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哥!”碧落忍不住皱了眉,问道:“那个苻晖,你认识?很厉害么?”

“苻坚的儿子,我又怎会不认识?”慕容冲已恢复了清雅从容,终于落下一子,然后缓缓道:“我在秦宫里呆了三年……三年……”

他的神色虽已宁谧,可碧落却一眼瞥到,他的指甲已深深抠到了掌心之中,似将碧落的心似乎给抠住一般,半日透不过气来。

半响,她握住慕容冲的手:“冲哥……你若很讨厌这个人,我设法混他身边去……杀了他!”

她跟秦王苻坚没有仇,跟这个什么苻晖更是素未谋面,但慕容冲的仇人,一定就是她的仇人,慕容冲的愿望,也一定就是她的愿望。

“不用了!苻晖没那么容易对付……何况,我们要对付的,并不只是他。”慕容冲似也有了几分疲乏,他将碧落拉到胸前,闭了眼,感受怀中女子温暖柔软的躯体,轻轻说道:“秦宫三年,皇姐一直告诉我,我们会报仇,一定会……而这十年,有你伴着,也这样劝我。幸亏……还有你们……”

慕容冲的黑发很软,丝缎般离披垂下时,凉凉地拂了碧落的满手,让她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冲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碧落温柔地低低说着,乌亮的青丝,与慕容冲的黑发纠缠于一处,同样的如丝如缎。

她一直很努力,学文,习武,甚至去研究那些本该与女子无关的兵法,只为着能陪伴慕容冲,帮他达到他的愿望。

哪怕那个愿望,在秦王苻坚越来越强大的统治下,一日复一日地苍白而无力着。

慕容冲微微地笑了,眸中的神采,一霎那间如孩子般澄明清澈。

于是,那金色的阳光,更是温暖怡人了。

“禀公子,有客人求见!”

忽然,有侍卫前来通禀,打断了阳光下的宁和平静。

碧落忽然紧张起来。

莫不是苻晖来了?

“是京城来的么?”碧落听到慕容冲这么温和平静地问着,却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不是,那人称是北地长史派来的,姓高。”

北地长史?

碧落松了口气,微笑道:“冲哥,我让人沏茶去。”

北地长史慕容泓,正是慕容冲的四哥,明里暗里,二人一直有着联系,但雍州方才出事,慕容泓本该略略避嫌才对,此时派了人来,必定有要事商议了。

碧落一边思忖着,一边命了丫环前去侍侯,自己想着慕容冲一直这么落落寡欢,不由暗暗发愁。

缓缓走到太守府前院,但见满园都已是秋色肃杀,红枫如血,秋菊肃冽,银桂纷然而落,心下更是惆怅,遂走到偏僻处,将长发结起,舞起剑来,盼能将愁意略散一散,呆会再见慕容冲,能欢欢喜喜的,把他也逗得笑一笑。

后庭花十年心事十年灯(三)

<span>何况,慕容冲的未来,必定与战争和厮杀相关,牺牲与流血,在所难免,比如石绛珠,甚至是她自己,都应该为慕容冲去铺平道路,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而身手出众些,能帮到慕容冲的机会,也应该多些吧?

撇开让人心悸的未来,碧落剑影灵动处,舞落银桂如雪,嫣然飘舞时,大片水银般的明光,泼天洒地,天青色的短襦下裳,在其间轻盈流转,映了身后大片如血的红枫,似引了晨间初初绽出的曦光,摇落着生命本原的芳妍,流光溢彩,比起男子的剑术,更多了份柔韧和从容。

一套剑术舞毕,红枫叶,银桂花,如蝶似雪,尚在悠然而落,荡漾随风;而漫天的红白翻飞中,娇小的天青色人影,稳如磐石而立,额前青丝飞扬处,那漆黑如夜的眸闪过一抹自信甚至骄傲来,让那不施粉黛略嫌苍白的面颊,渐次显出阳光般的明媚来。

能伴随慕容冲身畔,日后冲锋陷阵生死相依的人,就当该如她这般吧?

她轻轻地笑,唇角不自觉泛出一抹如水的温柔来。

“好!好剑法!”

“啪!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伴了几声爽朗的赞叹,忽然传入耳中。

碧落一惊,剑锋微微一转,反射出的明亮流光,转过她自己的面庞,映到对面那闲闲而立的年轻男子面庞上。

那男子年纪甚轻,看来年方弱冠,一身杏子黄的长衣,宽袍大袖,颇有点像南方晋国的装束;他的眉目俊朗,唇角笑意懒散而清爽,正抱了肩,倚了一株刺槐,带了几分好奇,细细打量着碧落,忽觉出碧落警惕的剑光,唇边的笑纹更是高高向上扬起,那明亮而通透的笑容,竟在霎那间将碧落的剑光逼得失了颜色。

碧落微一失神,忙高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年轻男子微笑着一欠身:“在下仇池杨定。”

仇池?

陇西的仇池国,在燕国被灭的第二年,也被大秦所灭,仇池国成了大秦治下的仇池郡,仇池贵族和部众,也被秦王迁入关中居住。

而仇池当日的君王,正是姓杨。

细论起来,仇池杨氏虽然和当今大秦苻氏同是氐族的高贵姓氏,但如今却该和鲜卑慕容同仇敌忾才对。

思想到此,碧落面色舒缓下来,将剑锋光芒慢慢从杨定面庞移开,道:“你是我们公子的客人?”

杨定扬着眉,微笑:“算是吧!我的义父高盖,奉了长史大人之命,正和慕容公子叙话呢!”

原来是北地长史慕容泓所遣使者高盖的义子。

碧落松一口气,还剑入鞘,屈下身见了一礼,微笑道:“我带杨公子去客房休息吧!”

杨定摇头道:“我才不闷在屋子里呢!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剑法!”

他的眼睛笑得微咪起来,如同弯弯的月牙:“还有那么好看的姑娘!你是慕容太守的妹妹么?”

“不是!”碧落沉了脸,有些生硬地回答,但觉这人妄加猜度,不但冒失无礼,也让她心头蓦然如扎了根刺般锐痛起来。

后庭花十年心事十年灯(四)

的确,她根本不算是慕容冲的什么人,也很少去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如何帮助慕容冲复仇雪恨,或者说,如何让慕容冲真正开心起来,才是她考虑得最多的事。

模糊间,她还是能明白,只有慕容冲从那种仇恨和耻辱中解脱出来,她才有未来,或者说,慕容冲才有未来。

从十年前慕容冲将她从泥泞中抱起,他们的未来,便已注定钮结于一处。

杨定再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宛若画中人的女子,他拈过一朵恰从他眼睑处飘过的桂花,嗅了一嗅,又笑道:“姑娘手中的剑,是魏文帝曹丕命人所铸的流彩宝剑?”

碧落微有诧异,问道:“你怎么认识?”

这把流彩剑和慕容冲的飞景剑,本是故燕宫中之物,燕灭后为秦王所有。因慕容冲素来习武,秦王便将这两把剑赐给了慕容冲,慕容冲又将其中一把送给了碧落。

流彩与飞景,俱是三国魏文帝令人所筑的绝世好剑,外形极相似,以美玉和犀角装饰,只不过慕容冲的飞景剑饰的是翡翠,而碧落的流彩剑则镶了块光洁无瑕的羊脂玉。因二把剑一看便是一对儿,碧落极是喜爱,素常绝不离身。

只是,这两把剑,先在邺城的燕宫,随后密藏于长安的秦宫,以杨定的年纪经历,又怎会认得?

“我聪明啊!”杨定笑得更开心了:“姑娘一双眼睛会说话,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碧落也不知他到底是信口恭维,还是天生轻浮,瞪了他一眼,只觉他一双明亮如宝珠的眸子,狡黠和得意也如水晶般透明地浮现,却瞧不出恶意来,心下虽是奇怪,却也不想给慕容冲惹事,随口敷衍道:“哦,杨公子说笑了,我还有事,公子请自便吧!”

转过身去,竟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要离去。

这杨定生性豁达爽朗,见这少女身手不俗,容色清丽,对他却是懒懒的,故而出言相戏,见她离去,顿时无趣,又高声笑道:“姑娘,你练剑倒是用功,不过似乎练得并不得法,破绽很多呢!”

碧落不由站住。

她虽是女子,力气不如男子,但自来练功刻苦,便是慕容冲身畔的护卫,也大多敌不过她,加之自来给慕容冲疼惜照顾着,本就有着几分骄傲,除了慕容冲,再不曾将旁人看上眼过;剑道方面,自然也颇是自负。

杨定见她站定,嘻嘻笑道:“不信么?我们来比划了试试!”

他说着,已将腰中佩剑取出,向碧落晃了一晃。

犀牛皮的剑鞘,镶金错玉;水荧荧的剑锋,清光四射……

竟是和碧落手中一模一样的宝剑!

碧落猛地跳了起来,一挑那宛若远山的秀眉,蓦地拔出剑来,喝道:“小贼,你偷我冲哥的宝剑!”

能和流彩剑一模一样的宝剑,自然只有慕容冲那柄飞景剑了。却不知慕容冲如此心思缜密细致的人,怎会将随身宝剑给人偷了?

眼见碧落反转身子,如一枚天青色的蝴蝶,翩然飞起,扬过一道如水般的剑光,迅捷刺向自己,杨定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一面凌乱地抵挡着,一面手舞足蹈地乱叫:“喂,喂,姑娘,我只是开玩笑,开玩笑而已……”

后庭花十年心事十年灯(五)

“扔下宝剑!”碧落恼火地叫道。

在平阳太守府,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让这人把慕容冲的宝剑给盗去了,那才是丢人丢到家了,她碧落也别想着并肩作战恢复什么大燕河山,自己拿根绳子吊死算了!

更让她恼火的是,她发现这个“小贼”功夫着实不赖,眼见他抵挡的招式乱七八糟,随时随地都岌岌可危,偏又能在最后关头化险为夷,还保持了他的嘻皮笑脸。

“喂,姑娘,你别发火啊!呵,你笑起来比发火好看多了!”杨定抽空还击两下,口中嘻笑,却也觉这女子剑术真的不凡,若是不用上几分力道,根本脱不了身。

碧落连出许多招,犹不能取胜,心下不耐烦,高声叫唤附近的侍卫道:“来人!快来人!”

杨定不由叫苦:“姑娘,是英雄就该单打独斗啊!”

碧落恼道:“我不是英雄,我是女子!”

杨定笑道:“怪不得古人说呢,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碧落一直与优雅沉着的慕容冲为伴,身份特殊,武功又高,素来为部众敬重,再想不出天下有这等嘻笑不羁的人来,只因猜度不出这人的来意,眼见他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一意只要唤来众人相帮,先将慕容冲的宝剑抢下来再说。

杨定眼见四处果然奔来十数名侍卫,向碧落身后张望着,高声叫道:“慕容公子,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碧落忙回头看时,却是空无一人,才知中计;忙转过身准备应付偷袭时,只听“嗡”地一声,杨定手中的宝剑已经飞出,晃悠悠插在自己跟前的草地上。

“唉,就是要我的宝剑么?拱手宝剑,以搏美人一笑,也是不妨啊!”杨定负了手,宽宽的袖子直垂下来,清俊的面庞笑意蓬勃,暖暖若春。

碧落见他那么自觉放弃了宝剑,倒也诧异,当下依旧握了剑,逼住杨定,然后上前,拔出了那把宝剑。

剑才到手,她的脸色已有些古怪。

而杨定却依旧站到刺槐下,抱着肩,温和望着碧落,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碧落与慕容冲朝夕相处,一起练功,对飞景宝剑的外观手感都是十分熟悉;但这把宝剑,乍看的确和飞景剑一模一样,可细细瞧去,那色泽纹理分明有着细微的差别,其中最明显的,飞景剑柄上,镶着翡翠,而这柄剑上,镶的是玛瑙。

“这……不是飞景剑?”碧落吃吃说着,满怀疑惑。

杨定笑颜大展:“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飞景剑?这是我的华铤宝剑啊!”

华铤?

“怎么可能!”碧落叫了起来:“这是古剑,不该只有一对么?”

“不是一对,是三柄!”杨定乐呵呵道:“魏文帝的《典论》上记载得清楚,当时共筑了三柄宝剑,一曰飞景,二曰流彩,三曰华铤。我这把,就是华铤剑。”

“华铤……”碧落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剑名,心里忽然有些失落。

飞景和流彩居然不是一对。

却不知慕容冲知不知道?竟从来不曾提过。

或者,是懒得提,觉得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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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飞景、流彩、华铤三剑,出自曹丕《典论》:“选兹良金,命彼国工,精而炼之,至于百辟,以为三剑:一曰飞景,二曰流彩,三曰华铤。俱长四尺二寸,重一斤十有五两,淬以清漳,励以,饰以文玉,表以通犀。”

后庭花十年心事十年灯(六)

“华铤剑,原来也是燕宫的?”碧落惘然问道。

杨定坦然道:“可不是么!天王陛下将飞景、流彩赐给了你家慕容公子,后来又将华铤赐给了我们北史大人。可咱们那位大人不喜欢华铤剑,却喜欢上了天王赐给我的赤宵剑,跟我交换了一下。”

杨定口中的天王,自然指的是秦王苻坚。

若论起苻坚雄据北方,早比之前称帝的那些成汉、后赵、前燕等国的版图不知扩大了多少,但他的国主之位,是在长兄苻法的帮助下,杀了不得人心的堂兄夺来的,因此去了帝号,自称“大秦天王”,大秦国中的皇亲高官,也从不封王,只封公侯。

秦王将华铤赐给北地长史慕容泓,只怕多半是因为已将另两把魏文帝所铸的宝剑赐给了慕容冲的缘故,有心将这三把本属故燕之东西,通过另一种方式还给慕容氏,以示君上恩典。

却不知,慕容泓为什么不要和弟弟一样的宝剑,却去要那什么赤宵剑?

碧落本来觉得自己认错了宝剑,把好人当了贼拿,颇有几分内疚,可听杨定口中,对苻坚颇是敬重,心下又是鄙夷。这人对亡了自己国家的秦王如此奴颜婢膝,未免失了热血男子的英雄气概,何况这人似乎也没有贵族之后应有的高贵优雅,更是小看了几分。

当下命了围上来的侍从退下,自己将华铤宝剑托起,送到杨定跟前,也不道歉,只淡淡说道:“得罪了!”

杨定也不以为意,笑着接了剑,依旧佩了,说道:“真没想到,在下居然有幸佩到和姑娘一样的宝剑,实在幸甚,幸甚!”

碧落哼了一声,也不理他的胡说八道,却终于想起了史书上提到过的佚事:“赤宵剑?是不是汉高祖刘邦斩蛇起首的那把剑?”

魏文帝的《典论》她不感兴趣,但慕容冲志在天下,她跟在身后,自然对这些开国皇帝的佚事多有了解。

杨定依然抱着肩,倚着树,不屑般笑道:“刘邦起事到现在,已经隔了五六百年了,谁知是真剑假剑?我瞧着那剑也寻常,远不及这把用着顺手呢!”

这人被碧落几番冷落误会,却是笑容不改,衬着他杏子黄的衣衫,连落叶轻舞,都似多了几分婀娜之姿。

碧落却懒得多看他一眼,心中只暗想着,只要慕容冲的剑和她的像一对儿就成,旁的剑在谁手里,应该也没什么重要。

算算他和高盖谈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差不多该结束了,心中牵挂,遂略欠了欠身,说道:“杨公子请自便吧!小女子还有事,不奉陪了!”

杨定站在刺槐树下,眼看她扬长而去,忙高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碧落明明听见,只想着他也有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剑,心下便老不舒服,再也懒得回答一句了。

杨定想着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架,自己摇头笑了一笑,眼见此处甚是空阔,遂也拿了华铤剑,屏声静气,扬剑而舞。

剑在手,他那略显轻浮的笑容顿时收了,眉宇间便现出种草原奔马般的洒脱不羁来。

仇池杨氏的后裔,本当是天下最纵肆豪爽的英武男儿。

桂枝秋西风红叶汾江冷(一)

碧落去探慕容冲时,却见他还和高盖在书房中密谈,只得闷闷离去,转而到慕容冲房中为他整理房间。

十年相处,慕容冲自是没有当她是下人看待,甚至专门遣了一名侍女服侍她,可慕容冲的饮食起居,点点滴滴,还是由她亲自过问打点,慕容冲似也早就习惯了她的照顾,偶尔令她出去办事,回来后她总听得侍女悄悄告诉她,公子依旧如她在身畔一般,一天好多次地叫着,碧落,倒茶;碧落,磨墨,碧落,我们去练剑……

总要等发现是别的侍女在一旁侍奉,方才记得,碧落被他遣出去办事了。

府中下人,早将她视作女主人。

虽然慕容冲从未有过表白,也从不曾说过娶妻纳妾的话来,碧落也相信,自己在慕容冲心中,必定是特别的。

背负了太多的家国之耻,慕容冲素常温雅的笑容背后,隐藏了太多的心事,常让碧落看不清,看不透,即便近在咫尺,也有种抓不住的忐忑。

当有一天,他为自己报了仇,涤尽家国之辱,必定可以露出纯净无忧的温暖微笑,向碧落舒展他的双臂吧?

纯净无忧的温暖微笑……

碧落想起了杨定的笑容。

那个年轻男子,真是个爱笑的人,即便给碧落误会了,还能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那样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实在不像亡国之君的子孙。

报仇雪耻后,慕容冲应该也能那样笑着,优雅雍容,并且温暖明澈……

碧落想着,将几枝新鲜的菊花,供到几上的刻虫鱼花纹的陶罐中,嗅了嗅那迅速蔓延开的清涩香气,无意瞥一眼身旁的铜镜,已见着自己的面庞。

虽是色若梨花,却浮了一层清浅温柔笑意,如同一枝白莲,媚而不妖,连夜一样黑的眸子,也闪出了星星点点接近璀璨的光芒。

那种光芒,叫希望。

前途虽是曲折,甚至缈茫,但至少,他们有彼此可依。

于是,碧落的笑意,愈来愈深,一对梨涡深深陷下,纵然不施粉黛,也是容色妍丽,风华倾世了。

慕容冲和高盖谈至夜幕降临,方才出了书房,神情虽然保持着恬淡,黑眸中却隐忍了几许的黯淡和疲乏。

因知道苻晖一两日要来,高盖连夜便离开了平阳。

碧落陪着慕容冲送到二门外,看着杨定吹着口哨,向慕容冲挥了手,又友好地向碧落挥了挥手,方才含了笑,步履轻快地随了高盖而去。

“那人似乎认得你?”慕容冲微微皱眉。

“方才在院里见过了,说是高盖的义子,仇池杨定。”碧落自然不想他为那些闲事操心,笑着回答了,方才小心问道:“冲哥,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慕容冲挥挥手,转身回到卧房,却叫人送了一壶酒来,坐在榻上,一尊接着一尊,缓慢却不间断地喝着。

碧落侍立一旁,看着这男子的眼眸越来越幽黑,眼圈却越来越红,不由得手足无措:“冲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桂枝秋西风红叶汾江冷(二)

心底再痛再伤,慕容冲从来都不肯轻易流露出半丝的脆弱,优雅宁和的得体笑容,永远将所有的心事成功地掩埋着,几乎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落难皇族,早已习惯了随遇而安,徒长了一副俊美出众的样貌罢了。

慕容冲再倒酒,酒壶已空。

而卧房之中,清淡的菊花气息,已是浓重沉郁的酒味覆盖。

他叹口气,伏到了几上撑住了头,低声道:“碧落,知道么?我们很难有机会,很难有机会……如今的大秦,如今的大秦天王苻坚……”

碧落颤了颤嘴唇,将慕容冲柔顺垂下的黑发抚到他的肩后,感觉慕容冲的骨骼,握中手中似乎更加硌手了,不由鼻中一酸,柔声回答:“只要等,总会有机会。”

“可四哥说他不愿意等,他想创造机会。”慕容冲失神地盯着地上青砖,白玉般的面庞泛着微微的青色:“我也不愿意等。十年了,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遥远到无望的等待,的确,太可怕了……

碧落忙着端了浓茶来,送到慕容冲跟前,窥着他脸色,低声道:“四公子……想着好法子了么?”

慕容冲“嗤”地一声冷笑:“他们的好法子……和十三年前一般无二。……想我设法去长安任职,好接近苻坚呢……又想牺牲我,打量我还是那个由他们摆布的十二岁孩童么?把我踩到脚底,去成就他们的复国梦想,他们做梦!做梦!”

慕容冲猛地将几上杯盏推到地上,那样俊雅地一笑,虽是男子,却是倾国倾城,明艳无双;可眼底,是如黑夜一样的绝望,和悲哀,在沉醉以后,那样明晰地凸现出来。

他容貌俊秀,便该他牺牲么?

一次,又一次。

慕容冲对着眼前虚幻的兄长叔父们嗤之以鼻,然后头一歪,已在榻上睡着了。

好久,碧落才敢去扶起他,默默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问:“冲哥,冲哥,我该怎样,才能帮到你?”

她还想笑,笑着去抚慰她相依相伴的心上人,可她温柔望向慕容冲时,眸中却不由地蒙了层水雾,慢慢凝结,滴落。

滴落在慕容冲那俊美到无瑕的如玉面庞。

窗外,是大片的菊花,欺霜傲雪,香飘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