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四周一片死寂。然后是接二连三的身体倒地的声音。
十七个黑衣人,十七次声响,俱是一剑封喉。那为首黑衣人双眼大睁,满是不可置信。
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男子将染了血的剑随手一丢,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白色的衣角,墨黑的长发,在夜风中翩飞着,纤尘不染。
仿佛这满地的死尸跟他根本毫无关系。
阿凝连一丝声音都没听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地睁开眼,只见脚下躺了一地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可脚下一动,却发现雪青色的小靴子底下,有异样的深色。
那是被鲜血溅洒过的地面。
阿凝顿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歪到了旁边一棵树上。
心头砰砰直跳,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正见那白衣男子转身就要走。他的背影同他那张脸一般,瞧着淡雅如菊,清隽如竹,步子似乎不快,却透着某种不容忤逆的气势。
阿凝忍着喉中汹涌的呕吐感和脑中的晕眩,立刻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哥哥!别走!”
黑衣人死了,这丫头的脸色却更苍白了,小身子筛糠似的抖着。
尽管出手时尽量避免鲜血横流的场面,但还是有血溅下来。
可是他实在没时间陪这个怕血又爱哭的小姑娘。
阿凝见他不为所动,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后头的衣角拉着,嘴上动了动,“我…我害怕…”
此刻已是黑夜,她身处在树林之中,脚下还有许多不知死活的人躺着,她当然害怕。
荣府见阿凝迟迟不归,必然会派人来寻,找到她只是迟早的事。可是让她一个人待在这里,阿凝只觉得浑身哆嗦。
可大姐姐也告诉过她,除了对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不能对别的任何人露出怯懦或者恐惧,因为这只会让自己难堪,让对方看轻自己,甚至找机会落井下石。
所以她这句话简直细若蚊蝇,男子根本没听清。
那五只软软的手指太过执拗,连续第三次被扒下来又锲而不舍地缠上去时,男子转身,仍是不容拒绝地将那备受摧残的衣角从阿凝手中拯救出来。拉出来后,还用手轻轻掸了掸,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得优雅又闲适,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人被逼迫到无计可施时,总是会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阿凝的手指保持着原有姿势微微蜷曲着,她实在怕极了他跑掉,低垂的眼看见他从容不迫的动作,闷声道:“你别走,我怕得很。”
男子一愣,低头瞧她乌黑的发顶,淡淡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你别走,我害怕!”脆而清亮的嗓子,口齿清晰。
男子倒是笑了一下,“方才不是还很会瞪人么?”
“…”阿凝知道他是说救他起身时她瞪了他一下。可是…作为一个大侠,未免太小气了吧?
但是…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嘴上一说罢了,若真介意那么一瞪,方才他就不会出手救他。
“我错了。”她低头道。
他又淡淡勾起了唇角,心道,这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好孩子。
阿凝见他仍不出声,以为他还是没被自己说动,心里忽然就浮起满满的委屈。她也不知道委屈在哪儿,只是金珠子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男子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猝不及防的动作让阿凝想避开都来不及。
低垂的头被迫抬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仰望着他,可怜、委屈又带着几分不屈,泪光闪闪仿佛碎了一池星光的清透湖水。
男子的目光忽然触到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心窝子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挠了一下。
真是个小孩子。他想。
“人都死了还哭什么?”他淡淡说道,仿佛带了清淡的笑意。冰凉的大掌下滑,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儿,感到一阵冰雪般的寒意。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快了。平时,从来只有阿凝嫌弃别人的份儿,她何时被别人嫌弃过?今日,她是一再示弱,完全走了一条装可怜博同情的路子,与她平时的行径背道而驰,本就已经很挫败了,结果对方还是个这么不好说话的。
男子有些无奈,开口安慰道,“别哭了。”
山林清寂,月色朦胧。他终是没有丢下她,但也只是负手静静立在原处,身形挺秀若竹。阿凝哭累了,心弦松缓的同时,脑子的晕眩如期而至。
她恍恍惚惚的就要倒下去…
不小心靠到一个温热的地方,立刻就被推回了原处。
耳边有略清冷的声音,“站稳了。”
阿凝勉力站直了身子,可鼻尖的血腥味那么浓重,虽然是黑夜,她也能想象脚下定然是一片嫣红,她身子发虚,脚底发软,好想躺下…可是又不能躺下…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终于堕入昏睡中。意识朦胧中,脸庞下意识朝一处温暖的地方蹭过去,然后停住不动…很舒服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和呼喊声。她心中一喜,定然是哥哥来找她了!
“哥哥…哥哥…阿凝在这儿…”
她嘴里小声呢喃着,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没能睁开眼,眉心紧皱,最后终于不敌身体的极限,彻底坠入沉沉的黑暗中。
荣府的马车赶到此处时,见到满地的人,都大惊失色。为首的少年男子一身群青色暗绣凤鸟纹锦袍,头戴玉冠,眉目清俊,正是阿凝的哥哥荣寰。
他一路疾驰,这会儿额头上都是汗,却来不及擦。放眼一瞧,很快就看见一个月白雪影纱裙的女孩儿蜷缩在大树底下,一动不动。
“阿凝!”荣寰急得冲过去,待发现她温热而规律的呼吸声,悬起来的心才放下。
阿凝很快被抱进马车。荣寰把那些黑衣人的面纱一一挑开,又仔细辨认了他们所用的武器,没有任何关于黑衣人身份的线索。
“我们的人都只是轻伤。”
荣寰点点头,“把这里清理一下。所有人不论死活都带回府。”
荣府的人动作麻利,很快就打扫好了战场,就连地上的血迹都不见了。
荣府一行人刚离开,阿凝先时靠着的那棵高大的七叶树忽然颤动了一下,“唰”的一声,一个月白色的颀长身影从茂密枝叶处忽然飞出来,双足稳稳落地。
月白的衣袍不惹尘埃,伴着墨黑的长发,在夜色中愈显清寂。如兰如芝,卓然而立,若非他衣裳上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这倒更像一位独立尘世之外的翩翩佳公子。
四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玄色衣裳的佩刀侍卫,随之出现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的,真如鬼魅一般。
“主子!”
男子并未回头,只接过其中一人递过来的雪白丝帕,轻轻擦了手,声音不疾不徐,“你们出来做什么?”
男子将丝帕往后随意一放,陆青山双手接过,又答道:“皇上的人快要搜到这里了,您看…”您要不要回原地方躺着?
他没敢说出口。这本是制定好的计划,可主子忽然被人“救”了,而且还出手和不相干的人大打出手,实在让人费解。
主子很少出手,他只要出手,便不会有任何人生还。这倒怪不得他残忍,为了自保,没有知道他真面目的人能活在这个世上。
当然,今日最让陆青山费解的是,主子竟然…竟然主动捏了另一个人的手!
这对于从不让人近身的他家主子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赵琰低头嫌恶地看了眼身上的血迹,“不用。今日大局已定,无需再做什么。”
说着,他三两下将身上的外袍扯了,随手丢给陆青山。里面又是一身雪白的衣袍,质地光滑,纺织细密,一看就是最上等的云州锦缎。
男子身形愈显清隽舒朗,如皎皎明月。他没再说什么,双足一点,倏然一跃,雪色融入暗夜之中,不见了踪影。
陆青山捧着染了血渍的衣袍,有些无语:您其实就是嫌那地方脏所以不愿意躺了吧…
第 4 章 东临侯府(一)
上京城,天子脚下,昌明隆盛,富贵繁华。城东长宁街尽头,有一座金玉满堂的公侯府邸,内中重重朱楼碧瓦,间有绿荫翠柳掩映,正是当今荣贵妃的娘家,东临侯府。
东临侯府历史已久,祖上出过开疆拓土的将军,也出过权倾一时的宰相,传到如今这一代东临侯荣成田的手里,却是个不温不火的模样。荣成田在国子监任了个闲职,日日只去国子监应个卯,余下的时间听琴读诗,品茶斗棋,好不优雅闲适。倒是其同母胞弟荣成辉,如今任正三品吏部尚书,前途不可限量。
说起这东临侯府,就不得不提如今已是靖北王世子妃的安惠郡主荣宓。五年前,荣宓在锦花台中以一曲“盛世烟雨”一舞动天下,成为上京城无数人的梦中女神,世人以“明珠”喻之,足见其人之容色秀丽,仪态万方。荣宓正是荣成田的嫡长女。其母姜氏,出自江南一代赫赫有名的姜家。荣宓手下还有一双弟妹,荣寰和荣宸,另有几个庶出弟弟,暂且不提。
吏部尚书荣成辉的夫人则是上京城颇有名望的簪缨之家詹府的姑娘。这詹氏端庄贤德,贞淑娴顺,在京中素有贤名。詹氏入荣府数十载只得三个姑娘,年长的两个已经出嫁,还剩第三女荣宛待字闺中。幸好她早年从姨娘处抱养了一个小子,自小养在身边,与亲生的也没有两样。
这日恰逢白露。荣府因了老太太家乡兴宁的习俗,年年白露之日都有喝银花白露酒的惯例。银花白露酒是海外来的方子,甘甜醇美,又延年益寿,制作之精细,堪称一绝。采用二十四节气日的二十四种草药各半钱,分别是春日的白薇根、铃兰叶、黄芫花,夏日的地榆根、泽兰叶,凤仙花,秋日的白芷根、松萝叶、青葙花和冬日的麻黄根、松针叶、野菊花,齐集后磨制成粉,用次年立春日的雨水做引,与酿好的白露米酒同存于罐中,以蜡密封,埋于十年以上的腊梅树下,待次年取出,加入银花五钱,再存至白露之日才可得。这日一早,大厨房的管事的就指挥着几个婆子将辛勤了三年才备好的宝贝掀了盖儿,趁着甜糯扑鼻的味儿,又加上好的蜂蜜、大枣、牛乳,文火反复熬煮数个时辰。待到了火候,用巴掌大的缠枝菊纹青花瓷碗盅盛了,盖上盖子,放在红木托盘上,趁热送去老太太院里。
秋日当空,澜心院里静悄悄的,院中一排苍翠青松传来阵阵蝉鸣。正屋门口两边各四只黄花梨镂雕玉兰牡丹花卉纹样的树围,种了一人来高的桂花树,沉绿沉绿的,枝桠间开了粉白小花。桂花树前,安安静静跪了一个半旧的檀色底子墨色团花上衣并棕色暗花裙子的女人。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兰儿推开门出来时,女人一把扑过去想要抱住她的腿,“让我见老太太一面!”
兰儿反应极快地避开她,回道:“老太太正忙着,姨娘有事儿以后再来吧!何苦跟老太太犟着呢!”
她也不再管她,只忙忙地穿过甬石小路,瞧着步子极快,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她从婆子手中接过那红木托盘,待那婆子离开后,却匆匆进了门,一眼都未瞧那女人。
屋里内外间隔了一层厚重的湖绿色帘子,兰儿却只停在外间。
外间还立着一个丫头,名唤紫燕的,正是东临侯府的侯夫人姜氏身边的大丫头。
紫燕看了眼那红枣米酒乳羹,细声道:“六姑娘还没醒呢,老太太大约是吃不下的。倒是可惜了这碗红枣米酒乳羹了。”
这两日寅少爷病着,老太太本就担心,如今六姑娘又出了事儿,两日都未醒,老太太只怕更忧心了。偏外头那管姨娘还要来添乱,真怪不得老太太这样好性儿的方才都发了火,硬是叫人把她拖出了门去。
大夫说了,六姑娘只是受了惊吓而已,却缘何到现在还不醒?这两日老太太心里不顺,都没好好用过饭,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兰儿朝里面瞧了眼,露出担忧的神情。
屋内,发色花白的荣府老太太一身墨绿色福寿团花纹上衣并同色江崖海水纹马面裙,端端正正坐在红木透雕螭龙捧寿纹罗汉榻上,看向下手的姜氏道:“可查出来了?”
那姜氏抹了抹泪,哽咽道:“原来前日里寰哥儿去九霞山接阿凝时,有一个自称是在澜心院当差的小伙计,骗寰哥儿说您忽然生了急病,阿凝已经当先从另一头下山抄近路回府去了,让寰哥儿也赶紧回府,他心里担忧老太太您,这才…上了当。回府后才晓得阿凝并未回来,可那小伙计却也不见了。”
荣老太太眼光一利,手中一串佛珠划过两粒,“就是翻地三尺,也得把那万恶的小子找出来!欺负我东临侯府无人么?咒我老婆子死也就罢了,还差点要了我阿凝的命!”
“正是这个理儿,可怜我阿凝到现在都没醒…她若是有个好歹,我…”说到爱女,姜氏又开始掉眼泪。
荣老太太见她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心中有些不喜,道:“行了行了,寰哥儿该还记得那人的模样,早些让侯爷派人去找出来,再顺藤摸瓜就是!咱们东临侯府还不曾怕过什么,哪能这么让人欺负?你也莫再哭了,留些力气照顾阿凝才是。”
正说着,外面忽然一阵嘈杂。
“怎么回事儿?”
外头的兰儿道:“老太太,衔思阁那边来人说六姑娘醒了!”
荣老太太和姜氏面上一喜,都立刻动身往衔思阁去。姜氏先还劝道:“娘您就在这儿歇着,晚些时候儿媳让阿凝过来给您请安就是。”结果荣老太太忙着拿了拐杖,被兰儿搀扶着直接出门去了。
姜氏也再顾不得其他,跟在了后头。
那跪在外头的管姨娘连喊了两句“老太太”,却没人理她。她一急,伸手就拽住了走在最后面的紫燕的裙角,“等等!”
紫燕甩了两下没甩开,还差点身子不稳摔了一跤,她眼瞧着夫人都走远了,心下急了,厉色道:“你拖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老太太!”
“紫燕姑娘,麻烦你跟老太太说一声我就是…讨要一百两银子,给寅少爷请大师来驱邪啊。很灵…很灵验的!”她拖着紫燕不放。
紫燕怒了,“有这个功夫在这里胡搅蛮缠,还不如去菩萨面前多拜拜保佑寅少爷早些好呢!”说着伸手把她扒下来。那姨娘跌坐到一边,鬓发都落了,又一咕噜爬起来。
紫燕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府里谁不知道,管姨娘喜欢赌钱,别说那么点月钱,就是金山银山也给她赌没。如今趁着寅少爷病着,她竟然编了个借口来向老太太要钱,真是疯了魔了。虽说寅少爷是管姨娘生的,但一直在二太太膝下养着,那可算得上是二房的嫡子,哪用得着这位姨娘来操心?
衔思阁中种了好些四时橘花,如今正值花期,清香扑鼻,重重叠叠的花瓣儿如白雪一般,堆在墨绿深翠的橘叶上。
阿凝将醒未醒之际,就闻到一阵淡雅清新的橘花香,缓缓睁开眼,果然是熟悉的天青色纱帐顶,顶上坠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镂雕紫檀木熏香球儿,上面点缀了几颗米粒儿大小的髓香珠。那熏球里的七色香正是她今年春日里亲手调制出来的。
“姑娘…姑娘醒了!”榻边守着的锦环差点喜极而泣,立刻起身跑出门,对外头值守的小丫头高声唤道:“姑娘醒了!赶紧去告诉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少爷他们!哦,去厨房做碗甘麦大枣粥来,另外备好姑娘爱吃的几样甜点,快些送上来!姑娘两日未进食,定然饿得紧了。”丫头领命而去,锦环又唤住她,“对了对了,还要派个人去靖北王府那边儿传个信儿!赶紧的,就说六姑娘醒了!”小丫头忙不迭点头,转身一阵风似的跑了。
阿凝只觉全身无力,动弹不得,“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两日了。”锦环道,“姑娘先别急着动,等下先进些东西再说。”
阿凝刚醒时总会有一阵迷迷瞪瞪的,她转头茫然看了会儿锦环,这才回想起是怎么回事儿,她仔细瞧了瞧锦环,见她并未有受伤的模样,又放眼在屋里寻了一圈。
“锦珠也没事呢,方才老爷派人过来传她去问话了。”锦环笑道。
“嗯。”阿凝淡淡应了,心里知道父亲是要彻查此事。
阿凝自然也是想要查清这次遇险的原委的。她自问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不知能有什么仇家对她这样煞费苦心。锦环嘴巴快得很,立刻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又道:“少爷回府后知道受了骗,便立刻折了回去,谁知半路上马车又坏了,耽误了些时辰,才回到九霞山。那会子咱们就已经遇袭了。对了,姑娘,最后那群黑衣人是怎么都死了的?”
阿凝想到夜色山林里那惊险又血腥的一幕幕,不禁皱了皱眉,小脸上又露出惊恐来。
然后是那个白衣男子。回想自己恬不知耻地求了他那许久,还自来熟地唤他“哥哥”,最后还抓着人家的衣角不放手,小脸上又热起来。
在阿凝看来,这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她年纪虽小,但因有荣宓珠玉在前,她除去对自己熟悉的人之外,平时行事都以高贵优雅、端庄大气为圭臬,不知不觉间便养成一身贵族门庭的高高在上、不容亵渎。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险境里她能对个陌生人屈尊降贵到这个份儿上,简直就是小女孩儿撒娇耍横的劲儿嘛。
她平时其实也喜欢撒娇,但只限于对自己亲近的长辈。大姐姐说过,不管何时何地,在外都须得保持侯府贵女的镇定雍容。
真是太丢脸了!
她觉得很无地自容,可锦环还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目光闪闪看着她,等着阿凝说说她是如何把一群黑衣人都消灭了的。
阿凝瞪她一眼,捞了被子往头上一罩。
知道她这又是“偶尔”的露出小孩子脾气了。锦环只得给她盖好被子,起身去外头看吃食来了没有。
锦环刚出门,就瞧见深绿中点缀着纷纷白雪的橘花林后头绕出来一个年轻女孩儿,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匆匆往这边走。
这女孩儿约莫十二三岁,肤色白皙胜雪,容色清秀雅致,身姿略显娇柔细弱,一身青白色打底白梅花刺绣镶边的褙子衬得脸色愈发病弱般的灰白来。
“五姑娘?”锦环诧异道。
荣宜已经疾步到锦环跟前,脚步有些乱,差点一步跌在锦环身上,“六妹妹…六妹妹可醒了?”
“是呢!”锦环笑着点头,又扶住荣宜担忧道,“五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身子不爽?”说着又瞧了眼跟着荣宜后头过来的小丫头秋萍道:“怎么不好生照顾你们姑娘?”
荣宜自知表现不妥,立刻稳了稳脚步,拿了帕子虚掩了唇边,轻轻一咳,道:“不怪她,是我非要赶来看六妹妹的。”
第 5 章 东临侯府(二)
“眼下天转凉了,最易生病的,五姑娘可要小心些才是。”锦环一向心直口快,她此刻心情好,对这荣宜也是发自内心的关心,才这般开口。但她也知道,若换做是四姑娘荣宛,她却是不会说这话的——四姑娘身边照顾的人最是贴心,哪里轮得着外人说什么。
“五姑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告诉我们姑娘。”锦环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荣宜却一把拉住她,锦环好奇道:“怎么了?”
荣宜嘴唇动了动,脸色犹豫,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过了片刻,又放开。
锦环颇有些莫名其妙,难怪府里的下人们背地里总说,荣五姑娘不愧是个庶出的,行事总有些畏畏缩缩,莫说比不过四姑娘,就连与年纪小的六姑娘也差得远了。
阿凝听说荣宜来看她了,也有些诧异。
“让她进来吧。”
荣宜知道自己又惹人讨嫌了,不禁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待锦环唤她进去时,她微微低头,勉力扯了一个笑容来,这才跨了进去。
“六妹妹!”她走过去立在榻边,“你昏睡了两日,可算醒了。”
锦环拿了把杌子来,请了荣宜坐下,又泡了一杯白毫银针来,捧到她手面前。
“劳姐姐担忧了。”
说起来,这荣宜素来孤僻冷淡,与阿凝并不熟络,姐妹俩平时除了同在书斋念书之外,旁的时候很少来往。今日倒来得这样积极,也是奇了。
这的确是荣宜几年来第一次来阿凝的房间,这一屋子的精致物件儿,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竟比荣宛的房间摆设还要好。是了,虽然大伯如今在朝中没什么权力,大伯母姜氏的性子素来软和柔弱,内宅理事之权是由姜氏和詹氏共同把持,可大伯毕竟是正正经经袭了侯爷位的东临侯,是整个东临侯府真正的主子,六妹妹是侯爷的嫡女,二房的女儿哪里能越过东临侯嫡亲的女儿去?
荣宜的心思转来转去,低头喝了茶,又惊叹于这茶叶当真极品,一时便未曾说话。阿凝初醒,还有些无力,也不愿意多说话。这俩人竟就这么安静下来。荣宜回过神来,寻思着说什么好的时候,外头就有小丫头的通报声,说是老太太和太太来了。
几个人进了屋,一时间,原本很大的空间显得拥挤起来。
老太太眼瞧着阿凝要起身,立刻唤道:“我的心肝儿啊你还折腾什么劲儿,还不赶紧好好躺着。生要我这老骨头操心死!”
锦环扶着阿凝靠在床头,她这才笑道:“阿凝给您认错儿还不行么?下回再不敢让祖母为我操心了!不过,祖母您可是大福星,您看您这一来,阿凝的身子立刻就爽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