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简一墨
文案:

红楼乱掰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是心狠,却非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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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
年关将至,又下了一场雪。
路上萧条无人,只见几个杂役扫雪开径,不时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这里原是金陵城最繁华的荣宁街,如今两府查抄获罪,老宅虽在,人丁全都遣散了。后由圣上做主,将这座风水好的宅子赐给北静王,供他闲来养病。
北静王原有正经府邸,后来升了九门提督,一年倒有半载住在这里。他天生喜静,贾府虽说冷落无人,倒也合了他的心意。
这天司职巡街,一路上浩浩荡荡,锣鼓齐鸣,各色执事在前开道。都统韩琦一骑当先,后面跟着乘八抬大轿,着实威严大方。禁军高举“回避”仪仗,纷纷护在车驾周围,向青石大道行去。
扫雪的杂役出身卑微,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个穿破衫的挤到前头,不想一头撞在轿辕上,禁军便扬手打他了个趔趄,喝道:“大胆!闲杂人等,还不速速回避?”。
禁军统领生怕滋事,赶忙吩咐:“拿住了,往死里打!”。
那杂役无处可逃,三拳两脚便被打的鼻青脸肿,发髻也散了,滚的满身是雪,连连叩头告饶。轿舆经过他的面前,忽然停了一停,打起青缎帘子,开口问道:“韩大人,何人拦轿?”
韩琦拨马回来,隔着轿帘一揖,回禀道:“王爷莫惊,是下官办事不周。一个小杂役,这会子混钻呢。”。
轿中人染了风寒,止不住的咳嗽,缓了口气,又说:“带那孩子来,别唬着他。”
小杂役哪见过这个势派,又惊又惧,正晕头转向着,一只手扶过来,他惊惶的抬眼看去,不经呆了。
那人低头正对着他,眉宇间□无边,气度雍容,不见一丝溷浊之气。他其实也没看真切,只觉得如沐煦风,心里顿生出好感,不像先前那么怕了。
“大胆,见了王爷还不跪下?!”身后随侍的禁军急急呵斥,吓得少年一抖。他想:难怪呢,原来这风骨奇清,天上谪仙一般的人物,竟是个贤王。
北静王欠身出轿,众人皆退到步道旁,山呼千岁,独剩他一个杵在原地。少年正犹豫着下跪,却被北静王伸手挽住。问他道:“你姓什么,哪里人士?”。
少年不敢隐瞒,据实答道:“回王爷,小人原籍京城,姓贾单字一个蕙,今年十三了。”
“像,真像他……”北静王喃喃自语,眼尾余光却瞟向韩琦。韩琦亦是一惊,与他目光重叠,愕然吐不出话来:“是,是宝二爷的儿子……”
事后听司衙的禁军说,那天也不知什么缘故,堂堂千岁竟与个杂役同乘一轿,亲挽着他的手,带回了府去。
轻雪拍窗,夜里的风一宿不停。
贾蕙看着烛火摇曳中沉默的男子,暗自揣摩。这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为何不见生出老态?他的背影修长,犹如一道孤鸿,有种弥足珍贵的清静。
不知年轻时,是怎样的风华倜傥,折去多少春闺女儿的心思。
“本王初见令尊时,他也是你这般的年纪。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水溶静了片刻,转身遥望着他,天地间雪意扑面而来。
多年以前,也是这样飞霜漫天,他坐在轿里,看见那个面如春花的少年,不由赞叹:“果然如‘宝’似‘玉’。”然后将腕上的鹡鸰香念珠送给他,他又送给她,她掷而不取。这场三个人的天命,一开始就有失公允。
“贾府抄家,本王一直深受自责,不能予以援手。令尊大人,近些年可还好?”
贾蕙低头,咬着下唇,似乎很难启齿地说:“家母亡后,家父万念俱灰,早已经遁入空门了。小人祖父曾在蓖陵驿见过他一面,后来不知去向。”
水溶心里一动,肺腑间隐隐作痛,伏在案前震咳不止。他开始掩口咳嗽,肩膀抖得很厉害,身边如吹过烈烈罡风。
“王爷,请珍重贵体,您恩泽四海,是家父无福消受。”。
这个贾蕙谈吐有致,倒比他爹会说话,是块当官的材料。
水溶挥手笑道:“昔年,本王夸令尊‘雏凤清于老凤声’,看来要应验到你身上了。贤侄如今在哪里读书,日后到府上来,本王为你举荐仕途如何?”。
“这……”贾蕙脑里嗡的一声,压抑着心里波澜,“小人乃犯官之后,身份卑微,实不敢受王爷抬爱。”
十来岁的孩子,竟然早熟至此,想来他的心机城府,万不是宝玉那样的公子哥能比的。可叹他小小年纪,就知道拦下轿子,以王府与贾家的交情,绝不会袖手不管。这一出苦肉戏,演的着实有趣。
水溶失笑,“世交之谊,说这话未免太生分了。本王在朝中虽不是一言九鼎,举荐个天子门生,还做得了主。有道是举不避亲,你若能学以致用,成为国之栋梁,也不枉费本王一番心意。”
贾蕙低着头,嘴角忍不住翘了翘:“侄儿谢王爷恩典,明年蟾宫折桂,定不负所托。”说着,直起身来,慎重行了一礼。
水溶含笑受下,沉郁庄重的脸上也沾染了一丝喜气。他对这年轻人的野心谈不上反感,甚至有几分赞赏。谁不曾年少轻狂过,争就是争,没必要虚与委蛇。
只是争过一场,留下的,不免是满腔的累。这样即使是赢,也赢得伤痕累累。
贾蕙见他有些倦意,起身就要告辞。水溶揉着眉头,疲惫地挥了挥。
二月的日光,是惨白凉薄的。从六扇格的窗牅间透进来,影影绰绰,犹如一层烟缕。贾蕙下了学堂,无所事事转了阵子,趴在扶栏上观景。
春风犹带些寒气,吹得衣裾瑟瑟而抖。他眯起眼来,茫然一望,四方皆是亭阁如云。这一带林木扶疏,不到盛夏时节,园圃里也绿了六七分。只奇怪的是,这里除了梧桐翠竹,再没有别的草木了。贾蕙住在王府里,经常学些礼仪执事,王府上下也摸透了七八成。虽没有人给他解释,他也觉察出不对劲,只是看不穿其中端倪。
茫然站了一会,已经到日暮西沉,越发觉得萧索。他将脖子缩了缩,向侍从又要了件披风。随身伺候的是个老实人,平时照顾他饮食起居,彼此也都混熟了。贾蕙便借着机会问:“老哥,这园子怎么冷清清的,也不见人走动?”。
侍从起先有些紧张,俯到他耳根边,小声咕哝了句:“死过人的,哪有不冷清。”
贾蕙暗地里吃惊,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只当他扯谎:“老哥又唬我,谁不知道王爷待人最是宽宥,好端端的寻死作什么?”。
侍从以为他不信,指着青天起誓说:“我一把岁数了,还哄你不成。早些年听说府里娶的房少奶奶,多病西施似得,整日里少言寡语,性情又冷。这不到半年,人就没了。”
“哦。”贾蕙慢慢听出点头绪来,都说北静王心比天高,自从正妃死后,经年养病,一心一意不再续弦。偏有不少王侯贵族挖空了心思,想与他攀亲结姻,打动这位铁面王爷。可惜他素来威严庄重,一直不予理会。这些人虽动过念头,最后昙花一现,都收敛了。
“想不到王爷竟是这样重情之人,想来王妃命理福薄,贪不得荣华贵名,反倒折了寿。正所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都是上天的命数。”
“这你可猜错了。”侍从看他一眼,嘴角挂起笑意:“不是正经王妃。咱们爷待王妃倒也罢了,虽是明门正娶的,一直不甚喜欢,待她犹比旁人更薄些。要不册封十多年,怎会连个香火都没留下。”
贾蕙听的越发糊涂,讶然问:“不是这个,难道还有别的偏妃不成?”
侍从迟疑了一下,忍了几忍道:“论起来,这位偏妃还与你们贾家有些牵连。当年荣国府被抄,说是送来避难,谁知一来就不走了。那姑娘纤姿弱骨的,连王妃见了都看呆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便与贾府那边商讨,下重金聘为侧室。谁承望她也是个没福的,不到半年就殁了,王爷守在棺旁哭的不行,一连辍朝几天,他人本就单薄,后来沉疴缠身,也就断了女色上的念头。”
贾蕙有些想搭话,心里却不是滋味,正站着发怔,忽听背后一声低咳。
就见绸帘掀开,水溶从外面进来,眼神在侍从脸上略略一扫:“方伯,差你去忠义王府送帖,这会子送了没?”
侍从自知失言,生怕惹恼了他,连忙退到一边,苦着脸道:“奴才该死,早上贪懒疏忽了,这就送去。”
贾蕙躬身施礼,暗窥水溶的面容,也不知是不是生气的缘故,觉得他面上沉郁,比往常更煞白了几分。衬得薄唇紧抿,全无一点应有的血色。虽然穿着厚重的大氅,依旧让人有种缺乏温度的错觉。
“今日外头风大,王爷伤寒未愈,当心冻坏了身子。”
“罢了,都是陈年病根,不碍事的。”水溶顿了顿,缓和语气说,“你今年春闱会试取中,本王想安排你去国子监,筹办建阁修书,一则是为往后殿试打算,二则活也不累,早些熟悉官场人事,你觉得如何?”
国子监是朝中重地,以一个会试贡生的身份进去,自然需要运气和门路。贾蕙当下大喜过望,向后退了一步,慎重叩头谢道:“侄儿全听王爷安排。”
等叩完了头,他又犹疑着不肯起来:“只有一件事,侄儿甚不明白,想请教王爷。”
水溶点头道:“你说。”
“家父与王爷虽是世交,也不曾相处共事,想来没有太多瓜葛。如今您这样帮我……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侄儿也想微尽薄力,报答王爷的知遇之恩。”
“就为这个?”水溶笑了笑道,“你不必想太多,只管去国子监学习。我不是帮你,只是图个心安罢了。”
贾蕙心里头明白,壮着胆子问:“令王爷不安的,是贾府上的人吗?”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只可惜覆水难收。
水溶的声音果然冷淡了些:“你听方伯说了什么?”
“侄儿鲁莽,心里藏不住话,一时瞎猜的。”
水溶抬眼看着他,虽然不悦,嘴角仍微微扬起:“好孩子,精明固然不坏,若用错了人,反不如老实的好。”
贾蕙面上尴尬,摇头道:“侄儿惶恐,侄儿全无此意。”
“不是你的错,本王原不该瞒你。这桩事在我心里头压了二十年,如今想来,不过是场梦罢了。”

 

第2章 贰
二十年前,水溶只有十八岁,还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老王爷戍疆多年,身上的旧疮复发,回京不久就过世了。他作为唯一的嫡传血脉,世袭爵位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那日跪在先父灵前,他看见母亲拿着丝帕掩面,由抽泣变为嚎啕,他竟然做不出一丝一毫的悲痛来。父亲于他,不过是个摆设,是个光鲜亮丽的名头。很小的时候,他听下人们嚼舌根,说北静王爷在外头有许多侧室,纳了歌妓,还生了不少来路不明的儿子。所以自懂事起,他便恭敬地唤他“王爷”,而非父亲。
可到底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比起那些流落在外的野种,他至少能得一份不错的前程,还有人人钦羡的万贯私产。
接到圣旨那天,母亲亲手为他戴上洁白攒缨的银翅王帽,系上江牙海水五爪的坐龙蟒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心满意足地笑。
在朝中,他年轻位重,事事谨慎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留心,给人落下口实,得罪了那干大臣。所幸有祖辈撑腰,皇帝不得不依仗他,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皇帝爱他性情端厚,常将名字挂在嘴边儿。一次,御画院送来几幅名臣闺秀的画像,摊在桌案上,皇帝问他:“溶卿,你看这些女子,那个最好?”
他一愣,微有踌躇道:“ 人不可貌相,臣不了解她们,不敢妄下断言。”
哪里就肯依饶了,再三追问下,他只好硬着头皮,随意指了一个。
皇帝大笑:“你可真是眼毒,这是宰相罗邕家的千金。溶卿,听说你还未娶过亲,不如朕替你做主,成一门亲事如何?”
罗邕是权倾朝野的一国宰辅,他身为郡王,不能得罪也不愿得罪。
于是择了良辰吉日,一纸诏书,彻底判了命运。
喜宴上高朋满座,众人强按着他,一个接一个的灌,水溶本不谙酒性,三杯两盏便醉倒了。忽听窗外遥遥四更鼓起,他蓦然一惊,脑子里嗡嗡作响,心头郁火燃烧,满眼都是那红得让人血脉喷张的嫁衣。
新妇坐在红罗帐里,微低着头,螓首蛾眉,柳碳描摹的眉梢又细又长,与她浑圆庄重的脸,显得那么突兀。隔着银色的灯釭,蜡泪一滴一滴的垂。时间空寂无涯,静的有些发涩。他从袖底里伸出手,接过喜娘递来的合卺酒,一盏接一盏的饮尽,他喝酒的时候很安静,目光时而痴痴沉醉,时而漂浮不定。握杯的手指修美如玉,半是明媚半是婉约。
“王爷不能喝了,误了时辰可不吉利。你们愣着干吗?还不快拦住。”喜娘陪着笑脸儿,众人这才悟过神来,拉的拉劝的劝,赔了不少好话。新妇慌张无措的看着他,隐约觉察出不祥,她那时以为他是声名所累,后来真懂了他的心思,才嘲笑自己太傻。
隔着影影绰绰一层纸窗,天上明月高悬,正是中秋。
罗氏的闺名叫锦娴。贤良恭谨的比名字还过分,平时不施脂粉,穿戴首饰一应从简,连北静太妃都看不过去,说叨了她几次,才略有改观。成婚三年,水溶对她不可谓不好,只是从来不唤她闺名,连“夫人”两个字也甚少提起。外人看来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只有罗氏心里明白,他从来不曾正眼看过她一回。
有了宰相罗邕的协助,水溶在朝堂上顺风顺水,以前说他结党营私、惑乱朝纲的闲话,竟再也没人敢提。于是他活得越发坦然,闲了便莳花弄草,请些文人高仕到府上来授业清谈。
北静王府素来清简,平时没有觥筹交错、歌舞狎戏,可照样吸引了大把权贵来捧场。就连号称养门客三千的忠顺王府,都难以望其项背。忠顺王是三朝元老,笼络的人脉盘根错节,大有权倾朝野之势。皇上一时拿他没法子,便趁机拔擢水溶,将他推到风口浪尖,才设了与罗家联姻的圈套。
看似天大的恩宠,水溶拒绝不得,只能从善为上与忠顺府刻意疏远。然而官场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懂。厌倦了大小官员迎来送往,索性闭门不出,图了清静二字。
众多权贵里,唯一开罪不起的是金陵贾家。贾不假, 白玉为堂金作马。
贾家世代官宦,到了当今这一朝,家声已经煊赫到极点。去年三月,四皇子娶了荣国府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女,封为元妃,贾氏一门愈发荣耀。
同朝之间总是要应酬,女眷们来往,罗氏去四皇子府里拜贺,回来夸元妃如何如何了得。那个叫元春的女子,水溶只见过一次。便是敕封王妃那天,隔着层层纱帷锦幔,她端然坐在后面,鬓上斜插着一支九龙迎凤钗,容貌虽丽,却也无甚特别之处。然而她低头的瞬间,眼角不易察觉的哀伤,让水溶心头一震,无端忆起成亲那晚同样刻骨无奈的冰凉。
原来,都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人。
不知什么缘故,他对贾家渐生出某种特殊的感情,却难以言表。宁国府少奶奶秦氏过逝,他想了想,还是以世交之谊的身份去拜会。
那天长街十里,缟素满天,压地银山般铺盖而来。纸钱洒到水溶身上,像一场微寒的细雪。那是他第一次与贾宝玉见面,隔着漫天的纸花,那么干净的面孔,眼睛里仿佛也下着雪,看久了让人觉得寂寞。
他听见自己心底,低叹了一声,果然是块宝玉。

 

第3章 叁
夜里风吹得紧,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到后墙上垂挂的萼绿梅。据说江宁巡抚听闻北静王极爱梅,从孙陵岗的梅山上挪了百株,托水运送到京城。此时花苞初绽,正是秉烛赏雪的时节,煞是好看。
水溶白天受了风寒,夜里睡不安稳,王妃罗氏闻声进来,见他披着薄被咳个不停,双颧也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罗氏看了眼墙上的自鸣钟,已是二更天,上夜的丫头们早都遣散了。这会子叫大夫也赶不及,只好匆匆倒了碗热茶,递到榻前。
“怎么病的这样厉害?王爷再撑一阵子,妾身卯时就去请人来。”
水溶浅浅笑了笑,道:“不碍事,我是伤了风寒,每年冬春都要熬这一回,躲也躲不过。吴太医是宫里的人,总不好老是蛮烦他。”
罗氏摇头:“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贵为千岁,请他来便是给他赏脸,难不成还要看人脸色。咱们府里虽是清简,这点银钱还打赏的起。”
水溶知道她意会错了,也不愿多解释。如今朝中争斗愈烈,若让人察觉他体质不行,难保不会有人倒戈。忠顺王派吴太医来伺候他,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手脚,只怕哪天药里下了砒霜,他也不会觉得吃惊。
“罢了,自己的身子,还用得着别人操心?去把书案上那方砚台拿来,我写个方子,你让琪官照样抓来就是。”
听到这个名字,罗氏没来由的一震,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去外间取了东西,扶他坐起来,水溶倚着狐皮靠枕,神情淡了下去,遏住几声咳嗽。
握笔的手有点儿颤,墨已经干了,往砚台里续了些水,慢慢研磨开。湖中的紫毫笔,徽州的宣纸,用起来得心应手。
水溶提笔写下两个字“当归”。白纸黑字,遒劲如刀,他习惯中锋用笔,又是擅长的楷书。写了两笔,纸上的墨已经洇成一大片,罗氏扶住他摇摇欲晃的身体,急切说:“王爷歇歇,想说什么,妾身代笔就是。”
“不用了,明天叫琪官进府来,我当面跟他说。”
“有什么话,连我也要瞒着?”罗氏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妾身听说,王爷在东郊紫檀堡,为了他置了几处田产房舍。这些妾本不该过问,可琪官毕竟是个戏子,外头流言蜚语的,只怕坏了王爷名声……”
水溶摇头笑了笑,重新提起笔,蘸着墨将写过的字重重抹去。
“我见琪官,不过是爱听他唱几出戏,给他置田产,也是怜他无人照应,除此之外再无别念,是你想多了。”
不等罗氏开口,他已经咳嗽着挥手,“早些歇着吧。”说罢,拥着薄薄的衾被翻身睡去。罗氏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气氛如此沉闷,屋内终归安静下来,只有红烛无声垂着泪。烛火微微跳动,照在牙床青色的纱帐上,寂静如死。
罗氏沉默着,某些感情一直深深烙在她眼里,可惜他从来视而不见,她只是年少时攀附向上的青云梯,为他置换名声,招揽权贵的工具。这些罗氏未尝不明白,他这样的人物,是断不能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
可她有时候想,若一辈子死心塌地对一个人好,总有一天,他会知道,就像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得虽慢,终归会爬到墙顶的。
天寒地冻,鹅毛般的雪絮打着旋,轻轻弹在纸窗上。
屋里生着炭盆,温暖如晚春,烘的人骨头发酥。暖红的火苗不断蹿高,银吊子里黄芪、当归、枸杞、丹参、赤白勺、川芎细细煎熬,满室药腥味。
床帐垂落一半,束起一半,碧沉沉的天青色,恍惚一潭静水,在眼前荡漾。
十二折的薄纱屏风,遮住了隐约起伏的喘息声。过了许久,少年撑起身子,将湿汗的长发向后拢了拢,露出婉约的眉目来。榻上的男子却是折腾累了,伏在靠枕上,淡淡闭着眼,极其倦怠的神情。
“玉涵,你今年十几了?”
少年哧地一笑,咬住男子纤秀的锁骨,轻轻啃噬着:“ 莫非王爷嫌我老了?我是正月初四的生,过年就十七了。”
半晌没有动静,蒋玉涵伏身过去,以为他睡熟了,却听水溶低声道:“这么说来,贾家的二公子与你同岁。韩琦、冯子英也都不算大。”
蒋玉涵心里吃醋,脸上也带了三分,环手扣住他的腰道:“什么真家假家,贾政如今是工部员外郎,打他家公子哥的主意,怕是白费心机。”
水溶挂着淡笑,手指在他唇边轻轻拨弄:“这也不打紧,宫里漏来消息,皇上怕是不行了,若是熬不过开春,你想想,那么些个皇子王孙,谁能得了便宜?”
蒋玉涵一愣,不由停了动作,恍然笑道:“原来你亲近贾家,是为了四皇子。可我不明白,王爷你在朝中根基不浅,即便乾坤易主,忠顺王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又何必屈尊降贵,去讨好一个五品小官。”
水溶仰头闭着眼,呼吸匀净,缓缓道:“ 工部主事虽是五品衔位,兴管土木水利,掌的都是实权。新皇登基,怎么都会用得着他。贾元春又是皇四子的正妃,一旦有机会,难保不会统掌六宫。”
蒋玉涵默然点头,继而笑道:“还是王爷想的周全,奴才愚钝了。”
“你是第一等的聪明人,只管哄着忠顺王高兴,哄的他遂了意,我自不会亏待你。”
阴沉的天光,从窗牗间照进来,屋里罗帐低垂。衬得水溶目光深邃,有种病态的苍白。面上挂着三分笑,一双翦水瞳修长雅致,却是极冷淡的表情。蒋玉涵骤然觉得浑身发冷,揽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到他肩窝里:“我不走了,我想留下来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