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善伊扬了扬眉毛,立直身来,将外袍披了肩前,长风流离,瑟瑟摆过袍角。她没有道别,只是眉眼间尽是离别的气息。她行至室首,大开了房门,满满的阳光收入两袖之中。自九岁始入宫,她伺候过两位皇帝,也送走了这二位。宫这个地方,藏匿了太多;作为帝王的近侍,她也知道太多不当明白的道理。在很多人心目中,这些道理的背后是不能为人道的魏宫隐秘,只是在她眼中,这不过是一个个很平常的故事。她只是一个听故事的,却也有太多的人担心她有朝一日学会讲故事。

临走前,她逆着耀目的阳光,回身看了一眼赫连,她看见她的唇一张一合,渐渐道——

“这世上谁也不值得为谁死。”

冯善伊走入御花园的巷道,姑姑的宫殿迁了西宫最西的僻处,今后或许会有很多机会细细观赏御花园的各色花景。只可惜,冬景的北都,往往没有太多鲜艳的色彩。萧索之余,这园中仅剩正对于前那猩红一点的梅,舞得妖娆。

善伊止步于廊下静观了片刻,扶紧身侧的冲天云柱。高耸入云的冲天柱釉彩漆金是书着鲜卑文字的丰碑,载满先人灭燕、夏、凉终而一统江北的英勇。这正对梅林的云柱,正是第七座。

七,是拓跋余的排行。

她习惯性地蹲下身子,距离柱底恰恰七寸的地方刻着那么一行字。她摩挲着,然后痴痴地笑。

“冯善伊喜欢拓跋余。”

摩挲的次数多了,竟有些褪色。那时他才刚刚登基,她拉他躲了这柱下,当面刻到最后“拓跋余”三字时,他瞪圆眼珠子喝她大胆,然后背过身去闷笑。她笑他当了皇帝如何还改不掉闷骚的毛病,他于是强调正是因为做了皇帝才更要闷骚。

后拉的后来,拓跋余在这座云柱前亲手植了一株梅树。他说,日后只循着梅就能找到柱子,自可不必一座座数来。

零星的雪在落,天地渐合了一线之间,尽是苍白茫茫。

“将这园中的梅树连根去了。”

柔细的女声浮在空气中,极其温柔的声线,传入善伊耳中只有刺耳。

从对面廊中缓缓步来的女人,披着银白的裘袍,周身散着贵气逼人,高高挽起的发,显得她身姿格外修长曼妙。她步履很慢,一面走一面微笑,笑容与北魏的女子全然不同。她眼中是如何明亮的色彩,竟让冯善伊觉得刺目的阳光一并弱了下来。那对面而来的女人看到了冯善伊,只将唇际稍稍扬高,毫无经意地由她肩前而过。她总是能在北魏的女人中找出自信,赢得自尊。

“那梅。”冯善伊抿唇一顿,“不能去。”

那女人果然停了步子,稍皱起眉,道:“皇上最厌恶梅花。”

“听说,这梅树下有先帝爷的冤魂,和无数梅精。”冯善伊转过身来,这方迎着她跪下去,“恐会扰了李娘娘万安。”

这就是传说中拓跋濬的那一人,青梅竹马,而又少年夫妻,她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想及拓跋濬与赫连的那一幕,冯善伊暗自牵了一笑。

“我。”李申将眸垂下,无谓而笑,“也很想见见梅精的妖颜。”

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是魏宫前所未有过的先例。

冯善伊终于垂首,并非屈服于她的威严,仅仅是因那独特的一份自信而惊讶。

李申转过身去,依旧保持美妙姿态地行走,沉重的发髻压得额头发紧发痛,她所能做的仅仅是维系微笑,没有人告诉过自己,穿越的生活如此艰难,更没有人会在穿越文中提到,爱上一个古人其实一点也不幸福。

“娘娘,刚刚宣政殿传出的消息,说皇上要收纳先帝的宫妃。”

李申顿了一步,动也不动。

原来他所给予她的一人极宠,仅仅三日。

“我不要去宣政殿了。”她提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转过裙摆。

“娘娘。”

“回去。”李申念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已由宫人困步,于是怒喝,“我说回去。”

冯善伊闻声但转过身,幽幽望着那高挑的人影。这就是拓跋濬喜欢的女人吗?果真是火爆的个性,难怪拓跋余在世时也会调侃说他这个侄媳是亘古未有过的妒妇。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三 陌

“收纳先帝的宫妃?”

端坐太和殿的女人手中持着一杯冷茶,她轻步下殿,将杯递了他手中。

拓跋濬应了一声,接过杯盏,只见墨绿沉底,水是冷的,再好的茶也泡不开。

“就这么做吧。”她转过身来,静静颔首,丝毫辨不出情绪。

拓跋濬略惊,忙又道:“太后。”

“承蒙皇上恩宠,我这才享尽万世尊崇。纵是太后之位,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出身。皇上放心,新帝的后花园再不会妄谈政事,更不能存一分逆上之意。”常太后句句言得坦然而温和,言的是她与他再亲,她也不敢肆意。他对她再孝再敬,世人也只会说她不过是靠着东宫乳娘出位的女人。拓跋濬的父王在世时,从未给她半点名分。她这一生,只不过尽心尽力养育了拓跋濬,与他同患难共福禄。先祖庇佑,而今他平步青云,她亦由低贱的乳母晋升为太后,她当满足才是。

“太后。儿臣绝非此意。”拓跋濬愣愣平视着她的目光,“儿臣自记事起,所敬所爱的母亲,便只有姆娘一人。血浓于水,而情恩更甚。如今儿臣孝您敬你,皆以真心。”

“皇上的心意,我从来不怀疑。”太后淡淡微笑着,牵来拓跋濬的手握紧,目光静下,“全凭皇上主意。”

拓跋濬恰有三分释然,平静道:“多谢太后。”

太后苦笑了笑,又言:“皇上的担心我明白。申儿那里,我会去好好说叨。”

拓跋濬仓促而笑,定定点头:“劳您费心。”

拓跋濬从太和殿而出,只觉脚下步履竟比来时轻下不少,他越走越快,引得身后中散大夫李敷险追不及。行至尽处,拓跋濬猛地转过身来,他一手握拳落了柱前,沉默不言。李敷退了半步躬身只等吩咐。

“景文。”拓跋濬顿了半晌,似决心已定,“三日之内,宫嫔大小事宜毕。”

“臣领旨。”李敷应着,稍做忖度,又道,“所有的女官美人尽于其列?”

拓跋濬一点头:“是,所有。”

李敷称是,却见拓跋濬目中难有的闪烁不定,略言:“皇上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那日在惠文殿,赫连莘身侧的女官,朕不欢喜。只她除外。”

李敷一挑眉,接道:“可是那个女中侍?”

“便是她。”拓跋濬渐转过身去,望不断雾霭沉沉,只觉这魏宫的阴霾一日甚过一日,他缓缓道,“这样的女人若留着,必败了风气。”

“皇上嫌碍眼,臣自可指名要她殉葬。”

“死倒不必。”拓跋濬微摇首,斟酌道,“逐了宫外去。”言罢迅速旋过身去,抬了袍角转入中宫首门。

李敷立了空廊之上,垂首相送,直等那步子渐轻去,才稍做释然,将袖口束了束,回向西宫行了去。随侍东宫多年,出入诏命,算也左右不离,只是这位主子的性子,他至今看不懂。宫中人尽皆知新皇帝是个淡性子,论禅向佛,不擅言辞,

若说温清如玉,也有静潭之深,甚难揣测。拓跋濬素来偏爱禅说不爱女人,借说这一出收纳宫嫔,便实难摸懂帝王心事。

李敷持着皇帝旨意在当日午后亲临冯太妃的西侧殿,他面无表情地宣召了逐冯女善伊出宫的文书后,静等领旨谢恩。

冯善伊跪了庭中,似在消化着旨意。半刻之后,她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骂爹骂娘,跪着扑上去紧紧撤着李敷袍角蹭上去大片鼻涕眼泪。李敷退了几步,直至退无可退,只得抱着柱子咳嗽。这样的场景,宫中不少,只他亲身经历这一次,未免过分震撼了点。

“公公,小善伊没犯过错啊。”冯善伊瘫坐了他脚尖前,整齐的髻发甩成了乱蓬蓬的鸡窝,直到她甩得头晕,才一脑袋撞向他膝盖骨。

李敷猛地吃了一痛,紧紧咬牙,憋出一声:“我不是公公。”

冯善伊一哆嗦,于是转念:“嬷嬷,您在皇上跟前替小善伊说个好。”

“冯善伊。”李敷再咬牙。

“李大人,你还不如叫我去给先帝爷殉葬。”冯善伊继续抽搐,小脸哭得粉透。

“就是你想,皇上也没这个旨意,只说死倒不必。”

李敷言罢暗念苦肉计这招对自己无用,却见脚下冯善伊顿时愣了愣,大颗大颗的泪珠迅速抹去,面色转换的极快。方还是怆然泪下,此时已是风雨骤停,再下一刻春光明媚。她松了一手,不忘用自己袖子蹭干净了李敷的官袍,而后连连跪稳跪好,坦坦然然接旨:“多谢公公,善伊领旨谢恩。”

言罢,她仰起头来,朝他一笑。

他忽然觉得这笑容明媚地刺目,待他半刻之后反应过来,已觉手中早已空空,才知那小丫头早便取走了文书一路快跑回殿。

“砰”一声,殿门紧闭。

李敷愣在庭间,空眨着眼睛,仍不解其意,终是自讽一笑,但转过身去,迎向二门而出。他步步迎风,却觉自己周侧不仅仅有风声,于是渐渐缓步,四探旁侧僻静的角落,转而行去。待走至暗处,他低了一声:“既是追踪而来,何不献身。”

风,吹抖了新发嫩枝的树梢。

树下静步而出的人影,着了宫中最普通的宦官衣饰。他见了李敷,只由袖中掏出封好的信张交递过去。

“这是什么?”李敷将眉一抬,轻声追问。

“旨意。”那人咬字清晰。

“皇上的?”李敷又问。

“大人一看便知。”那人面无表情行了一礼,随即离开。

李敷远远目送了他,微热的指肚触及封印后渐渐发凉,他琢磨着是亲启,还是呈递皇上,待冷风扫过,湿汗僵冷地贴近后衫,他吞了吞口水,指尖轻启,藏于袖中缓缓展开信笺。呼吸猛然窒下,双目越睁越大,看毕,狠狠揉紧信握于拳中。一只袖子,仍不住地颤抖。猛然回身,目光紧紧逼视方走出的西侧殿。

那三字,于口中仓皇念出,声息隐颤——

“冯、善、伊。”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四 素

“小墩子,你前年上元节欠我十六钱半银子。”

“秋妮,你大大前年说要替我改件棉衫拿了我袄子去始终没改给我。我算了算,我那袄子十五钱半。限你三日改了好还我,要么还我十五钱半,外加三年来伤风疗养费二两七钱。”

“周大脑袋,你三年来蹭我七顿饭,三十八碗茶,算你个人情价三十两咱清了。”

打一清早,落熙宫格外热闹着,冯善伊拖着厚厚一摞账本来,挨宫乱蹿,挨门挨户讨帐。平日里借着拓跋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她作威作福,在奴才们中放出不少高利贷,如今她要出宫了,算计着连本带利都收回来。刚刚跑过三所宫院,收了大半,这半会她进了落熙宫甩起了太岁。

“大家赶紧的,我这还有好几所要跑呢,耽搁不起。”

冯善伊正襟危坐了庭中,怀中抱着一只秃毛犬,这狗的名声同她主子一般响,一提大名小眼睛,谁都知道它和冯善伊狼狈为奸,祸害千年。躲御膳房出恭,往皇上紫砂壶里撒尿,兹等丧尽天良的坏事,它和她主子没少干,无奈拓跋余爱屋及乌,偏偏宠着这屡屡犯上作恶的主仆,他们这等下人只得咽下无奈苦水,恨屋及乌。

周大脑袋叼着根稻草蹲在廊角里,“呸”一声吼着:“我他奶奶吃了你几个臭饽饽,喝了你几碗破凉水就三十两啦。冯善伊,做人要厚道。”

小眼睛一听有人骂娘吐脏字,顿时火了,翻着鼻孔呼大气,一心一意要从冯善伊怀里扑出去处治恶人。

“小眼睛,做人要淡定。”冯善伊低头安慰一抚摸道,“他骂他奶奶呢,不关你事。”

秋妮耸着脑袋递来碗水,冯善伊就水清了清喉咙又念:“你个大脑袋,那是臭饽饽吗?盛饽饽的碟子那可是以玛瑙金玉入釉官窑烧出来御器之品,你喝那茶,是九莲碎荷的壶里倒出来的水,样样都是天子规格。再说,我是什么人,我给皇上端筷子递杯子的,伺候你给你备食的我好歹也是御用。收你三十两那还是人情价,你个死没良心。”

“善伊姐,你给我宽几日。”一旁咬袖子的小墩子正一瘸一拐来,靠着墙边喘气,“这钱我一定还。”

小墩子人老实,伺候拓跋余有五年了,拓跋余驾崩后,听说他跪在奉天殿守着灵柩十天十夜没动过地,移梓宫时他由人拉起来,才发现这一双膝再也直不起来了。冯善伊扫了一眼他腿,眨眨眼睛,很讲原则道:“善伊姐姐这没人情说,三天就是三天。姐姐我被新皇帝赶了出去,也得攒够嫁妆钱出宫好寻人家不是。小墩子,姐姐待你不薄,你别拖累了我找婆家的好年华。”

冯善伊说罢将小眼睛放了下去任它舒活筋骨,顺带围着周大脑袋吼吓一番。她将账本挪了眼前,手指顺序滑着,落了李银娣的字眼,再幽幽唤着:“李银娣呢,在不在?是躲帐去了?”

“那小贱人如今出息呢,一会儿回来该是主子了。”秋妮话说得酸溜溜,暧昧不明着。那李银娣从前就是个替冯善伊接把手传消息的小宫女,一直在冯善伊身前历练着,她和冯善伊亲近倒也是亲近,只是却也总像是隔着层膜。

冯善伊一抬眼眉,示意秋妮说下去。

“要不是跟着善伊姐,她能混上恭使宫人的阶位。新帝下旨说收了先帝的妃嫔,外加正五品以上的女官一并纳做御女承恩君王。她这回真是赶上好命,女官没当出什么模样,却得了新主恩宠。新帝方入宫即被内侍府唤去验身侍寝了。莫不是她给了李大人什么好处,都说皇上彤册都是由李大人和内侍府内定......”秋妮越说越悬乎,眼珠子一转,忙摇善伊胳膊,“善伊姐,你行行好,再予我几两银子出力,待我得了宠,定重重回报。”

冯善伊冷笑,弹开她手指:“得了,就您那姿色,我怕把皇上吓得不举。”

“你!”秋妮瞪圆了眼珠子,“那李银娣就有姿色?面黄肌瘦,见风就倒,活似黄菜花。我看她好日子也不多了,近日子动辄就昏过去人事不知的。”

“可叫了太医看?”冯善伊随意而问。

“每回请了太医来都拒出去,害我打发了太医不少银子。她那模样就跟一心求死似的。从前也不见她对先帝爷多忠心尽职来着。”

“不是她忠心。”冯善伊凉了笑意,“是咱这新皇帝喜欢看我们忠心求死来着。”

“这鬼丫头,死精呢。”秋妮听罢似乎想明白了,随即啐了一口在地上。

冯善伊无意坐等下去,浪费在落熙宫的时间已经太多,她站起身来,唤了小眼睛守回自己脚边,一主一仆顺着廊子往外走,经由周大脑袋身边,不忘提醒:“大脑袋,明日你把欠下的三十两如数奉还,就交给小墩子,甭转我了。”

“凭嘛!”周大脑袋急了,一摸脑袋耳根子都红了,只剩嚷嚷:“冯善伊,你奶奶的做人要公平。凭嘛他几钱银子三日还你,我三十两银子一日就得还他。”

冯善伊止了步,一手挡着烈日转过头来,凝着他认真道:“你他奶奶也给我把腿跪折了,我倒给你三十两你看成不?”

风,陡入。

周大脑袋光亮的额头止不住地随风颤,冷汗淋漓。

冯善伊一叹气,换了语气道:“大脑袋,你该洗头了。”

落熙宫门由外推开,两处落叶纷扬而起,朱色的宫门映出风中格外清瘦萧败的身影,是李银娣回来了。如今她已穿着宫妃的常服,宽绰而温暖的狐皮白袍将她肤色映得更加苍白,一双裸瞳全无焦点地落向廊中。她身后尚跪着侍卫,那些人在一夜之前还将她视作同等的奴才,只是一次宠幸而已,他们便要齐齐俯身跪地向她称臣。

她的身后随着李敷,他是奉皇上的旨意将她送归宫所。

李银娣貌似疲惫极了,她行得极慢,脚底发软,一时似踩着棉花飘过来。冯善伊果断地为她让路。

李银娣经过她身前时,声音轻而无力:“您来了。”

“这时候应以敬称唤您的不该是我吗?”冯善伊由笑堆了满面,不动声色道:“这宫里还是不要乱了分寸的好。”

李银娣抖了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她累极了,只想回屋闭了眼睛睡下去。

“去年三月我替您填了内侍府的人情债,费了二十两银子,入冬时我帮您置备了新衣,共四十三两银子。听说您病了看病养病自要花费,我再多吃点亏,抹了零头,四十两银子您——”

李银娣将目光投了她,只是淡淡截了她的话:“随我入屋罢。”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五 银

冯善伊二话不说随李银娣入了室,她这人有一原则,讨债的事绝不含糊。李银娣坐在镜前披散开自己的长发,似乎无意歇息。苍白的容颜写满颓败,她要用厚重的脂粉压盖所有的疲惫。半刻之后,她还要随李敷前去给常太后请安问福,皇上是个孝子,一个把自己的乳母当作亲生母亲来敬爱的孝子,那么从今往后,她也会是孝顺的儿媳。身后冯善伊走了她身侧,低下头,手穿过她的发。

李银娣不等她吱声,先道:“着实没有银子还你。”

“笑话,没银子还......”冯善伊说着一停,舒了口气,未说尽。

李银娣了悟一笑,只道:“给了李大人好处?”原来,她也是这般想自己的。

冯善伊没有答话,将目光扫了他处,其实她不信,只是想说出来争个口舌之快。

“那你也可以给他个好处试试,说不准也不必离了宫去。”李银娣转而冷笑,她一手拉开妆匣,个中摆了各式样的金饰钗花,“我没有钱,只这些东西,你觉得哪些值钱便拿去,就用这些去抵。”

“你的妆饰,又有哪样不是我转赏的?”冯善伊回应着她的笑。她从前对她该有多好,拓跋余赏下的东西,无论多少,她每每一分为半,吝啬如冯善伊,也定会与李银娣共享。而李银娣对她,也曾是好的,她会在夜里替她添被子,她会在她由噩梦惊醒时将她收拢入怀,像母亲一般抚慰。她们一起侍奉拓跋余,一起还击赫连莘的高傲,这些不是假的。

“拿去!都拿回去。”李银娣有些恼,将头一垂,长乱的碎发掩住半张脸,“月俸下了,我会还钱。”

冯善伊靠了妆台前,胡乱拨拉着匣中物件,她挑选的肆意,看也不看,只捡了就收在袖子里,直到她翻出那一面白蓝底的釉彩玄纹镜,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她捏着它目光沉了沉,最后面无表情地置了袖中,抿唇,看向李银娣缓缓念:“你欠我的,就此两清了。”

“我希望你能幸福。”李银娣唇角含笑,忽而言得诚恳。

冯善伊蹲下身来,仔仔细细盯紧她笑:“你就是这模样楚楚可怜着讨了他的欢心?”

烛火一闪,映红李银娣半张脸,她缓缓言着:“我觉得你可悲。”

“我还觉得你可笑。”冯善伊摇摇头,“不过被他睡了几晚,你便有资格冲我耀武扬威,有资格摆出一脸的悲天悯人关怀众生?!还不就是翻过身去,再由另一个男人睡。这,才是你生存的资本。李银娣,你看清楚谁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李银娣依然笑着,优雅的姿态尤其像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她没有怒,没有骂,只是若无其事字字清晰地言说:“至少我和他有过肌肤之亲,赫连也与他有过百年好合的婚嫁诺言。只你,什么都没有。”

一时静寂无音。

半晌,她终于说出冯善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

“你连一个殉他的借口都寻不到。”

冯善伊转过身来,虚了虚眸子,不甘示弱便只能强咬住牙根以退为进:“这么说,是我碍着你们俩眉目传情秋波暗送。那你便光明正大与他好,何必要偷偷摸摸,半夜才敢爬上拓跋余的床。”

“冯善伊!”李银娣再无忍耐,歇斯底里道,“他都成了先帝,你能否不要再一口一个拓跋余。”

“我至少能当着他面唤拓跋余。”冯善伊咧嘴笑,嘴角却在颤,“不是什么都没有。”言尽,推开室门,狂风骤卷,大步而出间,烈阳散去,乌云遮了半边天,一层层卷着黑雾压逼而来。小眼睛由廊中滚来,跃上她裙间讨好的欢叫。冯善伊便将小眼睛高高举了起,小眼睛有一双无比混浊的眼睛,她从来以为它可以看穿她所有的心思。她将它挂了肩头,下巴抵着小眼睛额头,声音很轻很低:“小眼睛,他真的成了先帝吗?”

小眼睛呜呜着,而后“旺”了一声。

冯善伊吻了吻它,一脸明媚的笑:“为什么我觉得他这时候仍在宣政殿训政呢。”

她再扬起头来,任风拂痛眼底的酸软,只是一瞬,她将目光投去身侧,穿过枯败的花坛,与对面之人隔庭相望。那李敷仍立在廊中,远远看着裙袍飞扬的冯善伊面无情绪。他们之间无一人率先垂下头去,善伊觉得她的目光隐约熟悉,平静温和中透着疏离,却又不知道因何而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