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样锦 作者:金波滟滟
文案
一样锦,织成新纱百蝶飞;
二样锦,云鬓玉颜自珍惜;
三样锦,青丝编就同心结;
四样锦,棒打鸳鸯誓不离;
五样锦,男耕女织自甘心;
六样锦,天高水长岭逶迤;
七样锦;双花双叶又双喜;
八样锦,菱花镜里又重圆;
九样锦,夫贵妻荣门第显;
十样锦,儿孙绕膝尽堪传。
简单地说是一个和离了的巧手织娘重新嫁入高门的故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云娘、汤玉瀚 ┃ 配角: ┃ 其它:

织锦
云娘轻轻打了个哈欠,坐在织机前,定神看了看织机上的纱,心里便不觉又想到了丈夫,已经腊月二十了,怎么还没回来?
自从进了腊月里每天都惦记着他,就是觉怎么不够睡,夜里也睡不实。又惦记着这匹没织完的纱,夜里只眯了一会儿起身了。
两盏油灯分置在织机前,将织机上就快完工的妆花纱照得透亮亮的,做底子半透明的蚕丝闪着细润的光泽,各色的折枝花和叶鲜艳动人,而那带了金银线的蝴蝶上尤其的亮眼,就似欲振翅飞了出来一般。
云娘不由得忘记了身上的疲乏,从心底里喜欢起来。看好接着要织的那朵花,不断变换着穿了各色丝线的小梭子,一心一意地织着。
织了一会儿,油灯慢慢暗了下来,云娘抬起头将灯剔亮,才觉得身子冰冷,冻得发僵,借势站起身跺跺脚,又搓搓手。这个季节的江南,湿冷的寒气能穿透人的骨头里,且织房又在一楼,屋子里又没有烧炭盆。
云娘活动了一会儿,总算觉得暖了过来,又重新坐下,昨夜熬到了三更天,总算将最后一只蝴蝶织完了,今天只要再将几枝花、叶及底边织出,这匹纱就可以完工,然后她就要准备过年的事,而那时郑源也就回了吧。
云娘织的却不是普通的绸,而是妆花纱,一台织机上有一把大梭子和十几把小梭子,上面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和金银线,大梭子穿的是透明的丝线,在整个幅面织底,小梭子根据所需织的花纹,用不同的颜色在一定的部位来回盘织。只一处织错了,整幅料子就完全废掉,根本不值钱了。
这样的妆花纱织起来并不容易,不比寻常的绸每日能织出一匹两匹的来,就是云娘这样出了名的巧手,日织夜络也不过半个月才能织出一匹。但是除去了本钱,利益却也是惊人的,是普通绸布的十倍。且因为会织的极少,盛泽镇只有她一家,是以一块衣料还未织好,就有人拿着五十两银子上门等着要买,因自己织的花色最为活泼动人,总能多要上五两,便是五十五两,到了县里便是六十两,府城则要七十两,还听人说卖到京城就能要上八十一百两。
云娘盘算着,手中的这匹今天加点功夫一定要织出来,再与这几个月攒下的几匹正好凑成十匹妆花纱一同出了,再加上丈夫到府城里卖绸的银子,正将去年遇祸事前家里损失的全都补了回来。
这一次有了余银,再添上几台织机,加上家里原先有的,凑上十台,正好盖房子时便多留了织房,再雇些手艺好的人来织锦,只每年织锦的利就很可观,虽比不得富豪,但也算得上镇子上二三等的人家了。
又想着,只是这十匹妆花纱,就是拼着在镇上五十五两出,也不要再让丈夫为了多几两银子送到府城里卖。
这两年也不知怎么走了背运,丈夫出门就没有顺利的时候,不是遇了这事就是那事,算算得的银子,并不如就在家门前的牙行卖了还要多些呢。
更不用提一年前那一次去贩绸,遇到了匪人,上千匹绸血本无归,郑源回来也恼得什么似的,云娘心里也着实恼,那一千多匹绸有一半是自家的,另一半是将家里历年的积蓄全部拿出买的别人家的,就为了每匹到府城里再赚个差价,结果全折了。是以那一次便将家底都耗尽了,只余下先前盖好的房子和几台织机。
云娘虽恼,却只能安慰丈夫,只道人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要好。毕竟丈夫也是为了家里的生计才出门贩绸的。可是失了这么多绸的肉疼,却怎么也不能一下子消了的,便下了决心,定要将损失的家业重新置办回来。
公公婆婆和丈夫也都是一样的心思,日日里催她多织锦,这一年时间她几乎是与世隔绝了般地在家里闭门织锦。白天是不必说的,除了安顿些家事,便坐在织机前,晚上也不睡太多,每日不过两三个更次便起身,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每天只胡乱睡上一会儿便起来。
云娘虽然身子好不怕累,但却也着实疲倦,一时间便有些眼花,面前妆花纱上的蝴蝶花叶便都模糊起来。遂赶紧放下梭子,闭目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阵子才觉得好些。
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丈夫,难道又遇到了匪人?
立即,云娘便在心里“呸”了几声,将这坏念头抛了。本朝自得了江山,已经历了几世,正是太平繁华之时,地处江南的江陵府又最是繁华锦绣之地,吴江县又是江陵府里最以织锦闻名的地方,而盛泽镇又是吴江县中的一颗明珠。
盛春河正连接江陵府、吴江县和盛泽镇,河上往来的船只不可盛数,又有沿河驻扎的官兵和巡检司的人,匪人着实不多见了,上一次丈夫遇到实是运气不好,再不能遇上的。
提到匪人云娘便气,更可气的是世人的坏心。
郑源遇匪人不久,云娘一次出门就听豆腐西施与食客们笑谈,说什么郑源根本没有遇到匪人,而是在外花天酒地将银子花用了,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云娘当时气得什么似的,当时就走过去对着豆腐西施和那一干闲人骂了一回,直说得他们不好意抬头。
这些人其实就是看不得自家好,尤其是豆腐西施,从小就是自己的对头,原来云娘虽然不喜她,但对她自己带了儿子谋生活还有几分同情,自发现她对自家丈夫造谣生事,便再不理她。
云娘当时自是坚信不疑,但自遇匪之后丈夫便整年不在家中,总说为了将绸卖上高价,要在府城里周旋,而拿回来的钱却不见多只见少。他自然都有原因,或是官府中人占了便宜,或者是与同乡人交易不好要高价,再或者原本卖了高价却遇到落难的故人资助了一笔,但是次数多了,云娘又不是傻的,自然也疑惑,特别夜深人静独处一室之时,免不了要多思多虑。
但是每每想到这里,云娘却立即就止住,丈夫虽然不够勤勉,又好玩乐些,待自己也不如过去体贴了,但总不至于将上千匹的绸都拿去丢了。
想当年,郑源去亲戚家一眼看到自己便瞧中了,请了媒婆三番五次地去说媒,自家才许了亲。成亲后夫妻俩从只有一间小房一架缫丝车开始,自己在家缫丝,他买茧煮茧,又将丝拿出去卖,积了银子又买了织机,再织锦卖锦,直到建了两层楼的青砖房,买下五架织机,又攒了上千金。这个家正是俩个人一根丝一根丝,一匹绸一匹绸地攒起来,哪能不爱惜。
他必不会如此的!
可是八月里丈夫再出门,云娘便是极不情愿,郑源先前去贩绸,只十天半月就回来,偶尔遇到事情也不过一个月便来家了。回来拿出的银子,总要比在镇上卖的要高出一成多。
可是细想这两三年,他每一次出门的时间都越发长了,拿回的银子却越发少。尤其是今年,从年初出门,五月节只让人捎了点东西,足足过了半年多才回。算算卖绸得的钱,除去了杂七杂八,还有打点官府的银子,并不如将绸在镇上牙行卖了得的倒多。
郑源若留在家里,虽不会织锦,但也能做些缫丝并丝的简单活计;又或者他还是做老本行,从乡下收了茧卖到盛泽镇;再或者他就是什么也不做,只守着家过日子,也是好的。
可郑源却怎么劝也不听,公婆也与儿子一心,家里差一点便吵了起来,云娘只得让了步,却说好了再贩这一次绸,如果还是不能多赚银子便留在家里了。
过了八月节,郑源果然又将家里的绸全部装船,并先前卖绸的银子全部买了绸去了府城,到现在已经快满四个月,还没回来,期间只让人捎了信说年前必回。
想来就是绸在府城里真卖得了高价,去了这许多日子的吃用,也不会剩多少了。云娘下了决心,这一次回来,一定不许他再向外跑,自己也趁着正月里歇一歇,好生养下一个孩子,这才成一个家呢。
正想着,就听叩门声,云娘起身打开门,正是荼蘼来了,见了云娘便笑道:“娘子又是半夜就起来织锦,我刚转过巷子就听到织机札札地响。”
云娘也一笑,“今天想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出来,所以就早起了些。”
“若是今天织完,那么娘子这个月竟又织了两匹妆花纱!”荼蘼惊叹着,又道:“娘子也太辛苦了,若总这般,身子哪里受得了?”
云娘正要拉住荼蘼不叫她说这样的话,就听楼上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便低声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多话,老人家不爱听呢。”
荼蘼最是没心没肺的,便吐了吐舌头,“我一早起来哪里能记得住这许多?”说着便问云娘,“娘子,今天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
休息了两个月,内心十分地矛盾,既想尽快发文,又想再等一等,最后还是在编辑的鼓励下挑了这么一个很好的日子发了。
按照惯例今日三章,祝大家看文愉快!
鸡蛋
云娘便如平常一般吩咐荼蘼,“将两个灶都烧了,将昨日晚上泡好的燕窝加了雪耳放在灶上炖着,过两刻钟再加冰糖,再炖半刻就拿下来。燕窝好了便用酒酿煮两只蛋,不要炖老了,只糖心便好。另一只灶上先熬红豆枣粥,粥开过几滚便放在木桶里盖上盖子焖着,烧上水,待老人家起来洗漱用。”
荼蘼应着,便按云娘吩咐赶紧忙了起来,云娘知她虽然心思简单,但手脚却还利落,只要吩咐好了做事还不错,又不会偷懒,便放下心自回去织锦。
天色转亮时,闻到酒酿和米粥的香味,云娘便放下梭子熄了灯烛,起身到了正堂,见公婆已经洗漱了正坐在当中,见她便都急着问:“今天这匹锦可能织好了?”
云娘笑道:“一早又赶出一些,今天定是能织完,就是差了些,晚上再熬一夜也能织好。”又道:“一会儿,我想出门一趟,顺便去孙老板的牙行,让他明天带了银子来家里取锦。”
婆婆脸便带出不快,“这次的锦你不等源儿回来便卖了?”
明明丈夫这一年多出门卖锦得的银子还不如在盛泽镇的牙行卖得多,可是不但他一力坚持还要去府城,就是公公婆婆也都愿意。八月节前家里便争过一次,最后还是云娘退让了事,现在郑源一去又是四个月,说过年前回来,可腊月二十还没见人,难道要再等着他卖锦?
公婆不情愿自己卖锦云娘是知道的,毕竟平日里都是郑源打点这些买卖的事,但是云娘这次已经定了主意,定要在盛泽镇将锦都卖了,郑源就是过了年想走,也没货可贩。
是以云娘已经想好说辞,便笑道:“我想年前将家里的锦都出脱了,换了银子好过年,等明年开年后就去吴江县里买新织机,再雇了人织锦。十台织机管起来事也多,要用的丝也多,郑源便也留在家里照应。”
公公婆婆面面相觑了一下,见云娘语气虽缓和,但显见是拿定了主意的,也知道媳妇一向要强,且因为贩绸的事已经吵了几回,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退让了,便道:“你若要卖给孙老板,便让他来家里与我们说。”
云娘明白公婆是好心,恐怕自己一个年青妇人被骗了,大笔的银子出了差错,这一年的辛苦又是白费,所以便笑道:“公公婆婆想得对,我便给孙老板捎话,让他带了现银来家,到时候你们二老收了银子,核准无错,才将绸交给他。”
又叮咛道:“公公婆婆,孙老板来买绸时,可不要只收牙行寻常的价。一来是要过年,绸卖得最好,绸行都加了价,二来我们家的绸要比别人家都好。普通的绸要每匹加二分银子,妆花纱每匹加了五两银子。孙老板若是不答应,我便再找别人,定能卖上这样的价,不比源郎贩到府城少。”
见公婆说不出什么,却依然不大高兴,云娘又笑道:“眼看着就要过年,家里放着许多锦还不如换了银子,过了年便去买织机,再雇了人来织锦,每日里的进项能有多少,公公婆婆算一算就知道了。等明年,再添十台织机,一年年地滚下去,我总要给我们家置一百台织机才行。”
云娘性子虽然强一些,可是却是过日子的好手,先前她在娘家便是有名的巧姑娘,家里正是看好了她才一次次地求娶,娶到家里果然极旺家,不过几年,郑家盖了青砖楼房,置了织机,现在已经是镇上的富户了。听她的打算,还要为家里置下一百台织机,岂不成了镇上一等的人家了?
郑公郑婆的神情便松动下来,“你若是非要如此,便让孙老板先把银子送来,我们验看了无错,再将锦给他。”
云娘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层,现在便点头笑道:“银子的大事,我原也想必是公婆看过才行的。”人老了都爱财,郑家现在虽然是云娘当家,可是她手里也只有些散碎银子,真正大笔的银钱都收在公婆屋里。云娘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都是一家人,公婆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
事情就算说妥了,这时荼蘼已经将茶饭端了上来,公婆每人面前先摆一碗燕窝粥,又是一个酒酿鸡蛋,却也在云娘面前放了一个,笑道:“娘子这几日太辛苦了,我做饭的时候就给娘子也加了一只蛋。”
婆婆的脸刷地落了下来,云娘也怪荼蘼没心,婆婆一向过日子最仔细的,这一年家里用度又紧,见自己平白加了一只蛋,定是不舒服。于是赶紧笑道:“婆婆,我这两天是觉得身上乏得很,便让荼蘼加了只蛋。”
婆婆便板脸道:“现在东西愈发地贵了,一个鸡蛋竟然要五个钱,我们年青时生了孩子坐月子时也不过每天吃上一个,孩子满了月便停了,如今的小媳妇总不如我们会过日子,平白地就吃,也不怕把家里吃穷了。”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堵得难受,但是却也心虚,自己嫁进门已经就要满五年了,不用说儿子,就是女儿也没生下一个,所以再怎么能干,再怎么为家里赚下钱,也算不得好媳妇。
可是刚成亲时忙着挣家业,又想着还年轻,从没在意孩子的事,日子好了些刚提起来,丈夫就遇了祸事,便更是一心织锦挣钱。
转眼已经过了五年,家业算是有了,可是丈夫这一两年里满打满算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这期间还要算上他到乡下收蚕收丝收绸的,两人真正在一起并没有几次,怎么能生出孩子来?
而且越是急,越是没有喜信,去岁云娘找过镇上最有名的何老大夫看脉,好在老大夫看过只说自己并无恶疾,只要好好将养,再放宽心定能生下孩子。是以,她现在最盼着郑源赶紧回来,也不让他再出门做生意,两人好生养个孩子。
没孩子的事,先前家里虽然也提过几次,但都是好言商量着要怎么办,婆婆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来说,云娘一口粥便哽在喉咙里,半晌咽不下去。
婆婆这么大年纪了,生孩子的事自然是尽懂的,自己请何老大夫看诊她也在一旁的,老大夫的话她也听得真真的,现在竟然还用没生孩子的话来堵自己,这哪里是一家人的作派?
大约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累得惨了,一向要强的云娘突然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只觉得浑身无力,心灰意冷,了无意趣。自己一日要织十个时辰的锦,为的是什么?原来就是听这样的话吗?
虽然恨不得立时拂袖而去,但云娘又是最好面子的,媳妇哪里能与公婆当面打擂台,荼蘼虽然在家里做熟了,却也是外人,倒让她笑话。所以她依旧稳稳地坐着,亦不与婆婆大声吵嚷,只将那只酒酿里的蛋移到面前,用筷子夹起来慢慢向口中送。
谁说她吃不得蛋?她偏要吃!
不过平时吃起来再香甜不过的酒酿蛋,现在竟如同嚼木头一般,又有先前哽着的那口粥,越发难以咽下去,可是云娘却还是一口口地噎着。
婆婆自然看出她的倔犟,再说不出什么来,这个家正是靠着媳妇日日织锦才慢慢置起来,为着一个蛋也不好与她真吵起来。况且媳妇除了没生儿子,其实还真挑不出大错,在盛泽县里是有名的巧媳妇好媳妇。
事情本已经过去了,偏荼蘼一点眼色也看不出,将红豆枣粥给大家每人盛了一碗送来,又说:“先前娘子每日早晨都是一只酒酿蛋的,从去年起就减了,是我见她这个月天天熬得太久了,眼睛都是青的,所以才给她加了个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是说坏了,婆婆立即沉下脸去,向荼蘼道:“你是谁?竟好大的脸!我们家的事还要你来指点,既然这个蛋是你加的,这个月就在你的工钱里扣十个钱!”
“一个蛋分明才三个钱,就是要过年了也不过五个钱,怎地扣我十个钱?”荼蘼不服,“明天我从家里拿一只蛋来还你。”
云娘心里再难受,也不会眼瞧着她们争将起来,便抬头道:“荼蘼,婆婆是与你说笑呢,你不许与老人家顶嘴。”
论起孝敬公婆,云娘从来自问是极尽心的。从嫁入郑家起,她和丈夫郑源便将家事全部接下,不再让老人家操心,将他们奉养起来。待家业渐渐好了,给老人家用钱就更没省过,只说在盛泽镇里,除了自家,哪一家舍得给老人家每天炖了燕窝吃?就是镇上唯一有功名的张举人家,还有开着最大丝绸牙行孙家,那一次他们两家的当家的太太见了自己买了这许多燕窝也都咋舌。
张举人家里不过是每到了冬至才开始给公公炖燕窝,吃到了春分就停,张婆婆都没有;至于孙家,更是小气,每赚了钱,只留下些散碎的家用,其余尽数换换了元宝藏起来,一丝不肯用的。
前年冬至时郑源和自己去买了燕窝,当时郑源也曾犹豫过只给公公一人买,还是自己下了决心,“每天合一两多银子,家里别处省一省也就有了,别让婆婆心里难过。”从那时起就定下这个例来,二老每人每天一早一碗冰糖燕窝,再跟着季节加些雪耳、枸杞、牛乳、桂圆之类。
去年郑源失了一千匹绸,又将家里攒三四年的底子也全用光了,云娘也没有停下二老的燕窝,毕竟都吃惯了,且吃上这两年二老身子果然健旺起来,不再像过去一般时常这里疼那里病的,就是自己再苦些也不能短了老人的。

好强
从丈夫遇到祸事,家里丢了上千匹绸时起,云娘便减了自己的吃穿用度,过年时的新衣省了,先前每天一只的鸡蛋去了,不是她日子太过仔细,而是当时果真没法子。
那时节郑源来了家也只是叫恼,又将家里所余的现银锦缎都拿了去府城,说要打点官府找回匪人。而家里这边织锦也是要付工钱、买丝买线的,最初的日子果真是一个钱都没有了,所以便省到了极处。
后来织了绸便缓了过来,公婆粗心想不到,云娘也没有再提,便一直与荼蘼一样随意吃饭菜就罢了。今天的事说起来荼蘼就是好心,且她又一向想不到太多,便做主加了蛋,婆婆又不是不知道荼蘼的性子,何苦与她争?
云娘从不会因为一只燕窝顶得上几百只鸡蛋而不平,老人家都是从年轻时候苦过来的,现在享福是应该的;她更不会因为婆婆的小气不满,婆婆就和自己的父母一样,都是经历过精穷的时候,当年自己年幼时,娘也舍不得把鸡蛋给自己吃,只有最受宠的弟弟偶尔能吃上一个,其余的都攒起来换钱,她们那一辈人的想法就是,能吃饱饭了,就应该知足了。
但是云娘却在意一点,那就是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被人说嘴。
云娘最是好强,也正因了这股子好强劲儿,她比旁人都能干,任什么事也都比旁人出色,所以也自已在郑家吃个鸡蛋都要被婆婆挑剔,还要荼蘼赔了,让人家传出去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再没脸见人了!
难道自己每日从早到晚地织锦,竟连个鸡蛋也挣不来吗?这个家里二层的青砖楼房不是靠自己一匹匹绸地织,一两两银子地攒才盖起来的吗?除了自己用的这台专织妆花纱的织机外还有五台普通的织机不也是自己一台台地挣回来的吗?去年丢了一千多匹绸,弄得家底全空了,秋天时家里不是又攒起好一千匹绸让郑源运到府城里卖了吗?这几个月,又积下一百多匹,而且还有自己这十匹妆花纱呢!
杜云娘平日性子还算温和,可是却不是个软面团,别人不惹她还罢了,若是让她起了性子,一向无人能争过她的。
她嫁到郑家后遇到第一个新年,要走娘家时,公婆只拿了几十个钱打了二斤最便宜的酒,买了两匣子最便宜的点心让郑源带她回去。摆明了看低自己和娘家。当时郑源也觉得太差了,却也不敢说,只暗地里劝她,说他还有几百钱私房,等出了门在外面再买些东西添上。
云娘才不肯,郑家求娶时可是请了三五遭媒婆上门,杜家又看郑源生得好,嘴又甜,家里又住在盛泽镇上,做着丝绸生意,才点头同意家里与郑家接了话。至于最能看出女儿家身价的聘礼,杜家又要了足十六两银子,八样首饰、八匹绸缎的聘礼,当时在杜家村里是最高的,自己见郑家不还口地答应,才觉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