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第五章
吃罢早饭,薛家的男人就上地里去了。
薛青山也出了门,却不是上地里,而是去镇上,据说是镇上一个什么同窗家中有长辈办大寿。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奶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奶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第六章
薛狗子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个激灵,忙摇头道:“不是你大伯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想着……”
接下来的话,又被薛狗子打断了。
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大伯让你来的就好,大姑你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说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有些犹豫道:“狗儿,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