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大有探口风的意思。如果说之前赵初年就隐约猜到这顿饭有相亲的意思,现在就更确定了这个意图,面色一紧。
郑若声对相亲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回了句:“他什么时候来玩都无所谓啊,反正我也不住家里。”
柳长华瞪女儿一眼,再看赵初年,明知故问:“你家里是哪里人?家里的情况呢?”
完全是丈母娘问女婿的架势。孟缇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塞东西,同时侧耳倾听着赵初年的回答。她才知道赵初年二十七岁,跟是郑宪文是同龄。他是本市人,在北方上的大学,本科学软件工程,还拿了个微电子的双学位,并且这两门课还学得非常之好;硕士忽然转行念现代文学,到了博士念学文学理论。因为在北方呆的太久有些厌倦,怀念南方家乡青山绿水,干脆回来在大学找了份工作。他父母很早过世,上面还有个爷爷和大伯。
柳长华听得点头,就问:“你爷爷和大伯时候做什么的?”
“做生意,是商人。”
“噢,不错。”
孟缇心说难怪他上课水平不高,原来根本是半路出家学的文科。她把嘴里的香甜芋头咽下去,又喝了口汤,赞叹:“真是理科生转文科生的优秀例子啊。”
赵初年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得满脸红润,像是刚刚洗过的苹果一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你有兴趣,现在考研考文科还来得及的。”
郑若声笑了一声,“爸,给孟缇开个后门吧。”
郑柏常不以为然,“胡闹。”
“不了,我不像赵老师你一样能干,金融学双学位学得我都要死掉了,”孟缇摇摇头,“作为爱好还行,真要去学那个东西我可吃不消。”
赵初年表示赞同:“也是。”
郑宪文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他,这个年轻老师看着孟缇,眸子里满是神采;他心下有不愉快的情绪闪过,夹起过一只炖的松软的鸡翅膀放到她碗里,还细心的给浇上了酱料。
这顿饭吃到现在,意思实在太明显不过,郑若声就算对赵初年这个人十分满意,但还是郁闷这样不经她同意悄悄安排的相亲。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从不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转的人,眼珠子一转,盯上了郑宪文和孟缇,笑眯眯:“说起来,你念书的时候在女生中不是挺受欢迎的吗,追你的女生没一个团也有一个连,怎么在国外这几年,也没给我找个嫂子回来?也不学学人家孟徵大哥呢。”

第三章逆旅(上)

郑宪文从小跟这个妹妹斗法,太清楚对方的伎俩,夹了块鱼肉挑出几根大刺后放到孟缇碗里,才慢条斯理回答:“我不能给你找个外国嫂子啊,黑眼睛黑头发很好。我对外国人的基因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制造混血儿后代。”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什么表情,孟缇倒是先被刚刚那块鱼肉卡住了,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郑宪文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后背,神色自若拿起自己的汤碗递到她手里,说:“看你,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郑若声“扑哧”一声笑,“阿缇你怎么还被他吓成这个样子,他的真面目你三年前就该见过了吧。我真该说你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哥哥,你太宠着她了,连鱼肉都要剔了刺,哎,我都要嫉妒了。”
孟缇咳得眼睛都要红了,好容易抬起头来,瞪着郑若声。她跟郑若声虽然从小也是到大,其实关系并不太好。小女生多少都有点恋兄情节和以自我中心,恨不得全世界都围着她转,郑若声的情况算得上非常严重,自然对孟缇这样夺走一部分兄长的邻家小妹妹有偏见。孟缇长大一点之后,也很理解这件事,尽量避开跟她正面接触。
郑柏常摇头,严肃了表情:“什么真面目,说话这么难听。不要说那些有的没有的,宪文是你哥哥。”
“是啊,您也知道他是我哥哥,”郑若声撇嘴,“他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只知道催我,这算什么回事啊,显然重男轻女,厚此薄彼。”
柳长华放下筷子:“你哥哥是男孩子,自然应该有事业了再成家,不能让人家女孩子跟着他受苦。你不要跟我说男女平等,我不信那套,男女在婚姻家庭上本来就没办法平等。再说前几年你哥哥在国外我们也管不到,你以为我跟你爸像电话线似的,可以伸长一只手到太平洋那边去,指挥他干这个不干那个?”
郑若声没说话,偷偷瞄了眼赵初年。他低着头,对这场家庭纷争毫无干涉的意图,修养好的不了。
那顿饭吃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几个人闲聊数句,郑家父母都有“饭后百步走”的习惯,下楼散步去了。孟缇帮柳长华洗了碗后,趴在客厅的阳台上看下去,路灯是早就亮的,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帽子一样的绿色树冠。
客厅里的几个高学历的年轻人正在愉快的说话,笑声时不时的传过来,起初还聊着在学校的工作怎么样,很快话题都转到时政经济。
孟缇叹气果真是想着差距太大,真是没什么共同话题,直到郑宪文忽然扬高了声音:“阿缇,过来。”
于是她满吞吞蹭回屋子里去,郑宪文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拿过茶几上一个方方正正的长盒子递给她,笑语:“送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孟缇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那句“有礼物送给你”的话,顿时喜形于色,一边拆一边问:“啊,礼物吗,谢谢谢谢。是什么?”
郑若声说:“我打赌是书,我哥除了书就没送给你其他的。”
郑宪文慢条斯理说了句“那你可猜错了”,然后不再说话,看着孟缇含笑不语。
结果拆开才知道,竟然是套精致的化妆品还有小瓶香水。跟想象里的图书差的太远,孟缇还没反应过来,郑若声倒先叫起来:“啊,跟我的完全一样。哥你开窍啦!”
郑宪文笑着应了声:“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我也是买东西前才想到孟缇也是大姑娘了,大姑娘都是爱美的吧。”
孟缇脸微微一红:“郑大哥,谢谢,谢谢你的礼物。”说归说,不过却抱得更紧了。
她高兴起来整个人脸庞莹莹生光,兴奋劲头跟当年那个小女孩收到她礼物一模一样。郑宪文:“你高兴就好。”
郑若声瞧她一眼,到底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皮肤光滑如玉,忍不住打趣,“不用化妆品,真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看你小时候的样子,真想不出你会长成今天这个模样。”
赵初年刚刚一直在面沉如水的喝茶,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现在似乎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也看了过来,眸子里有层雾气,扫过之处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银辉。视线在她身上一停,仿佛是在估量和测算她小时候的模样。
虽然孟缇从来不用化妆品,终日素面朝天,但也不妨碍现在的心情愉快得可以飘起来了,她完全不在乎郑若声说了什么,迎着赵初年探究的目光一笑。
视线对上后,赵初年说:“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天然去雕饰,不需要别的什么点缀。”
年轻女孩子被人夸奖,总是会高兴的,孟缇再怎么矜持,还是有些微喜色露出来,但良好的教养让她竭力控制住大部分的欣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郑宪文拿起茶杯放到孟缇手上,顺口把话题扯到了学校和学院上。几个人再闲聊数句,直到片刻后赵初年起身告辞,他说自己不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家住的有点远要提前回家;孟缇想着还要跟赵初年谈王熙如的事情,跟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站在走廊,孟缇叫住他:“赵老师,跟我一起上你选修课的同学王熙如,她以后都没办法来上课了。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实在是没办法,我帮她跟你请个假。”
赵初年完全不以为意,仿佛心神都不在这里,淡淡开口:“我一般情况不会点名,她来不来都没关系,记得来考试就行。”
虽然知道他十分好说话,但得到这么利落的回答孟缇还是有点不适应,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偏偏赵初年说了刚刚那句也沉默下来,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并不长的寂静里,声控灯一瞬间忽然灭了,明暗交错的一瞬间,孟缇看到他今天带了一个晚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殆尽,卸下微笑面具的那张脸完全没有意料中的疲惫,反而带着尖锐的冷峭,好像藏于剑匣里的宝剑,经过千锤百炼而铸成,在月光中不待完全抽出,那些微的寒光已经从缝隙里透了出来,凉浸刺骨。
夜色里呼吸分明可闻。
孟缇感觉赵初年的轮廓逼近,完全罩住了自己,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耳畔:“阿缇,你把礼物放回家后,陪我在学校里逛逛怎么样?我刚刚来平大,对学校不太熟,这里的房子看上去也都差不多。”

第三章逆旅(下)

世界上宁静的地方也许就是图书馆和晚上的大学校园了。
夜色里远处的房屋影影绰绰,楼房和树木被夜色所滋养,看上去比白天拔高许多。教学楼的光芒闪烁成了一片,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老师骑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夜色舒缓得好像一首钢琴曲,摇动着沙沙的树叶,偶尔有叶子飘落下来,就像诗歌一样美丽。这样的景色多年来虽然看惯了,但竟然也不厌倦。
湖边还有一点残荷,水汽带着莲叶的清香扑面而来。赵初年放慢脚步:“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啊,我在这里长大的,”孟缇环顾四周,心里荡漾着温热的情绪,笑得弯起眉毛,“所以实在熟得很,也很有感情。”
污染严重的大城市,看不到多少星辰,连月亮都掩映在了云层之后。她脸上有种朦胧的月色光辉,赵初年被触动,伸手取下她肩上的一片柳叶捂在手心:“吃饭的时候听到郑院长说你父母都不在国内?他们去哪里了?”
孟缇说起这个就眉飞色舞,半点没留心到他的动作:“他们去美国照顾我嫂子了。上个月我哥打电话回来说我嫂子怀孕了,但是胎位好像有些不正需要人照顾,我哥工作又忙,没办法照顾,打电话回来求助。我嫂子爹妈忙得很,但是不会英文,没法去美国了。我爸妈恰好去年退休了,就飞过去了。”
“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家?你不怕吗?”
孟缇实在觉得他担心的地方很可笑,忍不住真的笑出声:“喂,赵老师,我是大人了好不好,明年都二十二了。我同学哪个不是千里迢迢一个人来上大学的,好多同学寒暑假也不回家的。何况我还是本校的地头蛇呢,谁敢惹我。再说我一个人在家挺好的,住大房子,没人管,想几点睡就几点睡。”
赵初年眸光闪动,“嗯”了一声:“你哥哥怎么样?对你好不好?”
赵初年站住了期盼地等着她的话,他眼睛很亮,视线所到之处,就像是一片温暖的阳光。她诧异自己这个念头的形成,抿嘴笑了笑,说下去:“我哥他比我大十二岁,整整一轮,大概年龄上的差距太大,我们不太有共同语言,他话不多,但是很疼我。我哥很聪明,学习好体育好,大学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是飞机工程师。我现在有数学专业上的问题都是问他。”
“他很聪明,学习好体育好,”赵初年下意识重复了一句,看着她开怀的模样,就问,“那你们兄妹很长得像吧?”
“唔,真要细究的话,大家都说我们兄妹俩其实不太像,”孟缇撇嘴,“我哥很瘦,可我就像个肉团子一样,滚啊滚的。”
赵初年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吃惊的表情,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瘦的肉团子。”
“小时候像肉团子,我是高中的时候才瘦下来的,”孟缇说,“我妈说,她生我的时候四十出头了,算是高龄产妇,身体条件不太好,所以我生下来营养不良,跟个小豆丁一样,他们怕养不大我,带我看了中医,什么补就让我吃什么,于是越吃越胖……”
赵初年专心听着,把捂热的那片柳叶放到衣兜里,说:“孟缇,什么时候把你肉团子的照片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行,”孟缇坚决予以拒绝:“说起来都没脸见人,怎么可能给你看照片呢!他们都笑话我是小糖墩,若声姐还说我胖的看不到五官,团一团就可以直接上球场当球踢了,我那纯洁的幼小心灵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说到这里她撇到赵初年脸色微变,猛然顿住了声音,“若声姐也就是开玩笑,我们那时候都小呢。赵老师你别放在心上,若声姐人挺好的,也很漂亮。”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赵初年摆手,“我不知道这顿饭有相亲的意思,郑院长说去他家吃顿便饭,我根本没想那么多,礼物都没来及准备,更不可能当面拒绝。”
孟缇打断他的话,连连摇头:“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郑伯伯一家人蛮好的,赵老师你不妨考虑一下。更何况郑伯伯怎么说都是一院之长,对你以后在学校的发展也有好处——”
赵初年猛然停滞留了脚步站在原地,孟缇起初不查,走了几步后发现他没跟上来,连忙转头想要笑着问一句“赵老师你怎么不走了”,却发现他站在路灯下,嘴角还是带着好看的弧度,但眸子里的暖意和笑意都荡然无存,“孟缇,你活了多大岁数,谈过几次恋爱了?居然这么喜欢与人执柯作伐?”
她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到赵初年这话说得绵里藏针,未必是恶意的嘲讽,但藏在字词里的不满和奚落浓得好像要从他身上溅出来。孟缇的脸“唰”的就红了,心说好好的你抢白我一顿做什么,我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不过是为你考虑,你不领情就拉到,用得着这种语气吗。她忍了忍,把心里话一个字一个字咽下去,也再没心思再陪他散步,当即收住了笑容,伸出手指了指前方。
“是我胡说八道多管闲事,”孟缇不再看他,“前面就是学校西门了,赵老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路了,我回去了。再见。”
她的道别干脆有力,说完扭头就走。起初是气的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后来又觉得自己多事,老师稍微和善一点就没了分寸,别说他们没什么交情,就算有深刻的交情还有道深言浅的道理啊。
她一路走一路做为这次不欢而散的事件做心理建设,最后回到家时,心情基本上回复了平静。洗完澡躺在床上,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有两条未读短信,发信的手机号十分眼熟,她对数字天生记忆力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赵初年的手机号码。她握着手机略微愕然,昨天赵初年问她的电话号码时,她并不真相信他会打过来,也压根没记在手机里。
打开短信,第一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发送时间就在她两个人刚分开不久;第二条是前几分钟的,“刚刚说话口不择言,十分难听,孟缇,很抱歉。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我是赵初年。”
怎么说对方也是她的老师,这样低声下气的跟她道歉怎么都说不过去。孟缇连忙回复过去,字打到一半,被赵初年的来电打断了。电话一接通,在她开口说话之前,赵初年就立刻说:“孟缇,对不起。”
电话那边风声呼啸而过,吹得赵初年的声音也不甚清晰。
孟缇心头一紧,连忙说了好几声没关系,“赵老师,我手机没带在身上,到家才看到短信,刚想着回复呢,你就打电话过来了。其实是我不好,没风度掉头就走,赵老师你别放在心上。”
赵初年松了口气,“那就好,总之你不要误会。我脾气不是太好,被人踩住了尾巴就暴跳如雷。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老师,你脾气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我都无地自容了。”孟缇存心缓和话题,“你是在回家的路上?”
“对,在车子里。”赵初年声音压得很低。
随后两个人同时静下来,关系缓和之后总会出现这种尴尬的情况,就好像两只刚刚争斗过的动物谈和平,每走出去一步都在变相的试探。孟缇很难接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隐约觉得如果她不挂电话,赵初年是绝对不会主动说起“再见”这两个字,于是说:“哦,好吧,赵老师你一路小心。”
赵初年说:“晚安。”
放下电话孟缇有点心神不宁,琢磨了一会赵初年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始终不得要领,也就放弃这个想法;拿起枕边的《逆旅》这本书时,又是另外一种心态了。
《逆旅》这本书只有一百多页,薄薄一本,讲的是一位单亲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忙忙碌碌地生活。它跟范夜其他的作品并不完全一样,风格差得很多。范夜其他的作品比较商业化,情节相对而言更加富有可读性,带着某些惯性和套路。他的小说里,事件往往起始于一个偶然或者一个细节,然后,事件越滚越大,人物的心理开始走向偏执,从而做出读者做梦都想不到的结局,偏偏还顺理成章。读起来,激动时让人喘不过气,低沉哀婉时能骗的读者大把眼泪。
可这本《逆旅》完全不一样。
小说洋洋洒洒十万余字,写了前后大概半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叙述没有任何技巧,一味的平铺直述,每个字分解到半年里的每天,成就了整部小说。没有提到单身父亲为什么是单身,也从来没有出现孩子的母亲,连路人都极少出现,更没有什么对话,文笔细致到让人胆寒,可以想象出作者写下这些情节时,脑子里浮现的画面。
孟缇再次翻到小说的第一页。一开头就是衣衫褴褛,疲惫憔悴的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出现某条小弄堂里。
叮咚。叮咚。
昨夜的雨水凝结成龙眼大的珠子,喳喳作响的滚过房梁上的黑陶瓦片上,从屋檐边上接二连三的砌落下来。瓦片上生了厚厚密密的青苔,张牙舞爪一层堆在一层的尸体上。太阳是个半透明的薄膜片贴在空中,阴霾密布的天空花瓣一样枯萎着,就像带着两个孩子走进胡同巷子的那个男人的脸,薄得只剩下一层皮,手指一捅就破,下面是露出森森的白骨。他身后跟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吃力地抱着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帆布背包,被刺骨的寒湿冻得面皮青紫。
那是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就像无数条爬行的蚯蚓和水蛇,长的没有尽头,昏暗而幽深,走完一段还有一段。两边的房子沉默地看着对方,墙壁的颜色太过晦暗,以至于看不到任何窗户;墙面潮湿斑驳,铺满了滑腻腻的青苔;那些色泽暗淡的大门,劣质的木头被水泡过,飘出一股腐烂湿蘑菇的气味。
不平的青石板路,几块叠石忽高忽底,小小的灌木从泥土缝隙中挣扎着绿了墙角边,水沟里的蚊虫像人的声音一样叫着飞起来。远处有人生起了煤炉,白茫茫的烟灰飘过来,被地上的水汽浇得七零八落;背孩子的男人挪动着了僵尸般的脚步,佝偻着身体走过去。生炉子的是个胖得惊人的中年妇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柔和的线条,浑身的肉都在跳动,一双眼睛睁得铜铃大,对这个闯入福来巷的外来者表示愤怒。
男人背上的孩子不知人事的睡着,头发稀少,眉毛颜色极淡,前额光秃秃,看不出男孩还是女孩,脸色是不正常的红润,偏偏又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男人把孩子的重量转移到左手,腾出了右手——那只手上有无数的裂口,还有干涸与未干涸的血迹。男人沉默着,那张脸太过枯槁,连愁容都看不到,从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指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零散的纸币。
男孩终于抬起那勾着的头,苍白的上镶嵌了一对漆黑的眸子,那用不甚熟练的当地方言开口:“我们,要租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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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楷体部分为文章里提到的小说内容的引用。

第四章书店(上)

孟缇浑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过来。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坐在床上呆滞了一会,大脑慢慢回魂,拿起床头上的闹钟一看,时间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到了七点半。她想起早上第一节有课,立刻慌手慌脚地换衣服,动作太快,拿衣服时竟然吧《逆旅》扫到在地上。她心疼地捡起来放回枕边,冲进卫生间洗漱。真是毒害无穷,这本小说就是放置了若干年的醇酒,看第一遍还不觉得如何,第二遍时效用就猛然挥发出来,细节太过真实,连做梦都是那条蛇一样的巷子,自己在巷子里徘徊,不得解脱。
这个时间自然是没办法再吃早饭了,连用微波炉热一下牛奶面包都是奢侈。她只来得及梳了下头发,抓起书包和钥匙就出了门。
一路狂奔到楼下,恰好碰到拎着早点晨跑步回来的郑宪文。一脸神清气爽的郑宪文惊讶的看着她,她匆匆打了个招呼,一边开着车锁一边想,所以邻里的青梅竹马就这点不好,自己什么乱七八糟衣冠不整的样子都见过,怎么可能还有未来。
她推着车子出了车棚就要上路,郑宪文一把拦住她,准确无误把手里的豆浆和糯米饭团挂在她车把上,简单地吩咐:“带去教室吃,别饿出胃病。”
一瞬间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习惯性的照顾她,她也很自然习惯性的接受。
孟缇自然不会跟他客套,飞快短促地“嗯”了一声就骑车走人。晨风从脖子上灌下来,凉凉的柔柔的,浇得十分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