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
作者:米兰Lady

前言 简介

宋靖康元年春,出使金营归来的康王赵构策马入汴京华阳宫,在凤池边的落樱花影里邂逅了异母妹妹柔福帝姬瑗瑗,个性沉静的赵构深受活泼精灵的瑗瑗吸引,从此对她生出一种超越兄妹之情的恋恋情感。

柔福的同母哥哥郓王赵楷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优雅清贵,肖似其父徽宗赵佶,因此深得赵佶宠爱,赵佶甚至一度有废太子赵桓而立赵楷的想法。这样的情况引发了赵桓赵楷兄弟及赵佶赵桓父子之间的不和,导致了对国家政局造成严重影响的“靖康内讧”。靖康二年金军攻破汴京,胁持徽宗、钦宗二帝北上,并同时俘虏京中宗室子弟及数千宫眷带回金国为奴,柔福帝姬与赵构母亲韦贤妃也在其中。那时赵构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拥兵在外因此避过一难,随后又在群臣的拥立下登基称帝,即史上的宋高宗。

柔福的侍女吴婴茀一直很受郓王楷关注欣赏,但她却始终拒绝赵楷的引诱。国破时她在赵楷的安排下成功逃出京城,听说赵构在南京应天府称帝后便赶往南京,赵构认出她是柔福的侍女,便留她在身边做宫女。此后数年婴茀随着赵构东奔西走、转战南北,两人在一起历经内忧外患、战乱叛变之苦,赵构感其真情,遂纳其为妃,不想建炎三年二月金军突袭扬州惊破鸳梦,赵构夜半与婴茀仓皇渡江而逃,受惊过度而丧失了生育能力。

建炎四年,柔福帝姬自金国逃归,赵构将她接到南朝宫中,但很快发现这个柔福与他当年在华阳宫遇见的瑗瑗全然相异,现在的她说话尖锐犀利、咄咄逼人,不忍受宽恕别人对她的猜疑和不友好,而且不时讥讽他偏安一隅而不与金国对抗。她依然美丽,但却长成了个妖魅一般的女子,有意无意地挑拨着他对她的暧昧感情。

赵构在极矛盾而复杂的心态下将柔福嫁给了屡次向她求婚的永州防御使高世荣。高世荣深爱柔福,柔福却对他冷淡非常,而且绝不原谅高世荣在极端苦闷之下犯下的错误,不惜用最冷酷的手段来打击他。

赵构收养了两个六岁的皇子,给先入宫者用柔福的名字命名为赵瑗。婚后的柔福不爱驸马,对赵构若即若离,对妃嫔们毫不友善,却真心怜爱赵构的养子赵瑗,从小性情孤僻的赵瑗也对她无比亲近。

绍兴八年,金国陈王完颜宗隽赴临安与赵构议事,特别提出要见柔福帝姬,但柔福拒而不见,完颜宗隽锲而不舍地坚持,柔福最后才勉强与他远远相望一眼。在赵构追问下完颜宗隽向他隐约谈及了柔福在金国的经历。

完颜宗隽回金国后次年,颇神秘地以谋反罪被金主诛杀。

绍兴十二年,赵构母后韦太后在宋金和议达成后归来,随后她告诉赵构一个惊人的消息:逃回来的这个柔福是假的,真的柔福帝姬早已死在金国。

赵构惊愕不已,而其余的人回想归来的柔福的言行也都不相信她是真的帝姬。赵构在作出最后的裁决前,把这个多年来他时刻牵挂于心的女子召至面前与其密谈…

前言 楔子

宋建炎四年八月戊寅,高宗赵构下旨,以长公主之仪仗迎在三年前的“靖康之变”中随徽宗赵佶、钦宗赵桓及数千宗室子女、后宫嫔妃一起被俘北上的柔福帝姬回新都临安皇宫。

朝散郎、蕲州知府甄采亲自护送这位自金国逃归的帝姬入宫。当侍卫宫监层层地把柔福帝姬车舆已至皇城正门丽正门的消息传到坐于正殿中等候的赵构耳中时,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走到殿外,朝宫院外柔福将来的方向望去。

丽正门外,两名宫女走至柔福所乘的云凤肩舆前,先一福行礼,再自两侧牵开绯罗门帘,又有两名宫女上前请安,并请端坐在软屏夹幔中朱漆藤椅红罗裀褥之上的帝姬下舆入殿。

肩舆中的女子轻轻款款地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移步下来,弯腰低首间头上的九株首饰花所垂珠翠与两镶金博鬓及身上所系白玉双佩碰撞有声、玎珰作响。下舆时她小心翼翼地略略拉起珠珞缝金带的朱锦罗裙,露出一点凤纹绣鞋,以足点地拾级而下。

扶她的宫女相视一眼,心下都微觉诧异:这位皇女帝姬的双足居然不是三寸金莲,尺寸似乎要大许多,在她精致的装扮和高贵的气度映衬下显得并不和谐。

柔福甫下舆便有两位美人迎了过来,双双含笑欠身问安。

她们是赵构的嫔妃,婕妤张氏和才人吴氏,遵赵构旨守侯在丽正门内以迎帝姬。

柔福还礼,再缓缓打量她们,从她们的服饰上猜出了她们的身份。在把目光移至吴才人脸上时,她忽然浅浅地笑了。

“婴茀,”她对吴才人说:“你成我的皇嫂了。”

才人吴婴茀面色微微一红,道:“我只是服侍官家的才人罢了,官家一直虚后位以待邢娘娘。”

柔福点点头,不再说话,然后在尚宫女官引导和两名嫔妃伴随下向皇帝赵构所处的文德殿走去。

赵构立于文德殿外,看着他妹妹柔福渐行渐近。这日天阴,不见阳光,迎面吹来的风已满含萧瑟秋意,她轻柔地行走在殿前正道上,衣袂轻扬,朱锦罗裙的身影忽然显得有点凄艳而奇异,宛如一朵自水中慢慢浮升上来绽放着的血色芙蓉。

她终于走至他面前。看清她面容后赵构暗暗长舒了口气——那五官与他记忆中的相符,她是他的妹妹柔福帝姬。

柔福郑重下拜,向皇帝哥哥行大礼。赵构马上双手相扶,道:“妹妹免礼。”

她也并不受宠若惊,只淡淡道:“谢官家。”

她的口吻和神情与赵构预计的全然相异。赵构略一蹙眉,又温言唤她小字,对她说:“瑗瑗,你可以像以前那样称呼朕的。”

柔福抬头看他,片刻后轻吐出两字:“九哥。”

她的语调中没有他期待的温度。他有些失望。再细看她,发现她的眼角眉梢衔着一种应与她十八岁韶华全无干系的淡漠与幽凉。她的身形消瘦,皮肤嚣张地苍白着,并且拒绝精心着上去的胭脂的侵染,使那层艳粉看上去像浮在纯白瓷器上的红色浮尘。

但是,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下,她的美丽仍与她的憔悴一样咄咄逼人。

第一章 高宗赵构·华阳花影 第一节 芳诞

哲宗赵煦崩后,向太后在神宗诸子中选择了第十一子赵佶为帝,这便是赵构与柔福的父亲徽宗。赵佶深受其姑夫、贤惠公主驸马王诜影响,从这位汴京风流才子那里继承和发扬了三大爱好:绘画、蹴鞠和食色。他号称继承父亲赵顼与哥哥赵煦的遗志,像他们那样推行新法以强国,但借皇权之便及时行乐的热情很快胜过了即位之初的满腹壮志。他做不到如父亲赵顼那般锐意改革不事游幸,而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寻花问柳上的造诣就远非父亲可比。他为数众多的妃嫔共为他生下三十一个儿子和三十四个女儿,赵构是第九子,柔福是第二十女,同父异母,在诺大的宫廷中照理说应像其他皇子与皇女那样,各自与自己的母亲居住,甚少有接触的机会,虽有兄妹名份,关系却大多是疏远的,即便相逢也未必相识。

但是,柔福对赵构来说却与别的妹妹不一样。自她诞生之日起,他便很清楚地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赵构记忆中的母亲韦氏是位非常温柔娴静的女人,像后宫许多女人一样,以一种仰视而崇敬的态度卑微地爱恋着他的皇帝父亲。她常常在黄昏之后立于所居庭院之中赏园圃内的春兰秋菊,目光却不时有意无意地飘出影壁朱门,似在寻觅某人的身影。往往如此一站便是许久,直到月上柳梢,目中的希望渐渐燃尽。

长大之后,赵构开始明白了母亲赏花的含义,也看懂了她并不受父皇宠爱的事实。与父皇别的妃嫔比起来,母亲缺少能吸引他的优点。出身不及王皇后,姿色不及大小刘贵妃,口才不及乔贵妃,“资历”不及王贵妃与后来被册封为后的郑贵妃,若真要寻值得一提之处,母亲惟剩的便是那寒微出身造就的一脉温顺的性情了,可是这在一身风流才子习气的父皇看来却也未必是什么亮点。

在众妃中,赵佶尤其宠爱王、郑二贵妃,她们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宫女,因聪明伶俐又乖巧,颇得太后欢心,太后遂命她二人为慈德宫内侍押班,赵佶还在做端王时,每次入宫向太后请安都是她们代为传报。赵佶见她们姿容娇艳妩媚,人也聪慧而善解人意,便有了爱悦之意,时时与她们眉目传情。这一切向太后都看在眼里,待赵佶即位之后就把她们赐给他为妃。

也许在两人之中赵佶更爱郑贵妃一些,所以在元配王皇后崩后即册封郑贵妃为后,但对王贵妃的宠爱也绝非普通宫人可比,这点从王贵妃的所育儿女数量就可看出。她先后生下了郓王楷、莘王植、陈王机及惠淑、康淑、顺德、柔福和冲懿五位帝姬,柔福生于政和二年,是王贵妃的第四个女儿。

赵构的母亲韦氏只生了他一个孩子,而且,这已经是很意外的结果了。她起初只是服侍郑皇后的宫女,与皇后宫中另一宫女乔氏十分要好,两人遂结为姐妹,并约定若以后谁先获皇上宠幸必为他引荐另一人,共享天子恩泽。后来还是活泼喜人能言善道的乔氏先吸引了赵佶的目光,得宠之后她一路升至贵妃,而她也并未忘记当初誓约,在赵佶枕边说尽好话,劝他纳韦氏为妃。这事对赵佶来说自然何乐而不为,不过临幸之后转头便忘,只给了韦氏一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平昌郡君”的封号。幸而韦氏颇有运气,寥寥几夕侍寝之后便怀了身孕,并于大观元年生下了赵构。

韦氏此后一生的尊荣全由此子带来。

因生了赵构,她很快被进封为婕妤。随着赵构的成长,赵佶逐渐发现这个儿子有不同于其他诸子的智慧与胆略,于是颇为喜爱他。因爱子之故,对他的母亲也格外施恩,又升她为婉容,不过她的地位一直仍难与另外几位贵妃相比。

赵构第一次感觉到这点是在政和二年母亲生辰那天。

那时他年仅五岁,但异常早慧的他已能记住那日发生的事,并在将来的几年中理解了这事透露出的讯息。

当他父皇赵佶黄昏之后果真走入母亲韦婉容的庭院时,她竟全然没反应过来,一时忘了请安,只愣愣地望着她的皇帝夫君,木然呆立,不发一言。直到赵佶笑着对她说:“婉容可是不认识朕了么?”她才满面晕红地拉着儿子赵构施礼。她习惯了黄昏后的无望的等待,却早已忘了若真等到了人来的时候她该如何面对。

随后的她笑得仓促却喜悦。她的玉颜在流逝时光中悄然暗淡,此刻由衷的欣喜终于给了她重焕容光的机会。多年以后赵构仍然记得很清楚,母亲那时目中闪现的神采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日的母亲异常美丽,在父皇命人点亮的华灯光线之下,她温柔地依在父皇身边,听他语笑晏晏,间或轻轻抬目视他,脉脉含笑。

她的笑容在赵佶不经意地说起一个事实时忽然有凝结之感。他说:“朕记性真是不好,若非乔贵妃提醒,险些就忘了今日是爱妃生辰。”

但是,她那一瞬间的失望神色很快消失,重又微笑开来,连声谢皇上的眷顾垂爱和礼物赏赐。后来赵构猜测,也许,母亲是很清楚,能在生辰之时得到皇帝的临幸已是意外之福,她本无资格计较这个恩典是发自他本心,还是在别人劝说提醒之下出于怜悯施舍才施于她的。

可是她这难得的幸福时光也并未持续多久。那晚生辰宴席未罢,便有王贵妃的宫女跑来禀告王贵妃即将早产的消息。

王贵妃本次预产之日是在五日后,没想到竟会在这日便出现早产迹象。宫女说贵妃似乎深感痛楚,恐是难产。

赵佶闻声大急,立即起身向外走去,连向韦婉容道别都没想到。韦婉容也惶然站起,不敢挽留,只默默一福恭送。倒是赵构追着出去拉住了父皇的衣服,对他道:“今天是母亲生辰,父皇必须走么?还会回来么?”

赵佶低头和言道:“父皇现在必须去看看。一会儿会回来看你和你母亲的。”

然后决然离去。这晚再也没回来。

赵构与母亲对着残席等至深夜,才有宫人来报:“王贵妃生下一位小公主,皇上很喜欢,又见贵妃产后虚弱,所以留下照料,请娘娘不要再等了。”

赵构闻言再问母亲:“父皇是不是不来了?”

韦婉容默然片刻,然后轻轻把他抱起,微笑着对他说:“构儿,你又多个妹妹了,喜不喜欢?你父皇要照顾你的新妹妹,所以今天来不了了。但是没关系,我们不可以怪他。”

从此赵构便记住了,他有一个生于政和二年,与他母亲一天生日的妹妹。

政和三年,赵佶听从蔡京建议,仿周朝称公主为王姬之旧制,改称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并用二字美名替换以往的国名封号。

赵构记得那个妹妹的美名是从乔贵妃口中听来的。某日乔贵妃前来与韦婉容聊天,其间谈起王贵妃的女儿时忽然很有兴致地说:“姐姐见过王贵妃的四女儿么?就是跟姐姐一天生日的那个。长得真是玉雪可爱,而且一见人就笑,也不怕生,甚是可人。官家赐她美名为柔福,是所有帝姬中最好听的了。”

韦婉容一听也笑着说:“真的么?那我什么时候也去看看,顺便准备点礼物送给她。”

她们继续闲聊着,都没在意一旁玩耍的赵构,也不知道他一直默默地听着,并记下了那与母亲一天生日的妹妹叫柔福帝姬。

第一章 高宗赵构·华阳花影 第二节 缠足

临安皇宫内,在几句礼节性的淡然寒暄之后,柔福随赵构步入殿中。

她的步态自小时起就很优美,尤其是如现在这般安静地移步的时候。赵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影渐渐自记忆深处浮现而出,大袖长裙、褕翟之衣,头上戴着九翚四凤冠,微微笑着应父皇的要求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着,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那是什么时候?她行笄礼之时罢。他郁然叹息,为她旧时模样。

但,当柔福迈过门槛进殿时,他注意到她探出罗裙的足。

这不是他印象中柔福的纤纤金莲。

他立即想起了一事。在迎柔福归来前,他曾命以前认识柔福的内侍省押班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前往越州验视,看甄采所发现的这个姑娘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两人回来说:“眉眼完全一样,只是略瘦弱了些,问汴京宫中旧事也答得无一错误,不过双足比以前大了许多。”

的确大了许多。

赐座之后,他仍反复思量着这事,目光不由地长久疑惑着停留在她的罗裙边上。

柔福观之了然,淡淡问道:“九哥是觉得我的双足比以前大很多罢?”

听她直言问出,赵构不免有些尴尬,道:“妹妹想是被迫走了许多路,吃了许多苦。”

柔福恻然一笑,对他说:“九哥知道当初我们这些原本鞋弓袜小的帝姬妃嫔是怎么被送往上京的么?金人羯奴呵斥着聚逐我们,便如逐赶牛马一般。到了上京,再不是金枝玉叶,终日如普通奴婢一般劳作,也没人再服侍我们缠足。而今乘间逃脱,赤脚奔走归来,行程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

她说着这些凄惨故事,却无哭诉之色,眼中不见丝毫泪意,神情倔强得全然陌生。

那是她么?三年前的及笄少女,和眼前的苍白红颜。恍惚间这两个美丽的影子悄然重叠又分离,赵构忽然觉得悲伤。

他强以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想引她忆起一些美好往事:“瑗瑗,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九哥时的情景么?与你缠足之事有关。”

她闻言抬目看他,双眸闪着一缕奇异的幽光,说:“若非九哥提醒,我倒是忘了我缠足之事与九哥有关。”

赵构第一次见到柔福时,她已经五岁了。

政和七年,柔福的生母王贵妃薨。也许是过多的生育损害了她的健康,死亡先于衰老降临在了她身上。临死前,她把年幼的几个子女托付给郑皇后照顾,其中,也包括柔福。

十岁的赵构也把这事记住了。从柔福诞生以来,他所听见的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他都能一下子记住,也不知是为何,十岁以前,他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他是在政和七年秋的某一天,郑皇后的生辰“千秋节”那晚见到柔福的。

皇后的生辰有很盛大的庆祝仪式。白天,皇后在坤宁殿接受妃嫔、帝姬和命妇们的重重朝拜,黄昏之后,又在赵佶扩修的新宫城“延福宫”设有舞台的宴春阁内宴请众皇亲与命妇。教坊司仿百鸟齐鸣奏乐后开始入席,众人按尊卑依次行酒向皇后祝寿。每一盏酒间都有优伶乐伎特别的表演,例如唱歌、献舞、乐器独奏、杂技百戏和杂剧等等。节目礼仪繁多,总要持续到深夜。

赵构起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透过花团锦簇的贺寿情景和皇后在大家拥簇奉承之下的笑颜,渐渐想起了母亲那年生辰苦等父亲的形状。皇后的生辰是大家都应该庆祝的千秋节,而母亲的生辰就只能那样惨淡地过么?

他下定决心,终有一日,他会把母亲的生辰也列为节日,让她可以在这一天接受天下人的祝贺。

开始演杂剧了,他毕竟是小孩心性,受不了那些咿咿呀呀又听不大懂的唱腔,便随手从桌上取了个寿带龟仙桃的面点,然后悄悄自母亲身边溜了出去。

延福宫很大,东西各十五阁,雕栏玉砌与水景园林相结合,嘉花名木,幽胜宛如生成。此时处处华灯相映,照得园中如白昼,但出了设宴的宴春阁,外面却很幽静,想是人大多都聚在阁中了。

一只蟋蟀忽然鸣叫着在百无聊赖的赵构眼前一闪而过。他一时兴起,把手里仙桃揣入怀中,便追了过去。那蟋蟀十分灵活,引得他疾走拨草,左扑右按,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已绕过了几处园门曲径。

待他终于抓住蟋蟀,放进随身带的金丝笼中时,忽然听见一阵啜泣声冲破远处喧嚣的锣鼓声传出,清楚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细细的哭声,与今日的喜乐气氛完全相异。于是他大感好奇,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探去。

又穿过两重门,他走到一处宫室前,门上题字曰“绛萼”。里面有烛光,他辩出那哭声是由女孩发出的。

门未锁,走进去,穿过小厅,进入里面的卧室,然后他看见了那哭泣的女孩。

约四五岁的小小女孩,穿着白绸睡衣,披着过肩的整齐秀发,坐在床上嘤嘤地哭,见他进来立即警觉地看着他,有点惊恐之意。

“你是谁?也是宫女吗?”他问。

她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不要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见她否认,又注意到了宫室内的精致陈设,他立即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父皇的女儿罢?是哪位帝姬?”

“我…是柔福…”她怯怯地答道。

他有些讶异。全没想到现在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柔福。

“你为什么哭?”沉默片刻后,他问她。

柔福低头,揉着红红的双眼说:“我醒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原来她是害怕了。当日父皇离开母亲要去照顾的就是这个小东西和她的母亲。想起这点,他有点淡淡的不悦,但转头一看眼前的柔福忽然间所有的不快近乎烟消云散了。原来她是这么个小娃娃,皮肤细白,五官精致,可怜兮兮,会流泪的瓷娃娃。

她的确是需要人照顾的,所以他在那一瞬间原谅了父皇当初对母亲的轻慢。

他走到她床边,告诉她:“服侍你的宫人大概见你睡着了就跑去看皇后娘娘的寿宴杂剧了,不过没关系,我是你九哥,我可以陪你说话。”

“你也是我哥哥?”她有些惊喜地笑了:“皇后娘娘把我接到这里来后我的哥哥们都不能经常来看我了…”

赵构点头道:“那你是不是很闷?来,下床,我带你出去玩。”

柔福欣喜地答应,掀开被子下床,岂料脚一沾地立即蹙眉痛苦地轻叫出声。

赵构忙问她怎么了,她指指说:“我的脚好疼啊!”

赵构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足被条状白绫一层层地紧裹着,而且还用针线密密缝合了。

他明白了:“你是在缠足罢?”当时的宫廷贵族女子已有缠足的习惯,赵佶也喜欢小脚女子,因此规定每个帝姬都要缠足。

柔福点点头,神色委屈,泪光莹莹闪动。

“很疼么?”赵构虽知缠足之事,但对过程和女子对此的感受并不了解,也没听人说过,因此觉得很奇怪。

柔福重又坐回床上,说:“又痛又热,疼得很难睡着,我刚才就是被疼醒的。路都走不了,我不能跟九哥出去玩了。”

“既然疼,那就把布拆了吧!”赵构一边说一边摸出自己身上的小金刀:“我帮你拆。”

柔福迟疑地说:“是皇后娘娘要我缠的…”

“可是弄得你这么痛苦就应该拆了啊。”赵构说完便直接去挑她足上缝合白绫的针脚。

柔福虽有些害怕,但能解除这个束缚毕竟是快乐的,便也不再说话,任他为自己拆走白绫。

赵构花了不少时间才完全解开一圈圈反复缠绕着的白绫,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红肿的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