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作者:贾童

楔子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举国上下进入千禧跨年倒计时中。许许多多人从林筝家楼下经过,向市中心广场涌去,聚集在那座古老的大钟下祈福许愿。
林筝推开窗,她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于是也虔诚地念念有词,希望能考上她梦寐以求的学校和专业。
她一字一句说完,睁开眼睛那一刻,响彻云霄的钟声传入耳中,她看见钟楼顶端的尖阁上聚起了乌云,一道一道明媚的紫色电光在其中穿行。
林筝第一反应是要打雷了,赶紧捂住耳朵。
但是炸雷并没有响起,钟声甫停,紫色闪电也消失了,月光清冷,还在兴头上的人们不愿散去,就地燃放起烟火花炮,庆祝元旦。
“真显灵了?”意识到那闪电不同寻常的林筝惊愕自语。
她回过神来,一阵兴奋,有神明庇佑,看来今年高考定能得偿所愿。
第二天林筝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千年虫危机”的报道,说是因为计算机二进制问题,导致电脑无法分辨1900年和2000年,平白倒退一百年,全球许多机构因此损失惨重,网络一度瘫痪。
林筝咋舌,顿时觉得千禧年是一个诡谲神怪的时刻。她问同桌有没有看见昨天的紫色闪电,同桌和她住得非常近,只隔了一条街,站在阳台上也可以看见古钟。
同桌摇头,说她肯定眼花,把烟花看成了闪电。昨天月明星稀,哪里来的乌云?还闪电,你怎么不说UFO?
同桌笃定的神情让林筝半信半疑,她问父母,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复。
正当林筝沉浸在幻想破灭的沮丧中时,一张汇款单来到她手中,竟有数千之巨,备注是:“买胭脂盒。”
林筝当场吓一跳,她哪有什么胭脂盒,追到楼下,邮递员已经走远。
林筝反复研究着这张汇款单,住址、名字都是她的,可是胭脂盒,那是什么?还有汇款人的姓名住址,都十分陌生,她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一个叫冯宁凝的人,而且那人还住在北京,林筝长这么大,从未去过北京。
最后她拨通了对方留的电话号码,想把这笔钱退回去。
接电话的男人,声音好听得一塌糊涂,那种低沉中又带了点温润的感觉,把林筝电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冯宁凝在吗?她真希望他就是冯宁凝,可这显然是个女性的名字。
男人“哦”了一声,那个哦字尾音还有点悠远上扬,像是奇怪冯宁凝居然也有人找似的,下一秒,他话筒也不捂一下,扬声大喊,“疯女人!电话!”
林筝几乎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因为这一措辞而破碎的声音……
“喂,我是冯宁凝。”
正主来了,林筝急忙表明意向,她说完以后,却没有从对方那里听到意料中的感谢之词。
“是不是嫌钱少不想卖?那你说个价儿好了!”
林筝气结:“我是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个胭脂盒啊,你找错人了吧?”
“哼,我可是付了定金的,那你把定金退我!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林筝头昏脑胀,方才那男声叫她疯女人,可真没叫错,这冯宁凝实在是个疯女人,自己搞错了收款人,还咬住拾金不昧的活雷锋不放。“喂!再说一次,你认错人了!”
“你不是林筝吗?”冯宁凝理直气壮地反问。
“这……我是。”
“你不是住在xx区xx街xx楼xx号吗?”
“我……”
“那就行了,我就是在你手上买的那个胭脂盒,当时付了一千定金,你给我吐出来!”冯宁凝咄咄逼人地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即使南北相隔数千公里,林筝也感觉得到她的怒火扑面而来,要不是手上这无法作假的汇款单,林筝几乎要怀疑遇上了诈骗集团。
“你!没有就是没有,我不认识你!”
“信不信我马上到南京去找你算账?”
“谁卖你的你找谁去!”
吵着吵着,林筝砰一声挂了电话。
生气归生气,她还是挺同情这个冯宁凝的,已经被人骗了一千块,要是连这笔也损失掉那真是太惨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林筝第二天一得空就去邮局把汇款退了。
两天后她接到了北京打来的长途,冯宁凝用很不确定的口气说:“你、你真不是那个古玩市场的林筝?”
“如果我是还会把钱退你吗?!”林筝没好气地说。
冯宁凝打消了疑虑,终于道歉:“那是我搞错了,对不起,可能她一开始就准备骗我来着。”
“没关系。”林筝也不是得理不饶的那种人,她毕竟有点为冯宁凝惋惜,“那你的定金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也没办法,点儿背呗。就是那个胭脂盒,我是真喜欢,在朝天宫古玩市场看到的,一见钟情。”冯宁凝梦呓般说。
林筝听得心痒痒:“什么样的啊?”
“甜白釉瓷底的,青金描花,画的是个女人,特别特别美,和其他的胭脂盒都不一样,一眼就能区别出来。”
冯宁凝绘声绘色向林筝描述了一番,两人从胭脂盒聊到历史,才发现彼此都是应届考生,同年同月同日生,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巧的不能再巧。
林筝对朝天宫毫不陌生,她从学校回家一定会经过那条窄巷,周末补习班放得早,古玩市场还没收摊,她就会推着自行车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过去,希望能碰到让冯宁凝惊为天人的胭脂盒,但是几个月过去了,胭脂盒看到十好几个,没有哪个一眼就能区别出来的。
一眨眼高考近在眉睫。父亲从扬州出差回来,给了林筝一个玉佛吊坠,说是在高旻寺里开过光的,可以保佑她心想事成,还说,如果真的考上了,那是一定要去还愿的。林筝戴着玉佛睡在床上,想起跨年许愿时看到的紫色闪电,半是质疑,半是忐忑,真是自己眼花吗?抑或这世间确有神迹?
第二天就要上考场了,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的缘故,林筝这一晚做了好多梦,都和一个胭脂盒有关。胭脂盒上就像罩着一层变幻莫测的雾,那女子的面容若隐若现,急得林筝把胭脂盒反复擦拭,想看清她的样貌。
还有深宅大院,戏台山亭,人来人往……林筝觉得自己时而是个旁观者,时而又是生活在那里的一个古人,每一刻都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翻腾,就这样在混乱中被叫醒,一片强光刺眼,接着又闻到了粥香。
林筝出了一身大汗,有点惊魂未定,梦里情形在瞬间忘个干净,只剩下担心,生怕影响临场发挥。
吃早餐时她一直摸着脖子上的玉佛,想从上面获得力量安定下来,母亲笑道:“行了,别紧张,一定没问题。”
这是林筝长这么大以来,最重要的一天。
正打算换衣服出门,电话响了,母亲接起来,说了两句后递给林筝:“找你的。”
林筝头一歪露出疑惑神情,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给她?她把话筒贴在耳边:“喂?我是林筝。”
“林筝!林筝林筝!奇迹出现了!”电话那头一阵兴奋大喊,林筝花了几秒钟才想起这个疯狂的声音是冯宁凝。
“怎么了?”
“我收到那个胭脂盒了!”冯宁凝听起来,已经开心到了喜极而泣的地步,“天呐!那卖主不是骗子!她找了我几个月,她的地址和你的特别像,你们住同一个区同一条路,你的楼号是她的层数,你的层数是她的楼号,是我搞反了,她也叫林征,不过是长征的征,你们连电话号码都容易弄错,你是676她是767,天下间竟有这么巧的事!”
林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咽了咽唾沫:“可是,就算很像,毕竟还是不一样啊,你就算了,邮局怎么会把我们搞错呢?”
“我听在邮局上班的亲戚说,为了防止千年虫病毒,北京邮政部门率先更新了系统,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你变成了她,她变成了你……”
林筝听得一头雾水,但是那不重要,重点是,冯宁凝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胭脂盒,这真是奇迹。
天下间,真的有奇迹。
林筝心情大好,斗志昂扬地去了考场,紫色闪电也好,凌乱的梦境也好,不管在她身上发生什么,林筝都坚信那是好事,是神迹。
成绩出来那天,是她的生日,十八岁生日。
林筝分数不错,第一志愿应该没问题,父母准备了一笔丰厚的奖金,足够实现她的任何一个愿望。
林筝本来想出国旅游,但是父母都没有假,也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去国外,说她还是个小孩子,拉锯几天下来,林筝火了,干脆哪儿也不去,找个地方打工赚钱,以证明自己是个大人了。
父母完全感觉不出她在赌气,听见这个决定,还连连夸赞她懂事,父亲给在博物馆工作的姐姐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喜滋滋地来跟林筝说:“你姑妈那儿暑期有两个展览,你要是去帮忙,一天三十块,她个人再补贴你一顿中饭,按二十块钱的标准算。”
林筝:“……”
没办法,她只得去找姑妈报到,上工前一天,父亲给她配了部小灵通。
姑妈所在的博物馆全名叫江南地方民俗博物馆,建国以前是私人住宅,有三百多间房舍,此外还有曲桥、花厅、假山、竹林、方池……简直就是一座行宫。现在还保留着的不到一半,大约九十间,政府出资修缮一番,民间收藏家们捐赠了一些古董家具,就这样办起一个民俗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新得很,九八年才建成,林筝没想到,它彻底扭转了自己对博物馆的无聊印象。
她记忆中的博物馆,就是一个个玻璃橱窗,后面摆着干净整齐的东西和介绍牌,顶多再弄台液晶电视放放。晃一圈可以长见识,但惊艳是完全谈不上的。
林筝拿着地址,问了不少人,走得汗流浃背,终于在一条连辆奇瑞QQ都开不进去的窄巷子里找到了入口。
两扇斑驳的木门,铜环把手没有任何雕饰,门墩上蹲着两只小狮子,林筝再三核对无误,把纸条往兜里一塞,上前推门。
昏暗狭小的厅堂里摆放着一面座屏,上面写着此馆由来,前身历史种种,林筝无心细看,反正她要在这里干一个多月的活,总有机会拜读。
姑妈接到门房的电话,很快赶到前厅接待处来。
林筝被领到空调房里先吹了一阵,茶还是烫的,但流了不少汗嗓子正冒烟的林筝已经顾不了那许多。
姑妈说:“活也不重,就是打扫打扫,整理一下展品的资料然后打印出来。电脑会用?”
“不太会。”林筝老老实实说,“不过钢笔字毛笔字我都不在话下。”
“那得写死你。”姑妈笑道,“我教你用电脑吧,你们学校里不教的吗?”
“一周就一节课,高三下半学期还取消了,学得会才怪。”
姑妈教她用WORD打字排版,林筝花一上午把自己的高考作文用智能ABC敲了出来,大有意犹未尽之感。
吃完饭姑妈要午睡,林筝又玩了一会儿电脑,上聊天室跟人聊天,打字速度突飞猛进。
跟十几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后她突觉索然无味,关了页面出去转转。
这时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林筝拿把印着“XX口腔医院”的塑料扇拍着胸口,沿长廊走到尽头,穿过一扇花瓶形状的小门,眼前一改逼仄,豁然开朗,只见方池上荷花半开,池心一座小亭,四角挂着灯笼,几块出水湖石连接了岸亭。
景是美景,可遍地垃圾,雪糕包装纸、烟头、塑料袋,亭子下面,扫帚和簸箕横七竖八摆着,一支拖把架在假山上,滴滴答答的往池塘里滴水。林筝皱了皱眉,情不自禁过去卸了拖把,垃圾扫拢一处,撮起来倒进垃圾桶,最后扛着这些碍眼的家伙什朝角落那间小破屋子走去。
院子一隅长了两棵高大参天的梧桐,树荫罩住这座乌瓦青砖的二层小楼,生了青苔的门没有上锁,林筝轻轻一推就开了,门轴发出悠长慵懒的哼唱。屋子里很凉快,应该说是凉到了冷的地步,一股浓浓的灰尘味道钻进她鼻腔,林筝原以为这是个放清洁工具的库房,只不过修成了仿古式样,现在看来,这还真是有些年头的建筑了。
光几乎透不进来,林筝的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来适应,这屋子,里头的实际面积比从外面看,要大出不少,一楼堆着很多东西,桌椅、箱子、橱柜……蜘蛛网结得到处都是,她一样一样看过来,那些旧得面目全非的家具依然给人十分精致的感觉,黄梨木桌腿上刻着莲花和罗汉,鸡毛掸把做成了佛手的形状,还有些林筝根本就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场的东西,比如一个长得像电阻和线圈综合体的珐琅器皿,林筝感叹一声,这最晚也得是民国时期的东西了吧?
上了二楼,比起一楼略显宽敞,也干净许多,几只木箱摞在一处,林筝打开最上面那只,里面的东西用棉花布帛包得一丝不苟,林筝嫌麻烦没有动,合上箱盖,发现屋子还有个拐角,黑咕隆咚的,走过去一看,七八平米大小的空间里只摆了一样东西,比她还要高出一截,用有涂层的白布罩好,林筝把木箱搬来,站在上面扬去罩布。
布下是一座屏风,因为隐于暗处,轮廓模糊,但屏风上的图案倒是依稀能辨,似乎是个仕女。林筝掏出小灵通摁亮照去,一双眼睛像从黑暗中突然睁开一样,与她对视,栩栩如生,吓得林筝险些跌下木箱。
她去开了窗,被梧桐滤过的光照进来,成了许多斑点。她再看那屏风,女子眼神转柔,像在看她,又像在看窗外那个世界。一瞬间,林筝涌出个念头,这女子该不会是活生生的真人,被作法囚于屏风之中?
她服饰华丽,和绘在饼干盒上那种飘飘欲仙、薄衣彩带的仙女不同,她的衣衫就只有白、绿二色,且十分熨贴地合在周身,宛如池心一朵白荷,半开半闭。她站在柳树下,隔着枝条向外眺望,两只蝴蝶在裙角蹁跹,这一番自然□,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她素衣上的神彩。
落款是一首五言,名为《扬州小屏》。
岭春冰化雨,唁客践祭约。
扬花新涧道,拂尘旧冢阶。
恍惚终老去,憔悴度休歇。
今夜月懂人,思君微如缺。
林筝站在小楼的光影中,突觉恍如隔世,失魂落魄。


第一章

第一章
博物馆要举办的第一个展览主题是苏绣史。
木箱里的绣品被取出来,拆去包装,依据作用安置于博物馆内各间屋室。林筝边干边学,她在办公室用电脑上网查资料,写展品概括,那扇绣屏因为是相当贵重的展品,所以展出次数少得可怜,林筝负责看护它,和它朝夕相对,这屏风上的女子,最细致的地方就像画出来的一样。姑妈说这是顾绣中的精品,更是百年前的古董,一位上海民间收藏家在定居美国之前,把它捐给了博物馆,可惜详细资料全轶,出自何人之手已不可考。
绣展只在巷口竖了块告示牌,没有怎么打广告,就那块告示牌做得也不怎么显眼,灰蓝色的底子上一副小桥流水景象,几个女人拿着针线和绣绷坐在竹凳上,淹没在左右房地产开发的巨幅海报中。博物馆每日门可罗雀,虽然地处商圈,大街上人来车往,可从没谁有耐心走进那么深的巷子里去看一看。
林筝顺利考上了上海东华大学的服装设计专业,报到当天,她坐在教室里玩自己的新手机,突然听见老师说:“冯宁凝,你的钱包掉在接待处了,怎么那么粗心?”
林筝呆了呆,慢慢抬头看去,只见她那穿着红裙子的同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讲台上,接过钱包同时冲老师又是感激又是俏皮地一笑。
林筝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录取通知书,看到冯宁凝三个字时,脑海中一个念头冲破云层,上蹿下跳,左突右闪,反反复复,挥之不去——不会这么巧吧?!
北京的冯宁凝,和南京的林筝,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生,因为千禧年的乌龙而相识,几个月后,又在上海的东华相遇。
还有比这更巧的事吗?
有。
两个女孩成了莫逆之交,她们都相信冥冥之中有种力量,让她们于万千人海中聚首,那么,就没有理由不善待彼此。
国庆节,林筝带冯宁凝回家住,因为南京和上海的距离比北京近多了。
林筝带冯宁凝逛了总统府,玄武湖,灵谷寺,夫子庙……吃小吃时,她忽然想起暑期待过的民俗博物馆,离夫子庙不过一站路的距离,便一把拉起冯宁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呀,神神秘秘的!”冯宁凝嘻嘻哈哈跟着林筝,潜入庭院一角的二层小楼,罩布揭开那一刻,冯宁凝呆住了。
林筝欣慰地看着好友满脸震撼,自己当日又何尝不是被这艳极而妖的屏风震到哑口无言?
“这、这这——”冯宁凝伸手指住屏风,结结巴巴说。
林筝点头:“太美了,对吧!”
“这就是我的胭脂盒!”冯宁凝突然冷静下来,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骇意。
林筝没听明白,屏风是屏风,胭脂盒是胭脂盒,怎能混为一谈?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冯宁凝的意思是,屏风上的画面,和胭脂盒一模一样。
天呐……
还有比这更巧的事吗?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后,不约而同觉得,这已经不是巧合能解释的范畴了,一两件事也许是巧,可哪有事事都巧的道理?
人为因素可以直接排除,除非这个人神通广大到了可以和神仙媲美的程度。
那么,有鬼?
林筝看向冯宁凝的目光里,这个意思很分明,冯宁凝打个寒战,给彼此壮胆说:“不会的,就算是天意,那也该叫‘神秘力量’,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界上哪来的鬼。”
林筝没好气想,难道神秘力量就合理?她倒不是很害怕,笑着说:“是什么都好,尽管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它目的是什么。”
冯宁凝给北京家里打电话,电话一通,就用命令的口气说:“卓宁曦,给我把那个胭脂盒寄过来!小心别碰坏了,有一点点损伤我抽不死你!”
林筝在一旁听得咋舌,突然想起第一次打电话过去时听到的那个男声,低沉温润,好像带着一股只有她能感应到的电流,就等在那一刻,在电话接通时穿过了千山万水,把她击中。
当然他后来那声疯女人实在是有点那啥……幻灭?林筝胡思乱想,可是看看冯宁凝这态度,求人办事还凶神恶煞,她又觉得疯女人这个称呼没白给。
冯宁凝叫他什么来着……卓宁曦?
挂上电话,冯宁凝对一脸呆滞的林筝耸耸肩,解释道:“我哥。”又说,“奇怪为什么姓不一样?他跟爸姓,我跟妈姓,就这样。”
长假结束后,林筝和冯宁凝回到上海,慕名找去当地的顾绣工作室,希望能得到一星半点关于“扬州小屏”的讯息,说起来,这不也是一桩巧合么?上海,正好是顾绣的发源地。
这种工艺已经快要失传了,现在会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林筝想起那被丝线锁住了魂魄禁于屏风中的女子,没来由一阵惆怅。
她还活着的时候,到底是谁呢?这样一个栩栩如生的人,林筝不信她是被虚构出来的。
工作室有个年轻女孩,林筝恭恭敬敬的叫她钱老师,她看了两人拍下的屏风照片,说:“哎呀,这技法没有二三十年是练不出来的,恐怕不但是刺绣高手,还是个书画名家呢。看这眼睛,绣得老传神了。”
几天后,冯宁凝的胭脂盒从北京飞抵上海,快递员不是别人,正是和她相看两相厌的哥哥。
那是林筝第一次见到卓宁曦。
上海入秋后第一次大幅降温,风刮得大,还下着阴雨,接到电话,冯宁凝拉着林筝冒雨从教室往寝室赶,两个人冻得半死,远远望见宿舍楼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半侧而立,一手撑伞,一手插兜,黑色风衣驼色长裤,整个人又瘦又高,林筝跑到能看清他容貌的距离时,竟有种心头一颤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任雨水落在兜帽上,吧嗒作响。
他朝这边望来,雨水汇成一道晶莹的细流,沿着伞骨滑到尽头,跌出,在他白皙精致的脸庞前面串成一缕一缕柳条般的银色芒花。
伞是发黄照片的那种黄,阴天里暗淡的光线到了伞下,过滤出几分颓然的明媚。
加上他漫不经心的神情,林筝无法形容那种、那种……破碎的美感。
卓宁曦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眨了眨眼,有几分好奇之色。
“你……你好。”林筝羞涩地张开嘴,冯宁凝已经犹如一挺扣下扳机的AK47,向他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攻击:“我的胭脂盒呢?你就这样拿在手上过来了?你猪啊!&*@¥(不明意义的词汇)没看见下着雨吗?淋坏了怎么办?那是古董你丫不知道?%&*#@……”完全淹没了林筝的自我介绍。
卓宁曦举起左手的盒子:“再啰嗦掼地上。”
冯宁凝立马噤声。
卓宁曦冷笑道:“小样还治不了你了。”
晚上,林筝问冯宁凝,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家哥哥,明明看起来一个大好青年,正在端详胭脂盒的冯宁凝像见了鬼一样看向她,几秒钟后,机关枪模式再度开启,把卓宁曦说得,整一个罄竹难书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