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默不语,瞧了傅益一眼,拔腿就往外走。
令容哪敢放他回去跟田保告状,忙揪住他的衣袖,“公子请留步。”
少年脚步一顿,下意识想甩开,瞧见身旁只及他肩头的美貌少女,忍了忍,仍冷着脸。
令容不敢松开手指,拽着他衣袖,盈盈行礼道:“这回是我堂兄冒昧,得罪了公子。他自幼顽劣骄横,行事不知分寸,祖父得知此事,已严惩他了,因他还在跪祠堂,特意命我们过来赔罪,送公子回家。”她双眸明亮,瞧着少年,见他唇边嘲讽般动了动,知道他心里必定满是恶气,便道:“堂兄虽顽劣,我府上却不是仗势欺人的,公子若有怨气,尽可开口,祖父必会叫他赔罪。”
她说得语声柔软,眼眸带笑,又满是歉意,那少年将她盯了片刻,别开目光。
令容心中仍旧忐忑。
靖宁伯府虽有爵位,也有官职,但跟皇帝宠信的田保比起来,仍是弱势。这事是堂哥做得不地道,她先前不敢确信,如今既已查实,就好办多了,遂问道:“或者请公子移驾鄙府,叫我堂兄亲自赔礼道歉?”
欺负了人,赔礼道歉是天经地义。
她还挺想让少年出面抖出此事,好叫祖父知道堂哥办事多荒唐,严加管教,免生事端。
谁知少年仍是不语。
这般美貌清秀的少年,莫不是个哑巴?
正想再劝,却听他忽然开口。
“不想看到那人。”少年的声音如泉石清冽,眼底却有嫌恶。他想甩开令容的手,瞧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狠不下心,且她身段儿又袅婷娇气,仿佛一用力就能碰倒了。欺负人的并不是她,少年也没打算迁怒,僵了僵,语气缓和了些,“放我走。”
“当然,但…”令容仍揪着他衣袖。
“尊府行事开明,此事与旁人无尤。”
这便是不会迁怒的意思了,令容总算放宽心,满面歉然地松开手指。
少年抬步就走,傅益对令容的举动满腹疑惑,顾不上细问,带着令容追上去。至分岔路,叫令容先回去歇着,他送少年离开。

这少年姓高名修远,是嘉州龙游县令高世南的独子,因父亲蒙受冤屈被流放,在嘉州府衙难以伸冤,故带了家中仅剩的银钱,孤身上京,想在天子脚下为父亲洗刷冤屈。到了京城,凭着一腔孤愤,往京兆衙门状告甄皇后的父亲宁国公仗势欺人、构陷忠良。
京兆尹哪敢接?当即乱棍赶了出去。
这事被田保得知,因他跟宁国公不睦,便派人将高修远叫到跟前,询问缘由。得知他竟是二十年多没见的姑表兄高世南之子,十分意外,遂认了表侄,让高修远先在京城住下,等他寻机会奏禀皇帝,洗刷冤屈。
高修远在京城住了一阵,眼瞧着宁国公煊赫跋扈,田保却按兵不动,他又伸冤无门,心中苦闷,来金州游历山川。不巧碰见傅盛欺辱猎户,心中不忿,仗义执言,却被傅盛捉来别苑,非要他求饶才肯罢休。
少年气盛,哪肯低头?平白被关了三四日。
而今得了自由,虽然傅益满口愧疚,赔了银钱,还想让他去府中让受傅盛赔礼道歉,他却片刻都不想留在此处。那些银钱他分毫不取,骑马便飞驰回京。
田保因他数日未归,不免问缘故。
高修远本憋了满肚子恶气,想如实说时,却又记起那美貌少女歉然的姿态来。欺负他的那人日后自可教训,他知道田保跋扈骄横,不想让田保掺和进来,便道:“去金州游玩,因风景好,在寺里住了几日。叫表叔担心,是侄儿不对。”
“住在寺里?”田保在宫城厮混半生,眼睛一眯,便知他是说谎。
高修远浑然不知,只点头道:“嗯,是在寺里。”
田保没再追问,只随口问他是去哪座山游玩,景致如何,高修远如实回答。
过后,田保却派人前往金州查探实情。他居于高位,手握禁军,能跟宰相分庭抗礼,得皇帝信重,自有通天手眼,次日消息便报到跟前,说是靖宁伯府的公子仗势欺人,关押了高修远。
田保得知,脸便沉了下来。
他仗着皇帝宠信,在京城横行跋扈,何曾将没落的伯府放在眼中?打狗还需看主人,他从前身份低贱,受尽冷眼,如今飞黄腾达了,更容不得旁人藐视,更何况那傅家欺负的还是他新认回的表侄?
正自暗恨,碰巧属下来报,说抓进锦衣司的两个暗桩被韩蛰严刑逼供,被活活打死在狱中,田保冷笑一声,计上心头。

过了数日,十七岁的永昌帝李政心血来潮,在北苑摆驾射猎,邀了众王公大臣同游。
世家子弟们陪同射猎,羽林军小将韩征箭术出众,拔得头筹。
永昌帝甚是欢喜,瞧见尚书令韩镜就在跟前,不免夸他教子有方。
贵妃范氏陪坐在旁,闻言一笑,“韩小将军风采出众,韩相又为国事操劳辛苦,皇上总得赏赐些什么。不如——赏赐一门婚事?”
她生得妩媚,身段柔软多姿,比起端庄温良的皇后,更能小意体贴地哄着男人。
永昌帝向来宠爱她,闻言颔首称是。
韩镜却是神色微动。这范贵妃跟田保沆瀣一气,贸然开口,必然不怀好意。他忙起身,拱手道:“皇上美意,微臣铭感在心。只是犬子尚且年幼,还需历练教管,方可成家立业。”
永昌帝刚起了兴致,闻言笑意稍敛。
田保瞧见了,当即笑眯眯地道:“皇上当真要赏赐韩相,何不给锦衣司使找一门好婚事?韩大人年已二十,才能出众,为了给皇上分忧,连婚姻大事都耽搁了。微臣听闻靖宁伯有一孙女,容貌出众,天姿国色,若是皇上赐婚成全,正是郎才女貌。”
范贵妃亦附和道:“臣妾先前瞧世家女儿们的画像时也见过,当真是容貌倾城。”
两人一唱一和,将永昌帝架在了中间。
这昏君平常最好颜面,正因韩镜辞谢不悦,瞧了眼韩镜身后肃容侍立的锦衣司使韩蛰,当即道:“既是如此,朕明日便下旨赐婚,玉成美事。韩家满门忠臣,到时朕叫礼部帮着筹备,务必叫这婚礼风风光光!”
说罢,举杯饮酒,权当是定了此事。
韩镜居于相位多年,岂不知靖宁伯府的底细?
三朝宰相绝非任人欺凌的性子,田保虽仗着皇帝跋扈,但他手握相权,朝中根基牢固,在皇帝跟前未必要处处退让——尤其是这样荒唐的婚事!
韩镜脚步微挪,才要辞谢,却被身后的嫡长孙韩蛰轻轻牵住衣袖。
旋即,韩蛰越众而出,躬身道:“微臣谢皇上美意。”
他年已二十,自幼文武兼修,气度高华,沉静自持,若不是锦衣司使手段狠辣、性情酷烈的名声叫人闻风丧胆,着实能令满京城的少女倾心。因他行事老练,别说满朝文武,就连永昌帝有时都对他忌惮三分。
此刻,韩蛰挺拔的身影站在跟前,如渊渟岳峙。
他的脸上是惯常的漠然,出口的话却叫永昌帝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倘若韩家祖孙当场拒婚,不识抬举,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永昌帝身后,田保微觉诧异,旋即冷笑。
第4章 克妻
韩蛰和傅家孙女的婚事就此促成,连田保都觉得意外。
他串通范贵妃谋划此事,其实打着一箭三雕的主意。
倘若韩镜当场拒婚,拂了永昌帝的颜面,永昌帝哪怕未必能拿韩家怎样,也定会给些小鞋穿,正可报了他从韩蛰手里受的恶气。
如今韩蛰应了婚事,按先前韩蛰“克死”两位未过门的妻子,不肯叫人轻易踏进韩家大门的架势,那傅家孙女未必能逃过劫数,赔上一命。即便能嫁进去,按傅家那副德行,攀上了韩相这棵大树,必定会胡作非为,到时候不必他出手,韩镜就先收拾去了。
傅家倒霉受灾,正可报了傅盛藐视得罪他这位当红内宦的仇怨。
而韩家有了靖宁伯府这门拖后腿的亲事,原本密不透风的府邸也能露出破绽来。
怎么算,这对他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田保甚为满意,对永昌帝伺候得更加勤快尽心。
而在北苑外,韩镜的脸上却没半点笑意。
祖孙俩出宫回府,韩蛰陪着祖父坐在车厢里,待车子驶入僻巷,才开口道:“祖父还在为今日的事生气?”
“靖宁伯府什么德行,你不知道?”韩镜沉着张脸。
“孙儿知道。”韩蛰颔首,“当时应下,也只是权宜之计。田保跟范贵妃当众发难,祖父若是辞谢,皇上必定不高兴。他毕竟是皇帝,总需顾忌几分。那傅家孙女的底细孙儿稍后就命人去查,若清白干净,安分守己,娶了放着也无妨,若不趁意,祖父先压着圣旨不办,再寻机私下回绝皇上,也算保全他的颜面。”
这般解释,韩镜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许。
他屹立三朝稳居相位,实权在握,从前压着不办的圣旨能堆满桌案,也不怕添这一件。旋即颔首道:“你办事向来稳妥,叫人放心。查底细的事尽快办,阖府上下都需查明,若有不对劲的,哪怕皇上震怒,我也去回绝这旨意。”
“孙儿待会就叫樊衡去。”
樊衡是韩蛰身边的得力副使,心思缜密,目光毒辣,手段果决,十分得器重。
当天后晌,樊衡骑了一匹快马出城,直奔金州。

上林苑赐婚时唯有数位亲近重臣在跟前,朝臣们都知道韩镜瞧不上靖宁伯府,此事未必能成,出宫后半个字也没宣扬。田保等着看傅家的戏,懒得再搅混水惹麻烦,也没特意传出此事。
是以靖宁伯府没听到半点风声,直至数日后圣旨颁下,傅云沛才惊闻噩耗。
——韩家对靖宁伯府不满意,傅家对韩蛰也同样不满意。
韩家在京城的煊赫权势固然炙手可热,令人艳羡,但韩蛰心狠手辣、笑里藏刀的名声却是整个朝堂无人不知。据说他办案时对老弱妇孺都下得去手,叱咤风云的硬汉到了他手里都只求速死,更别说旁人了。
那样心肠冷硬如铁的人,哪会知冷知热,体贴妻子?
更别说他还命格极硬,素有克妻之名。先前有人牵线搭桥,给他寻了两门亲事,谁知两个姑娘都在出阁前暴毙闺中,令人叹惋。背地里议论起来,都说是韩蛰在锦衣司的手段太狠,命又硬,才会做下冤孽,逮谁克谁。
靖宁伯府虽走在下坡,傅云沛也知道两个儿子不争气,但父子三人有一样是相似的,都格外爱护子女。对府里两个孙女的婚事,更是郑重。
先前给令容的堂姐傅绾论亲时,都只看儿郎的品行,不看家世。只消儿郎品行端正,能待妻子好,才貌也配得上,哪怕家里穷些,傅家也愿意多陪嫁些金银,只求孙女过得安稳,不受委屈。
到了令容头上,因她自幼生得漂亮娇气,长辈们一声声“娇娇”的喊着她长大,更是不愿让她受委屈。
先前傅云沛就跟傅锦元商量过,打算把令容许给宋重光——
表兄妹俩自幼投契,宋重光性子又好,凡事肯让着令容,论才学也不输给傅益,品貌虽不算出挑,却还算配得上。最难得的是宋建春疼爱妹妹,对外甥女更是呵宠,日后哪怕宋重光犯浑,宋建春也能在旁训诫。至于婆母阮氏,出身不高,这些年瞧着伯府的爵位,待令容也不错,只要有傅锦元撑着腰,自然不会苛待儿媳。
谁知这头才盘算着婚事,那头竟会有赐婚的圣旨飞来,赐的还是韩蛰那等凶神。
偏巧靖宁伯府人微言轻,韩家不发话,傅家哪怕抗旨拒婚,也难动摇圣意。
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那样显赫凶险的门第,谁爱攀附谁去,傅家可不想把娇滴滴的女儿送去受委屈。
傅云沛愁眉苦脸,傅锦元更是唉声叹气,生平头一回后悔从前不用功,没能在朝堂争得一席之地,好将女儿护在翼下。傅锦元在蕉园外来来回回地踱步,又是后悔,又是担心,怕女儿心系表哥,受不住这消息,犹豫该怎样跟她提起。
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才进了院子,去后面瞧令容。

令容才抄了一篇书,这会儿正瞧着枇杷带丫鬟们剥才买来的栗子。
小厨房里备着切成块的鸡肉,等栗子剥好煮熟了,将鸡肉加酒和酱酒煨到七分熟,再加上栗子和笋块,再煨三分,加点饴糖后出锅,做出一道栗子炒鸡,味道极好。
令容虽爱美食,厨艺上却手生,通常都是她出谋划策,贴身伺候的大丫鬟红菱来做。
红菱比她大两岁,是府里一位厨娘的女儿,极擅厨艺,时常会做些糕点,不止令容喜欢,宋姑和枇杷也常惦记,被她喂得瘦不下来。
前世在宋家时,令容便是靠着红菱的厨艺熬过那段最伤心的日子。
今日闲着无事,抄书之外,令容尽在琢磨该如何推拒了跟宋重光的婚事,才能顺理成章,不叫旁人起半点疑心,也不叫舅舅太过失望。想起在宋家后宅独居的日子,不免想起种种美食,遂张罗起这道栗子炒鸡。
瞧见傅锦元进来,令容还颇意外,跟着他到偏厅,才问道:“爹今日不去衙署吗?”
“有件事情——”傅锦元顿了下,椅子里坐不住,又站起身来。
令容只管站在窗边,噙了笑抬头望他。
傅锦元瞧着娇滴滴的女儿,心中大为不忍,犹豫片刻,才缓声道:“今日京城传来旨意,给你赐婚。那户人家倒很显赫,是尚书令韩家,只是这回赐婚的是他的儿子韩蛰。”察觉女儿神情有些发懵,又解释,“那韩蛰是锦衣司使,性情和名声都不大好…”
“性情酷厉的节气大人,是不是?”令容出声,笑容僵在脸上。
她做梦也没想到,京城里会赐下这样一道旨意。
霎时间,关乎韩蛰的所有记忆被勾起。
令容只见过韩蛰一回,就是在宋家的后园中,旁的所有事情都是听闻。狠辣的手段,冷厉的性情,这些都不算可怕,要命的是他将来会造反当皇帝,这种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必定是相爷韩镜筹谋已久,此时蛰伏深藏,不露痕迹。
她随即想起了韩蛰克妻的传闻——
从韩家谋逆的举动来看,她觉得两个闺中姑娘暴毙,并非韩蛰命硬,很可能是韩家不愿让旁人窥出秘密,才会用那等手段。虽说这只是猜测,令容也不明白韩家为何先答应婚事再有此举动,想到这种事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仍然觉得害怕。
傅锦元瞧着女儿脸色都变了,更是心疼,原先的担忧畏惧也尽数化为勇气,“韩蛰并非良配,这赐婚来得突兀,我还是想办法拒了这婚事。”
“爹!”令容忙揪住他衣袖,虽心乱如麻,却知抗旨不是小事,只低声道:“容我想想。”
傅锦元叹了口气,“娇娇放心,你若不情愿,爹定能想出办法。哪怕这辈子不出阁,爹养着你,也比嫁给那手上沾满血的凶神贼子好。”
“韩蛰倒没那么不堪…”令容低声,手指头绞着衣袖,“爹可知道皇上为何突然赐婚?”
“我已问了传旨的人,是先前射猎时皇上有意赐婚,大太监田保提了咱们家。”
“田保?”令容惊愕,霎时间明白过来。
田保跟靖宁伯府非亲非故,贸然提起,必定是为先前那少年的事情。
既然是他刻意报复,倘若父亲抗旨,那便是自寻死路!
这条路既被封死,令容反倒镇定下来,请傅锦元先回去,她细想想。

当晚,令容站在窗边,对着月影出神。
前世种种涌入脑海,韩蛰那句“若和离了,我娶你”也随之浮现。
像是一句箴言,绕过轮回,竟然把婚事降落到她头上。
这下好了,她都无需费神考虑如何拒了宋重光那负心汉,还不叫舅舅失望、爹娘难办。
那道赐婚的圣旨成了最好的由头。
令容咬了一口白日才做的栗子糕,对月苦笑——看来老天爷还是留了后手,虽给了她重活的机会,却没打算给她坦途。田保那种人,傅家目下得罪不起,她若想爹娘和哥哥平安无事,最好别再去触那昏君的霉头。
其实静下心细想,嫁给韩蛰也不是她最初料想的那样可怖。
韩蛰心狠手辣,她躲着就是。至于“克妻”之说,看韩蛰后来的行事,不像是丧心病狂到见了未过门的妻子就举刀杀掉的地步,想来是那两家无意间窥到秘密,被韩家察觉威胁,才会除去。
倘若她明哲保身安分守己,把心思放在美食上,不去窥探韩家隐秘,能否保住性命?
只要保住性命,旁的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也只能赌一赌了。
第5章 偶遇
次日清晨,令容梳妆打扮过,便去前院找父亲。
傅锦元今日告假没去衙署,正愁眉苦脸地喝茶。昨晚她跟宋氏提了此事,妻子也是一脸忧愁,只是令容不叫人打搅,暂未去惹她烦心。夫妻俩夜里商议出路,三更天才迷糊入睡,傅锦元只当令容也没睡好,要很晚才能起身。
瞧见娇滴滴的女儿大清早就跑来问安,脸上又不见愁苦,傅锦元甚是诧异。
“娇娇!”宋氏站得离门口近,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
令容知她担心,扬起脸儿露出个笑意,“娘!”旋即挽着宋氏的手臂往里走,道:“昨天那事儿我想清楚了,既然是皇上赐婚,拒了有害无益。不如遵从旨意,或许还能和气生福。”
她正值妙龄,哪怕半夜未睡,清晨起来仍是活蹦乱跳。
一袭鹅黄对襟薄衫裁剪得当,底下是蝶戏水仙的襦裙,宫绦低垂,腰间丝带飘然。满头青丝结了百合髻,留两缕松松搭在肩头,娇俏可爱,漂亮的脸蛋红润柔腻,气色甚好。
这跟傅锦元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他怀疑是听错了,待宋氏屏退丫鬟,忙道:“赐的那门婚事,你愿意?”
“女儿愿意。”
傅锦元如常地将桌上蜜饯盘子往令容跟前推了推,“娇娇,爹娘虽盼着你懂事乖巧,却不是想让你在这事上受委屈。昨晚我跟你娘已商量过,虽是圣旨赐婚,毕竟还需合八字生辰,瞧生肖命格,要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
八字合出个凶兆,说皇上赐婚是瞎了眼吗?
那得罪的不止是田保,更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了。
若做主赐婚的是个明君,傅家若不情愿,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偏巧坐镇朝堂的是永昌帝那昏君,只求颜面不讲道理,旁边还有田保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傅家没能耐跟皇帝对着干,也只能识时务些。
令容嚼着甜丝丝的蜜饯,语声儿都是柔软的,“女儿想清楚了,爹娘不必担心。不过——”她将蜜饯咽下,喝了半口茶水,娇丽的脸蛋上便严肃起来,“田保跟咱们府上非亲非故,怎会知道府里有我?这事儿实在蹊跷,爹可得劝着祖父查明清楚。”
“这事我知道,你祖父也有想打探清楚。”
“前几日堂哥做的事,爹听说了吧?”
傅锦元颔首。那日带着兄妹二人从别苑回来,傅益就说了傅盛仗势欺人,关押良家少年的事情。那少年虽走了,别苑家丁却都是见证,老太爷生气,亲自将傅盛揍了一顿。只是傅盛顽劣,挨了打也像是无关痛痒,当时求饶知错,过后仍是顽劣。
令容遂道:“田保不会平白无故的发难,堂哥欺负的那人来自京城,没准跟田保有关。”
傅锦元先前没往这上头想,闻言脸色微变,稍想了想,便往老太爷的书房去了。
剩下宋氏带着令容用了饭,又开解了半天,才放令容回屋摹字。
后院中海棠含苞,令容倚窗而坐,有清风阵阵。
既然定了主意不抗旨,忧愁哭闹都没用,还不如盘算清楚往后的路。
韩家的底细令容不知道,自家亲眷的脾气她却是清楚的。父亲和大伯虽都是纨绔,行事却有分寸,甚少惹是生非,就只堂哥傅盛可恶,这回她平白受赐婚之灾,便是拜他所赐!更别说前世府中遭难,也是他种的祸根,着实可恨。
往后她若真嫁入韩家,相府谋逆,必定更为谨慎。韩家树大招风,又有无数虎狼环伺,盯着韩家和往来亲朋,像堂哥那般性子更会招致祸事。
趁着此事,合该让祖父查明白,狠狠给他个教训!

茫茫京城,要打探一位不知根底的少年,谈何容易?
傅云沛等了数日没那少年的消息,只曲折探听到田保年前曾认了位表侄,连他的住址都探到了。随后傅云沛带着傅益进京一趟,远远瞧见那表侄的容貌,正是当日傅益放走的少年!
这一下真相大白,傅云沛气得脸都青了。
回到府中,将还在屋里锁着禁足的傅盛叫到跟前,狠狠训斥责罚一通。连傅伯钧也因教子无方,被牵累着挨了训斥。傅盛被罚往祠堂跪三天三夜,这两个月每日再去跪两个时辰,面壁思过。因他连累令容无辜受灾,大伯母还特地押过来,给令容赔罪。
傅盛何曾给堂妹作揖过?愧得脸都涨红了。
这些责罚却仍难改变皇帝赐婚的事实。
不几日,韩家派来纳彩提亲的人便到了靖宁伯府门前。
傅云沛和傅锦元即便不喜韩蛰的名声,想着女儿要嫁到韩家门中,也只能拿出和气态度来,免得两家交恶,回头叫令容独自在京城受苦。
随后问名纳吉请期,因是皇帝赐婚,礼部有意七八月就操办了婚事。因令容年幼,傅云沛和傅锦元费了许多唇舌,才往后推了推,定在腊月初办事。
这些事都有长辈做主,令容反倒闲下来,除了找绣娘量身段裁制嫁衣外,倒无需做什么。宋氏忙着筹备嫁妆,又带令容去佛寺进了两回香,祈盼韩蛰能比传闻中的和善,祈盼韩家的婆母姑嫂好相处,能让女儿出阁后过得顺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