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明白了我目前所处的时间段。
杨旭并没有弄错。
目前唐逸宁刚娶萦烟不久,而我尚未确立名份。
在萦烟看来,我的确是突然出现在唐逸宁身边的第三者,一下子夺去了她所有的宠爱。
即便她打听到叶儿原就与唐逸宁相爱,叶儿还是在她成亲后才出现并“谋夺”她的正室位置。
丁绫那家伙还真是我几世的好友了,瞧杨轻蕊的口吻,上辈子便百分百地护着叶儿了。
我在刘府闲着没事,暗暗学着明代的交际礼仪和穿衣打扮,多少次照镜子,细看过叶儿的容貌,除了略温婉些,和后世我的容貌相差无几,顶多算是清秀罢了,绝对和美丽不沾边,根本没法和萦烟相比,说我连萦烟一根指头也比不上还差不多。
言谈之间,连颠簸也觉不出了,仿若只是一忽儿的工夫,便听随从在外回禀:“小姐,唐府到了。”
朱缨翠络的马车稳稳停下,明明是二品大员的千金小姐,杨轻蕊居然亲自过来扶着我这个出身卑微的侍女,小心翼翼将我挽下马车。
举目望向这个曾在梦中见过的唐家府第时,但见朱门高户,坐兽昂扬,门扉上的偌大铜钉金黄锃亮,可鉴人影。
杨家随从方才走到门前,门内立时有人认出,飞快将大门打开。
一带红梅映春,瑞香扬展之中,已见玉堂琼楼隐隐而现。
杨轻蕊携我进去时,门内仆役垂了头回避,并不敢看我们,脸上却隐见惊喜之色,更有人一路飞跑向内,应该是入内通禀去了。
唐府不比刘瑾府第那般雄阔深远如迷宫,却也占地不少,经了几处楼阁,转了几道回廊,正觉有些晕头转向时,杨轻蕊忽然顿下身,我收不住脚,又向前冲了两步,方才顿下身,而心跳却在停顿片刻后,如马车突然又行走到乡间小路那般剧烈颠簸跳动起来。
拱形的月洞门下,几株常青藤萝蔓延其上,自然地垂坠下几枝冒着新绿的翠藤,悠悠地随风摆动,甚至拂到了门下正喘气的年轻男子长长的黑发上。
大襟斜领,宽袖长裾,这样清淡的湖色士子衣,披在这个和颜翌宁一般样貌的男子身上,居然格外的温文清谧。他的眼神不若颜翌宁深邃冷静,却有着一泓清泉般的通透明亮,可惜此时那泓清泉并不宁静,纵跃如奔流山间时的激荡涌肆。
“叶儿……你可回来了……”
哽咽在喉间的话语吞吐而出,很温暖的怀抱蓦地将我拥住,柔软宽大的衣料迅速覆住了我整个身躯。
我迷茫而僵硬地立着,闻着这男子熟悉的气息,以及现代绝不可能有的天然兰草味道,居然伸不出手去,拥抱这个前生后世都曾那般深爱的男子。
明明一样的面貌,明明一样的感动,却盖不去相隔五百年所造成的疏离,以及莫名其妙地想逃开的冲动。
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圈,硬是没落下。
“你是……唐逸宁?”
我强笑着,努力柔软着唇角上扬的弧度,不让自己的笑纹太僵硬。
可唐逸宁的身段却僵硬起来。
他缓缓地放开我,困惑地望着我,眼底恍有飞泉直下时激起的烟雾迷蒙。
好吧,我也没打算做回他原来那个温温婉婉娇娇怯怯的叶儿,只要确保下面的日子不发生什么毁容火灾之类的惨剧,安然地过我风平浪静的小日子,研究研究明代的社会格局和官场风云,写出一两本诸如《三言》《两拍》之类的传世名作,也就够啦!
所以,我继续一脸无辜地发问:“你是唐逸宁么?”
唐逸宁的双手保持着想要将我身躯拢起的姿势,不解地瞪我良久,然后无力般垂下宽袖,望向杨轻蕊。
杨轻蕊更无辜,霎着眼道:“她说,一觉醒来,把什么都忘了……还好,记得要找唐逸宁,也记得北郊有个翡翠别院,正流落在北郊四处打听地址呢。”
真实的萦烟
流落?
真没想过这两个字眼有朝一日会用到我叶皎身上。
不过,流落就流落吧,给一个古代魂魄逼回五百年前的前世去,也的确算是流落异世了。
唐逸宁听说我忘记一切后的表情,和杨轻蕊当时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有种松了口气般的轻松和庆幸。
“好……哦,只要记得我便好。”
他牵着我的手,厚实宽大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让我不由地缅怀与颜翌宁执手相对的情景了。
他芨芨于拓展事业,我逍遥于虚拟网络,这样的时刻,其实并不多。如今回忆起来,更多的,居然都是戴上美人镯后那段跌宕起伏的时光,心酸却温馨,是面临深渊两不相弃的相扶相依……
算来一梦浮生,离恨空随流水。
大约我实在表现得神思恍惚,唐逸宁眼圈微红,把我的手握得更紧,把我带向宅院纵深处。
杨轻蕊则和丁绫完全是一个德行,抱肩跟在我们身后,自以为恩人般的得意模样。
沿着细卵石的小径,转过一处山石,前方朱砂梅如血摇落中,一道红影娉婷而立,幽婉的叹息细细传入耳中,于我当真有五雷轰顶般的神奇功效。
又在做梦么?
梦里又遇到萦烟了么?
这么娇软的声音,已形成了我的思维定势,毫不犹豫认定自己又陷入了可怕的梦境之中,忙不迭地向后退去,只想避开这个想要我命的古代女鬼。
唐逸宁一时不防,差点被我挣脱开去,忙又加了把力,将我紧紧扣在掌间,不安地向我凝望;杨轻蕊被我撞了一下,退了一步,却似没觉出痛来,反而急急扶住我,叫道:“叶儿,怎么了?”
这时,已听得萦烟欢悦的声音传来:“宁哥哥!”
唐逸宁并没有应她,将我拉得更近些,紧贴着他的臂膀立着,求恕般地飞快扫了我一眼,方才望向萦烟。
萦烟眼波潋滟,更比幻梦中所见灵动美丽,披着一身品红色滚暗金边的折枝粉莲大袖褙子,赤金点翠的凤钗衔一串明艳如火的小珊瑚珠子,末端则是一颗炫亮夺目的上好宝石,随着她略嫌急促的奔走流转摇曳着明媚珠光。
待她走到跟前,墨黑的瞳仁终于映出了除了唐逸宁以外的其他人。
“杨四小姐好!又长高了不少呢!”
她对杨轻蕊说话时笑容并不太自然,言语也有些卑躬屈节的味道,然后眼眸再转到我身上打量,颇有些疑惑的神情。
我还穿着自刘府中出来的衣衫,白色中衣长裙,雪青棉绫比甲,右下摆单绣一枝长长绿萼梅;那些令人陡然风姿万千的发髻,刘府的侍女倒是会梳,还能一天一个花样;可怜我在无聊中和她们学了一个月,还是只会挽最简单的髻,如今依旧是用一根梅花形珍珠簪挽了个简洁的扁圆小髻,虽觉再簪上一朵绢花会别致许多,可总是不能俯就这时代的打扮,嫌那些假花土气,便只在另一侧扎了一枚小小的淡碧色玉茉莉,自觉低调黯淡得很,绝不如她牡丹般艳色无双。
萦烟此刻应该不曾意识到我日后可能会给她造成多大的威胁,嫣然地笑问:“这妹妹是谁家的千金?”
然后,她望住唐逸宁与我紧紧相执的手上,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诧异,甚至是不解。
杨轻蕊显然瞧不上她自认为高人一等的模样,根本没理会她的招呼,扬一扬脸,走上前与我并肩立着,笑嘻嘻道:“这是我结拜的姐姐叶儿……萦烟,你瞧我这姐姐,是不是又温柔又端庄,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样儿?”
萦烟虽是唐家的大少夫人,而且论起亲戚,这位杨四小姐还得称她声嫂子,但她现在明显偏向于我,连话语之中,也处处维护我,对她却夹枪带棒,语中带刺。
我在刘府待这么久,并未打听到九千岁有这么位叫萦烟的堂侄女,想来萦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收了刘家父子的心,仅让她用这样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嫁入了唐家而已,并未得到刘家真正的承认。
她原来的身份,包括唐逸宁因她连累全家获罪之事,大约唐府上下无人不知。
杨轻蕊既是名门之后,父亲科班出身,做到了类似如今国防部长之类的高官,大约也耻于自己未来与这么个出身的女子并列为唐门少夫人了,才敢对萦烟这般鄙薄不屑。
萦烟给杨轻蕊不冷不淡地问了一声,并不敢流露丝毫恼意,反而微微地笑道:“杨四小姐的结拜姐姐,自然是最温柔端庄的了。”
她转头望向唐逸宁时,唐逸宁温和一笑,柔声道:“萦烟,叶儿从此就住东面小阁里了,她身子弱,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别放心上。”
萦烟的眸子骤然收缩,目光从我脸上划过时,竟如一道冬日的冰寒冷风刮过,与她温柔的举止极不般配。
她听懂了唐逸宁的意思,可她依然没有流露出不甘来,甚至很快垂下头,温顺地应道:“我知道了,宁哥哥。”
不是原来的模样
唐逸宁略一点头,迅速牵了我从萦烟身畔走过,捏紧我的掌心腻了一层的汗水,润湿了我的皮肤,侧头看我时,更是掩不住的紧张。
“叶儿……”
走得稍远些,他也不顾杨轻蕊紧随身后,便悄声地和我歉声说道,“我知道我不该另娶,只是……我欠她的已太多了。改天我和你细说。”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我到底还没能将他和颜翌宁等同起来,甚至对他意料之中的成亲也没什么感觉,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娶了便娶了吧,别把我扔出去就成。”
唐逸宁急道:“我怎会把你扔出去,你……你别说气话了,行么?”
我气什么啊?
他忘了我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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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道回廊,顶部未盖瓦栊,纵横交错地爬满了厚厚的青青藤萝,作为天然的遮阳顶棚,淡紫浅白的小花一咕噜一咕噜的,尚未完全绽开,却已有着很馥郁的香气,青萝顺着回廊一路蔓延到前方碧瓦朱柱的阁楼,犹自往雕花栏干下的山石上爬,把几只鸟儿掩在叶底啁啾而鸣,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幽静而不落寞,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处颇有点出尘之气的小小院落。
抬头望那阁楼上悬的匾额,偏暗的铁锈红中,绿底的两个字矫健柔韧,颇见力道:“叶心”。
看质地,应该是新挂不久。
果然,杨轻蕊在后面安慰我道:“叶儿,你瞧唐大哥多细心,府里经了那么一场浩劫,他还是想法把你用过的家什衣物都找了回来,特特存放在这里。”
“你走后,唐府经历了很多事,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唐逸宁脸上急奔后的红潮渐渐褪去,眉宇间有历尽沧桑后的坚毅和沉静,“从此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再不许离开了,知道么?”
我点头道:“我也记不得我可以去哪里。不过,以前我真的和你很熟么?可为什么要离开你?”
唐逸宁才褪开的红潮又浮起,许久才道:“你误会我和其他女子有染,很不高兴……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算是误会了……”
我蓦地明白他指的是谁。
萦烟。
十月间,应该是唐逸宁偶遇萦烟受刘征义欺凌,设法相救的时候。萦烟对唐逸宁着迷得很,住入唐家别院后自然会想法再与唐逸宁相聚。叶儿听说后吃醋,一怒离去也算是人之常情。
只是,梦中那叶儿甚是柔弱,再次入门后对萦烟叩头敬茶,不曾丝毫不敬,实在看不出是个很会醋海兴波的女子。
而叶儿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吃醋,甚至恼到离家出走的地步,足见她和唐逸宁之间,早不是那么清白了。
南宋以后当权的道学家们,要求女子把贞洁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可惜这限定的对象绝对不包括那些活于权势阴影下的富贵人家侍婢。
所以,《红楼梦》中柳湘莲会砰击宁国府“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连贾宝玉也与袭人等贴身大丫头纠缠不清,算是明清时代世态人情的一个缩影了。
这么看来,叶儿敢闹成那样,也着实不简单;而她奉给刘府的胎儿,应该是她和唐逸宁的亲骨肉了。
我蓦地对自己的前世有种莫名的敬畏感,犹豫着几乎不太敢往那阁内踏入。
唐逸宁注意到我的失神,皱眉道:“怎么了?不喜欢这里?”
我望着那个匾额,问道:“为什么叫叶心阁?”
或者指心中只有叶儿?够让人动心的涵义。不过我总是下意识地想改变些什么,证明我到这里来,并不是重复叶儿的命运,不论是幸运,还是噩运。
唐逸宁没让我失望,他居然文绉绉地念了一句:“易安居士诗云: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我偶尔想起,觉得好,就用上了。”
心中竟是一动。
他用这词时,应该是盼着叶儿尚有余情,终会回到唐家,回到他安排给她的安乐窝吧?
悄无声息地吸一口气,我笑着曲解:“公子的意思,您虽娶了少夫人,但对叶儿还有一星半点的余情?唉,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公子的余情会有多深了。”
我说着,满不在乎地踏入阁中,打量阁中颇是精致玲珑的布置。
可怜唐逸宁给我这么一说,呆呆地站在那里仰头看那匾额,脸色居然苍白起来,眼底的烦恼和忧伤丝丝缕缕地被春日的阳光折射出来,无奈而悲凉。
相隔五百年,我们到底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我不了解叶儿,唐逸宁同样不像是颜翌宁。
如果是颜翌宁,他早该吼我几句,或者强忍着只是瞪我一眼,然后怒冲冲跑出去,砸掉匾额叫人换新的了。
无所谓地笑一笑,我将胸腔间的悲怆硬压下去,逼出几句不成调的哼唱,却再不知自己唱的是什么。
杨轻蕊跟在我身后,纳闷望着我:“叶儿,你不但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还像变了一个人。”
我微笑:“我不小心丢掉了原来的世界,自然变了一个人。”
杨轻蕊便不语,只是握住我的手,冉冉转动的淡褐色眼眸,居然盈上了一层轻愁,如水晶中流动的薄薄云絮。
我又微笑。
原来丁绫才是最义气的一个,居然已经护了我两辈子了。
十六儿的白字
找到唐逸宁,在我看来已算成功了一半,只要不让前世的事重演,我来这一回的目的便达到了。
只等那个火灾之后,如果能保得人人平安,我就是不能回到我的世界去,也大可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过完下半辈子。
跟这鬼气森森的萦烟共一个丈夫……
还是免了吧!
别说唐逸宁不是颜翌宁,就是他又怎样?
这齐人之福,他想都别想!
更别说让我卷进这让我下辈子都太平不了的妻妾争斗了!
不管唐逸宁曾和叶儿亲近到什么地步,如今我对他视若陌路,可怜这个斯文公子,自然也没法和我太过亲密了。
于是,这晚我的新住处还算清静,唐逸宁和杨轻蕊早早便离开,只留了一个叫十六儿的侍女服侍。
因她在家中排行十六,便被换作了十六儿,据说她原来就和我交好,算是唐逸宁房中比较贴心的大丫头了。
可房中虽清静,我的睡眠却不安宁,甚至比在刘府更不安宁。
这些天我不再做任何关于萦烟经历的梦境,可睡得依旧不踏实,常会一身冷汗惊醒过来,醒后也记不得具体的梦境,只觉阵阵心慌意乱,走投无路的哽咽,久久堵在喉间。
我把这个归结于相隔五百年水土不服,以及那七天噩梦的后遗症。
回到唐府的当天晚上,我居然一夜几次被梦境惊醒,遍体生寒。
隐隐约约,记得梦的轮廓。
不是孤身站在悬崖边,一脚踩空,便是被扔于旷野,寒冷的野风呼号中,只有我自己无助而压抑的哭声,远远近近地,一遍遍在夜色里回旋……
给这么一闹,人就特别没精神,睡到九十点左右起床时,还是头晕脑胀,手足阵阵虚软无力,倒与当日和萦烟争夺身体控制权时的疲累很像。
与现代人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古人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
十六儿一边拿来青盐和清水给我洗漱,一边笑道:“姑娘,你可醒了,大公子和杨四小姐可派人过来问了好几次呢,就担心姑娘这些天是不是累坏了。”
我懒洋洋道:“我一向起得晚,习惯了。”
十六儿正为我收拾床铺,闻言手上顿了一顿。
我立刻意识到我现在是明代的叶儿,而不是后世的叶皎,忙笑道:“嗯,是不是我以前起得很早?”
十六儿点头道:“是啊,大公子在国子监读书时,姑娘天天陪着他一早就起来呢!只除了……”
“除了什么?”
十六儿有点惶惑地答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姑娘上次离开唐府前,身体似乎不大好,也不肯吃药看大夫,起得就迟了,可把大公子急坏了。”
身体不大好?是怀孕的缘故吧?叶儿不肯吃药看大夫,自然是心知肚明了。
可唐逸宁会为叶儿请大夫,难道并不知道叶儿有孕?
叶儿又为什么不明着告诉唐逸宁,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古时的规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特别像唐家,唐逸宁这代才弟兄二人,若是叶儿生下了唐家长孙,就是没法成为嫡妻,其地位也已稳如泰山了。
却不知在属于叶皎的那部分记忆进入这具身体后,原来的叶儿的记忆,又跑到哪里去了。真恨不得将她揪出来问个究竟。
用细软的棉布擦净脸上的水珠时,又听得十六儿说道:“公子也奇怪,这阁楼才收拾得齐整,门匾也是新的,干嘛刚刚又让人换了块来?好好的叶心阁,改成叫叶白阁了……”
我正散着头发先端了桌上的香米粥喝着填肚子,闻言差点呛到气管里去。
扔了碗,我冲到阁外,去看给换成的什么“叶白”,却在看到那沉凝温柔的两个绿字时,差点惊呼出来。
叶白?
若是后世的丁绫看到,只怕要笑得背过气去。
那氤氲了满园春色,带了未干油粉特殊光泽的浓郁翠绿,分明勾勒出了“叶皎”二字。
女子无才便是德。能认识几个字的十六儿,大约已算是侍婢中的才女了。何况,她也没全错,至少认对了四分之三了。
可是,可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后世的姓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巧合,是缘份,还是有人和我一起来到了明代,告诉过唐逸宁,我本该叫叶皎?
正在拼命地揉着自己眼睛时,后背轻轻一热,有温暖的鼻息扑在脖颈间,煦和得如同此时的阳光,透过树荫细细筛下,柔软了其中的炽热,变得明亮而通透,让我禁不住地向身后那结实的胸膛靠了一靠,仰一仰头,便看到唐逸宁极清澈的眼,在阳光下不着痕迹地用点点细碎的光芒,传递着某种极深沉的情感。
“不用叶心,便用叶皎,好不好?”
他温柔地问,双臂无声地环住我。
这感觉熟悉而美好,让我隐隐地冀盼,希望他能是那个只记得叶皎的颜翌宁,或者,变成那个眼底只有我的唐逸宁。
暗自叹口气,想起萦烟为这个男人疯狂了五百年,我决定还是不要冒这个险恶为好。
唐家二公子
“那个……”
我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怀抱,笑问,“叶皎,这两个字有典故么?”
“无典。”
唐逸宁恋恋地缩回手去,笑意温润,“古诗有云,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可皎洁的何止花儿?在我看来,花儿月儿,远不如叶儿皎然如诗。”
我不觉眉开眼笑。
要知道,颜翌宁那家伙跟个木头似的,自己文理不通,还笑话我只能写骗小孩子的故事,没想到前世还能用这么温柔文气的词句来赞扬我。
我承认我很虚荣。如果他赞扬的是别人,我多半会觉得肉麻,可此时,我头部一直持续着的晕眩似乎更厉害了,而四肢却莫名地舒畅通泰起来。
唐逸宁负着手,长长衣袍随风飘摆的姿态令人向往,而唇边吐出的字,却带了微微的忧伤:“这些日子我总是心神不安,尤其是最近一个多月,大约因为找不着你,梦里都在发了疯般找你。而且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皎字和你很般配,平时看诗读词,看到这皎字,便特别心动,你说叶心不好,我就改作叶皎了。”
原来是文人的感性。
我微微地笑,和他比肩立着,看门楣上妩媚多姿的两个字,未着上襦的宽松雪白中衣,和散下的长发一起在阳光绿荫间轻轻拂动,飘然欲举,居然和湖色长衣的唐逸宁十分般配。
如果能回现代去,我一定不再偷懒剪短发,也留起这样长长的黑发来,再丢开满衣柜的简洁服饰,买几套仿古风格的小礼服或唐装,走亲访友地炫耀一番。
可惜颜翌宁一定是打死不肯留长发了,至于唐逸宁的士子服,一定会被他看作越剧里小生穿的戏服。
唐逸宁原要带我一起去前厅吃午饭,我想着我无名无份,跑过去只怕不只扎着萦烟一个人的眼了,还是低调些为好,一口便回绝了。何况我早饭才吃了一半,现在就和我商议午饭,也忒早了吧?
结果,唐逸宁依旧一派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优雅宁和地告辞而去,举止之间敬重尊崇,根本看不出我曾经是唐家乳母出身微贱的女儿,更看不出我曾是他的侍女。
真是想不出,难道以前叶儿是他的侍女时,他也是这般将她当小姐般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