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 作者:刘震云
类型:现代文学
内容简介
当代著名作家刘震云获茅奖后的第一部长篇,也是他第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直逼现实,书写民苦,使这部小说成为《一句顶一万句》的姊妹篇。
和《一句顶一万句》一样,故事都是写一个戴了绿帽子的人想杀人,其实不过是想在人群中找到能说上话的人,不同的是,这本书中是一个戴绿帽子的女人,从杀人到折腾人,不过是想在人群中纠正一句话。
这个顶了潘金莲冤名的妇女经历了一场荒唐的离婚案后,要证明之前的离婚是假的,更要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走上告状路。结果从镇里告到县里、市里,甚至申冤到北京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不但没能把假的说成假的,还把法院庭长、院长、县长乃至市长一举拖下马;以至每到“两会”时她所在的省市县都要上演围追堵截的一幕,竟持续二十年。
刘震云用一个看似荒诞的故事讲述真切的生活常理。他的写作立场使他成为当代文坛少有的可以与时代、人民和国家对话的现实主义作家。

作者简介:
刘震云,1958年生于河南延津县。1982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小说素以下笔辛辣和关注民生为特点。
曾创作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等;
中短篇小说:《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温故一九四二》等。
《一句顶一万句》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编辑推荐:
当大多数中国作家还在与历史和灵魂对话时,刘震云坚持与时代对话,与人民对话,与国家对话。
本书是刘震云第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无腰封的裸书充分展现了内容品质的自信。
虽然书中写了国策,写了官场与小民,但刘震云称:这并不是一部政治小说,而是生活小说。

 


序言:那一年(一)

李雪莲头一回见王公道,王公道才二十六岁。王公道那时瘦,脸白,身上的肉也白,是个小白孩。小白孩长一对大眼。大眼的人容易浓眉,王公道却是淡眉,淡到没几根眉毛,等于是光的;李雪莲一见他就想笑。但求人办事,不是笑的时候。何况能见到王公道,不是件容易的事,邻居说王公道在家,李雪莲拍王公道家的门,手都拍酸了,屋里不见动静。李雪莲来时背了半布袋芝麻,拎着一只老母鸡。李雪莲手拍酸了,老母鸡被拎得翅膀也酸了,在尖声嘶叫,最终是鸡把门叫开的。王公道上身披一件法官的制服,下身只穿了一裤衩。李雪莲除了看到他一身白,也瞅见屋里墙上贴一“囍”字,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明白王公道不开门的原因。但夜里找他,就图在家里堵住他;自个儿跑了三十多里,这路也不能白跑。王公道打声哈欠:“找谁呀?”

李雪莲:“王公道。”

王公道:“你谁呀?”

李雪莲:“马家庄马大脸是你表舅吧?”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点点头。

李雪莲:“马大脸他老婆娘家是崔家店的你知道吧?”

王公道点点头。

李雪莲:“马大脸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湾你知道吧?”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摇摇头。

李雪莲:“我姨家一个表妹,嫁给了马大脸他老婆她妹妹婆家的叔伯侄子,论起来咱们是亲戚。”

王公道皱皱眉:“你到底啥事吧?”

李雪莲:“我想离婚。”

为了安置半布袋芝麻,主要是为了安置还在尖叫的老母鸡;也不是为了安置芝麻和老母鸡,是为了早点打发走李雪莲,李雪莲坐到了王公道新婚房子的客厅里。一个女人从里间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王公道:“为啥离婚呀?感情不合?”

李雪莲:“比这严重。”

王公道:“有了第三者?”

李雪莲:“比这严重。”

王公道:“不会到杀人的地步吧?”

李雪莲:“你要不管,我回去就杀了他。”

王公道倒吃了一惊,忙站起给李雪莲倒茶:“人还是不能杀。杀了,就离不成婚了。”

茶壶悬在半空:“对了,你叫个啥?”

李雪莲:“我叫李雪莲。”

王公道:“你丈夫呢?”

李雪莲:“秦玉河。”

王公道:“他是干啥的?”

李雪莲:“在县化肥厂开货车。”

王公道:“结婚几年了?”

李雪莲:“八年。”

王公道:“带着结婚证吗?”

李雪莲:“带着离婚证呢。”

说着,解开外衣的扣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离婚证。

王公道愣在那里:“你不已经离婚了吗,还离个啥?”

李雪莲:“这离婚是假的。”

王公道接过那离婚证。离婚证已经被揉搓得有些皱巴。王公道从里到外查看一番:“看着不假呀,名字一个是你,一个也是秦玉河。”

李雪莲:“离婚证不假,但当时离婚是假的。”

王公道用手指弹了一下离婚证:“不管当时假不假,从法律讲,有这证,离婚就是真的。”

李雪莲:“难就难在这里。”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你到底要咋样?”

李雪莲:“先打官司,证明这离婚是假的,再跟秦玉河个龟孙结回婚,然后再离婚。”

王公道听不明白了,又搔头:“反正你要跟姓秦的离婚,这折腾一圈又是离婚,你这不是瞎折腾吗?”

李雪莲:“大家都这么说,但我觉得不是。”

序言:那一年(二)

李雪莲最初的想法,并不想瞎折腾;已经离婚了,折腾一圈还是离婚;李雪莲最初的想法,是快刀斩乱麻,一刀杀了秦玉河了事。但秦玉河一米八五,膀大腰圆,真到杀起来,李雪莲未必杀得过他。当初结婚找秦玉河,图他个膀大腰圆,一膀子好力气,如今杀起人来,好事就变成了坏事。为了杀人,李雪莲得寻一个帮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个儿娘家弟弟。李雪莲的弟弟叫李英勇。李英勇也一米八五,膀大腰圆,整日开个四轮拖拉机,五里八乡,收粮食卖粮食,也倒腾棉花和农药。李雪莲回了一趟娘家。李英勇一家正在吃中饭。饭桌前,趴着李英勇、他老婆和他们两岁的儿子,正“呼噜”“呼噜”吃炸酱面。李雪莲扒着门框说:“英勇,出来一趟,姐跟你说句话。”

李英勇从碗上抬起头,看门口:“姐,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

李雪莲摇头:“这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李英勇看老婆孩子一眼,放下面碗,起身,跟李雪莲来到村后土岗上。已经立春了,土岗下一河水,破了冰往前流。李雪莲:“英勇,姐对你咋样?”

李英勇搔着头:“不错呀。当初我结婚时,你借给我两万块钱。”

李雪莲:“那姐求你一件事。”

李英勇:“姐,你说。”

李雪莲:“帮我去把秦玉河杀了。”

李英勇愣在那里。李英勇知道李雪莲跟秦玉河闹“离婚”这件事,没承想到了杀人的地步。李英勇搔着头:“姐,你要让我杀猪,我肯定帮你,这人,咱没杀过呀。”

李雪莲:“谁也不是整天杀人,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李英勇又说:“杀人容易,杀了人,自个儿也得挨枪子儿呀。”

李雪莲:“人不让你杀,你帮我摁住他,由我捅死他,挨枪子儿的是我,跟你无关。”

李英勇还有些犹豫:“摁住人让你杀,我也得蹲大狱。”

李雪莲急了:“我是不是你姐?你姐这么让人欺负,你就睁眼不管了?你要不管我,我也不杀人了,我回去上吊。”

李英勇倒被李雪莲吓住了,忙说:“姐,我帮你杀还不行啊,啥时候动手呀?”

李雪莲:“这事儿就别等了,明天吧。”

李英勇倒点头:“明天就明天。反正是要杀,赶早不赶晚。”

但第二天李雪莲去娘家找李英勇杀人,李英勇他老婆告诉李雪莲,李英勇昨天夜里,开拖拉机去山东收棉花了。说好是去杀人,怎么又去收棉花?过去收棉花不出省,这回怎么跑到了山东?明显是溜了。李雪莲叹了一口气,除了知道李英勇并不英勇,还知道“打虎还靠亲兄弟,上阵还靠父子兵”这句话是错的。

为了找人帮自个儿杀人,李雪莲想到了在镇上杀猪的老胡。镇的名字叫拐弯镇。老胡是个红脸汉子,每天五更杀猪,天蒙蒙亮,把肉推到集市上卖。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钩子上挂的也是肉。肉案子下边筐里,堆着猪头和猪下水。过去李雪莲去集上老胡的摊子买肉,买过,老胡又一刀下去,从案子猪身上片下一片肉,扔到李雪莲篮子里;或从筐里拎根猪大肠扔过来。但这肉这肠不是白扔,老胡嘴里喊着“宝贝儿”,眼里色迷迷的。有时还绕过肉案,对李雪莲动手动脚。都被李雪莲骂了回去。李雪莲来到集上老胡的肉摊前,对老胡说:“老胡,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跟你说句话。”

老胡有些疑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莲来到集后僻静处。僻静处有一座废弃的磨坊,两人又进了磨坊。李雪莲:“老胡,咱俩关系咋样?”

老胡眼中闪了光:“不错呀宝贝儿,你买肉哪回吃过亏?”

李雪莲:“那我求你一件事。”

老胡:“啥事?”

李雪莲接受了弟弟李英勇的教训,没跟老胡说杀人,只说:“我把秦玉河叫过来,你帮我摁住他,让我抽他俩耳光。”

李雪莲与秦玉河的事,老胡也听说了;摁住一个人,对老胡不算难事,老胡满口就答应了:“你们的事我听说了,秦玉河不是个东西。”

又说:“别说让我摁人,就是帮你打人,也不算啥。我想知道的是,我帮了你,我能得到啥好处?”

李雪莲:“你帮我打人,我就跟你办那事。”

老胡大喜,上前就搂李雪莲,手上下摸索着:“宝贝儿,只要能办事,别说打人,杀人都成。”

李雪莲推开老胡:“不杀人。”

老胡又往前凑:“打人也行。那咱先办事,后打人。”

李雪莲又一把推开他:“先打人,后办事。”

开始往磨坊外走:“要不就算了。”

老胡赶紧撵李雪莲:“宝贝儿别急,那就按你说的,先打人,后办事。”

又叮嘱:“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李雪莲站定:“我的话句句当真。”

老胡高兴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啥时动手呀,这事儿,赶早不赶晚。”

李雪莲:“那就明天吧。我今天先去找秦玉河,把他约出来。”

当天下午,李雪莲去了县城,去了县城西关化肥厂,去约秦玉河。去时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想借着约秦玉河明天去镇上民政所谈女儿抚养费的事,把秦玉河骗回镇上。化肥厂有十来根大烟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烟。李雪莲在化肥厂寻了个遍,遇到的人都说,秦玉河开着大货车,去黑龙江送化肥了,十天半月回不来。秦玉河像李雪莲的弟弟一样,明显也是躲了。去黑龙江寻人,中间隔着四五个省;秦玉河又是个活物,整天开着汽车在奔跑;看来杀一个人易,寻一个人难;只能让秦玉河多活十天半个月了。李雪莲憋了一肚子气。出了化肥厂,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化肥厂门口有一个收费厕所,撒泡屎尿两毛钱。看厕所的是个中年妇女,头发烫得像鸡窝。李雪莲交了两毛钱,把女儿交给看厕所的妇女,进厕所撒了一泡尿。肚子腾空了,气在肚子里涨得更满了。出来,看到孩子在看厕所的妇女怀里哭,李雪莲兜头扇了孩子一巴掌:“都是因为你个龟孙,害得我没法活。”

李雪莲和秦玉河的纠葛,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李雪莲与秦玉河结婚八年了。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七岁了。去年春天,李雪莲发现自个儿又怀孕了。也不知是哪一回,算错了日子,该让秦玉河戴套,迁就他没让戴,秦玉河一下舒坦了,李雪莲怀孕了。二胎是非法的。如秦玉河是个农民,罚几千块钱,也能把孩子生下来,但秦玉河是化肥厂的职工,如生下二胎,除了罚款,还会开除公职,十几年的工作就白干了。二人便去县医院打胎。李雪莲怀孕两个月没感觉,待脱了裤子,上了手术台,张开大腿,突然觉得肚子里一动;李雪莲又合上大腿,跳下手术台穿裤子。医生以为她要去厕所撒尿,谁知她出了手术室,开始往医院外走。秦玉河撵她:“哪儿去?一打麻药,不疼。”

李雪莲:“这里人多,有事回家再说。”

一路无话。两人坐了四十里乡村公共汽车,回到村里,回到家,李雪莲又去牛舍。牛栏里一头母牛,前两天刚生下一个牛犊。牛犊在拱着母牛的裆吃奶。老牛饿了,见李雪莲“哞”了一声。李雪莲忙给母牛添草。秦玉河撵到牛舍:“你到底要干啥?”

李雪莲:“孩子在肚子里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来。”

秦玉河:“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化肥厂开除了。”

李雪莲:“想一个既能生下来,又不开除你的主意。”

秦玉河:“世上没有这样的主意。”

李雪莲站定:“咱们离婚。”

秦玉河愣在那里:“啥意思?”

李雪莲:“镇上赵火车这么干过。咱俩一离婚,咱俩就没关系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跟你也没关系了。大儿子归你,生下的孩子归我,一人一个,不就不超生了吗?”

秦玉河一下没转过弯来。待转过弯来,搔头:“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为孩子,咱俩就离婚呀。”

李雪莲:“咱也跟赵火车一样,等孩子上了户口,咱俩再复婚。孩子是在离婚时生的,复婚等于一人带一个孩子。哪条政策也没规定,双方有孩子不能结婚。结婚后不再生就是了。”

秦玉河又搔着头想了想,不由佩服赵火车:“这个赵火车,曲曲弯弯,都让他想到了。这个赵火车是干啥的?”

李雪莲:“在镇上当兽医。”

秦玉河:“他不该当兽医,他该去北京管全国的计划生育,那样,所有漏洞都让他堵上了。”

又端详李雪莲:“你肚子里不但藏着一个孩子,还藏着这么些花花肠子,我过去小看你了。”

于是两人去镇上离了婚。离婚之后,为了避嫌,两人也不再来往。但大半年过去,等李雪莲把孩子生下来,却发现秦玉河已与在县城开发廊的小米结了婚。不但结了婚,小米也怀孕了。当初离婚是假的,没想到变成了真的。当初李雪莲走的是赵火车的路,没想到一路走下来,终点站是这么不同。李雪莲去找秦玉河闹,李雪莲说当初离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当初离婚是真的。有离婚证在,李雪莲倒输着理。李雪莲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这件事,是咽不下这口气。比这更气人的是,当初离婚的主意,还是李雪莲出的。被别人蒙了不叫冤,自个儿把自个儿绕了进去,这事儿可就窝囊死了。一口气忍不下,李雪莲便想杀了秦玉河。秦玉河去了黑龙江,一时杀不着秦玉河,李雪莲便把气撒到了两个月大的女儿身上。女儿正在哭,一巴掌下去,把她扇得憋了气,倒不哭了。倒是看厕所的妇女见她打孩子,跳着脚急了:“啥意思?我跟你可没仇。”

李雪莲倒一愣:“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你要打孩子,别处打去。孩子这么小,哪里经得住你这么打?你把孩子打死了没事,大家知道这里死过人,谁还来这里上厕所呀?”

李雪莲听明白了,接过孩子,一屁股蹾到厕所台阶上,大声哭道:“秦玉河,我操你妈,你害得我没法活。”

孩子喘过气来,也跟着李雪莲哭;看厕所的妇女见李雪莲骂秦玉河,便知道她是秦玉河的前妻了。秦玉河与李雪莲的“离婚”故事,已经在化肥厂传开了,接着传到了化肥厂门口的厕所。看厕所的妇女见李雪莲骂秦玉河,也跟着骂道:“这个秦玉河,真他妈不是东西。”

李雪莲见有人帮自个儿骂人,不由与她亲近一些,对看厕所的妇女说:“当初离婚,明明是假的呀,咋就变成了真的呢?”

没想到看厕所的妇女说:“我说的不是你们离婚的事。”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你要说个啥?”

看厕所的妇女:“秦玉河不通人性。今年一月,他喝醉了,来上厕所。上厕所是要交钱的呀,我从这里头有提成啊。俺一家老小,就值着这个厕所呢。秦玉河仗着是化肥厂的,两毛钱,就是不交。我撵着他要,他一拳打来,打掉我半个门牙。”

接着张开嘴让李雪莲看。这妇女果然少半粒门牙。过去李雪莲跟秦玉河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还讲理,没想到离婚之后,他的性子变了。自己还真小看了他。李雪莲:“我今儿没找到他,找到他,就把他杀了。”

听说李雪莲要杀人,看厕所的妇女倒没吃惊,只是说:“这挨千刀的,只是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杀人不过头点地,一时三刻事儿就完了。叫我说,对这样的龟孙,不该杀他,该跟他闹呀。他不是跟别人结婚了吗?也闹他个天翻地覆,也闹他个妻离子散,让他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才叫人解气呢。”

一句话提醒了李雪莲。原来惩罚一个人,有比杀了他更好的办法。把人杀了,事情还是稀里糊涂;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妻离子散,却能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是为了颠倒这件事,是为了颠倒事里被颠倒的理。李雪莲抱孩子来化肥厂时是为了杀秦玉河,离开化肥厂时,却想到了告状。大家都没想到的路,被一个管屎尿的人想到了。这人本来与秦玉河有仇,被秦玉河打碎半粒牙,现在无意之中,又救了秦玉河一命。

序言:那一年(三)

李雪莲第二次见到王公道,是在法院的法庭上。王公道身穿法官制服,刚审完一桩财产纠纷案。县城东街老晁家哥俩儿,自幼父母双亡;长大后,在县城十字街头,合开了一个胡辣汤铺子。哥俩儿每天五更开张,铺子又地处闹市,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但前年老大结婚,哥俩儿间多了一个人,矛盾也多了起来,一直闹到分家的地步。家里的财产倒好分割,二一添作五,到了胡辣汤铺子,两人都想争到手,互不相让,便闹到了法庭。王公道跟晁家老大是小学同学,相互打过招呼,便与哥俩儿调解,谁要胡辣汤铺子,给对方出多少钱等等。晁家老大倒听王公道的调解,晁家老二节外生枝,说老大自结婚之后,每天清晨不起床,两年来,十字街头的胡辣汤铺子,都是他五更开张,这不成长工了吗?又要在调解胡辣汤铺子之前,让老大先赔偿他两年来的损失。老大也急了,说去年老二胃出血,开肠剖腹的,白花了家里八千多块钱,这账如何算?哥俩儿越说越多,离开座位,戗到一起,有在法庭动手的架势。王公道看调解不成,只好宣布闭庭,此案改日判决。谁知老二又不让闭庭:“不说开肠剖腹的事没事,说到开肠剖腹,胡辣汤铺子就不算事儿了;今儿不说胡辣汤铺子了,单说开肠剖腹——今天不说出个小鸡来叨米,谁也别想走出这屋子一步!”

又跳着脚在那里蹦:“我为啥开肠剖腹,还不是被他们两口子气的?”

王公道忙说,“开肠剖腹”属节外生枝,与本案无关;谁知老二犯了混,戗到王公道跟前,指着王公道说。

“姓王的,知道你们是同学,你要今天敢徇私枉法,我也豁出去了。”

又捋胳膊卷袖:“明说吧,来的时候,我喝了两口酒。”

王公道:“啥意思,还想打我呀?”

老二急扯白脸:“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王公道气得浑身哆嗦:“你们哥俩儿争财产,盐里没我,醋里没我,我好意劝你们,咋就该打我了?”

用法槌敲着桌子:“刁民,全是刁民。”

大声喊来法警,把他们哥俩儿推搡出去。这时李雪莲上前:“大兄弟,说说我的事儿吧。”

王公道的情绪还在晁家哥俩儿身上,一时没有认出李雪莲:“你的事儿,啥事儿?”

李雪莲:“就是离婚的事儿,我头天晚上去过你家,我叫李雪莲,你让我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王公道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这才将思路从晁家哥俩儿身上,转到了李雪莲身上。他重新坐到法桌后,开始想李雪莲的案子。想了半天,叹了一口气:“麻烦。”

李雪莲:“谁麻烦?”

王公道:“都麻烦。你这案子我简单摸了一下,它很不简单。先说你,已经离了婚,还要再离婚;为了再离婚,先得证明前一个离婚是假的,接着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我不怕麻烦。”

王公道:“再说你前夫,他叫什么来着?”

李雪莲:“秦玉河。”

王公道:“如果他仍是单身,这事儿还好说,事到如今,他已经与别人又结了婚。如果证明你们离婚是假的,你想与他再结婚,他还得与现在的老婆先离婚,不然就构成重婚罪;与你结了婚,还要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要的就是这个麻烦。”

王公道:“还有法院,从来没有审过这种案子。它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审来审去,从离婚又到离婚,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大兄弟,你们开的就是官司铺,不能怕麻烦。”

王公道:“但我说的还不是这些。”

李雪莲:“你到底要说啥?”

王公道:“就算你与秦玉河去年离婚是假的,恰恰是这个假的,麻烦就大了。”

李雪莲:“哪里又大了?”

王公道:“如果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当初离婚的目的,是为了多要一个娃。如果为了多要娃离婚,你们就有逃避计划生育的嫌疑。知道计划生育是啥吗?”

李雪莲:“不让人多生娃。”

王公道:“不这么简单,它是国策。一到国策,事情又大了。如果断定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在说你和秦玉河的事之前,先得说道说道你们家的娃。你看似在告别人,其实在告你自个儿;也不是在告你自个儿,是在告你们家的娃。”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想了半天说:“这样审下来,能判我娃死刑吗?”

王公道倒笑了:“那倒不能。”

李雪莲:“能判我死刑吗?”

王公道:“也不会,就是行政会介入,会罚款,会开除公职,这不是鸡飞蛋打吗?”

李雪莲:“我要的就是鸡飞蛋打,我不怕罚款,我不怕开除公职,我也没有公职,我在镇上卖过酱油,大不了不让我卖酱油,秦玉河个龟孙倒有公职,我就是要开除他的公职。”

王公道搔着头:“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呀,你带诉状了吗?”

李雪莲从怀里掏出一款诉状,递给王公道。诉状是请县城北街“老钱律师事务所”的老钱写的,花了三百块钱。一共三页纸,一页纸一百块。李雪莲嫌老钱要贵了,老钱当时瞪着眼珠子:“案情重大呀,案情重大呀。”

又说:“一纸诉状,写了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收的是一桩案子的钱,可不能说贵。要细掰扯这事儿,我还吃着亏呢。”

王公道接过诉状,又问:“带诉讼费了吗?”

李雪莲:“多少?”

王公道:“二百。”

李雪莲:“比老钱要的少。”

又说:“二百解决这么多麻烦,不贵。”

王公道看了李雪莲一眼,开始往法庭外走:“把诉讼费交到银行,就回去等信儿吧。”

李雪莲在后边撵着:“要等多长时间?”

王公道想了想:“进入诉讼程序,等有眉目,至少得十天。”

李雪莲:“大兄弟,十天之后,我再找你。”

序言:那一年(四)

十天之中,李雪莲做了七件事。

一,洗澡。自生下孩子,只顾惦着杀秦玉河,李雪莲有俩月没洗澡了,自个儿都闻见自个儿身上溲了;如今大事已定,李雪莲便到镇上澡堂子洗了个澡。在热水池里足足泡了俩钟头,泡得满头大汗,身上也泡泛了,便躺到木床上,让人搓澡。镇上澡堂子洗澡五块,搓澡五块;过去洗澡,李雪莲都是自个儿搓,这回花了五块钱,让搓澡的搓了。搓澡的大嫂是个矮胖娘们,四川人,个头低矮,手掌却大,一掌下去,吃了一惊:“这大泥卷子,好几年没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