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火光而来 张悦然

动物形状的烟火

清晨时分,林沛从乱梦中醒来。他拉开窗帘,外面是杏灰色的天空,月亮挂得很低,像一小块烧乏了的炭。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来到了。明天就是新年了。

他坐在床上,回想着先前的梦。梦里他好像要出远门,一个陌生人到月台来送他,临别时忽然跑上来,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把茴香。他站在窗口望着那人的背影发怔,火车摇摇晃晃地开动起来。在梦里,月台上没有站名,火车里空无一人。他独自坐在狭促的车厢里,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所有这些都语焉不详,一个相当简陋的梦。如同置身于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从一开始就宣布一切都是假的,没有半点要邀请你入戏的意思。

唯有他手里攥着的那把茴香,濡着潮漉漉的汗液,散发出一股强郁的香味,真实得咄咄逼人。

梦见茴香,意味着某件丢失的东西将会被找到,以前有个迷信的女朋友告诉过他。她在梦见茴香之后不久,就被从前的男朋友带走了。但她的迷信却好像传染给了他。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却还记得她那些怪异的迷信论断。

林沛闻了闻那只梦里攥着茴香的手,点起一支烟。会是什么东西失而复得呢?他回忆着失去的东西,多得可以列好几页纸。对于一个习惯了失去的人来说,找到其中的一两样根本没什么稀奇。不过想来想去,他也没想到有什么特别值得找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曾经很珍贵的东西,失去了以后再回想起来,就觉得不过尔尔,好像变得平庸了很多。他没有办法留住它们,可他有办法让它们在记忆里生锈。

中午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林沛正在画室里面的隔间通炉子。炉子又不热了。这个冬天已经不知道坏了多少次。他买的那种麦秸粒掺了杂质,不能完全燃烧,弄得屋子里都是黑烟。他放下手里的铁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宋禹的名字在屏幕上跳。他蹲在地上,看着它一下下闪烁,然后灭下去。

他从浓烟滚滚的小屋子里走出来,摘掉了口罩。画室冷得像一只巨大的冰柜。头顶上是两排白炽灯,熏黑的罩子被取掉了,精亮的灯棍裸露着,照得到处如同永昼一般,让人失去了时间感。这正是他喜欢待在画室的原因。隔绝、自生自灭。他渐渐从这种孤独里体会到了快意。

他走到墙角的洗手池边,一只手拉开裤子拉链,微微踮起脚尖。这个洗手池原本是用来洗画笔和颜料盘的,自从抽水马桶的水管冻裂之后,他也在这里小便。他看着尿液冲走了水池边残余的钴蓝色颜料,残余的尿液又被水冲走了。

前几天,隔壁的大陈也搬走了。整个艺术区好像都空了。上星期下的雪还完好地留在路边,流浪猫已经不再来房子前面查看它的空碗了。傍晚一到,到处黑漆漆一片,荒凉极了。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偶尔看见几扇窗户里有灯光,但那里面的人早就不是他从前认识的了。他们看起来很年轻,可能刚从美院毕业,几个人合租一间工作室,做着傻兮兮的雕塑,喂着一只长着癞疮的土狗。有时他们管它叫杰夫,有时则唤它昆斯,到底叫什么也搞不清,过了很久他才明白,它是鼎鼎大名的杰夫·昆斯 [注:杰夫·昆斯(Jeff Koons,1955— ),美国当代著名的波普艺术家,被称为继安迪·沃霍尔之后最重要的波普艺术家。] !!

当初和林沛一起搬进来的那些艺术家都离开了。要么搬去了更好的地方,要么改了行。他无法搬到更好的地方,也无法说服自己改行,所以他仍旧留在这里。有好几次,他感觉到那些年轻男孩以怜悯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好像他是和那些留在墙上的“文革”标语一样滑稽的东西。

他把水壶放在电磁炉上,从架子上取下茶叶罐。等着水开的时间,他拿出手机,又看了看那个未接电话。是宋禹没有错。久违了的名字。算起来有五六年没有联系过了,或许还要更久。

宋禹是最早收藏他的画的人,在他刚来北京的那几年,他们一度走得很近。那时候宋禹还不像现在这么有钱,而他还是备受瞩目的青年画家。第一个个人展览就获得了巨大的反响,各种杂志争相来采访,收藏家们都想认识他,拍卖行的人到处寻找他的画,前途看起来一片光明,距离功成名就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他至今都搞不懂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风向发生了转变,幸运女神掉头远去。不知不觉,一切就都开始走下坡路了。他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原因,只好将转折点归咎于一粒沙子。

那年四月的一个大风天,一粒沙子吹进了眼睛,他用力揉了几下,眼前就变得一团模糊。去医院检查,说是视网膜部分脱落。医生开了药,让他回家静养。他躺在床上听了一个月的广播,其间一笔也没有画。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天赋被悄悄地收走了。再次站在画布前面的时候,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厌恶的情绪。一点灵感也没有,什么都不想画。

他开始用谈恋爱和参加各种派对打发时间,还加入了朋友组织的品酒会,每个星期都要喝醉一两回。这样醉生梦死地过了一阵子,后来因为画债欠得实在太多,才不得不回到画室工作。再后来,几张画在拍卖会上流拍了。几个女朋友离开了他。几个画廊和他闹翻了。经历了这些变故之后,他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安静,就像他刚来北京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他忘记宋禹是怎么不再与他来往的。那几年离他而去的朋友太多了,宋禹只是其中的一个,和所有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最后一次好像是他给宋禹打了个电话,宋禹没有接,现在他看着手机上宋禹的未接来电,心想总算扯平了。

“我们未来的大师。”他记得宋禹喜欢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那时候他买了他那么多的画,对他的成功比谁都有信心。所以后来应该是对他很失望吧。但那失望来得也太快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当然事实证明,再等一等也是没有用的)——在随后的一年里,宋禹就把从前买的他的画全都卖掉了。商人当然永远只看重利益,这些他理解,他不怪宋禹,可是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宋禹竟然连那张给他儿子画的肖像也卖了。至今他仍记得那张画的每一处细节。小男孩趴在桌子上,盯着一只旋转的陀螺(黄色)。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男孩的右脸颊上。那团毛茸茸的光极为动人,笔触细腻得令人难以置信,展现了稚幼生命所特有的圣洁与脆弱。那张画他画了近两个月。“我再也不可能画出一张更好的肖像来了。”交画的时候他对宋禹说。“太棒了,这完全是怀斯的光影!我要把它挂在客厅壁炉的上方!”宋禹说。一年后,“怀斯的光影”被送去了一个快倒闭的小拍卖公司,以两万块成交,被一个卖大闸蟹的商人买走了。

手机又响了。他紧绷的神经使铃声听着比实际更响。还是宋禹——暗合了他最隐秘的期待。看到这个名字,他的情绪的确难以平复。他承认自己对于宋禹的感情有点脆弱,或许因为他从前说过那些赞美他的话吧。天知道那些迷人的话是怎么从宋禹的嘴里说出来的。可是他真的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懂他的。

这么多年了,宋禹欠他一句抱歉,或者至少一个解释。他想到那个关于茴香的梦,怀着想知道能找回一点什么的好奇接起了电话。

 

 

林沛带了一瓶香槟,虽然他知道他们是不会喝的。可毕竟是庆祝新年,他想显得高兴一点,还特意穿了一件有波点的衬衫。他早出门了一会儿,去附近的理发店剪了个头发。只是出于礼貌,他想。

宋禹早就不住在从前的地方了。新家有些偏远,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那片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区。天已经黑了,有人在院子里放烟火。郊外的天空有一种无情的辽阔。烟火在空中绽开,像瘦小的雏菊。屋子里面传来一阵笑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按响了门铃。

“最近还好吗?今晚有空吗?到我家来玩吧,有个跨年派对。”宋禹在电话那边说,语气轻松得如同他们昨天才见过。可是这种简洁、意图不明的开场好像反倒让人更有所期待。所以虽然他知道当即回绝掉会很酷,却依然说“好的”。

他站在门口,等着用人去拿拖鞋。

“没有拖鞋了……”梳着短短马尾的年轻姑娘冒冒失失地冲出来,“穿这个可以吗?”她手上拿着一双深蓝色的绒毛拖鞋,鞋面上顶着一只大嘴猴的脑袋。如果赤脚走进去,未免有些失礼,他迟疑了一下,接过了拖鞋。

“这拖鞋还是夜光的呢。”马尾姑娘说,“到了黑的地方,猴子的眼珠子就会亮。”

拖鞋对他来说有些小,必须用力向前顶,脚后跟才不会落到地上。他跟随保姆穿过摆放着一对青花将军罐的玄关,走进客厅。他本以为那姑娘会直接带他去见宋禹,可她好像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一个人径直进了旁边的厨房。他站在屋子当中环顾四周,像个溺水的人似的迅速展开了自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竟然松了一口气,走到长桌前拿起一杯香槟。

酒精是他要格外小心的东西。为了戒酒,他去云南住过一阵子。在那里他踢球、骑车、爬山,每天都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天刚黑就上床去睡。偶尔他也会抽点叶子,那玩意儿对他不怎么奏效。这样待了两个多月,回来的时候有一种从头做人的感觉。

这杯香槟他没打算喝,至少现在没有。他只是想手里拿点东西比较好,这样让他看起来不会太无聊。客人们以商人居多。他听到有几个人在说一个地产项目。旁边那几个讨论去北海道滑雪的女人大概是家眷,根据她们松弛的脸来看,应该都是原配。墙上挂着一张油画,达利晚期最糟糕的作品。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决定到里面的房间转转。

那是一个更大的客厅,铺着暗红色团花的地毯。靠近门口的长桌上摆放着意大利面条、小块三明治和各种甜点。一旁的酒精炉上烧着李子色的热果酒。托着餐碟的客人热烈地交谈着,几乎占据了屋子的每个角落。靠在墙边的两个女人他认识,一个是艺术杂志的编辑,从前采访过他,另一个在画廊工作,他忘记名字了,她的,还有画廊的。她们似乎没有认出他来。他有点饿,但觉得一个人埋头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太寂寞。他决定等遇到一个可以讲讲话的人再说。

一阵笑声从他背后的门里传出来。那是宋禹的声音,他辨认得出,有点尖细刺耳,特别是在笑得不太真诚的时候。他转过身去,朝那扇门里望了望。这是一间用来抽雪茄的小会客厅,落地窗边有沙发。看不到坐在上面的人,只能看到其中一个男人跷着的腿和锃亮的黑皮鞋。这样走进去会引起里面所有人的关注。他不想。宋禹应该会出来,他肯定要招呼一下其他客人的,不是吗?他决心等一等。遗憾的是这个房间连一张像样的、可以看看的画都没有。墙上挂着的那两张油画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画的都是穿着旗袍的女人,一个拿着檀香扇,一个撑着油纸伞。他知道它们价格不菲,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好在哪里。

从洗手间回来,他发现自己放在长桌上的香槟被收走了。手里空空的,顿时觉得很不自在。他只好走过去给自己倒一杯果酒。加了苹果和肉桂的热葡萄酒,散发出妖冶的香气。可他还不想喝,至少在见到宋禹之前还不想。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悄悄走到长桌边,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忽然踮起脚尖,抓起一个水果塔塞进外套的口袋里。她手细腿长,瘦得有些过头。站在那里静止了几秒之后,她又飞快地拿了一个水果塔,塞进另外一侧的口袋里。等了一会儿,她又展开新一轮的行动。直到两只口袋被塞得鼓鼓囊囊才终于停下来。

她叉开手指,仔仔细细地舔着指缝,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饥饿。随即,她掉头朝里面的屋子跑去。应该是某位客人带来的孩子,很难想象她父母是什么人。她的举止显然与这幢房子、这个派对格格不入。然而这反倒令林沛有些欣慰,似乎终于找到了比自己更不适合这里的人。

“嘿,那是我的鞋!”有个尖厉的声音嚷道。

他转过身来,一个男孩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脚。

“你的鞋?”他咕哝道。

男孩约莫十岁,裹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衣,胖得简直令人绝望。那么多脂肪簇拥着他,浩浩荡荡,像一支军队,令他看起来有一种王者风范。那种时运不济,被抓去当俘虏的“王者”。

“是谁让你穿的?”男孩的声音细得刺耳。脂肪显然已经把荷尔蒙分泌腺堵住了。

林沛没有理会,端起酒杯就走。走了两步,他停住了,转过身来。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胖男孩是宋禹的儿子。他那张肖像画的正是他。

他盯着那孩子看,想从他的胖脸上找到一点从前的神采——他画过他,了解他脸上最微细的线条。可是四面八方涌来的肥肉几乎把五官挤没了。沉厚的眼皮眼看要把眼眶压塌了,从前澄澈的瞳仁只剩下一小条细细的光。在那张他画过的最好的肖像上,他还记得,阳光亲吻着幼嫩的脸颊,如同是被祝福的神迹。男孩蒙在透明的光里,圣洁得像个天使。他是怎么变成眼前这样的?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冒油,目光凶戾,像极了屠夫的儿子。成长对这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给你画过一张画像。”林沛说,“那张画像上的你,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你是谁啊?”男孩被惹恼了。

“还吃这么多?”林沛指了指男孩手里的碟子,上面堆满了食物,“你不能自暴自弃……”

男孩气得浑身的肉在发抖。

一个保姆样子的中年女人快步跑过来,看样子像是在到处找他。

“嘟嘟,快过去吧。”女人帮他拿过手里的盘子。

“他为什么穿我的鞋?”

“好了,快走,你妈妈他们还等着呢!”

女人拽起男孩的手,用力将他拖走。

“你等着!”男孩回过头来冲着他喊。

林沛望着他圆厚的背影,心里一阵感伤,画里面的美好事物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很快,感伤被一种恶毒的快意压倒了。他们不配再拥有那张画了,他想。甚至也许正是因为卖掉了那张画,那男孩才会长成与画上的人背道而驰的样子。这是他们的报应。

宋禹一定也变了。他忽然一阵忐忑,担心宋禹也变成了很可怕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现在就走。可到底还是有些不甘,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进去见宋禹一面。

他端着水果酒踱到雪茄房门口,假装被屋子墙上的画所吸引,不经意地走进门去。

“啊,你在这儿呢。”他故作惊讶地对宋禹说。宋禹的确也胖了一些,但还不至于到没了形的地步。他换了一副金丝边的小圆眼镜,架在短短的肥鼻子上,看起来有点狡猾。

宋禹怔了一下,立刻认出他来,笑着打了招呼,然后颇有意味地上下打量着。

林沛顿时感觉到脚上那两只大嘴猴的存在,简直像一个巨大的笑话。他晃了晃肩膀,想要抖掉宋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然后有点窘迫地笑了一下。

宋禹转过头去问沙发上的人:

“这是林沛,你们都认识吧?”

坐在宋禹旁边位置上的人懒洋洋地抬了抬手。林沛认出他是一个大拍卖行的老板。

“见过。”单人沙发上那个花白头发的男人点点头。岂止见过?那时候在宋禹家,林沛和他喝过很多次酒。这个人不懂艺术,又总爱追着林沛问各种问题,一副很崇拜他的样子。

另外两个人则仍旧低着头说话,好像完全没看到林沛一样。他们都是现在红得发紫的画家,林沛在一些展览开幕式上见过,他们当然也见过他。他也被别人介绍给他们过,有好几次,不过再见面的时候,他们依然表现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林沛被安排在另外一张单人沙发上。这张沙发离得有点远,他向前探了探身。

“怎么样,最近还好吗?”宋禹握着喷枪,重新点着手里的雪茄。

“老样子。”他回答。

宋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当他发觉宋禹正以一种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时,才意识到原来一个“老样子”也能解读出完全不同的意思。对他来说,一切如常就是最大的欣慰。可在宋禹那里,这大概和死水一潭、毫无希望没什么区别。隔了一会儿,宋禹忽然吐出一口烟,大声说:

“哦对,你结婚了!谁跟我说的来着?”他表现得很兴奋,好像终于帮林沛从他那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找出了一点变化。

林沛顿时感到头皮紧缩。这显然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人们会不会提起这个话题来判断他们是否对自己怀有恶意。

“你可别小看结婚,有时候,婚姻对艺术家是一种新的刺激,生活状态改变了,作品没准儿也能跟着有些改变呢。”宋禹一副为他指点迷津的样子,“怎么样,你感觉到这种变化了吗?”

“我已经离婚了。”林沛说。

“噢……”宋禹略显尴尬,随即对那个拍卖行老板说,“你看看,艺术家就是比我们洒脱吧?想结就结,想离就离。”

拍卖行老板望着林沛,微微一笑:

“还是你轻松啊,换了我们,可就要伤筋动骨喽。”

“岂止?半条命都没啦。”花白头发的男人说。

他们都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出现了短暂的冷场。三个人低下头,默默地抽着雪茄。隔了一会儿,宋禹说:

“林沛啊,好久不见,真挺想跟你好好聊聊的。不过我们这里还有点事情要谈,你看——”

他看着宋禹,有点没反应过来,随即连忙站了起来。就在上一秒,他心里还抱着那一丝希望,相信宋禹是想要修复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所以就算话不投机,甚至话题令人难堪,他都忍耐着。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宋禹竟然能那么直率地让他走开,让他猝不及防,连一句轻松一点、让自己显得无所谓的话都说不出来。

“多玩一会儿啊,零点的时候他们要放烟花,特别大的那种。”宋禹在他的背后说。

酒杯落在茶几上了。他其实没忘,可他连把它拿起来的时间都不想耽搁,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个房间。

他驱着那双短小的拖鞋回到客厅。那儿的客人好像比刚才更多了。用人端着热腾腾的烤鸡肉串从厨房出来,他不得不避让到墙边让她过去。她走了,他还站在墙边发呆。他回想着先前宋禹的表情,越来越肯定他早就知道自己离婚了,却故意要让他自己讲出来。可他还是想不通,难道宋禹打了两通电话邀请他来,就是为了看一眼他现在到底有多落魄吗?把他当成个小丑似的戏耍两下子,然后就叫他从眼前滚蛋,有钱人现在已经无聊到这种程度了吗,要拿这个来当娱乐?而他竟然还以为宋禹良心发现,要向他道歉,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啊,他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无地自容。那间雪茄房里不断迸发出笑声。他觉得他们都是在笑他呢。他的手脚一阵阵发冷。他得走了,喝一点热的东西就走。他回到长桌前,重新倒了一杯果酒,蹙着眉头喝了一大口。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

他回过头去,是颂夏。她正冲着他笑:

“嘿。”

她穿着芋紫色的紧身连衣裙,长鬈发在脑后挽成蓬松的发髻。饱满发光的额头,一丝不苟的眼线。五年没见,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竭力向他证明她非但没有老,而且更美了。

“我饿死了,你饿吗?”她对他皱皱鼻子,“拿点东西一起进去吃怎么样?”

他恍惚地望着她。她是如此亲切,他竟然有点感动。他再次想起茴香的梦,那则关于失而复得的启示。

颂夏带着他穿过廊道,拐进一扇虚掩的门。那个房间是喝茶和休息的地方,比较私密,连通着卧室。很安静,只有两个中年女人坐在桌边喝茶聊天。他们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来。沙发软得超乎想象,身体完全陷了进去,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手里的酒差点儿溅到她的身上。她咯咯笑了起来。

他记得从前好像有过类似的情景: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吃东西。她在他的旁边笑,当然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一口白得令人眩晕的牙齿。应该是在他家。但那段时间他搬过好几次家,具体是哪个家,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们短暂地交往过,或者说他们上过一阵子的床——他不知道哪种说法更合适。自始至终,好像谁都没有想要和对方一起生活下去的意思。至少他没有想过。可是为什么呢?他忘记了。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个有点咋咋呼呼的姑娘,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在一间画廊工作。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没见几次就上了床。此后他们不定期地碰面,通常是在她下班之后,一起吃晚饭,然后去他家做爱。和她做爱的感觉是怎样的?此刻他坐在她旁边努力地回想着(这应该算是对她现在的魅力的一种肯定吧)。那时候她比现在胖,脸上有一些青春痘,眼线画得没有现在这么流畅。

那样的关系持续了几个月。后来再约她,她总是说忙,这样两三回,他就没有再打过电话。那以后他偶尔能听到她的消息:跳槽去了另外一家画廊,与那里的老板传出绯闻,没过多久又离开了。再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对此他也丝毫没有好奇心。在交往过的女性里,她属于没有留下任何印迹的那一种。年轻的时候他觉得太平淡,现在才意识到很好。至少她不会带来任何伤害。

最终,他还是没想起任何和她做爱的细节。他放弃了。这反倒令她显得更神秘。时而神秘,时而亲切,情感的单摆小球在二者之间荡来荡去,拨弄着他的心。他不时抬起眼睛,悄悄地望着她。她的侧脸很好看,一粒小珍珠在耳垂上发散出靡靡的光。他觉得这个夜晚正在变得好起来。

“我不知道你会来,”他说,犹豫着是否要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宋禹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

“是我让他叫你来的。”颂夏说。

“嗯?”

“我说好久没见你了,也喊上你吧。”

“噢,是吗?”

“今年春天他做过一个慈善晚宴,我也想叫你来呢,他们公司的人给你打电话,好像没有打通。”

“我在云南的山上住了一阵子。”他不懂要是她那么想见他,干吗不自己给他打个电话。

“山上,”她点点头,“是每天打坐吗?”

他摇头。颂夏哈哈笑起来:

“不抄经吧?最近好像很流行。”她挥挥食指,“我跟你讲,现在我只要一听有人说他信佛,立刻就觉得头疼。”

他笑了笑。

“这里你还是第一次来吧?”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