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 米兰LADY

游春

庞荻初遇王雱之时乃宋熙宁三年春。
时近清明,花嫣柳艳,风中和着微雨清香,乍暖还寒。汴梁城外一脉青山碧水,翠麓陌上游春扫墓之人迤俪不绝。
山上行人中有一少女尤为醒目。她着一身轻绿衣裳,素巾束腰,外罩一件薄如蝉羽的水纹丝衣,头上戴着斗笠状毡帽,帽檐垂下整幅白色轻纱,遮住面容,面纱长垂,飘于身后,宛如轻烟淡笼一般。骑于一匹纯白骏马之上,身姿娉婷,沿着山路缓缓而行。她身边伴着几名骑马随行的侍女,还有侍从数人跟在其后,亦步亦趋。
一行人行至山腰,忽袭来一阵狂风,白马扬蹄嘶鸣,少女双手牵缰勒马,不料头上毡帽被风吹起,竟随风飘落山下。
少女回首而望,美目顾盼清而不媚,秀色如琼花初绽,才一展颜便已羞落群芳满城。
身边一侍女见状问道:"我们下山为小姐寻回毡帽罢?"
少女看那毡帽已飘远不见踪影,便道:"山路蜿蜒多有不便,不过是寻常帽子而已,不必如此看重,你从囊中拿出一方面纱给我即可。"
另一侍女闻言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想那唐人笔记里常有小姐遗落贴身丝巾香扇等物,被有缘之才人拾到,日后演出一段佳话的故事。今日小姐所遗毡帽若真被某才子拾到便也罢了,但若落入一般贩夫走卒之手,岂不委屈了这小姐曾用之物,想来怎不令人惋惜?"
小姐私下甚觉有理,却颦眉故意斥道:"些许事都能被你牵强附会地想到这些无聊典故!"
那侍女灵巧聪慧,早看出小姐目中笑意,一边策马掉头一边问小姐:"小姐是留在此地等呢还是跟我们同去。"
"同去。"小姐果然十分惦记那落帽的命运,心道:"须得一清净之人拾得才好。"
一路寻到近山脚处才见有人手持那顶垂纱毡帽,正与同行之人谈笑。
那是一青年公子,年纪约二十许,身材修长秀颀,容貌清俊之极,长衣广袖,一袭白色丝袍迎风飞袂,飘然若仙,只是肤色过于苍白,略有病容。立于他身旁之人则大不相同,虽年纪与白衣公子相若,但身型矫健,剑眉朗目,身着淡墨色锦袍,银带束身,人一望便知此人必出身于贵族名门,然他一脸忧戚之色,似有忧心之事。两人并立,真如临风玉树,各擅其美。

那白衣公子展眉笑道:"难得出城踏青一赏悦人春色,更拾得精工纱帽,内染名香,必为一美人所遗之物。面对此情此景再有不快之事也该全然忘却了。颢兄何不与我以此景为题行令填词,以输赢来赌明日廷议之事。"
墨衣少年甚是诧异:"如何赌法?"
"七步之内作出半阕《长相思》,韵脚不限,你若作出我便依韵合下半阕。如若你输,明日你须附议我父亲所提之事,如若我输则劝父亲三月不再提此事。"
"关乎民生之事岂可如此儿戏?"墨衣少年正色道:"行令并无不可,但赌注须换。"

白衣公子呵呵一笑,颔首答应:"那我用我的萧史求凰翠玉箫博你花园中的十二株三色杜鹃如何?"
墨衣少年表示同意,于是白衣公子开始迈步数数。数到"七"时,墨衣少年抬首应声吟道:"出阳关,对碧山,新酒萧条轻暖天,堪忧事万千。"
"词是不错,但仍带着旧日烦愁,不免大煞风景。"白衣少年评道。
墨衣少年苦笑道:"心中所思便是如此了。愚弟洗耳恭听元泽兄佳作。"
白衣公子正欲开口,在一旁看了片刻的小姐侍女下马过去对公子说:"公子手中之帽是我家小姐遗失之物,公子若完壁归赵小女子感激不尽。"
白衣公子闻声朝小姐这边看过来,与小姐目光相接竟毫不回避,居然目不转睛地欣赏小姐容色,唇角微扬,似看得颇为赏心。
小姐不悦,转头侧向一旁,面露怒意,想:"此人竟轻狂致此!"
侍女见状也甚是恼怒,于是出言呵斥。
白衣公子这才对侍女道:"还自然是要还的,但请姑娘稍等片刻。"言罢径直走到路旁柳树下设摊为游人测字的算命先生面前,只说了句"暂借笔墨一用。"也不等先生答应便提起笔在毡帽面纱上写了几行字,先给同行的墨衣少年看了,两人相视一笑,这才把帽子交与侍女。
小姐从侍女手中接过毡帽,见面纱上提的原来是他依韵行令而作的下半阕《长相思》:
"小云鬟,竟娟娟,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欺杜鹃。"
词意虽明显赞美小姐之美,但小姐嫌他轻狂无状,写下这词读来颇有轻佻之感,他偏又提在面纱之上,小姐只觉连带着这毡帽也可厌了,于是将帽抛于地上,说:"既已被墨污了,我还要来做甚?"命侍从们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山上去了。
那白衣公子微笑着拾起帽子,对墨衣少年说:"即便不要了开口说赠与我岂不更妙?何苦如此糟蹋。此物虽十分雅致,怎奈主人却不解风情,可惜,可惜。"
只因这遗帽之缘,两人便情系半生,只是当时无人想到。

这白衣公子是当朝宰相王安石的儿子王雱。

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人。早在当今皇帝神宗祖父仁宗在位时便中了进士出仕为官。在郑县舒州等地做地方官时已颇有建树,起堤堰,决陂塘,兴水陆之利又贷谷于民,薄取利息,让民定期偿还,赢得口碑甚佳。后经京官举荐,入朝受三司制度判官之职。进京后即向仁宗进了一篇表言书,主张效法古代变法事例以强国富民。但仁宗观后置之不理,于是王安石心灰意冷,借母丧之机辞官回乡。仁宗薨逝后英宗即位,虽也曾数次召王安石再度出仕,但他一味推却,不肯进京。直到英宗子神宗赵顼即位。
赵顼登基时年仅20岁,年轻气盛,有心变革。当时宰相韩琦已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因此不免有人在帝前说其独断专行,神宗虽未必全信,但也对韩琦有所忌惮,一心想起用新人以削弱韩琦之权。韩琦闻风而叹,主动提出辞职,神宗挽留不住,便命韩琦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这时几位官员重提王安石之事,向神宗力荐,称其有宰相之才。韩琦入宫辞驾,神宗问他王安石是否可用,韩琦答:"王安石做翰林学士便有余,处辅弼的位置则不可。"于是神宗召王安石进京,起初便授予他翰林学士之衔。
王安石这次欣然入朝。与神宗问答间将帝比为尧、舜等古代圣君,拟自己为皋、夔、稷、契、傅说等贤臣,并畅谈法古变今理财足用之道,听得神宗连连颔首,几乎全盘接受。次年不听唐介等老臣谏言,升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于是王安石奏请神宗采纳新法治国。神宗准奏,遂立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变更旧法,调济天下利权,令王安石总领。王安石随即与心腹吕惠卿、曾布等人酌定新法八条,即:
一、农田水利。派员分行诸路,相度农田水利,垦荒废,浚沟渠,酌量升科,吏民同役,不得隐瞒逃匿。
二、均输,凡州郡上输的官粮,官得徙贵就贱,因近易远,预知在京仓库所当办的,得以便宜蓄买。
三、青苗。农民播种青苗时,如无钱播种,由国家借给,令出息二分,待谷熟随夏秋税偿还国家。
四、免役。人民依等级缴纳免役钱于国家,得免劳役,国家将免役钱另募无职业的人充当役夫。
五、市易。京师置市易所,使购不卖的物品于官,或与官物交换,又备资贷与商人,依限纳息还本。
六、方田。以东南西北各千步为一方,计量田地,依地的肥瘠程度而定税五等,人民按税则缴纳。
七、保甲。采古时民兵制度,十家为保,五百家为都保,都保置正副二人,领导保丁贮弓箭,习武艺。
八、保马。设置官马,凡保甲愿养马的,每家得领养一匹,愿养二匹的,听岁一检验,有死病的补偿。
八条新法中前六条称富国之法,后二条称强兵之法。新法一出满朝哗然,反对者中一些是看出了新法在具体实施上的困难,料到最后的效果未必全如设想,另一些则恐新法有损自身利益,都极力反对。苏轼不断上书神宗,于《上皇帝书》及《万言书》中言变法之弊,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希望能以较缓和的方式改革,若要变法,也应逐步进行,而非如王安石的变法般急功近利。两朝元老富弼更直接进言说"陛下临御未久,当布德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但神宗一味信任王安石,非但不接纳几位重臣之谏,反而于熙宁三年升王安石为同平章事(即任宰相),全面开始实施新法。
朝中保守派重臣纷纷被贬出朝去外地做地方官,例如宰相富弼、直史馆苏轼、检详文字苏辙、枢密使文彦博等。还有一些老臣不肯依附王安石,便请辞归家。剩下一些位轻无权之人虽无遭黜之忧,但也整日度日如年。这其中有个翰林学士庞公,已为官三朝,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为人也十分稳重,颇受人尊敬。他生性淡泊,向来不甚看重名利,更是从不介入权位之争,虽也不赞同王安石变法,但反应不像富弼、苏轼等人激烈,所以并未遭到罢黜。朝中其余保守派闲时便常聚于其家,谈古论今,不时发发牢骚。
这年岁末,适逢庞公六十大寿,这批臣子遂齐聚庞府为其贺寿。不想王安石得知消息后一时心血来潮,欲前往一探众臣私下交往情形,并伺机拉拢几个,于是也让人备了一份贺礼,携爱子王雱前往庞府。
庞公与众臣见王安石来访均感意外。席间颇感尴尬,有几个活泛点的,便把话题引向王雱,开始夸赞他起来。
王雱字元泽,幼时便已甚为聪颖,读书常过目不忘,年方十五六即著书数万言,二十余岁上便举了进士。王安石一向以子为傲,听了众人的奉承之言心中很是受用,酹须笑道:"小儿王雱虽无才,但好在尚存几分记性,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
话音未落,只听内室传来一声冷笑,有人朗声道:"谁家儿子读两遍!"
众人闻声望去,但见庞公身后内室珠帘一掀,走出一翩翩佳公子。
此人纤秾合度,施朱太赤,著粉太白,束发加冠,身着锦袍,足登乌靴,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清秀雅丽,姿容绝美。观者无不惊叹,王雱更是眼前一亮,一扫适才傲然独饮之态度,站起身来。惟庞公皱眉不悦,连道:"胡闹!胡闹!"
那公子向众宾客作揖行礼,道:"庞荻向诸位世伯请安。"
坐在庞公身边的黄庭坚于是笑问:"这可是先生的小公子?果然仪表非凡呀!"
庞公苦笑不语。
王安石心知此人必是恃才傲物,听到众人赞王雱心有不服,想与之较量一番。于是提议他与王雱两人赌书。庞荻也不推却,一口应承下来。
于是由诸公出题,庞荻与王雱赌诵从《诗》、《书》自本朝名章之内容。两人旗鼓相当,从容背来,竟都分毫不差。
一时难分胜负,王安石解嘲言道:"倒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黄庭坚随即起身说:"闻王公子不但熟读诗书,更擅吟诗填词,不如现在填一阕佳作,再请庞公子品评如何?
"
王雱看了看庞荻,唇际隐有笑意,说:"这有何难。"请人取来笔墨纸砚,一挥而就。

这是一阕惜春怀人之词,调寄《倦寻芳》。词曰:"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届长斗。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有人不解道:"这明明是写惜春之情,与当前节令不合呀?"
王雱笑道:"正是。这是我在今年清明游春后为怀人写下的,今日本应另填一阕应景之词,但既然指定了品评之人,就非此词不可了。"言罢迈步走到庞荻面前,深深一揖,朗声道:"请女公子雅鉴!"
庞荻不免大惊,霎时羞红了脸。本以为事隔半年,当下自己又身着男装,他应该认不出自己来,不想他还是一眼就识破了。
旁观众人顿时恍然大悟,于是纷纷转而恭喜庞公育出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儿。
王雱再请小姐评词。庞荻也暗自欣赏雱之才情,心中叹道:"好文字!果然为聪明才子所作。"然见他如此张狂毕竟有几分不快,存心挑刺,再看一遍,觉词中秀气过盛,华而不实。遂开口说:"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本来还有句"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话到嘴边,终觉太刻薄,所以忍住不说。后一时赌气,又提笔在词边批道:
"笔底才华少,胸中韬略无。"
王安石见此女批评毫不留情面,颇为恼怒,面色十分难看,庞公也觉不好下台,于是朝庞荻斥道:"才疏学浅还敢口出狂言妄评王公子佳作,还不回房绣花!"
众人正在想如何劝解时,却听王雱不愠不怒悠然道:"庞大人何必动怒?女公子是在夸奖小生呢,只是未曾写完评语你们便误会了。"
言罢走过去接过庞荻手中的笔,在两句评语下各添一字,王安石与庞公一见立即一笑释怀。
原来他分别添了个"有"与"双"字,令这两句评语成了"笔底才华少有,胸中韬略无双"。
其余人等看了更是大赞王雱之才。黄庭坚见王雱适才词中有相思之意,料想他对庞小姐必定有倾慕之情,于是顺水推舟道:"王公子少年有成而尚未婚配,庞小姐想来也未许人家罢?既然郎才女貌相得益彰,何不就此结下良缘,成就一段佳话?"
那一双才子佳人闻言均是一愣。
王安石哈哈一笑,过去拉起庞公的手说:"倘若老夫代儿求婚,不知庞公允否?"
庞公摆手道:"小女无才无德,今日更出言无状贻笑大方,怎配得上令公子?"他与王安石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绝不愿意与王结成儿女亲家。虽觉王安石酒宴上求婚之言不过是玩笑,但也不肯轻易应承。
不想第二天,王安石果然谴媒人上门,为爱子王雱向庞公幼女庞荻求婚。

 


花烛

原来王雱自清明游春归来后,便填了这阕《倦寻芳》,教与家中十二歌伎演唱并配舞,闲时便斜倚在榻上听歌伎弹唱歌舞。他向来倜傥不羁,风流自赏,常与一些风雅的名士去青楼喝酒寻芳,所有秦楼楚馆,诗妓舞娃,无不知为王公子。他早过了加冠之年,上门向他提亲之人早已踏破门槛,他只说如不慎误娶一庸脂俗粉进门还不如对着诗书过一生,所以一直未曾娶妻。那《倦寻芳》王安石初听之下只道是他与某名妓的酬唱应答之作,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发现他独钟爱此曲,自己吟唱时神情也不同以往,便知他对词中所念之人思之甚深。曾试着探问过几次,雱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说此人是谁。直到赴庞府寿宴,观雱对庞小姐的态度,才猜到他所思之人定是此女。

庞公虽与他政见不合,但为人正直淡泊,王安石私下对其也很敬佩,常想寻机与他修好。现又见儿子对其女如此倾心,心想不如就此与他家结亲,他女儿若嫁入王家,那庞公的立场或许也有变动的可能。故此对促成这门亲事很是积极,连儿子的意见也没细问就让人前去提亲。

庞公的态度则大不一样。虽然现下皇帝一味信任王安石,王之势比诸葛亮之于刘备、魏征之于李世民还盛,但庞公沉浮宦海几十年,通晓世情,阅人甚准,看出王安石虽有崇高理想,但为人过于执拗,刚愎自用,重立法,轻人事,若为贪官污吏所乘,变法必不会顺利,当前盛况不过是一时现象,不能长久。再有,其子王雱固然有才气学识,非一般庸碌士人可比,但锋芒太甚,狂傲非常,最重要是自小身体羸弱,恐非久长之器,若将女儿交付与他实在难以放心。

正想婉言谢绝这次求婚,不料陡生出一桩意外之事。

王家的媒人还未走,忽有宫中太监前来庞府传旨,说高太后请小姐进宫赏花。

庞府上下均感诧异,但既然是太后宣召,庞荻也不及细想,慎重装扮了一番便乘轿进宫。

进了太后寝宫,只见已有数名名门仕女聚于其中。庞荻走到太后面前盈盈下拜,依礼请安。

高太后很是随和,亲自弯腰携其手命她平身,然后微笑着仔细打量,赞道:“早闻庞学士女公子姿容绝代,今日一见方信是真。”

庞荻悄悄抬目看了太后一眼,顿觉她与自己先前想象中完全不同。本来还以为太后是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不想她年轻许多,秀丽高雅,服饰也十分淡雅,看上去竟似不过三十余岁。这位太后与先帝英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几岁便嫁与那时还是皇子的英宗为妃,虽一连生了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但养尊处优,保养得当,因此相貌始终异常年轻。

不过庞荻倒不是羡慕她养生有方,心中只是想:“怎么她还如此年轻就没了丈夫?”

高太后带几位小姐去御花园赏初开梅花,先与小姐们闲话几句家常之事,便开始有意出题考问她们学识。庞荻才思敏捷,每每太后话音未落就已说出答案,到了后来,几乎只听到她两人问答,其余女子根本插不上话了,太后对她的态度也越发和蔼。

赏花过半,太后忽然对身边一宫女说:“今日梅花开得如此繁盛,去请岐王过来同赏。

宫女应声而去。须臾便归,回话道:“岐王殿下说今日还要准备呈给皇上的奏折,大概是来不了了。”

太后摇头,叹道:“这孩子怎会如此之痴!”随后便赐给众女一些服饰,令太监送她们各自回家。

庞荻回家后将宫中情形告诉父亲。庞公沉吟片刻后道:“是了!太后是想为岐王选继妃。”

岐王与神宗一样为英宗皇后高氏嫡出。高太后共生四子,长子便是当今皇帝赵顼,第三子颜很小时就夭折了,幼子为乐安郡王頵,岐王是其次子。岐王王妃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名门才女,但今年薨逝了,岐王不胜悲痛,一直郁郁寡欢,所以高太后想再在名门淑女中选一有才者给他做继妃。

从现今情况看来,太后显然十分钟意庞荻。但庞公绝非一般攀权附贵之徒,没被突如其来的荣耀冲昏头,而是反复权衡其中利弊,觉得侯门一入深似海,女儿若日后不得岐王欢心处境必定十分凄凉,而且岐王与神宗同为嫡出,是英宗次子,从血缘关系上来看,除了皇帝外离皇权最近的就是他,这代表着无上的尊荣,但同时也会是致命的危险。当下皇帝一心变法,不顾朝臣反对,若压迫之下有臣子起逆心,很可能怂恿岐王谋逆,因岐王不但年轻有为,文采武功在诸皇弟中最为出众,而且反对变法态度坚决。倘若真如这样,不免引起一场血腥杀戮,史上例子不胜枚举,届时危及的就不仅仅是女儿了。

于是庞公当机立断,在高太后还未开口正式提选妃之事前答应了王家的求婚。

 

来年暮春,庞荻着霞帔、上花轿,嫁入王家,成了才子王雱的新妇。

花烛之夜,庞荻幽幽地坐着,透过纱织盖头凝视桌上龙凤双烛上跳跃曼舞着的火焰,心也如那两朵花火一般,忐忑难安,随着映在墙上的光影跳得紊乱。

果真就这样嫁了那个宰相公子。

初听父亲接受聘礼之时不免讶异,略有些不悦,那人虽然雅逸脱俗,却是如此疏狂,自己从小心高气傲,但两次与他交手都未争得上风,殊为可恨。不过再一细想,也罢,他才思出众,与他生活想必总有些情趣,倒是比日后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好。就如那日毡帽若非他拾得,真落入一贩夫走卒之手,那该是多么可怕。偏偏是他拾了此帽,可见与他毕竟算是有缘…

“啪”地一声,红烛绽出一朵烛花,与此同时,有人推门进来。

她的相公,她的郎君。陌生的词,陌生的人。

她紧紧绞着手中的丝巾,只觉自己心里的那道门也忽地关上,以此来做她与那仍算是陌生人的郎君的最后屏障。

那人轻轻挑开她头上的盖头,她惊惶地抬头,四目相视,她从她那浅笑吟吟的郎君眼中发现了她今日的美丽。

合卺,交杯。然后喜娘与丫鬟退去,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王雱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对她道:“今夜月色正好,莫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庞荻一凛,不禁又开始紧张,暗想:“他意欲何为?”

“不如我为娘子吹奏一曲如何?”只见王雱拿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玉箫,也不等她回答便独自吹奏了起来。

“原来只是如此。”庞荻暗暗舒了口气。

他吹的是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悠扬婉转,其音清朗绕梁。庞荻细赏乐声,渐入佳境,几乎忘了身处何处。

一曲奏罢,王雱转头对她说:“我去年在汴京集古斋中淘得此箫。据说是当年萧史向秦穆公女弄玉求婚时所用。虽难辩真伪,但我独喜故事中两人琴瑟相合伉俪情深之意,所以出重金购来,一试之下果然觉得乐音清澄,与众不同。”

庞荻接过一看,见玉箫色泽温润,上面花纹与题字均精雕细刻,的确绝非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