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他再也不觉得害怕了。
围墙上的壁孔映入眼帘。
隔壁似乎没人在家,静悄悄地,毫无声响,也没有点灯。
刹那间,
他不自觉地望向围墙那侧。
总觉得——有点诡异。
杉浦再次窥探邻家情况。
觉得诡异是因为邻家的檐廊上的遮雨板与纸门全部打开着。隔壁现在应该没人在家却门户洞开,这太奇怪了。
——实在太不小心了。
很难得地,杉浦竟替邻居担心起来。
月光——有如阳光的幽灵,灿烂地照亮邻居的屋内。
杉浦注意到客厅内部的衣柜。
——那里……
收纳着加菜子母亲的和服吧。
应该是。
绝对没错。
衣柜从下面算起的第二个抽屉并没有关紧。
杉浦不由得在意起那个缝隙。
抽屉边缘露出部分白色的物体。
杉浦定睛凝神。
——手……
是手指。
从衣柜抽屉里露出了白色的手指。虽然光线昏暗,依然清晰可见。连每根细瘦手指上的指甲都能一一分辨。
——那是一只手。
突然间,手由缝隙伸了出来。
缓缓地,
缓缓地,
无止无休地伸了出来。
恰似魔术表演中的万国旗。
在黑暗中,那双手仿佛绽放磷光般反射着微弱白光。并且似乎在探索着什么,缓缓朝向邻室而去。
两只手臂继续延伸,看起来就像是两条发光的白线。
不久,白线留下了残影,消失了。
——这是……
肯定是幻觉。除了幻觉别无可能。
但是——现在有如浪涛一波波袭向杉浦的失落感又是怎么回事?
——加菜子。
杉浦连忙拔腿奔跑,试图追上加菜子,然而,不消说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6

等到杉浦得知加菜子遭逢奇祸,已是半个月后的事。
自从最后遇见加菜子的那个晚上以后,杉浦的状况逐渐好转。
或许是加菜子离开时顺便带走了杉浦内心的某样东西吧。怀着心中难以填补的失落感,杉浦又开始工作了。他无心回归教职,但对他而言,小孩子已经不再可怕。
回想过去,那时的烦闷与痛苦简直就像一场梦。
加菜子的事件传遍街头巷尾。
少女从车站的月台跌落——
多半死了吧。
但尚未确认死讯。
事件发生的日子自然是那天晚上。
至于发生时刻则恰好是——加菜子说要去看湖,向杉浦道别过后不久。
目前尚无法确认是自杀还是他杀。
隔壁一直没有人在,所以也无从打听详情;但杉浦也无意向加菜子扭曲、奇怪的家人探询事件真相。
尤其不该向她姐姐询问。
更何况——
即便不问,杉浦也晓得。
加菜子是被推落月台的。
下手的,当然就是那双苍白的手。
由衣柜不断延伸到车站,往加菜子的背上用力一推,将她推落了月台。
如果那双手真如加菜子所言,是母亲的手——加菜子就是被她母亲所杀害的。
杉浦仍然忆记犹新。
那一根根——细瘦的手指。
细瘦而纯白的女性手臂。
不断地、不断地延伸。
那双手是母亲的手——
从和服伸出来的都是母亲的手——

所以——
所以杉浦打算将妻子衣柜里的和服全部处理掉。
杉浦自己也明白这个理由实在异乎寻常,衣柜与和服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那天傍晚,勒住加菜子脖子的是她的姐姐,从晾着的和服袖口中伸出的也是她姐姐的手,加菜子幼年看到的应该是幻觉。而在她离去的那天夜晚,杉浦见到的那双手也肯定只不过是身体过于衰弱而产生的幻觉。
但是,加菜子终究还是死了。
因此,杉浦还是决定把和服全数抛弃。
反正对杉浦而言,这些衣服已经没有用了。
全部一起处理掉吧。
这样比较好。
他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那件和服,重新翻开包裹的厚纸。心中近乎失落的感伤,或许不是对妻子的思念。
此时……
和服的袖口鼓起,
厚纸由内侧掀开,
和服之中,一只女性的手臂……
慢慢地伸了出来。
——是妻子的手。
杉浦连忙将和服连手一起摺叠起来,用力压在榻榻米上。
——别出来,别出来。
啊,背后毫无防备。
背后有衣柜
杉浦明确感觉到衣柜从下面算起的第二个抽屉悄悄地打开了。
——别出来!
无数细瘦的手臂从抽屉中伸了出来。
无声无息地,
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
不断地。
「住手!住手!」
杉浦大声喊叫,飞奔逃离家里。
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傍晚之事。


第贰夜 文车妖妃

#插图
和歌虽为古人之珠玉,
却终成脏秽蠹鱼,
虽圣贤籍典亦同。
遑论载爱恋执着之千封尺牍,
将成如何妖异之形,难以思量。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上

1

最早见到那女人是在何时?茫茫然地,无法明确想起。
那是——
那是在我年幼之时——没错,
如此模糊的记忆,肯定是年幼时的事。
那时我见到什么?见到了谁?
仿佛才刚要接近,却又立刻远离。
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
总觉得忘却了某个很重要的事情。
女人?对了,关于女人的记忆。
那是个非常、非常……
迷你的女人——
不对,不管多么久远的过去,
不管那时多么年幼无知,
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存在于世上。
会看到那种东西,绝对是我的幻觉。
因此……因此,我想这是一场梦吧。

一般而言,很少人能在醒来之后还清晰记得梦境,只知道自己做过梦,却完全不记得内容;与其说忘记了,更接近无法想起。曾听人说过,忘记并不是记忆的遗失,忘却与无法回想或许是一样的吧。
我们忘记某事时,并非永久地失去它,反而像是很珍惜地将之收藏起来,却混在其中找不着了。因此,遗忘比起遗失还要更恶质。
只知道它确实落在记忆中难以触及的深处,却千方百计也无法拾得。而且这种记忆愈来愈多。
与其如此,还不如完完全全遗失了更好。
一个接一个珍藏记忆,连带着找不回的记忆也愈积愈多了。
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塞满了过多的记忆,脑子愈来愈胀痛,这究竟有何意义?我时常觉得,干脆全都消失不见岂不很好?
所以,我最讨厌做梦了。
我一点也不需要这些没有用的记忆。
只会让脑子愈来愈胀痛——
只会让脑子——

头痛欲裂,我从睡梦中醒来。
老毛病了。刚醒来,身子钝重,无法活动自如。
似乎——又做梦了。
不对,不是梦,而是在沉睡之间错综复杂地想起了几个讨厌的回忆。可是——等到醒来,却又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梦中所见是何时的回忆。只知道醒来后,讨厌的回忆的残渣像劣酒的糟粕沉淀在心底。
我缓缓坐起上半身,头好痛。
挪起沉重的双脚,移向地面,脑子里传来有如锥刺的痛楚,不由得趴向前,抱着头忍耐痛苦。过了一会儿,总算缓和些了,我微微张开双眼……
见到床的旁边……
站着一个身高约莫十公分的迷你女人。
——她在这里。
那女人皱着眉头,眼神悲伤地看着我。
——啊,原来她在这里啊。
突然间,我感到十分怀念,却又非常寂寞——我移开视线。
不愿去看,不愿去看。
不能看她。
我离开了房间。

2

七岁时,我参加了一场丧礼。
家父开院行医,所以我比一般家庭的孩子更常接触死亡。在模糊的印象中,我似乎从小思想世故,认为人有朝一日必免一死,不觉得死亡是件悲伤的事。
那时去世的是位医生。
是小儿科的医师——我的主治医师。
我自幼身子孱弱,一天没看医生就活不下去,当时每天都受到这位医师的照顾。幼年的我,一整天的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所以,我与他的相处时间甚至比父母亲还长。
但是我对他的去世并不怎么悲伤。
我家是一间老字号的大型综合医院。
从前的经营状况甚佳,医院里雇请了好几位医师。
这位去世的医生是父亲的学长,但他对身为院长的父亲总是毕恭毕敬,对我也爱护有加,如今想来,或许单纯只是因为我是院长的女儿吧。
肯定是如此。
当然了,七岁的我并没有洞悉此一事实的能力,但隐约还是感觉得到他的居心。
所以在他死时,我并不觉得悲伤。
记忆中,丧礼那天下着雨。
我与身高比我略高一点、宛如双胞胎的妹妹并肩站在一起,在自天空飘落的毛毛雨中,看着由火葬场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浓烟。
妹妹似乎很害怕。
「那道烟是什么?」
「那是烧尸体的烟。」
「要把尸体烧掉吗?」
「对啊。」
妹妹哭了。我有点不高兴。
——当然烧了才好呀。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轻轻地推了妹妹一把。
妹妹跌倒,放声大哭。
大人们连忙跑到妹妹身边,妹妹全身沾满泥巴,不停地哭泣。我佯装不知情,故意转头望向别处。
自此时起……
自此时起,那女人就已经在了。
她站在火葬场的入口旁静静地看着我。
一个身高只有十公分左右的、非常迷你的女人。
我只记得如此。
没有人认为是我故意推的,连妹妹本人也没发现,所以大人们并没有斥责我。
天生病弱、总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我,竟会兴起恶作剧的念头,推倒活泼好动的妹妹——不止周遭的大人,就连妹妹,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种行为。
——但是。
事后回想起来,
那女人一切都看在眼里。
从此之后,我偶尔会失去意识。
我是个全身都是病痛,随时可能死亡的孩子,因此即便失去意识,一点都不奇怪。
下一任医师很快就来了。
是个讨厌的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多么讨人厌。
新来的医师长得瘦骨嶙峋,混浊的眼神仿佛死鱼眼,在他身边总会闻到一种如陈旧墨水的臭味。
我从小在医院长大,没什么机会出外玩耍,所以我早就习惯了消毒水的味道;不仅如此,我还很喜欢这种味道,我觉得那是能杀死有害细菌的清洁味道。
新来的主治医师光是身上的异味就不合格,令人厌恶。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嫌恶他的理由其实有点过分。他身上的味道并非污浊的气味,也不是生理上难以忍受的恶臭,仅因觉得那与医院不相配就厌恶他,可说是种莫须有的罪名。
但是,我依旧讨厌他。
每当我接受诊察时,我立即感到不舒服。
每当医师的脸靠近我时令我作呕,头晕目眩中,他削瘦的脸幻化成两个、三个……
当我难以忍受而移开视线时,
总是——
那个迷你女人总是在一旁看我。
医师的桌上有一个插着好几把银色钳子的麦芽色杯子,那女人就躲在杯子后面盯着我看。
眼神充满了怜悯。
——讨厌的女人。
我再度移开视线。
每当这女人出现,意识总会变得模糊。
等恢复清醒时,经常觉得很难受,吐了好几次。
但是我的身体状况一年到头都很糟,就算呕吐也没人会大惊小怪。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妹妹,都只会对我报以怜悯的眼神。
——跟那女人一样。
受他人同情并不愉快,谁知道他们的关怀是否出自真心?我瞪着担心我的家人。
但这在家人眼里,似乎也只是病状的一环,从不放在心上。
「很难过吗?」
「没事吧?」
「会痛吗?」
我没回应,就只是瞪着他们,反而引来更多的同情。
对家人而言,我就像是肿瘤。
疼惜似地轻轻抚摸,只会让肿瘤愈长愈大。
想治好肿瘤,就只有将之戳破,让脓流出才行。
一直以来,我都如此认为。
只不过我很快就放弃采取明显的反抗态度。放弃的原因并不是我判断那并没有效果,而是我懂事了。
性格乖僻的我,由于比他人乖僻,所以也比其他人更早发现这个道理。于是我在不知不觉间,不,我在很早以前就变成一个好孩子了。
我想,在他人的眼里,我应该是个没什么野心,也不怎么可爱的孩子。
在变成好孩子之后,周遭同情我的人更多了。但是我懂得感谢而非采取反抗态度,因为我已经理解了——家人待我非常真挚认真——不,应该说他们有多么地爱我,我不该厌恶他们对我的爱。但是——
但这并不是我因为父母亲的态度而大受感动。一般人总能直觉地感受到别人的关怀,但是我却只能作为一种常识来理解,如同由透过学习得到知识一般。
因此……
道理上虽然懂,却无法亲身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对我而言,爱情不过只是画饼充饥罢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我的内部,如今依然确实地留有过去性格扭曲的部分。
人们就在不断隐藏不合世间常识的想法,将之塞进脑子深处的过程中成长;而我,同样也在将不合常理的想法封印在内心后,总算跟上世人的脚步。
我变得愈来愈膨胀。
我总是在想,好希望能快点胀裂开来。
不久——那个迷你女人不再出现于我的面前。随着成长,我告别了儿童时代,同时也忘记了她。
不对——是变得无法想起了。
或者只是——并非那女人不再出现,而是成长的我对那女人视而不见罢了。
我觉得这不无可能。
那个迷你女人或许一直都在我的身边,躲在器物的阴影,偷偷地看着我。
肯定如此。
那个女人卑鄙地躲在床的背后、洗手台的旁边、时钟上面,毫无意义地对我报以怜悯的眼神。之所以没有察觉,是因为在家人及他人的怜悯眼神下,我早就变得迟钝。
证据就是,我时常感觉颈子背后有股冰凉的视线扎着我。
因此……
因此我通常不敢突然转身或突然抬头。
我一直对自己为何会有这种举措感到不可思议,如今想来,多半是我在潜意识中害怕着——若是猛然回头,或许会与那迷你女人视线相交。
因此我总是缓缓地、缓缓地动着。
虽说我本来就没办法活泼地迅速行动——

3

我无所适从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觉有些寒冷。手摸脖子,像冰块一样冰冷,都起鸡皮疙瘩了。现在几点?我在这个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记得我在黄昏前身体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刚才——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做了梦吧。
但说是回想,我并不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记忆。
我陷入混乱,我想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女人?现实生活中当然不可能存在那种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为什么我会认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场旁,
——在诊疗室桌上的杯子背后,
太可笑了,根本没这种生物存在。
绝对没有。
——在刚才的床边,
床边?
——那女人就在那里。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乱了。头痛愈来愈严重。我也不明白为何会跑到走廊来。该吃药了。药放在餐具柜的抽屉里——
来到漆黑厚重的房门面前,伸手握住门把。就在碰到门把的瞬间,我犹豫了,动作停了下来。
——就在里面。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开。
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之后,我沿着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继续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发感冒。就算只是个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致命。
过去因为感冒好几次差点丧命。
我又觉得头晕目眩了。
走廊上到处可见尚待整修的空袭痕迹。
我打开接待室的门。家里的门又厚又重,我没什么力气,总得费上一番功夫开门。好不容易推开吱吱嘎嘎作响的门,进了房间。
房间很暗,没其他人在。
这座巨大的医院遭到严重空袭,恰似一座巨大的废墟,过去的热闹光景不再,除了父亲以外没有半个驻院医师,只剩下几个护士与寥寥无几的病患还在院里。
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这座废墟之中。
因为是废墟,所以白天也几乎没什么人。
这栋建筑——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应该居留之所。
但是我却只能在此生存。
这座废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双手抱着肩膀,在沙发上坐下。
如此一来多少驱走了些寒意,头部依然疼痛,但意识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
室内装潢富丽堂皇,与这座废墟一点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乐的房间。
虽然二十五年来早已看惯的景象,依然无法适应。
暖炉上摆着一个金色的相框。
里面有一张陈旧褪色的照片。
——是妹妹,和我。
我们是一对很相像的姐妹。
照片里一个在笑,另一个则皱着眉头。
远远看来,分辨不出谁是谁。
尤其在昏暗的房间,更难以辨识。
我眯起眼睛,仔细注视。
不,就算近看,即便在白天,恐怕我也分辨不出来。我早就忘记这对并肩合照的少女当中,哪一个是我。我是——左边,还是右边?
记忆变得不确实。不,是没有记忆。
我是在笑的那个?
还是不笑的那个?
——究竟是哪个?
连这张照片是几年前拍的,我也没有什么印象,简直就像于梦中拍摄的照片。
我不知道这张照片自何时摆饰于此的,在不知不觉问这张相片就在那儿,已有数年之久,未曾移动。
褐色的相纸中,我们姐妹看起来很年轻。
两人均绑着辫子,穿着同样花色的、小女孩常穿的衣服,一对瘦巴巴的、尚未成熟的女孩——一看就知道还是女学生,那么至少是十年前。

当时应该是十三岁或十四岁吧。
在我的眼里,当时妹妹真的是个美丽的少女,充满了活力,非常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幼年时代的我们长得非常相像,仿佛真正的双胞胎一般,经常被认错。但是随着成长,我与妹妹的差异逐渐明显。当从童年进入少女阶段时,我们姐妹之间的差异已然十分明显。
虽然在外表上依旧没有明确差别。
少女时代的我们在脸蛋、声音、身高、容貌上都像极了。
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照片中的我们。
但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欠缺了某个重要的部分,虽然我并不知道欠缺了什么。体弱多病的我很少上学。比起阳光少女的妹妹,我的性格显得灰暗而阴沉。这种在内在的差异,凌驾了外表的相似——我想,我们之间的差异便是根生于此吧?
不对,并不是如此正当的理由。
那时,在我们还是女学生的时候。
去上学的只有妹妹,所以正确说来我并不是女学生。当时我每天在家休息养病,几乎不曾离开这个医院——我的家。只有与沉默寡言的的家庭教师在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里,我的病房才成了学校。容貌有如贵妇的家庭教师每天以机械式的、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讲解一定的课程进度,讲解完就打道回府。
每一天,我眼中所见的光景永远是四方形的的墙壁与天花板,照亮我的是蓝白色的萤光灯,所嗅闻的则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
而妹妹与我正好完全相反,她是典型健康、开朗活泼的女孩,过着比一般人更丰富而华丽的少女时代。她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景色,沭浴在阳光下,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
同样是姐妹,为何有如此大的差异?这太不合理了。但当时的我并不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平待遇,也没有嫉妒过妹妹。
不,或许当时的我不能说没嫉妒过妹妹。老实说我或许曾羡慕过妹妹。但是羡慕与嫉妒这种情感,是在内心某处认为自己与对象同等、或更优秀时才可能产生——
而我,我想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与妹妹同等——一次也没有。
不管容貌有多么相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所领悟,我不可能成为妹妹那样的人,所以想嫉妒也无从嫉妒起。
我基于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憧憬与妹妹相处,妹妹亦——我不知她是基于怜爱还是同情——温柔地对待我。那时候,我们姐妹真的相处得很好。
妹妹从学校回来一定会来病房找我,告诉我今天她体验到什么事情。有时描述得既有趣又好笑,有时神采奕奕地,有时又悲伤地——
听她述说在外的体验戍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