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子
=================
金秧秧和金笛子是感情笃深的姐妹,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完美的生活由父亲对一个女学生的眷恋而告终……
==================

玫瑰花精(一)

用板子隔开的更衣室狭长而凌乱,衣架上挂满了颜色艳丽而廉价的演出服,角落里堆满了各种零落的东西,电线、塑料袋、快餐盒……靠墙的地方两张年代不详的长沙发一字排开,沙发的颜色已分辨不清,但这并不妨碍它不时地接待慌张落座又慌张离开的或胖或瘦的屁股。她刚来这里时,很为能从这里不断涌出光鲜靓丽的女子而感到惊讶,但现在她已习惯每天夜里九点半前,拥在这气味浑浊的更衣间,把自己打扮好了,像捧着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把自己带到前台去。
她扯了一块卸妆棉把面前大而模糊的镜子胡乱地擦了擦,再向前倾斜了身体,仔细地给自己刷上睫毛膏,顶上惨白的灯光给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了浓重的投影,仿佛迷茫张望的鹿的眼睛。旁边刚换好衣服的民歌手收腹挺胸抬头提气地站在镜子前面打量自己,一身看似华丽的廉价演出服,气宇轩昂的气势,稳而沉静的眼神,像极了中世纪的贵妇——落在贫民窟中的贵妇。镜子里她身后的角落挤满了换衣服的舞蹈艺员,闹喳喳光溜溜地往身上扯着那些艳丽而薄的演出服,像一群被拔了毛的小鸡被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惊慌着喧闹着。那喧闹声拥挤了这小小的空间,连这常年浑浊的空气都觉得了拥挤,空气里充斥的浓重脂粉味和香水味搅和在里面,更觉出这里常年弥漫的一种怪异味道,暧昧的,颓靡的,放纵的。
节目部经理不耐烦地把头伸进来说:“快点快点!早几分钟来,至于弄得这样慌吗?”他高昂的声音被一片尖叫和咒骂声淹没,因而显出了一些猥琐,他虚张声势地吼了几声,没趣地把自己肥大的头缩了回去。
她依旧染着睫毛,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染好后身子向后倾了,马虎地审视一下镜中的自己。
“秧秧!秧秧!帮我拉拉链,我的拉链拉不上!”莲在后面佝偻着身体,手绕到后背,偏着头叫。
她放下睫毛膏,转身跑过去,拉链拉上,就听到一声震撼人心的打击乐,尖厉而颤巍巍地响起,于是这浑浊的空气被搅了起来,无端端地放进了激越的味道,莫名地兴奋起来。她和莲,还有一个女子,三个人慌忙跑到舞台入口处,站定了,摆出一副冷而酷的架势,斜眼瞟了瞟台下那些闲散的客人,收回冷冷的目光,看似目中无人地登台了,这是一段十来分钟的开场劲舞。
她们跳到台下,她知道她要跳上最前面的那张酒桌,她瞟了一眼,那张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小吃和酒水,她觉得有些恼火,讲过多少遍了,那几张桌上的东西一定要顺好,留出空间来,说了就像没说一样。
这时才有个服务生匆匆地来了,匆匆地收拾一下桌上的东西——归整了一下而已。
她站在了那张桌前,她知道,那几个在迷离灯光下,有着浑浊眼光的男人眼神已经像蛇一样缠上了自己,这时她很讨厌自己身上那件蓝色的透明纱质风衣,风衣里只有一件露腰的黑色仿皮胸衣和一条黑色的仿皮短裤,脚上蹬的是一双过膝的长筒靴。莲追求这样漫画中美少女一样失真夸张优美的感觉,可在这样的眼光穿透下,她觉得自己像没有穿衣服一样难堪,还有浓重的反感。她默然地看了前方——冷漠高傲的样子,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克服对那种眼神的极大厌恶感,她就带着那样冷漠的神情,以飒爽的姿态跳上自己面前的桌子,脚下小心地找着可以容身的空间,在客人惊羡的目光下,在酒杯和酒瓶之间,旁若无人地舞动,冷冷的妆容,冷冷的表情,就连那训练有素的摆胯甩头,都是冷冷的——仿佛被娱乐的不是她和她们,而是她们脚下那些惊羡的客人。她们倨傲在不能逼视的青春和美丽之上,傲视平庸的人们。她们才是这场游戏的主导者,绝对的引领者。
黑夜开始了。
喧嚣开始了。
生活开始了。
生活以这样看似激越实则索然到无味的形式存在,她无力改变,更无意改变,一切都随意吧,就像山间流动的小溪,该流向哪里,就流向哪里吧。
半个小时以后,她们站在了另一家迪吧的领舞台上,没有穿那蓝色的风衣,只剩了里面黑的衣裤和靴子。
台下,是年轻而空虚的人群。
音乐强劲,沙哑,刺耳,像一把重锤,震动这混沌的黑夜。
灯光闪烁,分割着他们的脸和身体,凝固了瞬间的兴奋或沉溺的表情,也凝固了瞬间的动作。
她们是这个沸腾乱世的女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疯狂而沉溺其中的、像岩浆般涌动的空虚臣民……


玫瑰花精(二)

被那个迪吧黑大的门吐出来时,已是凌晨时分。
她裹着一件十分宽大的男式黑色外套,围着一条深蓝色的丝巾,站在街头,很萧瑟的样子。
她的头发很长,是那种到腰际的有些凌乱的细小鬈发,些许的鬈发不时被风吹到脸上来,让她显出妩媚和神秘的模样。她的眼睛就那样透过那些鬈发,像隔着雾一样,看这个黑夜的世界。她有着猫一样的眼神,冷冷的,像蒙着冰,看东西时,总是那样的飘忽不定,仿佛是在梦中一样的迷离。她的脸型很柔顺,柔顺得让人觉得冰冷,小巧的鼻梁旁边,点着几点小的雀斑,俏皮地放在她冷冷的脸上,她右眼睑的下方,长着一颗深褐色的痣,像化装舞会上的诡异装饰。
莲拉着她的手,说:“走嘛,今天我生日。”
她觉得疲累,但她还是跟着他们走了。
夜才刚刚开始。坐在这个昼夜不休的火锅店靠窗的位置上,她捧着手里的热茶杯,尖了嘴一口一口地嘬。
莲坐在对面,靠在她的男朋友苹果——一个现在暂时没有工作的舞者身上,她已经醉了。莲的手腕上,戴着一个崭新的闪亮手链。莲娇媚地笑,看着她对面苹果的好朋友小杨,眼神放肆并且带着甜美的天真。
她记得她加入她们的小舞队时,就惊叹莲和她太像了,就连那放肆的妖冶和天真,都是那样神奇地在一个身体里,一个眼神里,完美融合。
她点燃了一枝烟,慢慢地吸。
他们还在笑,说着一些无聊的话,大声地笑。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在无聊中悄悄滑过。
苹果从洗手间回来时看见莲吻了小杨,一个很随意的吻,但空气就这样紧张了。
片刻的寂静,然后尖叫声夹杂着人和物体跌倒的声音。
小杨被苹果一拳放倒在地上。
一群人就这样扭打了起来,很无聊的张狂。
椅子掀翻了,酒瓶摔坏了,莲的生日蛋糕打碎了,那飘着奶油的甜腻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着酒精的味道,还有火锅的油烟味。
太膨胀的世界。
一个酒瓶在她脚边重重地碎了,酒沫四溅,溅到她裸露的脸和手上,冰凉的,她惊了一惊,用手指把那冰凉的液体擦干。
她站起来,披上大衣,拍着骑在苹果身上、猛挥耳光的莲的背,说:“我先走了,生日快乐!”
莲没有时间理她。
她走出去,外面开始刮起了风,十分寒冷、十分劲的风,卷着道上的废纸屑,在暗色中萧瑟地飞扬。
浓重的霓虹灯掩盖了天的颜色,她仰头看,不确定没有星星的天空,是深蓝色的?还是黑色的?
天桥上一阵阵寒冷的风吹过,她打了一个寒战,随即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天桥下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这是个安静不下来的城市。她趴在栏杆上,看天桥下面疾驰而过的车,那样快的速度,一晃就驶出了自己的视线。
她转身,把胳膊靠在栏杆上,仰着头,看天的颜色。她记得那次,她看到夕阳斜照的天空里,有成群的大雁飞过,那情景遥远得像梦一般不真实。
她无聊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摇晃,头发也就那样在风中无聊地晃动着,和那丝巾一起,很无聊地在风中茫然地飘舞。
她突然站直了身子,定了定,看着前方。
那里空无一物——一切都已不一样。
她拉紧衣服,慢慢地向前走去。
脚踢到一堆柔软的东西,是个躺在那里的男人,衣着整洁的男人,嘴边一堆呕吐物。她感到胃的痉挛,并且开始恐惧。
她小心地踢了踢他,问:“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一张废报纸被风猛地刮了过来,掩在那个人的面上,又给吹走了。
她再踢了踢他,问:“你没事吧?”
那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没有气息一样安静。
她退后几步,跑了,一下跑出去很远。
回去时,地下室里已十分安静,入口处大厅里的灯还在白晃晃地亮着,顶上用来流动空气的吊扇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并且把旋转的扇页投影在白的墙壁上——一种很诡异的影像。走廊里的节能灯微弱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泛着些许青白的颜色,暗暗的。走廊尽头水管不能关严的水滴声,在入口处回荡着,仿佛回荡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山洞里,混淆着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她在走廊深处的一扇门前站住,打开门,随即就把门关上,小小的房间仿佛就把不可知的诡异关在了外面,里面是安全而温暖的。
打开灯,突然间晃眼的惨白光线让她眯了眯眼睛,又把灯关了,只开了床头的小台灯,很温暖的颜色。
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她就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脱那太长的靴子。
房间是小小的一间,陈设简单,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占据了房间的绝大部分,书桌上凌乱地堆放着杂物。夸张的是门对面墙上张贴的一张大照片,照片占满了整堵墙,上面的人和真人一般大小,照片上已经被粘上了挂钩,挂钩上挂着些衣服或包之类的东西。但依然可以看见照片上有三个人,最前面的女子仿佛吉卜赛女人一样轮廓明显且*,她有一头到腰间的凌乱的细小鬈发,耳边隐约地看到闪亮的几点耳环,女子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女子的旁边站着一个高个男子,有着郁郁的神情。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一个刚刚哭过的眼睛有些红肿的清秀女子站在门口,有着直而顺的长发。三个人都抬头看着镜头,十分错愕的表情。
甩开靴子,她站起来把脸凑到门边墙上贴着的一面镜子上,仔细地看,看自己的鬈发,看右耳上的七个小银圈,看眼皮上面冷金属色的眼影,看鼻上几点浅浅的雀斑,还看眼睑下方的脸颊上那颗深褐色的痣。还记得她曾经抚摩着这颗痣说:“你爱哭的,你以后会很爱哭的,因为你长了一颗泪痣。并且,你是不会走失的,不管你走到那里,看到这颗痣,爸爸妈妈就知道是你了。”
她很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自己摔到床上,床并不软,于是发出闷闷的一点响声,吱吱嘎嘎的。她拉上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地盖了,半天,窸窸窣窣地在被子里把衣服脱了,扔在地上,又翻转个身,伸手按灭床边的台灯。一时间,四周便黑得不漏一丝光亮。


玫瑰花精(三)

十几年前的那个初夏,金笛子第一次站在那里,一个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清晨的街道还十分安静,一夜的雨让这个炎热的城市有了一丝丝的凉意。
不宽的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还不是很多,车辆经过时,发出清晨才十分突显的呼啸声。路边只有零星的路人在行走,大都是拿了碗儿盆儿去买豆浆油条的老人或妇女,还有早起锻炼的人喘息着从身边跑过。
铁门里是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林*,不宽,也不算窄,路旁的槐树已经开花,被风一吹,就洋洋飘撒,在地上稀疏地散落着,也散落着淡淡的花香。大门左侧的草坪上,有一尊很大的雕塑,能看得出来是一个女人,腰极细、头发飞扬的女人。
金笛子站在那里,带着清晨没有醒来的浓重睡意,呼吸着带着雾气和淡淡槐花味的清晨空气。她咂咂嘴,嘴里涩涩地难受,浑身还有一种难受的不洁感。下火车之前,车厢里的洗漱间拥挤不堪,再说,也没有时间给金笛子洗漱,火车都进站了,她才被母亲勉强弄醒了。波折的旅程让人疲惫不堪。
那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火车开动不过一个小时,突然紧急刹车,半个火车停在那冗长漆黑的隧道里。多雨的夏天,山体很容易滑坡。在这之前不久的一个月,也是属于这个州的一段铁路,因为连连的大雨,山体滑坡,冲断了架在金沙江上的大桥,火车的一半就滑进了江里。笛子曾经看到母亲和父亲拿着州里面的报纸,看上面报道的死亡人数,然后摇头叹息,抱怨这块险恶的土地。笛子心里第一次有了对死的恐惧。学校有学生的亲属在那次事故中丧身,据说打捞起来的时候,鼻子耳朵嘴巴里面,全都是江底里的淤泥,那该是一种怎样窒息的难受,想起来,都是不能够呼吸的。而铁路在金笛子的想像里,是两条充满危险的被放在生命边缘的钢丝线。
此刻,金笛子就感觉到自己在钢丝线上摇晃的无助和恐惧。
火车在不该停车的地方紧急刹车。水杯倒了,热的冷的茶水洒了出来,泼了人一身。行李架上的行李掉下来了,四处滚落,站着的人猛地跌到了别人的怀里……一时间,一切都混乱起来,不明端倪的人立刻紧张起来,车厢里顿时一片骚动。惊慌的人们喊叫着,胡乱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车厢里的鸡、鸭还有小猪崽,在鼎沸的人声中竭力地嘶叫,肆意散发着自己臭烘烘的气息和可以纷飞的羽毛。装苹果和土豆的背篼倒了,圆乎乎的苹果和土豆四处滚落。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蹲在林立的腿之间,茫然而执著地从地上扒拉着自己能够扒拉到的苹果和土豆,嘴里不时发出惊惧焦躁的叫声。
人们拥挤着朝车厢门口跑去,嘴里发出因为恐惧而失真了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杂着,把车厢塞得没有一丝空隙。
金笛子被母亲拖着,看见金秧秧在父亲的手掌之下瞪大了眼睛,看着茫然不知所以的金笛子。
金笛子被母亲拽着猛走了几步,又因为前面的拥挤而停顿下来,嘴里发出的尖厉声被鼎沸的叫声淹没着,十分的虚弱。头上有杂乱的东西不停地晃动,行李、背篼,被人拎着翅膀捆着脚的鸡或鸭……金笛子的头发已经蓬乱,头上的蝴蝶结只剩了一个,茫然地驻守在金笛子乱糟糟的头发上,可笑地红着。金秧秧用手去抵挡在她头上晃动的各种东西,用脚去踹挤到了她的慌张人群,再用手去打着或干脆掐着落在她头上或身上的别人的身体部位。父亲的手伸了出去,尽可能地伸了出去,想要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安全的空间,哪怕是很小的、刚刚能够容纳身体的空间。
母亲尖厉地呼叫着父亲和金秧秧的名字,父亲回应着,他们在人群中用眼睛找到对方,并随了外力在人群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涌动。金笛子已经看不到金秧秧,只透过无数杂乱的穿着各种颜色和各种质地的裤子的腿,看到金秧秧星点的淡绿色上衣,在人流中无助地随波逐流。
金笛子听到了父亲混杂在其中的声音,似乎在抱怨人群太拥挤,以至于不能让列车员顺利地开门。
人流开始很快地松动,门打开了。
金笛子紧紧地抱着自己手里的眼睛可以眨动的并且有着粉红色脸蛋和花裙子的洋娃娃,站在了车门口。火车没有放下下车用的台阶,母亲弓着身体,费力地挡住后面涌动的人流,尖声地叫着:“别挤到孩子,这里有个孩子!别挤到孩子!”
有个男人在下面抱起了笛子,放在了铺满冷灰色碎石子的铁路上,母亲仓促地道谢,跳下了火车。
隧道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金笛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洋娃娃,站在一旁,看着下了车的人从自己的身边跑过,向隧道的尽头跑去。
隧道里声音嘈杂,脚踩在石子上杂乱的声音,还有人惊恐叫嚷的声音。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勉强听到了母亲焦急地呼唤,呼唤着金秧秧和父亲的名字。然后她转身叫笛子:“就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要动!”
所有的声音在隧道里没有退路地回荡。
终于看到了父亲和金秧秧,金秧秧的辫子已经散了,头发上盛开着一摊鸡屎,上面还沾满了羽毛,鸡毛和鸭毛。金秧秧的脸还紧紧地绷着,恨恨的表情,一幅刚刚从激烈的战斗中退下来的神情。
母亲把金秧秧从火车上接了下来,父亲看了金笛子一眼,很匆忙的眼神,匆忙得让金笛子觉得委屈。
然后母亲抱了金笛子,父亲抱了金秧秧,开始在隧道中跑起来,没有说话,只听到脚下石子惊慌地碰撞的声音和父亲、母亲、金秧秧还有自己嘴里和鼻子里发出的呼呼声,一种很亲切的声音。
人们边跑边猜测着紧急停车的原因,有人说,隧道外面开始塌方了,得赶紧跑出去,不然就极有可能被困在这漆黑的隧道里。
跑,不停地跑,盯着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很执著地看着前方。
在金笛子的记忆里,那次奔跑用了很长的时间。很久以后,金笛子看见了前方的光亮,微弱的光亮。父亲喘息着,用不同于平常的低沉声音说:“快到了!”
母亲没有回答,呼呼地喘息着奔跑着。
光亮越来越强,洞口开始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甚至看得见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不大的石块跌落在铁路上,发出令人恐惧的、有着清脆回音的碰撞声。
父亲和母亲的脚步在隧道边慢了下来,隧道边的人都犹豫着要不要冲过去,事实上已经冲过去了很多人。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毕竟是小的,还是稀疏的,冲过去就安全了,留下来就意味着还留在危险里。
母亲和父亲简短地商量,决定和很多人一样,冲过去!
父亲扭头看了金笛子一眼,很简短的一瞥,然后抱着金秧秧冲出了隧道。妈妈紧紧地跟在后面,因为速度快,金笛子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母亲的怀里很重地上下颠簸着。依旧有不大的石头跌落下来,从身边呼啸而过。笛子看到一块小石头砸在一个人的脸上,因为石头的速度飞快,那个人的脸瞬时破了,有鲜红的血液出来,在他高速奔跑中,血液在空气中飘落着,一路洒落过去。
金秧秧伏在父亲的肩头,也是这样的上下颠簸着,她回头看金笛子,金笛子想冲她笑笑,可却咧不开自己的嘴。她也看着金秧秧,一直看着,直到父亲和母亲确定已经安全,把姐妹俩从怀里放了下来。
站在那里,父亲和母亲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金秧秧很严肃地拉了金笛子的手,严肃得没有一点语言。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时刻,她们都明白,这是个严肃的时刻。
父亲和母亲一致决定沿着铁路走,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再走半个小时的样子,就可以到达山里面的一个小站,在那里,可以搭乘慢车前往目的地。
然后父亲和母亲检查了行李,发现少了一个包裹,不过不要紧,一个包裹在现在看来是极为不重要的。
金笛子被母亲拉了手,走在四处看不到人烟的铁路上。铁轨两边常常有很高的堤坝,遮住了笛子的视线,让人看不到外面繁茂的原野。只有阴郁的天空,在堤坝外面仓皇地显露着自己苍白的面容,带着青黄的白,一种很容易就会下雨的夏天的阴郁天气。
金笛子累了,挣扎着不要再走,母亲蹲了下来,把自己的背放在了金笛子面前。父亲问金秧秧,还能走吗?金秧秧很坚决地点头,父亲就拉起了母亲,把行李分给母亲一包,自己把金笛子驮了起来,再挎着一包沉重的行李。
金笛子就这样伏在父亲的背上,怀抱着那个微笑着的、眼睛会眨动的洋娃娃,看着前面的轨道没有一点变化地经过,仿佛前面永远没有尽头,仿佛他们将永远地走在铁道上一样。那时金笛子明白,铁轨是没有尽头的,它会通向不确定的地方,并且没有尽头。


玫瑰花精(四)

那个小站的站长是母亲一个学生的家长,他在比平时嘈杂了许多的站台上发现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一言不发的金秧秧和金笛子。
他带他们去了他的家里,火车站旁边一个小山坡上的一排房子里的一间。
那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满脸的胡楂儿,毛孔粗大,牙齿有着黑黄的牙垢,声音异常地洪亮。金笛子莫名地对他感到恐惧,在金笛子的印象里(从黑白电影里得来的经验),这样的人,是冷酷的、残忍的,电影里的土匪也就是这个样子。
家里没有其他人,站长说孩子们放假都回老家妈妈那里去了,跟着就出去了。
金笛子惊慌地要求出去站在站台上,这比待在这间潮湿的、乱糟糟地散发着霉味的小屋里强多了,何况这个屋子的主人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金秧秧要求洗头,说自己的头臭死了。
母亲说没有时间洗头,然后用湿毛巾要给金秧秧擦头发。金秧秧躲闪着拒绝,然后尖叫着要洗头,说臭死了,都臭死了!一边叫,一边挣扎着要从母亲的手掌之中逃开。父亲和母亲都从来没有那样严肃过,他们的严肃让金秧秧放弃。
母亲一遍一遍地用湿毛巾擦着金秧秧的头发,金秧秧嘟着嘴表示强烈的不满,并且不时地从嘴里发出一些抗议的声音。
那个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硕大的饭盒,一个里面盛着有些发黑发黄的馒头,一个里面盛着稀饭,都已经冰凉了。他抱歉地笑着说:“不在吃饭的点上,食堂里的东西都是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