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很好吗?”
“嗯,这是很好,但是相反的,就算破产了他也不痛不痒,所以我们做员工的总是提心吊胆的……,咦?话又离题了。”
“哦……”
因为搞不懂主题是什么,就算离开了我也不可能发现。我与赤井社长有数面之缘,印象中他就像个性温和的青年实业家,没有出版业者那种独特的气质。
“反正,我们老板赤井总是忙着修理、改造汽车,申请发明专利等等,兴趣太多是他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总之,赤井的老朋友里,有位叫光保的人。”
“光保?是名字吗?”
“是姓,光保……我记得是叫公平吧。这个人头发稀疏,身材微胖,是个面色光滑红润的阿伯。这位光保先生以前是位警官。”
“警官……?”
“嗯,警官。以前好像在静冈担任巡查(注:日本的警察组织,阶级由下往上依序分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辅、警部、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最高阶级为警视总监,为警视厅的本部长。),还是驻在所(注:驻在所功能与派出所相同,设于山区、离岛或偏远地带,有警官常驻。相较于派出所为轮班制,驻在所多兼具官舍功能,派任警官与其家眷居住于此。)警官。这个人啊,他以前被分发驻守的村子,不见了。”
“这……”
令人不解。
“……你说的不见,是指废村的意思吗?或者是盖水坝而沉入水中,还是和邻村合并后改了名字……”
妹尾拜拜似的竖起单手,左右摇摆。
“不是。”
“不是吗?”
“废村……是废村了没错——不对,真难解释呢。真的是消失了。”
“妹尾先生,什么消失……”
“只能说是消失了。光保先生当时常驻的派出所——还是叫驻在所?这我不太清楚,而且警察机构和现在也不太一样了。当时好像是内务省(注:内务省为二次大战前日本中央机关之一,管辖警察及地方行政等一般内政。曾设造神宫使厅强化国家神道政策,并实行特别高等警察“特高”制度,利用治安维持法统治游行、言论。设立于一八七三年,一九四七年废止。)管辖的吗?”
“什么‘吗’,妹尾先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哦,就跟津山事件同一年啊,十五年前。听说他一直任职到昭和十三年的五月。”
“原来如此……”
关联只有如此。
三十人惨案似乎只是用来交代时代背景的前言罢了。
“然后,听说那是个小山村,面积广阔,但是户数很少,总共只有十八户而已,人口顶多也只有五十人左右。是个小村落。”
“村名叫什么?”
“好像是hebito村。”
“怎么写?蛇和户吗(日文中,hebi可对应汉字“蛇”,to可对应汉字“户”。)?”
“忘记了。”妹尾说。“我是从光保先生那里听来的,但忘记是什么字了。应该有两个户字,克斯我不记得有蛇这个字……。是两个字没错,我应该抄下来的。然后,听说村子正中央有一户宅第宏伟的人家,屋主好像是地主还是村长。那户人家姓佐伯,这我倒记得。在这户人家周围,相隔甚远的地方零星地坐落着人家和小屋。几乎都是农家,也有贩卖牲口的,而卖杂货跟处理邮件的,就只有村子入口处的那一户。还有一户是医生,据说是佐伯家的亲戚。”
“哦,真详细呢。”
“哎,因为才十八户嘛。在那里当警察的话,全部都会记得的。实际上,光保先生也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说的也是。
“只是,听说光保先生在那个村子连一年都没有待满。”
“因为调职吗?”
“他出征了,因为出征而离开。是日华事变(注:既中日战争。日本亦称为日中战争或支那事变,为一九三〇年至一九四五年中国对抗日本侵略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吧,我记得《国家总动员法》(注:中日战争时,日本为了进行总体战,制定此法,授权政府运用国家所有人力、物力资源。于一九三八年制定,随着日本战败,于一九四六年废止。)好像是在那一年施行的……”
说道这里,妹尾抿起嘴巴,鼻子“唔嗯”了一声。
“……然后,光保先生复员回来一看,村子竟然不见了。”
“所以说,妹尾先生……”我往前探出身体。“所谓不见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只能说是消失了,可是村子不可能像烟雾一样凭空消失吧?”
“可是就是这样。”
“什么就是这样,那存在原本所在的地方怎么了?变成了一片荒野吗?还是开了个大洞?”
“没有洞。”
难懂到了极点,不晓得是说的人说不清楚还是听的人理解力不够,丝毫抓不到这番话的重点。
妹尾似乎也察觉到我还是听不懂,他寻思了半饷后,逐加以说明。
“正确地说,光保先生回国,是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更正确地说,是昭和二十五年。才三年前的事而已。换句话说,光保先生长达十二年间都在大陆辗转流离。虽说他最后到了马来半岛,我是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其实……光保先生去年造访那座令人怀念的村子。现在有许多地名还有交通状况什么的不是都变了吗?可是那地方却没有半点改善,现在依然没有巴士通行,而且地处连铁路都没有的穷山僻壤,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到了那里一看……,村子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在十二年之间,hebito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变成……山了吗?”
“那样的话还可以理解。比方说……对了,位于村子入口处的杂货店。”
“也处理邮件的那家?”
“对,那家杂货店好像叫三木屋,它跑到了邻村。”
“搬家了?”
“不是,地点好像没变。说是好像,是因为光保先生的记忆也不是那么明确。总之,光保先生姑且忠实地照着他模糊的记忆前进,而记忆中的建筑物,几乎都位在记忆中的位置上,所以他觉得应该没有错。然后……”
“然而?”
“他望向那些建筑物的门牌……,村名竟然不一样。上面的地址在他的记忆中,应该是邻村的。”
“这种事常有的吧?和邻近人口过少的村落合并,所以地址改了吧。”
“有可能,可是不止如此。那里不是什么杂货店,住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杂货店一家人搬走了还是过世了,别的人住进来了吧。”
“也不是。那里住了一对光保先生素未谋面的老夫妇,说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七十年。听好了,七十年呢。”
“这……”
他们说谎,或者是光保先生……
“……搞错了之类的,他弄错路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或许是在恰好相似的地方、相似的地形上,有着相似的人家。于是,光保先生尽管有些混乱,但还是姑且朝着村子的中央地带前进。也就是佐伯家所在的地方。结果……”
“结果?”
“路完全一样。路边的地藏石像和柿子树等等,光保先生全都记得。”
这不就叫做似曾相似(déjàvu)吗?
觉得看过不应该看过的景色,对不曾去过的地方感到怀念——这些大部分都是大脑在骗人。是记忆混淆了。
所谓现在,其实是最近的过去。
认知到的瞬间,那就已经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过去了。所以若是以量来捕捉时间,无与有的接点正是“现在”。接点虽然存在,却没有质量。换言之,狭义中的“现在”,数量上等于零。过去无休无止地不断增加,未来则当然是——无。我们总是站在源源不断地增殖的过去这个队伍的最前端,前方空无一物,所以未来也不可能预知。所谓似曾相似,只是那邻近的过去,不经意地与更遥远的过去重叠在一起罢了。也就是所谓的——错觉。
我这么告诉妹尾。
编辑点了几次头。
“光保先生也认为就是您所说的错觉。可是他愈是往前走,这个想法就愈动摇。记忆中的家家户户,完全位在他记忆中的位置。也有一些人家和杂货店一样,住着不同的人。大部分住的都是老人,一问之下,他们同样告诉光保先生,说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了。”
“从以前是指……?”
“哎,就是从前吧,他们都是老人了嘛。其中也有几家成了空屋,光保先生忍不住进了屋里。虽然外表符合记忆,屋子里却完全陌生。有些人家的家具还留着,他打开抽屉一看,里面放了几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人从没见过。”
这……
果然是错觉。
若是强词夺理,强加解释,这番话可能会变成超常现象;若是听个不留神,就会变成怪谈。
即使如此,这还是错觉吧。
如果再次比喻,时间就像湍流。湍流中的河水原本应该毫不止息地流动着,但是如果在何种筑起水坝,挡住水流,即使只是暂时,水坝还是会承受到相当大的负荷。不仅如此,水流只要停止,就会变得浑浊,然后逐渐地溢满,终究还是会流失。记忆这种东西,如同老旧梳子的梳齿般逐渐缺损。
但是,缺损的部位会以某些形式被填补起来。
记忆重复着缺损与补足,逐渐被篡改。
而且是符合期待地……
“这……所以说,人不可能每样事情都完全记得吧?假设十件事情里记得五件好了,而五件事当中恰巧有两件符合,虽然有三件事不同,但是当事人也不知道忘掉的那五件事都不符合吧?结果明明只有两件事符合,却会连同忘掉的五件事在内,认为一定有七处符合。所以说,妹尾先生,那是另一个的村子。”
“可是是吧。”妹尾干脆地同意了。
原本预期对方的反驳,结果我的愚见就像扑了个空,烟消雾散了。
“那、那样的话……”
“没错,是错觉。那个叫光保的人是有些难以捉摸,不过还是具备一般的判断能力,所以他好像本来也以为是自己走错路,或者是记错了。但他还是觉得‘就算是弄错,这也太相似了’,边往山路还是田间小径走去。然而光保先生愈是接近,愈觉得情况不对。眼前没有田地,杂草丛生,甚至长着树。他分明是往村子中央前进,景色却变得仿佛远离村落,跟记忆中完全不像。”
“他果然还是搞错了吧。”
“光保先生也这么认为。然后,他总算来到村子中心相当于佐伯家一带的地方。然而……”
“然……然而?”
“那里是深山,或者说丛林……,好像完全没有人迹。可是啊……”
“请不要吊人胃口呀。”
“我没有在吊您胃口呀。即使如此,光保先生还是觉得,就算搞错了,若只看地形,光保先生仍然认为到过这里,于是四处张望……”
妹尾说完,缓缓地转动脸以及视线。“……结果,他突然感到害怕,落荒而逃了。”
“什么?”
“因为佐伯家就在那里。从大门到屋顶,与记忆中的建筑物完全相同。不过看起来已经久无人居,成废墟了。”
“这……”
“没错。这也是错觉吗?还是幻觉?又或者是非常形似的建筑物?虽然不明白,但是光保先生说那一栋格外宏伟的建筑物,与记忆的一模一样。”
忽地,一阵恶寒。
“请、请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村子消失的事件……吗?”
妹尾点点头。
“可是妹尾先生,如果是民间故事也就算了,现在可是昭和时代呢。怎么可以只凭这些就说村子消失了呢?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那应该是偶然吧。应该是那个叫光保的人走错路,去了另一个环境非常相似的村子罢了吧?”
“可是啊,关口老师,光是地形或建筑物的话,还有可能是错觉,但是邻村的村名……与光保先生记得的一字不差呢。这一点说不过去吧?”
“唔,或许是如此,但也可能是他跑到了另一边去呢。得先确认这点才行。不是有地图吗?”
“没有。”
“没有?”
“没有,那座村子本来就没有记载在地图上。旧地图的话,因为人口太少,只画了一座山而已。”
“可是,妹尾先生,参谋本部的陆地测量部——也就是现在的建设省吧?那个机关不是从明治时期开始,就持续在进行测量调查吗?战后联合国应该也下令要尽快修复地志、地图等等。有些地图的缩尺比例,甚至连每一户人家都有记载。不可能那么荒唐,会有村子没画在地图上的。”
“哦……”妹尾蜷起了背。“听说那个地方颇为混乱不清。最近的地图当然是有,不过上面好像只有邻村……”
邻村确实存在。然而……却又地图上不存在的村子……,这种事可能在日本发生吗?
“……说起来,什么地图修复、地志调查、地形测量,也都是从都市地区开始进行吧?山区都被摆到后头。而且不管再怎么详细调查,也没有树海(注:树海指如大海般远阔的树林,日本最著名的树海为青木原树海,位于富士山西北麓。)的地图,不是吗?”
“应该……没有,……可是……”
“不过那个村子好像没有树海那么落后啦。”
“警……警方怎么说?警方应该有记录吧?既然当时都设有驻在所了。”
“这个啊,资料好像毁于战火了。警方相关人员不是战死就是退休,再加上警察法经过几次修正,据说记得当时的事的,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而且都只有零星的记忆。”
“那……,政府机关之类……对了,还有政府机关啊。不可能有政府机关不知道的地址吧?而且应该也有户籍。要是没有地址,就没办法征税了。”
“没错,当然光保先生也调查过了。但是听说政府机关的记录当中……也不存在这样的村子。”
“不存在?”
怎么可能?
“可是就是没有。也问过邮局了,一样没有。不过关于这一点,倒是可以做出一些推理。我想那个hebito村只是一个俗称,实际上登记的土地资料是别的名称。所以搞不好那块土地的名称原本和邻村是一样的。”
“居民的户籍呢?光保先生应该记得居民的名字吧。”
不可能没有户籍。为了广为征兵,政府连山村离岛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查遍了每一个国民的姓名、出生地、住址、亲属关系。日本不可能有人没有户籍,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一定都被登陆、加以管理。
“户籍在战争时期好像也几乎全遗失了。我还以为那一带不像东京,遭受到的空袭应该不怎么 严重,这算是一种偏见吗?当然,户籍什么的很快就补齐了,不过资料登记的全都是现在住在那里的居民,没有半个光保先生记得的名字。”
“姓佐伯的人呢?”
“没有人姓佐伯。”
“没有……?”
“与其说是没有,应该说是不知道。别说是住址了,连是生是死——不,现在连那户人家是否曾经存在都无法确定。”
妹尾说完,又发牢骚似地说:“人这么多,就算是国家,也不可能每个都掌握得住吧。”
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我并非强烈主张,只是隐隐认为,老早以前就对以国民的身份被国家登陆这件事感到抗拒。一方面也是因为受到征兵,经历苦难之故。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被国家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给管理。可是……
那也教人不愿意。
理由我明白。
如果社会是一片汪洋,个人便是漂浮其中的藻屑。如果历史是沙漠,那么人生就只是一粒细沙。即使如此,对于人类而言,只有自己的人生才是全世界。只有透过自己的眼睛知晓的世界,才是唯一、绝对的世界。所以如果不将一粒细沙与沙漠、将藻屑与汪洋视为等价,人就活不下去。人无论如何都相信自己永远是自己。对个人而言,否定个体就等于否定全世界。所以个人总是强调:我就是我。
然而,我真的就是我吗?有时候我无法确信。我不晓得今后我是否一直都能够是我。所以会想要证据,想要别人来保证“你就是你”。客观的记述在这种时候特别有用。
藉由被记录,个人能够暂时获得一种被历史认知的错觉,感到安心。
尽管是因为存在所以有记录,而不是有记录所以存在。
——本末倒置。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不想认同。
“因……因为没有户籍,连存在都无法确定……,没这种事的。户籍这种东西,不过是短短几行记述罢了。那种东西就算烧掉,也不代表那个人或那个人的过去消失了。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人记得那个叫佐伯的人。”
“是的,光保先生就记得,只是……那场战争里……”妹尾说道,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失去了许多事物啊。”
的确,这个国家失去了许多事物。人命、财产、资源……但是……
难道说连过去都是去了吗?
“这……妹尾先生……”
“总觉得教人厌倦哪,真的没有任何人记得。佐伯一家自不用说,连hebito村也是。”
那样的话……
“那么,究竟该怎样看待这件事才好?”
“是的。”妹尾恭敬地这么应了一声。“话题总算渐入佳境了。唔,一般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很简单,那就是光保先生脑袋有问题——换句话说,叫hebito村的村子原本就不存在。hebito村史只存在于光保先生脑中的村子——这么说就通了。”
“哦……”
这是一个解法。
只是这么说的话,总觉得似乎太简单了。
“光保先生脑袋有问题是吗……?”
“就算不是整个有问题,也可能是搞错了或记错了,或是错觉、幻觉,搅在一起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吧?”
“唔……是啊。”
也不能说没这个可能。
“光保先生的脑子回溯时间,扩张空间,创造力架空的村子以及未曾体验的过去。所以他记忆中的村落景象还有人名,一切都是虚构的——就是这样的解释。”
“可是,也有符合的部分吧?”
“那个村子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那种琐碎的记忆,事后要怎么修正都行吧?关口老师不也说了吗?这正是似曾相识的错觉。”
妹尾说的没错,我不由得沉吟起来。
因为我发现,对于怪异现象应该是怀疑派的我,不知不觉间竟做出了肯定的发言。并非我愿意承认怪异现象,只是无法释然而已。
“而且,也可以这么想。”妹尾继续说。“例如说,他——光保先生,其实是他说的村子的邻村驻在所警官。”
“也就是说,光保先生创造的部分只有村子和人名等属性,其他像是风景和地理条件等舞台布置是真实的吗……?”
“没错,所以他才会去到那里。”
有道理,我几乎就要接受了。但是……
“所以呢……请看这个。”
妹尾将手中一直把玩的文件袋放到榻榻米上,推到我面前。我伸手拿起文件袋。“这是什么?”我解开绳子,打开封口,里面装了几张褪色的旧报纸。
“请看,有一篇用红笔做记号的报道。”
妹尾抬抬下巴,我望向报道。
视线掠过标题。
“静冈县山村疑似发生大屠杀”
“大屠杀?”
“是的。这是全国性报纸,上面声明了是未确认消息,对吧?地点是静冈的山村。”
“大屠杀……”
“是大屠杀啊,整个村子全部。”
“怎、怎么可能……”
【桐原记者,三岛讯】静冈县某山村疑似发生村民全数失踪的重大案件。尽管尚未获得证实,但消息指出,极有可能是一起大屠杀事件。韮山等邻近警察机关协商后,认为纵然是谣传,亦可能造成民心不安,决定于近日展开调查。
“这是昭和十三年七月一日的报道,但没有后续报道。可能是假消息,或有其他什么理由,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我查了一下地方报纸等其他资料,结果找到了下一张……”
另一份报纸上也有红笔圈起来的报道。
“这是六月三十日的地方报纸,上面也刊登了类似的报道……,不过比较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