性情?以前在北方时,我常见她在宫中来往,除了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对谁正眼瞧过?皇上的宠爱……单凭皇上的宠爱,就一定能护住我么?除非……”

宫院深深,帘卷梨花梦(四)

我沉默。
宣太后单单择中沈凤仪,当然不仅仅是相信了有凤来仪的命格大贵传言;唐天霄接受沈凤仪,一定也与其性情容貌无关。如果真能选择,南雅意早该是这宫里最受宠的妃子,而不是将她藏于暗处,隔个三两天过来小坐片刻。
南雅意说到了心头痛事,心绪立刻烦乱起来,快步走到窗外,深吸了两口气,叹道:“清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送到楚宫来么?”
我不是没猜过,但深宫之中,谁没有一些说不出秘密和心事?有时候,知道得太多,而且不妙。
但她既然提起了,我也就问了出来:“哦,皇上都没能护住你……莫非和太后或摄政王有关?”
南雅意缓缓摇头,掠了掠鬓间垂落的刘海,浅金菊纹的薄绸袖子在傍晚的清风中拂拂欲飞,“我至今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大约和我母亲有关。我不是宫女,兄长也在朝中为官,但皇上舍不得我母亲,一直将她留在宫里供养着,我常去看母亲,也便常常和皇上相见……弹琴,歌舞,吟诗,烹茶,我们相处得很好。可有一天,我才从宫里出去,皇上便派内侍通知我,立刻随使臣前往南楚,当天便出发。他还叫人传了一句话,叫我等着他。”
“你等他了。等了两年多。”我微笑,“姐姐为他吃尽了苦头,也算是苦尽甘来。”
南雅意轻轻一笑,秀致如柳叶的眉却蹙了起来。
“我知道他绝对是想帮我,一直都在忐忑着。直到……来到瑞都不久,辗转听到了母亲和兄长的死讯,才算是印证了我的猜疑。”
“死……死了?”
“是哦,死了。就在我被送走的当天晚上,母亲暴病身亡;第二天,我哥哥因通敌卖国被囚,不久死于狱中。”
“为什么?”
“不知道。”南雅意凝视着院中飘落的梨花,这两三个月才被爱人相聚冲淡的愁意又浮上了眼眸,“我最近问过皇上,他沉默了很久,才告诉我,这个仇,他会报,让我不用操心。”
“他还在保护你。”我微笑着下了论断。
这对母子的死因自然蹊跷,以唐天霄对自己乳母和南雅意的态度,如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坐看这等惨剧发生。
南雅意回眸,紧紧握了我的手,带了希冀望向我,“清妩,皇上一定可以得到他应该拥有的地位,对不对?”
其实我并不敢肯定,可我眼看着南雅意从周入楚,又从楚到周这一番苦苦挣扎,瞳心深处已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深深惶恐。我只能安慰她:“皇上……绝对不是庸懦之人。何况他是太后亲生,掌握君权,正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