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西飞 作者:柏瑞尔·马卡姆
《夜航西飞》以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的肯尼亚为背景,
真实再现了作者在非洲的生活,
其中包括她毕生钟爱的两项有趣又传奇的事业——
训练赛马和驾驶飞机。柏瑞尔•马卡姆以非常动人的文字,
铺陈出她在非洲度过的童年、她参与狩猎的情景、
她与当地土著的情谊、她训练赛马的过程,
以及她独自驾驶单翼双座木螺旋桨飞机,
在东部非洲从事职业飞行并猎队搜寻大象踪迹的往事;
还详细描述了她从非洲驾机回英国沿途所遭遇到的政治与自然
险阻;
最后更记录了她在一九三六年九月独自驾机从英国飞越大西洋
直抵北美的经过。
作者简介

瑞尔?马卡姆(Beryl
Markham)一九〇二年十月二十六出生于英国莱斯特郡,
四岁时随父亲到了肯尼亚。她先是跟随父亲训练赛马,
十八岁便成为非洲首位持赛马训练师执照的女性。
一九三一年开始,她驾驶小型飞机在东部非洲载运邮件、
乘客和补给物品,成为非洲第一位职业女飞行员。
一九三六年九月,她从英国出发,驾驶飞机一路向西飞行,
最后在加拿大迫降,费时二十一小时二十五分,
成为第一位单人由东向西飞越大西洋的飞行员。一九四二年,
《夜航西飞》首次出版。一九五〇年,她回到肯尼亚,
重操赛马训练师的职业,直到一九八六年八月三日,
她在内罗毕自己的家里突然辞世。
“你该写写这些事。你知道吗,你应该写!”
有了《小王子》作者圣埃克絮佩里的催促,
才有了这本不断再版的传世佳作。
一个比《走出非洲》更真实的非洲
一部让海明威自愧不如的传奇经典
名家推荐
你读过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了吗?……她写得很好,
精彩至极,让我愧为作家。我感觉自己只是个处理词语的木匠
,将工作所得拼装到一起,有时略有所成……
由于我彼时正在非洲,所以书中涉及的人物故事都是真实的。
我希望你能买到该书,并读一读,因为它真的棒极了。
——海明威
十年前第一次读到《夜航西飞》时就想将它翻译成中文。
你若问我这书为何迷人。那我只能反问你:非洲怎么能不迷人
?飞行怎么能不迷人?……她想做的,
只不过是向没有经历过她那个非洲的人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这个故事就是她的人生。我们都只活一次,
所以这个故事也只需讲述一次。
——译者陶立夏
序言
《夜航西飞》充满诱惑与神秘。怕叨扰读者的乐趣,
我不想对内容多加赘述。一言以蔽之,
这本书是由三十年非洲岁月串联起来的片段回忆,
讲述一位精彩女性从童年到一九三六年的人生经历。柏瑞尔·
马卡姆,常被认为是肯尼亚的喀耳刻女巫
,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寻常喀耳刻。想象一下,
喀耳刻在尤利西斯身上施下咒语,于是她可以与他一同远行,
学习航海,见识世界。她还顺手对他的男性同伴们施下魔法,
这样他们就不会对她闯入男子汉的世界忿忿不平,
反而还欢迎她的加入。让众人着迷是容易的事,
那是她天性使然,而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学识与冒险。
“自由女性”这个专用名词总是让我担忧。它暗示着普遍存在的“
奴隶身份”,最终,在我们所处的人生与时代,
女性必须抬起她们低垂的头,奋起反抗。
它也暗示着男人是自由的,但他们并非如此。在我看来,
整个人类都正经历着艰难,男人与女人应该,
而且将会结伴而行,从伤害大家的偏见与愚昧中解脱出来。
但是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拥有勇气和意志力,
永远走她们选择的人生路,无视任何约定俗成的界限。
我怀疑柏瑞尔·马卡姆是否听说过“自由女性”一说,或者,
作为一位彻头彻尾的魅力女性,她是否曾考虑过女权主义。
一九一九年,她十七岁的时候,将所有的家当装进两只马鞍包
,以她唯一知晓的方式独自谋生。她没有家,
也没有家人等她回去。《夜航西飞》
记录的正是这种初生牛犊的勇气,
一个勇敢得令人动容的十七岁女孩,决定了她未来的人生。
开始,柏瑞尔·马卡姆一直保有无畏、勤奋和非同寻常的成功。
她并不自比先锋人物,也不以女性解放者榜样自居。
她乐享肯尼亚的生活,那里是非洲的天堂,
她也乐享自己的工作。
我只见过柏瑞尔·马卡姆一次,
因为某个记不得的原因被召集到她位于奈瓦沙湖边的家里喝了
一杯,房子是她租的,她在那里养赛马。
那想必是在七十年代早期。我从自己朴实无华的山间别墅出发
,别墅就建在大裂谷中的隆格诺特火山上。
开车驶过尘土飞扬的小路时,我寻思着自己干吗要走这一遭。
我对马一无所知,更不关心。
如果这位内罗毕女士是位猎场看守、古生物学家或是牧场经理
,我倒会极度感兴趣,热切地希望求教。
生活在内罗毕的欧洲社交圈之外,我从未听说过柏瑞尔,
我就这样无知地去了,刚抵达就已为返程后悔,
漆黑之中要在那坑坑洼洼的路上开十六英里呐!
柏瑞尔在一间很典型的客厅里接待了我。房间是“殖民地式”
装潢风格,大椅子和沙发上套着印花布,
一张结实的桌子上放着饮料和杯子。没有书。
总是留意书籍是我的职业病。柏瑞尔穿着黑色的紧身长裤,
和黑色的高领丝质套衫,
这在卡其装盛行的内陆地区是颇具异域风情的穿着。
她看起来魅力非凡,金发、皮肤晒成褐色,身材极瘦削。
总之绝对不是我原本以为的那种牧马人样貌。
我草率作出了错误论断:不管用意何在,
这位穆海迦高尔夫俱乐部——内罗毕社交圈乏味又老掉牙的核心
——的宠儿,训练赛马不过是为了取乐。
来拜访的还有两位仰慕者,一位年长些,另一位年轻些。
他们起身为柏瑞尔端饮料,
而柏瑞尔优雅地等候他们服侍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
那时候柏瑞尔已经快七十了,
我却以为她是个容貌出众的四十岁女人。
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猜她跟女人相处时一定不太自在,尽管她对驾驭男人很在行
,对马就更不用说了。她说她写了本书,
大概这就是我被邀请的原因,因为她想谈谈关于书的事。
我错过了这次机会。我没有在意,尽管唯一的中间人E.M.
福斯特反复提及。外表有欺骗性,
但本该由我去发掘外表下潜在的东西。我谢过柏瑞尔,
和来时一样无知地回去了。现在,事过十多年之后,
我为自己的愚蠢和错失良机感到懊悔。
要是我那时读过她的书,我会向她追问《夜航西飞》
中所有未解答的问题。诚然,正如柏瑞尔所说,
她的书不是自传。它缺乏自传所需的关键信息。
她一定已经不记得出生地莱斯特郡,
四岁时她就离开那里随父亲前往未知的肯尼亚。
但为什么桑赫斯特
出身的克伦特巴克上尉会带着女儿到非洲,
而把儿子留给了感情不和的妻子
?柏瑞尔没有提及她的哥哥和母亲,没有提及自己的婚姻(
她结过三次婚),也没有提及一九二九年出生的儿子。
她带着爱意与仰慕写她的父亲,但还需要更多。
在她讲述高潮迭起的故事之间,是重重疑云。
现在我向别人打听柏瑞尔。和以前一样,
她还住在租借来的房子里,
这间临近内罗毕赛马场的小房子是赛马会赠与的。
她依旧训练赛马,也骑这些赛马,还对一位友人说过,
她在马上比在地上更自在。我还听人说,
有人看见她走在内罗华大街上,步履矫健、金发飘飘,
你会以为她是个妙龄女子。她租来的住处最近被抢劫了两次,
第二次她被打成重伤,但她仍住在那里。
没有女人比她更不在意自己的物质环境,
这大概是因为她在灌木丛中的小泥屋里度过了幼年时光,
她父亲在开垦农场。人们带着担忧说起柏瑞尔“
还和往常一样手头紧”。这个令人仰慕的女人,
她搜集各式战利品,除了钱。
《夜航西飞》在我看来是个错误的书名,
不恰当地暗示了本书的散文式文体。我认为,它是诗意的,
抒情的,换个词说还是“能引发共鸣的”。对第一本(
也是最后一本)书来说,它文学气息浓郁的遣词造句令人惊讶
。绝大多数时候,这种风格很奏效,有时很悦目,
有时则甜得发腻。温柔的语句掩盖了严峻的事实,
来之不易的成就,以及危险坎坷的人生。
你必须透过字句领会其后的危险与艰难。即便是柏瑞尔·
马卡姆那次从东到西飞跃大西洋的创纪录飞行,
也被这样的文体抚平了叫人胆颤心惊的棱角。
尽管不公平,但时机意味着一切。《夜航西飞》
于一九四二年在美国出版,尽管获得了压倒性的赞誉,
但那是二战期间的衰落年份,
人们的思维无暇沉醉于黄金般的非洲。一九四三年,《
夜航西飞》在英国出版时仅出了一个小版本后,
纸张配给制度就埋葬了书的前程,
而缩减的报纸版面也没有什么位置留给书评。
但一九三七年的时候,英国阅读界自认为仍处于和平状态,
卡伦·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面市了,以后几年销量上升,
最后成为获认可经典,成为那个时代的非洲最知名的画像。在
《夜航西飞》刚出版不久读过之后,我第一次重读了《
走出非洲》,边重读边比较。我觉得它该获得与《走出非洲》
比肩的地位。
这么说并不是要做出评论家式的论断。这完全关乎主题,
而非文体。卡伦·布里克森在写作《走出非洲》
时已经是专业作家,在非洲写作而不是务农。伊萨克·迪内森
就像她所证明的那样,她真正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伊萨克·迪内森
。而柏瑞尔·马卡姆是个行动派的女人,就和男人一样。
她的著作是她职业生涯中一个怪异插曲。
两本书的语调颇为相似,但我可以不加犹豫地同意,卡伦·
布里克森的作品有上佳的写作水准,感情的抒发更加训练有素
。《走出非洲》像口井一般深,如同卡伦·
布里克森的农场和农场生活。《夜航西飞》
就和当年欧洲的地平线一样宽广。尽管卡伦也了解农场生活,
但作为一个拓荒的孩童和女生,柏瑞尔·马卡姆懂得更多。
她描写在未开垦丛林地带的最初飞行,场面令人难忘。
再没有其他描写更能表述那种广阔感、
危机感和那片陆地并不友善的美丽。
两本书都是写给非洲的情书,她们的非洲。并不互为敌手,
而是互为补充。
《夜航西飞》中,我最喜欢的章节和其余章节不太一样,
它没有任何文学性。它是柏瑞尔在飞机座舱内潦草写下来的,
然后被装进一只邮件包,扔出了飞机,
扔给一个名叫布里克森男爵
的白人猎手,他一直在地面上等待着。
柏瑞尔接着飞过塔纳河畔
茂密的丛林地带,那里租给布里克森的顾客,
来狩猎旅行的人们在那儿观看大象。
很大的公象——象牙也是——我猜有一百八十磅。
象群里大约有五百头象。还有两头公象,和很多小象——
在平静地进食。植被很茂密——树很高——两个水塘——
其中一个在象群东北偏北半英里处,
另一个在西北偏北约两英里处。你们和象群之间畅通无阻,
半路有块林地。很多足迹。象群西南面有水牛。没有看见犀牛
。在你二百二十度方向。距离约十公里。一小时后回来。
努力工作,相信上帝,保持肠道畅通——奥利弗·克伦威尔。
我感觉这部分最贴近真实的她,无畏、能干、专业,而且风趣
。《夜航西飞》的谜依旧未解,那就是——柏瑞尔自己。
玛莎·盖尔霍恩
一九八四年于西纽彻奇
喀耳刻女巫:希腊神话中住在岛上的女巫,善于用药。在《
奥德赛》中爱上尤利西斯。
桑赫斯特:英国陆军军官学校所在地。
此处玛莎·盖尔霍恩的说法与事实有出入,一九〇六年,
克伦特巴克上尉举家前往肯尼亚,而并非只与女儿同行。
一年后,
克伦特巴克太太才带着已到入学年龄的儿子回英国读书。
伊萨克·迪内森:卡伦·布里克森最为知名的笔名,
据说她使用这个男性化的笔名是为获得男性读者。
布里克森男爵:卡伦·布里克森的远房表弟,也是她的丈夫。
塔纳河:肯尼亚东部河流,长约八百公里。
奥利弗·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政治家、军事家、
宗教领袖,领导了英国清教徒革命。
第一章 来自南格威的消息
该如何为记忆建立秩序?我想从最初的地方开始,
用织机旁的织工般的耐心回忆。我想说:“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再无他处。”
但故事可以从上百个地方开始,因为存在着上百个名字:
姆万扎、塞伦盖蒂、南格威、摩罗、纳库鲁……
要找出成百个地名再容易不过。我最好选择其中一个作为开端
:这并不因为它最先存在,
也不因为它从广义上说具有重要的探险意义——
不过是碰巧罢了,它出现在我飞行日志的首页。毕竟,
我不是什么织工。织工们创造,而我回想:在记忆中故地重游
。这些地名就是钥匙,开启一条条通道,
这些通道已在脑海中被尘封,而在我内心却依旧熟稔。
所以南格威这个名字——它和其他名字并无区别——
就这样出现在日志中,即便未必能给记忆带来秩序,
也可让它鲜活起来:
日期:16/6/35
飞机型号:Avro Avian(禽鸟)
编号:VP-KAN
路线:内罗毕——南格威
时间:三小时四十分
接下来还写着,飞行员:自己;而备注部分,则一片空白。
但或许发生过一些什么。
南格威如今大概已经荒芜,再无人记得。
一九三五年我到达时它几乎奄奄一息。它位于内罗毕西南面,
在维多利亚湖的最南端上。那里不过是个贫瘠的偏僻村落,
只有些肮脏的棚屋。
这些棚屋也不过是因为有个疲惫而沮丧的探勘者,
某天在鞋跟边的泥土里发现了一点黄金,
便用猎刀的刀尖将它挑起,目不转睛地看着,
直到它在想象中从微小而斑驳的一点变成了金砖,
然后又从金砖变成了大笔的财富。
他并不是个行事鬼祟的人,但他的名字逃脱了记忆的追捕。
尽管南格威不过是个地名,
却曾有一度成为了圣地麦加与海市蜃楼。
许多和他一样的探险家们,对这个国家灼烧般的高温置若罔闻
,也没把疟疾、黑水热,以及严重缺乏交通的现状放在心上。
那里只有靠步行才能穿越森林,而他们带着铲子、锄头、奎宁
、罐头食品和无限的期许前往,开始挖掘。
即便他们有所收获,
我也从没知晓他们的挖掘究竟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因为当我的小型双翼飞机降落在狭窄的跑道上时,
他们已经从丛林里走了出来。夜色中,
厚铁皮桶里浸了油的毛毡被点燃,火光指引我着陆。
那样的光线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几张仰望的黝黑脸庞,
神色冷漠而坚忍;几条半举着的手臂,做着召唤的姿势;
有条狗懒洋洋地穿行在火光中……我记得这些景象,
还有那个在南格威迎接我的人。但我在破晓时分再次起飞,
对他们工程的成败或是他们矿藏的多寡一无所知。
他们并非刻意掩饰,而是因为那个晚上有别的事要考虑,
它们都与黄金无关。
我在内罗毕郊外以自由飞行员为生,“穆海迦乡村俱乐部”
就是我的总部。即便到了一九三五年,
要在东非弄到架飞机仍是件不容易的事,
而想不靠飞机到达国境的另一端则几乎没有可能。当然,
有很多公路通往内罗毕城外的各个方向。
这些路开始的时候足够宽阔,但几英里之后就会变得越来越窄
,最后消失在怪石林立的山丘中,
或迷失在平原与山谷中的那些满是红色泥浆的沼泽地和黑色棉
花田里。在地图上,它们看来确切而可靠,
但要是有人斗胆从内罗毕向南前往马查科斯,或是马加迪,
却不用约翰·迪尔拖拉机这样强大的交通工具,
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据说在旱季,
从西面或北面经过奈瓦夏通往英埃共管苏丹的路是“可行”的。
但我上次在小雨天经过时,
那里的泥土黏得可媲美最受好评的黑糖浆。
这些困难都在其次,
奈瓦夏与喀土穆之间还有荒草丛生的沼泽与广阔无垠的沙漠。
可兴建此项工程的政府道路部门对这一切等闲视之,
在奈瓦夏附近有一块好看醒目的路标,上面写着:
通往朱巴——喀土穆——开罗——
我永远也弄不明白,
给闲散游客们提供此类有待商榷的鼓励只是出于最良善的期许

还是某个具有残酷幽默感的官员终于为自己多年被困闷热的内
罗毕办公室的不幸际遇找到了发泄方式。无论如何,
路标就竖在那里,仿佛一座灯塔般,鼓动所有人前进(
甚至连个警告都没有),前方绝不会是喀土穆也不会是开罗,
而是某处无望的深渊,简直就和班扬先生
在书中写到的一模一样。
当然,这只是个特例。常有人走的路状况良好,
且在短距离内经过了铺设,而一旦铺设路段结束了,
如果能有一架飞机的话,就不必长时间困在蹒跚前行的车内—
—前提是司机的技术能让车蹒跚前行。我的飞机虽说只有双座
,且还有来自新兴的东非航空公司的竞争——
更不用提发达的威尔森航空公司——
但绝大多数时间都业务繁忙。
内罗毕这座城市也很繁忙,并且正处于发展中——它是一道门
,通往一个依旧崭新的国家,一个辽阔的国家,
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国家。在过去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
这个城市突然发展起来,
此前它只是些散落在漫长乌干达铁路旁的破烂铁皮屋,
里面混杂居住着英国人、布尔人、印度人、索马里人、
阿比西尼亚人
、非洲各地的土著以及很多其他国家的人。
如今仅印度市集的面积就已有好几英亩,而城里的酒店、
政府大楼、赛马场,还有教堂,都很醒目,
证明摩登时代及其生活方式最终在东非赶了上来。
但它的内心依旧粗犷,几乎丝毫未被英国式的官僚作风所软化
。生意在继续,银行蒸蒸日上,
汽车在政府大道上煞有介事地来去,营业员们思考、行动、
生活,
他们在其他国家任何一个拥有三万多人口的现代城市里也会做
同样的事。
这个城市隐藏在阿西平原内,就在连绵的基库尤山脉的山脚,
北朝肯尼亚山,南向坦桑尼亚的乞力马扎罗山。
它是荒野中的财会室——这地方关乎先令、英镑、土地买卖、
贸易,关于极度成功以及极度失败。商店里出售你的一切所需
。周围是纵深一百多英里的农田和咖啡种植园,
送货的火车和卡车每天为市场运来农产品。
对于如此广阔的土地来说,一百英里的距离又算得上什么?
依旧沉睡在丛林中的村落,位于广阔的保护区内。
在这些村庄中居住的人们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
白人世界那些顽固不化而又不可抗拒的压力或许会以某种方式
危及他们的族群生活。
但白人的战争发生在非洲的边缘——你从海岸出发,
端着冲锋枪向内陆前进三百英里,却依旧处于非洲的边缘。
自迦太基时代以来,甚至更早,人类就开始杀戮征伐,
想在海岸沿线、荒漠和群山获得永久的立足之处。
一旦获得了这些立足之处,
它们的拥有权却又挑起了无尽的冲突与流血。
争先恐后的征服者们忽略了非洲之魂的根本,
那正是抵御征服的原动力。这灵魂没有消亡,只是沉寂。
它的智慧并不缺乏,但却如此单纯,
被现代文明的狭隘眼光视若无物。非洲大陆年代久远,
许多子民的血脉如真理般脆弱而纯粹。
马塞人的祖先或许就生活在伊甸园附近,
而那些近世纪才发迹的种族,只懂得以武器和自负武装自己,
他们又如何能与马塞人的纯洁血统相提并论?野草不会腐朽,
它的根吸取了天地开辟之初的第一缕生机,
并依旧守护着它的精华。野草总能复生,
人工栽培的花草在它面前退却。
种族的纯净与真正的高贵并不靠官方文告确立,
也不靠生搬硬套,它保存在自然力最与生活目标的紧密关联中
,土著牧羊人对它的了解并不逊于头戴学士帽的学究们。
军队会继续征伐,殖民地将数易其手,但无论发生什么,
非洲就这样躺在他们面前,一如既往,像个伟大、睿智、
沉睡的巨人,丝毫不被帝国列强们此起彼伏的吵闹干扰。
这不仅仅是一片土地,这里寄托着人类的希望和幻想。
因此,有很多种非洲,数量和关于非洲的书一样多,
而书的数量又多得够你闲读终生。不管谁写了一本新书,
他都可以骄傲地认为自己提出了与众不同的全新观点,
但也可能会被那些信奉另一个非洲的人嗤之以鼻。
利文斯顿医生
笔下的非洲非常黑暗,自那时起,便出现了无数种面目的非洲
,有的更为黑暗,有的则较为光明,
但绝大多数都充斥着动物和侏儒,还有些则为气候、
丛林和狩猎而近乎痴狂。
所有这些书,起码是我读过的那些,
都准确描绘出作者眼中的非洲,但那不是属于我的非洲,
或许也不属于早期的开拓者们,或参加过布尔战争
的老兵,以及到非洲来猎杀斑马和狮子的美国富翁,
那是只属于作者一个人的非洲。既然对作者们来说,
非洲是千万种面貌,那么我想,对所有的读者来说,
非洲也可以是万千种面貌吧。
神秘的非洲,狂野的非洲。它是炼狱,也是摄影师的天堂。
它是狩猎者的瓦尔哈拉
,也是遁世者的乌托邦。它是你心中的愿望,
禁得起所有的诠释。它是死亡世界最后的一丝残余,
也是闪亮生命的摇篮。但对于很多人,也包括我,它只是个“家
”。它有各种各样的性格——除了沉闷。
我四岁那年来到英属东非,
少年时光都在光着脚和纳迪人一起捕猎野猪,
后来以训练赛马为生,再后来驾驶飞机在坦噶尼喀湖,
以及位于塔纳河与阿西河之间的干旱丛林地带中寻找大象。
我一直是个快活的乡下人,直到我在伦敦生活一年之后,
才明白需要用脑的生活多么无聊。无聊,就像钩虫,
是挑地方的疾病。
我曾驾驶我的飞机从内罗毕机场起飞过一千次,
但每当机轮滑过陆地进入半空,
我都能感觉到飞机的不确定与兴奋,
就像是开始第一次冒险旅程。
凌晨一点,
要求我去南格威的电报从穆海迦乡村俱乐部转到我的小木屋,
它就在离俱乐部不远的桉树林中。
电文简明扼要,要求立即用飞机送一罐氧气到定居点,
抢救一位因肺病而奄奄一息的矿工。
发出求助信号的人我从没听说过,心想,
发出求救信号这个举动本身就带着近乎可悲的乐观,
因为要将这条信息送到我手里,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姆万扎
发电报,而那儿距离南格威一百英里,
只有靠当地人步行才能到达。电报在路上的这两三天,
需要氧气的人要么已经死亡,要么展现出过人的求生意志。
据我所知,那时我是非洲唯一的专业女飞行员。在肯尼亚,
我没有别的竞争对手,无论男女。
所以像上面这种十万火急的电报,或者其他不那么紧迫、
伤感的电报,多得足够让我白天黑夜忙个不停。
即便在有航道的地区,即便有仪器的帮助和无线电的指引,
夜航依旧是种孤独的工作。但飞越牢不可破的黑暗,
没有冰冷的耳机陪伴,也不知道前方是否会出现灯光、
生命迹象或标志清晰的机场,这就不仅仅是孤独了。
有时那种感觉如此不真实,
相信别人的存在反而成了毫不理性的想象。山丘、树林、岩石
,还有平原都在黑暗中合为一体,而这黑暗无穷无尽。
地球不再是你生活的星球,而是一颗遥远的星星,
只不过星星会发光。飞机就是你的星球,
而你是上面唯一的居民。
开始这样的飞行前,
正是对这种孤独的预料比身体可能遭遇的危险更令我忧虑,
也让我怀疑这份工作究竟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差事。
而结论永远是:不管孤独与否,它都让你免遭无聊的荼毒。
一般情况下,我会在半小时内到达机场,准备飞往南格威。
但却发现自己遇到了问题,这问题是凌晨一点的半睡状态。
它是那种看来无法解决的问题,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你一旦被它纠缠住,就无法逃脱,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有个为东非航空公司工作的飞行员,名叫伍德,
他消失在塞伦盖蒂大草原的某处,而且已失踪了两天。
对于我以及所有的朋友来说,他就是伍迪:
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和一个好人。
伍迪这个名字在内罗毕并不陌生,
他失踪的消息却没有很快引起注意。
一旦人们意识到这并非航程延误,而是失踪,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中一部分原因,
我想是公众对悬疑和肥皂剧的喜闻乐见,
尽管在内罗毕这两样都不缺。
对伍迪的不幸遭遇最为感同身受的,当然是他的同行们。
我指的不单单是飞行员。很少有人意识到,
如果自己经手的飞机未能返航,
一位尽心尽责的地勤机械师会承受怎样的痛苦和焦虑。
他不会考虑坏天气的因素,或是飞行员的判断失误,相反,
他会拿线路排布、燃油管道、碳化器、
油门是否安装妥当这类无法回答的问题,
以及其他上百件他必须考虑到的事情折磨自己。他会觉得,
如果出现这样的状况,他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一些细小但关键的调整。正是由于他的疏忽,
导致了飞行坠毁或飞行员丧生。
不管机场的设备有多简陋,空间有多狭小,
一旦有发生事故的可能,
所有地勤人员就会分担同一种忧虑和紧张。
由于风暴、引擎故障或随便什么原因,伍迪失踪了。
在过去的两天里,
我一直驾驶飞机在塞伦盖蒂北部和半个马塞马拉保护区上空盘
旋,却没有看见一丝烟雾信号或是阳光照在破损机翼上的折光

焦虑日渐严重,甚至转为忧虑,我原本打算在日出时再次起飞
,继续搜救工作。但南格威的电报却从天而降。
所有专业飞行员都属于一个同盟,
这同盟既不派发执照也无明文规定。它也没有入会要求,
只要你了解风、指南针、方向操纵杆和无私的友谊就可以参加
。这种情谊,
对那些曾驾驶木船在尚未开辟航道的海域航行的船员来说并不
陌生,这也是他们生命的维系。
我是自己的老板,自己的飞行员,时常也兼任自己的地勤人员
。所以,我可以轻易地拒绝前往南格威的飞行,
这么做或许也合乎情理,
我可以辩解说营救失踪的飞行员更加重要——对我来说,
确实如此,但其中掺杂的私人情谊却让这样的理由缺乏说服力
。就像他的一大帮朋友一样,我对伍迪几乎一无所知,
却又熟稔得懒于牢记他的姓氏。但如果换作是伍迪,
他也宁愿拒绝这个有利于自己、
却会牺牲维多利亚湖畔一个不知名矿工性命的决定。
最后我致电内罗毕医院,确定氧气瓶已经备妥,
然后准备向南飞。
三百五十英里可以是短暂的航程,
也可以像从你所处的位置到世界尽头那般遥远。
有许许多多的决定因素。如果是夜晚,
它取决于黑夜的深度和云层的厚度,还有风速、群星、满月。
如果你独自飞行,它也取决于你自己。
不仅仅是你控制航向或保持高度的能力,
也取决于那些当你悬浮于地面与寂静天空中时,
会出现在你脑海的东西。有一些会变得根深蒂固,
在飞行成为回忆之后依旧跟随着你。
但如果你的航道是在非洲的任何一片天空,
那些回忆本身也会同样深刻。
我曾飞过南格威、的黎波里、桑给巴尔,以及其他偏远的地区
,有时也会飞往奇怪的地方。在这些飞行过去很久很久以后,
我由东向西飞越了大西洋,随之而来的是头条新闻、大肆吹捧
,对我来说,还有许多不眠之夜。
一家宽宏大量的美国媒体认为那次旅行非常伟大,
而伟大就意味着新闻价值。
但离开内罗毕抵达南格威的旅程并不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