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的缘故吧。原本曾经也有过的,只是当时让她怀孕的郑先生家庭圆满,儿女双全,不需要她再生孩子,所以流过两次之后就再没动静了。
这是三姨的禁忌,除她自己以外,家里没人敢提这个。
以前外婆在的时候倒是提过两次,主要担心她以后年纪大了该怎么办。那时她刚与郑先生分手,听见这个十分刺激,突然就发作起来,恶狠狠地哭说:“你们早干嘛去了?要真心为我着想,当初就该劝我死活把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郑国雄还敢随随便便打发我吗?可你们倒好,一听说郑先生不准我生,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大家子人,有谁替我谋划过?现在讲这些还有屁用!”
后来外婆去世,自然没人再提孩子的事了,久了以后,她自己倒有意无意地说起来,好像怕大家忘了似的,但也并不明说,而是拐个弯儿,绕个圈儿,让你猜不到她的意图。
比如她会跟她的大姐说:“实在没办法,以后我去住养老院算了,你们有空来看看我就行。”
吓得大姨支支吾吾不敢吭声。
又比如她会跟她的二姐说:“哎呀,将来等我老了,你把非非或者西西过继一个给我,反正都是一家人,他们也挺喜欢我的,你觉得呢?”
白丽华如鲠在喉,只能跟易禹非和易童西抱怨:“真不知道你们三姨是什么意思,好像故意试探我的反应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对此,兄妹俩听了也不大舒服,他们曾在私底下商量,三姨对他们视如己出,将来他们也一定会给她养老、照顾她,但要说什么过继,打死也不行。
于是,随着年龄增长,事情见多了,易童西对三姨的喜爱变成一种复杂的情感,她不想承认,这情感里已有隔阂存在。没人能保证可以对自己以外的人永远亲密无间。
只愿今年的春节能够风平浪静地度过吧。
这天晚上聚餐,大姨一家三口都到齐了,外公因去临市赴老战友的约,不在忘江,这样更好,他和他三女儿的关系一向很僵,延迟碰面倒让大家都松一口气。
席间气氛轻松热络,大家把焦点放在家里两个悲催的高中生身上,因此谈话毫无压力。不得不说,这就是学生的好处,学生阅历单薄,身上没什么禁忌话题,而且未来充满希望,大家聚在一起,自然要讲一些高兴的、有希望的东西,这是基本的分寸。
不过同样作为小辈,乔默似乎被冷落了。
白丽华心思细,主动给她夹菜,温言问:“默默,你们店里春节放几天假?”
乔默还没开口,她母亲白丽芸哼笑一声:“放什么假,她都被人家辞退了。”
“怎么了?”
“不会为人处世呗,跟个木头似的,她到哪儿都做不长的。”
白丽华说:“年轻人跳槽很正常,慢慢来吧。”
乔默的父亲乔实抿了一口酒,语气埋怨地说:“这孩子都出来工作一两年了,连存款都没有,整天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话音未落,易童西搁下汤碗:“我吃饱啦。”说着拉起乔默:“姐,我们看电视去,今天晚上有《我是歌手》!”
白丽华松一口气,骂道:“就知道看电视,你作业写了没有?”
易童西吐吐舌头,牵着乔默远离了餐桌。
易禹非那只公狐狸也迅速扒完饭,走到客厅避难。
白丽华转开话题:“现在的孩子也不容易,西西常常累得都不想去学校了。”
这时,三姨冷不丁开口:“书还是要读的,她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就完了。”
桌上静了静,客厅那边的空气也瞬间尴尬起来,易童西难过地发现乔默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
接着大姨父不高兴了,往后一靠,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家打工吗,你出门看看,遍地都是大学生,一抓一大把。”
三姨晃着酒杯轻笑:“现在跟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了,文凭就是敲门砖,别说工作,就是以后谈恋爱,对方也要看学历的。”
易禹非从沙发上站起身,拿了钥匙放进兜里:“我们出去走走吧,外面好像在放烟花。”
“好。”
三个孩子默契地离开这个口舌场,逃入冷冬之夜,呼吸几口清澈的空气。
易禹非走在前头,易童西挽着乔默的胳膊稍稍落后,她故作轻松地说:“我巴不得快点工作挣钱呢,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还有染头发、打耳洞、化妆、穿高跟鞋,谁也管不了我!”
乔默没有笑,虽然她不笑也足够漂亮,但真的有点像木头。
“别胡说了,”她低着头:“好好读书,别跟我一样。我的人生是没什么希望了。”
易禹非回身看她:“你才二十岁,青春貌美,机会多着呢。”
易童西忙点头:“就是,别听三姨瞎讲,她一直不喜欢大姨父,故意找茬而已。”
乔默眼底一片茫然:“三姨说的也是事实。”
“什么事实,她一喝酒就开始发疯…”易童西抿了抿嘴:“其实我成绩也不好,以后可能考个三流大学,出来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哎呀,反正有易禹非在,将来就指望他飞黄腾达了,到时我们也能少奋斗几年。”
乔默终于“噗嗤”笑了。
易禹非皮笑肉不笑地抬手掐易童西的脸。
说闹着,三人在路边摊吃了两盘烧烤,乔默有点累,先行回家休息,易童西还不想回去,拉着易禹非到江边散步。
隔岸烟火三三两两,十分清寥,火花绽开,扑向江面,扑向人间,寒风里,易禹非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牵着易童西,他们沿江走了一会儿,然后站在光秃秃的柳树下看那些零零落落的烟花。
易童西冷得厉害,钻进哥哥怀中,脸颊紧贴在他胸膛,眼睛因风吹而虚了起来。
易禹非把玩手机,点开音乐播放器,然后将一只耳机塞进易童西的耳朵里,自己戴上了另一只。
前奏响起,是很老的歌,听到前三句,易童西忍不住弯起嘴角,低头深深地笑了。
《风继续吹》,张国荣。
嗯,品味真好。


第四章
那是2013年的2月,忘江城,寒冬夜,易禹非搂着易童西站在江边吹风,他夹烟的手冻得冰冷,两人一动不动站了很久,尽管很冷,但他们仍不大想回去,因为心怀余悸,担心回到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就像一年前的冬天,和现在差不多一样的寒夜,已近岁末,但未到除夕,江边烟火寥寥草草,不甚寂寞。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晚饭结束后,易禹非和易童西回到房里,一个复习,一个上网,但注意力都很难集中。
房门虚掩,外头的说话声传来,餐桌上,白家三姐妹正在进行不那么愉快的交谈。
三姨喝了不少酒,接着又点了烟,嗓音凉凉的,面色也凉凉的,她似笑非笑地问:“爸什么意思?要跟我断绝关系了是吗?”
大姨忙说:“没有,还不是堂叔家那个亲戚,从深圳回来到处乱传,老头听见气坏了。”
“传什么?”三姨吐出烟雾,平静地冷哼:“传我做人家二奶,还是传我包养小男人?”
桌上静下来,大姨抿了抿嘴不吭声。
杀千刀的,那个不知隔了几层的远房亲戚,毕业以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家里人听说三姨在深圳混得不错,于是上门找外公帮忙,找了好几回,最后三姨碍于外公的面子答应下来,给那人介绍到朋友公司做销售。谁知做了半年,业绩差得一塌糊涂,而且还骚扰女同事,被老板忍无可忍辞退了。三姨感到颜面尽失,气急败坏地把那小子痛骂一顿,然后叫他收拾东西滚蛋。
那人灰头土脸回到忘江,满心愤懑,于是将这半年在深圳听到的、看到的有关三姨私生活的种种,大肆传扬,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在深圳十几年,就跟过郑国雄一个男人,这你们是知道的。”三姨说:“是,我是给他当情妇,名声不好听,但我从二十四岁跟他,整整十年,连他老婆都没说什么,几时轮到那些死扑街讲话?!”
白丽华缓缓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你跟郑先生都分开几年了,既然已经断了,那就找个对你好的人过日子,这样我们也放心。”
三姨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想过结婚,我有房有车有存款,以前伺候别人,现在就想让人伺候我,花多少钱都愿意,我高兴。”
白丽华说:“可你不能一直这样吧?”
“是啊,”大姨说:“爸那个人好面子,这回气得不轻,连我和二妹的电话都不接了。”
这下彻底刺激了三姨,她的声音终于失去平稳,刀片似的挥舞起来:“怎么,找我拿钱的时候不谈面子,现在倒嫌我给你们丢人了?”
“这叫什么话?”大姨皱眉:“你能不能好好听我们讲,不要动不动就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搞得全家人欠你一样。”
这下三姨的表情完全扭曲了,连连点头:“好好好,不欠我是吧,来,我来算算,爸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是我买的吧?他和妈以前的旧屋租出去,租金他自己收着,有时贴给你,有时贴给二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做儿女的给父母买房子尽孝是应该的,这个我无话可说——前几年妈心脏病住院,手术治疗花费几十万,也是我出的,那时怎么没人嫌我的钱不干净了?”
白丽华立刻转开话题:“我跟大姐只是希望你找一个踏实可靠的男人生活,你现在还年轻…”
“这种话骗骗小姑娘就行了,你不也单着吗?要是男人靠得住,你当初怎么离婚了?”三姨不管不顾地发泄数落,显然已经憋了很久:“大姐倒是找了个好男人,十来年没个正经工作,想到一出是一出,先前跟人家合伙开餐馆,从我这里借走六七万,本来开得好好的,就因为他看股东不顺眼,说撤就撤了——接着又搞什么商品批发,又让你来跟我借钱,结果呢?”
大姨红着眼睛别开脸,不说话了。
“你们两口子就是好吃懒做,靠着老人留下的店面租金混日子,整天在泡在棋牌室,乔默辍学也不管,说不定还巴不得让她早点出去赚钱贴补家用,就你们这样还好意思来说我?”
“丽芬,够了。”
“还有你,二姐,从小到大爸妈最喜欢的就是你,你读书好,心气儿高,原本家里的期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可你倒好,偏偏嫁给易淮良那种挥霍无度的烂人,自己又装清高,离婚以后吃苦了吧?还不是得靠我吗?反正你知道我喜欢非非和西西,我没孩子嘛,以后没人管我怎么办,你就吃准了这点是吧?…看我干什么?你别忘了,连你现在住的房子都是我付的首付,没有我你们都去睡大街啊?!”
说到最后,三个人眼眶一片湿红,那夜的忘江冷极了,屋里分明开着暖气,可却叫人冷得周身僵硬,心如寒冰。或许没有一场风雪能及得上三个女人酝酿的爱恨情仇吧。
只是她们不知道,这场暴风雪已经吞没了两个孩子。
房间里,易童西蜷缩在椅子上,心惊肉跳地掉眼泪。当她看见易禹非白着脸起身走向房门口的时候,想也没想,飞扑过去将他牢牢抱住。
哥哥。她拼命摇头。
不想让他出去,不敢让他出去。屈辱、愤怒和恐惧将她压得喘不了气,她不敢面对门外支离破碎的场面。
易禹非紧攥拳头,克制许久,最终回过身,粗暴地搂住易童西,与她一起逃避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咽下那些糟糕的情绪。
两个人长久地拥抱,就像一年后的今天一样。
伤害发生过,或许很难找回受伤之前的自己,但只要有挚爱的亲人在身边分担,一切都不算太坏。
“由此可见,”易禹非说:“爸妈当年做的唯一一个明智的决定,就是生了你这个二胎。虽然被罚了不少钱。”
易童西脸颊莫名滚烫,脖子也有仰得点酸:“我也觉得,有你很好。”她别开脸:“就是抽烟熏死我了。”
他一笑。过了一会儿,江边的烟花已经放完了,易童西埋下头去,茫然轻叹:“但愿他们不会后悔吧。”


第五章
春节过后,谁也没有想到,乔默竟然离开忘江,跟着三姨到深圳去了。
这是大姨和大姨父为她做出的安排,与其在忘江浑浑噩噩不知终日,还不如换一个环境,去沿海城市谋一个前程,说不定走出了避风港,她就能学会积极进取了。雏鸟不都是被它妈妈一脚踹出鸟窝才学会飞翔的吗?当然那些摔死的就不提了,不吉利。
对于这件事情,三姨自然是乐于帮忙的,尽管她一向不大喜欢乔默沉闷的性子,但她很享受被家里人依附和需要的感觉。
易童西为此高兴,也为此担忧,她找乔默谈心,问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乔默说:“你知道吗,辍学以后我几乎感觉自己的人生就要废了,每天过得非常痛苦,非常迷茫,不甘心,又不知该怎么办。时间久了,就好像麻木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温水煮青蛙,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要是我没有这种意识,或者甘愿做一只青蛙,倒也算了,问题是我很清楚自己泡在淤泥里,而且眼看着自己烂掉,那种感觉真的很可怕。”
易童西听得胆战心惊,她从不知道脱离校园以后会这么无助,更不知道向来寡言的乔默竟然有那么多煎熬和自省的心路历程,她以前怎么都憋着不说呢?
“幸好你现在想通了,”易童西叹一口气:“姐,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开心一点。”
乔默笑了笑:“我觉得,人真的很奇怪,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一种求生本能,当你濒临绝境的时候会突然拉你一把。就像那天,我在家睡觉,一直睡到黄昏的时候醒来,屋子里很静,很暗,就是那种太阳落尽以后,世界了无生趣的昏沉,我一睁眼,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话,不是脑子发出指令,真的,就是不由自主、不受控制,好像灵魂开口了,说:我活着干什么?然后突然就醒悟过来,浑身冷汗,我想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得拼一次,不然就真的玩儿完了。”
易童西心下暗暗震动,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她看着乔默的脸,恍惚间发现她笑起来那么美,比三姨年轻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大家竟然会说她像木头?简直有眼无珠。
无论如何,乔默总算踏出了这一步,相信这是个好的兆头,好的前程。又几天后,易童西和易禹非开学了,回到校园,继续埋在成堆的课本里复习、做题、考试、上课。有时觉得累了,易童西就晃到高三教学楼,看看他们黑板报上的高考倒计时,想象自己熬到高三,再熬过这些倒计时,似乎就会见到一片柳暗花明。班主任也这么激励他们来着——上大学就轻松了。
可是啊,班主任绝不会告诉他们,大学以后进入社会工作,一直工作三十年,期间结婚、生子、抚养老人,而且还有可能遭遇疾病、离婚、失业,好不容易退休,能享清福了,可惜身心已老,健康面临考验,搞不好还得操心子女的前程和婚姻,为他们殚精竭虑。
像不像陀螺?人出生以后,除了最初吃喝拉撒那几年,之后便不停地转啊转,转啊转,直到死亡终结生命,它终于停下。
累不累?值不值?
少年人似乎总爱思考这些深沉的东西,但易禹非不会,而且他还禁止易童西去想那些,因为上学期他们班有个同学住进精神病院了,那个人一直比较深沉。
后来易禹非回想高二高三那两年,实在压力很大,冲动也很大,所以人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情有可原吧。
白丽华倒挺欣慰的,这学期易童西也自觉起来,晚上回家乖乖待在哥哥房里写作业,不懂的让他讲解,相互督促复习,非常省事。
就这样,时间一恍六月,高考结束,易禹非迎来了迄今为止最为漫长的暑假。白丽华让他去学车考驾照,除此之外就在外公经营的不到三十平米的旧书店里看店。
夏季到来,三姨给外公报了一个夕阳红旅行团,让老爷子到秦皇岛避暑,而他开的二手书店就交给外孙子打理。
七月,录取通知书下来,易禹非不负众望的考上了忘江大学,专业是工程造价,据说毕业工作四五年后要是能考上工程师,前景还是十分可观的。
而易童西就惨了,因为即将步入高三,这个暑假有一半时间都在补课。终于扛到八月,所有课程结束,她整整晒黑了一圈儿,累得像瘫烂泥,在家不管不顾当了两天废物以后被白丽华赶去跟她哥哥一起看店。
于是,每天清晨,趁太阳还很温柔的时候,易禹非早早从家里出发,按时到书店开门。而易童西通常睡到九点半,自然醒,慢悠悠起床洗漱,在家吃完早饭,然后拿一罐冰可乐,穿着夹脚拖鞋,撑着太阳伞,包里背着课本和作业,优哉游哉晃到店里。
店门口是两张木桌拼成的收银台,桌柜里售卖香烟,台面上摆着座机和电脑,易禹非在旁边放了一张小矮桌,然后花三十多块买了个坐垫,让易童西在那儿写作业。
成摞的书籍堆放在架台、墙角、地板,还有腿边。顶上吊着一个大风扇,呼啦呼啦地转,空气里弥漫着纸墨的味道,每天都会有放假的小孩来这里看漫画,人不多,累了就靠着书架坐在地上,易禹非也不会管。有时也有一些青春窈窕的少女,隔三差五光顾,或买了书就走,或在店里默默待很久,但易童西来了以后她们就不来了。
中午吃饭,通常是易禹非去买,穿过一条街,有许多小馆子,他打包饭菜带回来,这时易童西已经把折叠桌和小板凳摆在店门口的遮阳伞底下,两人就在这里用餐。
午后街上很静,饱腹的人也开始犯困,书店最阴凉的角落有一张外公的摇椅,易童西可能会去那儿睡一觉。比如今天,易禹非看见她躺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拖鞋挂在脚趾上晃啊晃,然后没多久就盖着杂志睡着了。
那是他们度过的最后一个惬意而温情的暑假,一年后,所有人和事都变得惨淡无力。
这样的八月,大约算算,距离乔默前往深圳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年。尽管三姨有自己的咖啡馆,但她不可能让乔默待在店里当个前台或者咖啡师:“如果你的目标是这种工作,那大可不必跑到深圳来。”
先前她和郑国雄在一起的时候结交到不少朋友,现在依然保持联络的尚有几位,其中一个是开家居公司的冯先生,比她略小几岁,创业初期因周转问题曾找她借过钱,两人交情不错,她便走后门让乔默去他公司的业务部锻炼一下。
由于上次被那个没出息的远房亲戚坑过,这回三姨事先叮嘱乔默,一定要勤快些,要讨人喜欢,千万别给她丢脸。
其实乔默听见“要讨人喜欢”这几个字有些不舒服,但是对新工作的期待和恐惧让她没空去想太多。
业务部啊,牛鬼蛇神,的确非常锻炼人。开头两个月乔默的主要任务是熟悉产品和工作流程,有人带她,上手不算太慢,只是问多了也怕人家不高兴,就像有一次需要接收一份传真,结果她不会用传真机,害得对方拨了三四次号也没能传过来,带她的那位黄小姐终于满脸不耐地提高了声音,说:“我不是告诉你要按开始键吗?就在眼前你没看到啊?”当时整个办公室静得像潭死水,乔默真希望有人出来插个嘴,不用解围,只要转开话题就行了…但是没有,只有难堪。
“西西,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办?”那时她曾打电话倾诉。
易童西为难地说:“可能…一开始就会让她教清楚吧,要实在搞砸了就赶紧笑着道歉,当成闹剧过去,否则越沉默越尴尬。不过我也是纸上谈兵而已,真的发生那种状况绝对就懵了。”
乔默黯然片刻,叹道:“我跟你的性格真的很不一样,也许是我情商太低了。”
易童西说:“没关系,哪个职场新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起初乔默也是这么想的,工作上的问题再怎么困难都是能够克服的,但工作之外的人际应酬真叫她疲惫不堪。
很多不想去的场合,很多不想做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因为她不参加聚餐或者聚餐的时候没有敬酒而心怀不满。
还有更可怕的,职场性骚扰。
那个业务部的李经理,四十出头,表面上端端正正,光鲜亮丽,可是当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找乔默聊天,从正常工作聊到生活私事,他说自己以前学过画画,他跟她讲线条、阴影、上色,以及人体写生。每当此时,他暧昧地笑着,上下打量乔默,那眼神好像已经把她扒光了。
聊完以后,有意无意碰碰她套裙底下的大腿,然后起身走开。
“西西,我觉得恶心,真的要恶心吐了!”
正值八月,易童西接到乔默的电话,听完以后也感到无比反胃。
“他妈的什么垃圾玩意儿?!你告诉三姨了吗?”
“告诉了。”
“她怎么说,有没有帮你出气?”
乔默冷笑:“她说是我自己想多了,人家在公司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他骚扰过谁,别的同事都跟他相处很好,怎么就我出了这种事。然后又说我自恋,把人家想歪了。最后还假惺惺地补充一句,要是真的有人欺负我,她就提刀砍死他。呵呵,我看就算我被人强奸了,她也觉得是我穿太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