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HEN KING〔美〕斯蒂芬·金著

The Green Mile


目录
第一部
两个死去的女孩

第二部
绿里上的老鼠

第三部
柯菲的双手

第四部
德拉克罗瓦惨死

第五部
夜之旅

第六部
柯菲上绿里

 

 

第一部
两个死去的女孩

这件事发生在1932年,当时的州立监狱还在冷山。当然了,还有电
椅。
狱中囚犯常拿电椅开玩笑,对令人恐惧却又摆脱不掉的东西,大家总
喜欢如此地取笑一番。他们管它叫"电伙计",或者叫"大榨汁机"。大伙
谈论电费单,谈论那年秋天监狱长穆尔斯不得不自己做感恩节晚餐,因为
他妻子梅琳达病得没法做饭了。
不过,对于那些真得要坐到电椅上的人,这些玩笑很快就不合时宜
了。我在冷山那会儿,曾负责过78次电刑(这数字我从来不会弄错,我到
死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觉得,对大部分受刑的人来说,当脚脖子被钳在
"电伙计"结实的橡木腿上时,他们就觉得真的完蛋了。接着,他们就意识
到(你会看到,他们的眼睛里涌上一种冰凉的惶恐),自己的大腿玩完了。
血液还在体内奔流,肌肉也依然强健,大腿却完了,再也不能行走于乡间,
不能与大伙一起在建谷仓的庆典上和姑娘跳舞了。从脚踝往上,"电伙
计"的主顾明白死亡在即。胡言乱语、支离破碎的临终叨咕结束后,一只
黑色的丝绸袋子罩上他们的脑袋。这袋子说是给他们用的,可我总觉得
它实际上是为我们备着的,为的是不让我们看到他们屈着膝,知道死亡临
近时,眼神里所涌现的畏惧。
在冷山,并没有死囚区,只有一个与其他四幢房子隔开的E号楼,只
有其他楼房的四分之一大,不是木结构的,是砖砌的,房顶的金属皮裸露
着,在夏日的阳光下,就像一只神色谵妄的眼球,令人胆战。房子里面有
六个单间,每边三间,中间隔着一个宽阔的走廊,每个房间几乎都有其他
四幢房子里单间的两倍大。它们也是单人使用的,就监狱来说,这样的住
宿条件算是很不错了(尤其是在三十年代)。不过,住客宁愿拿它来换其
他四幢楼里的任何房间。相信我,要真能换就好了。
谢天谢地,我在那里当看守的几年里,从来没有一次是六个房间都
住满的。为这样的小小恩惠,真要感谢上帝。里面最多时住四个人,有
白人也有黑人(在冷山,死囚之间是不实行种族隔离的),那里就像是个
小型的地狱。其中一个是名叫贝弗利·麦考尔的女人,她黑得像黑桃
A,却漂亮得要命。她忍受丈夫殴打六年了,可要是他在外偷鸡摸狗,那
她一天都受不了。有一天夜里,她得知丈夫又在偷情,就站在楼梯口,那
是通往他理发店楼上公寓的必经之路,等着那个倒霉的莱斯特·麦考
尔,他的老友们(也许还有那个他刚开始交往的情妇)都管他叫"剃刀"。
她一直等他把大衣脱到一半,就用"剃刀"自己的一把剃刀,把他偷情的
内脏挖出来丢到鞋子上。离坐"电伙计"还有两晚的时候,她把我叫到
那个单间,说梦见非洲的灵父来见她,让她放弃奴隶名字,死时用自由身
的名字玛图奥米。这就是她的遗愿,即死亡执行令上要用贝弗利·玛图
奥米这个姓名。我想她的灵父并没有给她任何名字,或是任何她可以说
得出的名字。于是,我就说,可以,行,好的。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狱
卒的那几年里,我明白,除非我迫不得已,决不能拒绝死刑犯的要求,贝
弗利·玛图奥米这件事也不例外。次日下午三点左右,州长来了,将她
减刑为在格拉西山谷女子监狱终身监禁(我们事后常用"睡牢狱不睡老
公"来形容它)。实话说,看到贝弗利朝值班桌走去,丰满的屁股朝左边
而不是右边转去时,我很开心。
大概三十五年(至少是三十五年)以后,我在报纸的讣告栏里看到这
个名字,上面的照片里是一张黑人女性瘦削的脸,满头白发,架着一副莱
茵水晶石的眼镜。正是贝弗利。讣告上说,她死前的十年是自由身,还差
不多单枪匹马拯救了莱因弗尔斯小镇上的一家图书馆。她还在主日学校
里教过书,并在这个小小的穷乡僻壤广受爱戴。报纸上的标题是图书馆
馆长死于心脏病,下面的文字更小些,算是一段补充:曾在杀人犯监狱里
服刑二十余年。只有莱茵水晶石镜架底下的那双大大的、热情的眼睛还
是老样子。这双眼睛属于这样一个女人,即使到了七十岁,在万不得已的
时刻,她也会毫不迟疑地从装消毒剂的蓝色瓶子里拔出安全剃刀的。杀
人犯,哪怕他们老年时成了乏味小镇的图书馆女馆长,你还是能一眼看
出。如果你像我一样花了那么多时间来留意杀人犯,你一定会了解的。
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怀疑过自己这份工作的性质。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
写下这些东西。
通往E区中心的宽阔走廊铺着油毡,颜色就是陈旧的酸橙绿,因此这
条在其他监狱里被称为"最后一英里"的路,在冷山就被叫成"绿里"。我
估摸着,那条道由南向北、从一头到另一头有六十步路。底层是禁闭室,
一头是个T型的路口。向左走就是活路,如果这指的是在院子里,在太阳
暴晒下操练的话,大部分人都走这条路;很多人这样生活了好几年,也没
有落下什么大病。小偷、纵火犯、强奸犯们就是这么各行其是地应付着过
下去的。
不过,朝右走就不同了。你首先是进我的办公室(那里的地毯也是绿
色的,我一直想换掉它,可总是没空),接着从我的书桌前经过,桌子左边
摆着美国国旗,右边是州旗。房间另一侧是两扇门,一扇通往一间小小的
厕所,那是我和E区的看守(有时甚至是监狱长穆尔斯)专用的;另一扇门
通向一个像储藏室似的房间,你从那里就走上了绿里的尽头。
门很小,走过去时得低下头,而约翰·柯菲就得用坐姿钻过去。穿过
门,你会走上一个小小的楼梯平台,接着走下三级水泥阶梯,然后站上木
板地。房间没有暖气,很不舒服,屋顶是金属的,就像楼顶的那块,而这块
就是那里的一部分。冬天,那里冷得能让你看到自己呼出的气,而夏天又
令人觉得憋闷。没错,1930年七八月处决埃尔默·曼弗雷德时,有9个见
证人当场昏了过去。
储藏间左边是生命之路。尽是些工具(都锁在框子里,绑上了链子,
好像它们不是铁锹、铁镐,而是卡宾枪)、衣物、一包包春天要在牢房花园
里种的种子,几箱卫生纸,储物架上叠放着监狱制板厂要用的纸板……甚
至还有几包熟石灰,是用来画棒球和足球场地的。犯人是在被称作"草
场"的地方玩球的,在冷山,大家都喜欢秋天的下午。
在右边,又是死亡之路。储藏间的东南角上,"电伙计"安坐在厚木地
板的平台上,粗壮的橡木腿,宽阔的橡木扶手,这对扶手可把几十个人临
死前最后几分钟吓出的汗都吸收了,还有铁罩子,它一般都得意洋洋地悬
在椅背上,就像巴克·罗杰斯连环画里机器人小孩的无檐小帽。有一根
绳索通过垫着垫片圈的小洞,从椅子后面煤渣砖墙上穿过。电椅一侧是
电镀的锡皮桶,朝里望,就会看见一卷海绵,大小正好垫进铁罩子里。处
决前,得把它浸在盐水里,这样就能让直流电更好地通过电线,通过海绵,
进入倒霉鬼的脑袋。
1932年是属于约翰·柯菲的。报纸上的报道十分详细,对此感兴趣
的人(他得比那个在佐治亚疗养院耗尽余生的老头更有精力)仍然可以找
到这些报道。我记得,那是个炎热的秋天,真的很热。虽已十月,却还像
是八月。当时监狱长的妻子梅琳达就暂住在印迪亚诺拉医院里。那个秋
天,我得了此生最严重的一次尿路感染,不过还不至于糟到要住院,但已
经难受得让我每次撒尿时都想死了。秋天时,那个半秃的小个子法国佬
德拉克罗瓦抓了只老鼠,那东西是夏天进来的,正在玩线轴。不过,最重
要的是,约翰·柯菲是那个秋天来E区的,他因奸杀了狄特里克双胞胎姐
妹被处以极刑。
每次都有四、五个看守轮岗,不过他们很多都是临时工,有狄恩·斯
坦顿、哈里·特韦立格,还有布鲁特斯·豪厄尔(大伙管他叫"布鲁托尔"
①,不过这只是个玩笑,虽然他块头很大,但除非迫不得已,他可连苍蝇都不
会害的),这些人现在都死了,珀西·韦特莫尔也是,他可真的很残酷……
更别提愚蠢了。珀西在E区没什么活儿。在E区,丑陋本性不仅没用,有
时候还很危险,不过他和州长有姻亲关系,所以就留下来了。
正是珀西·韦特莫尔领着柯菲走进大楼的,他一边还照例地喊着:
"死鬼来了!死鬼这儿走!"
管它是不是十月,反正那里还是热得像地狱入口。通往操练场的门
开着,晃眼的光线涌了进来,我见到了这个平生所见过的块头最大的男
人,除了电视上的某些篮球运动员之外。这里的"资料室"有电视看,就是
让这些最终像我这样流着口水的老不死们看的。这人的胳膊和水桶般的
胸膛上都捆着铁链,脚上套着脚镣,两个脚踝间拖着链条,他走过牢房间
灰绿色的走廊时,链条发出仿佛成串硬币掉下来的声音。珀西·韦特莫
尔走在他旁边,瘦削的小个子哈里·特韦立格走在另一侧,两人就像孩子
走在被捕获的大熊身旁。在柯菲旁边,布鲁特斯·豪厄尔都像个小孩,而
布鲁托尔身高已经超过六英尺,他肩宽膀阔,曾经参加过大学橄榄球队比
赛,是阻截队员,被球队踢出来后回到了山里老家。
约翰·柯菲是个黑人,就像大多数到E区来住上一阵,最后死在"电
伙计"怀里的人,他身高六英尺八,不过,没有电视里的篮球运动员那么苗
条。他肩膀宽阔,厚实的胸脯上肌肉条条。他们在仓库里找到了最大号
的工装裤让这人穿上,可裤脚翻边处只到小腿的一半,小腿上遍是皱纹伤
疤。衬衫敞开着,只到他胸口下面,袖管只盖住前臂的一部分。他用一只
巨大的手拿着同样巨大的帽子;如果把帽子套在那光秃的、红褐色的、球
一样的脑袋上,就会和街头手风琴师的猴子戴的帽子差不多,只不过它是
蓝色的,而不是红色的。他看上去像是能把绑着他的铁链拉断,轻松地如
同对待圣诞礼物上的带子,但是只要你注视他的脸,就知道他是不会这么
————————————
① 布鲁托尔(Brutal):英文有"残酷"意。

做的。那脸神并不呆滞,虽然珀西是这么认为的,但珀西不久就管那人叫
"白漆(痴)",不过他很迷惘。他不停地环顾四周,好像要弄明白自己在
哪里,也许还想知道自己是谁。我最初觉得他看上去像一个黑人力士参
孙……只是大利拉①用她那只背信弃义的小手把他的头发剃光了,把他的
全部力量都弄没了。
"死鬼来了!"珀西咆哮着,用力拉着这只铐着手铐的熊,仿佛他真的
相信,即使柯菲自己不想挪动,他都能拖得动似的。哈里没说什么,但是
他看上去很尴尬。"死鬼——"
"够了,"我说。我正在柯菲马上要进的牢房里,坐在他的床铺上。当
然,我早知道他要来了,正准备迎接他,负责看管。但直到亲眼目睹,我才
知道他是这样的块头。珀西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们都晓得你是个卑鄙
小人(当然,除了这大块头,他只知道怎么强奸和谋杀小姑娘),不过他什
么都没说。
他们三个站在房间外,门开着,我朝哈里点了点头,他对我说:"头儿,
你真的想和他在这里呆一会?"我以前从没听到过哈里·特韦立格这么紧
张的声音,六、七年前的监狱骚乱中,他一直陪我共同经历,甚至有人谣传
暴徒们有枪时,他都从没发抖过,可这回他听起来很紧张。
"不会给我找麻烦吧,大块头?"我坐在床铺上问他,尽量不表现出那
么难受(我刚才说过,尿路感染起先并没有后来那么糟),不过告诉你,那
天可不是海滩假日。
柯菲慢慢地摇着头,先摆到左边,又摆到右边,然后回到原位。他的
———————————
①参孙是《圣经》中的大力士,大利拉是迷惑大力士参孙的妖妇。

视线一碰到我,马上又移开了。
哈里的一只手拿着夹有柯菲表格的夹板。"给他吧,"我对哈里说,
"交到他手上。"
哈里这么做了,那大块头梦游似的接了过去。
"好了,把它给我,大块头,"我说道。柯菲交了过来,铁链子铮铮作
响。他得低下头才能进房间。
我上下打量他,主要是亲眼确定他的身高,弄明白这不是视线的幻
觉。是真的,他有6英尺8英寸高,体重280磅,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估计,
他得有320,也许是350磅。在登记疤痕和能辨认的身体标记一栏里,钩
出的那个词是"许多",登记表上的单词印得十分工整,用的是玛格努森
体。
我抬头看,柯菲已经朝一边移了一点,我能看到哈里站在走廊那头德
拉克罗瓦的牢房前。柯菲来时,德拉克罗瓦是E区仅有的另一个犯人。
德尔身材纤细,头顶秃了,长着一张苦脸,就像会计师得知自己的贪污行
为即将败露,一脸尴尬。那只宠物老鼠蹲在他肩膀上。
珀西·韦特莫尔斜靠在刚成为约翰·柯菲牢房的门上,从定制的皮
套里拿出那根山胡桃木警棍,一只手掌敲打着棍子,就像要拿玩具出来玩
似的。我突然觉得没法让他呆在这里了。也许是因为不合季节的炎热,
也许是尿路感染让我的腹股沟热辣辣的,而法兰绒内裤又让我痒得难以
忍受,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州里给我派了个几乎像白痴的黑人来处决,而
且珀西显然想要先用家伙来教训他。可能是因为所有这些情况。不管原
因是什么,我暂时没留心他的政治背景。
"珀西,"我说,"医务室正在搬家。"
"比尔·道奇是具体负责的——"
"我知道,"我说,"去帮帮他吧。"
"那不是我的活儿,"珀西说,"这个蠢呆瓜才是我的工作。"珀西管那
些大块头叫"蠢呆瓜",这个词是"蠢"和"呆瓜"的集合。他讨厌大个子的
人。他和哈里·特韦立格一样,其实并不瘦,可是他个子不高,像一只小
种斗鸡,好挑起争斗,尤其在胜算很大时。而且,他很爱显摆那点头发,经
常用手在发间梳来理去。
"那么你的工作已完成了,"我说,"去医务室吧。"
他噘起嘴唇。比尔·道奇和他的伙计们正在搬箱子,搬床单,甚至还
有床铺。整个医务室要搬到新楼里去,在监狱的西面。热死人的活儿,东
西又重。珀西·韦特莫尔可不想干。
"他们人手够了,"他说。
"那么去那里监督一下,"我说着抬高了嗓音。我看到哈里退缩着,但
我没在意。如果因为我滋事生非,州长命令监狱长穆尔斯炒了我,那哈
尔·穆尔斯还能让谁来顶我的位置?珀西吗?开玩笑。"我可不管你干
什么,珀西,只要你暂时离开这里一会儿。"
柯菲站着不动,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一口钟。一时间,我觉得珀西真的
要把棍子戳上去,给我找麻烦了。还好,他还是把棍子塞回皮套(真是个
蠢透了的好显摆的玩意儿),昂首沿走廊离开了。我不记得那天是谁值
班,可能是个临时工,但珀西肯定不喜欢那人的样子,因为在走过那里时,
他皱着眉头说,"瞧你这张蠢脸,别给我堆出傻笑,不然我就一把抹了它
们。"随着一阵钥匙的作响,瞬间,从操练场方向涌进一股热辣辣的太阳
光,珀西·韦特莫尔走了,至少当时是这样的。德拉克罗瓦的老鼠在这个
小个子法裔人的两只肩膀上来回跑动,细细的胡须抽搐着。
"停下,叮当先生,"德拉克罗瓦说道。那只老鼠好像听懂了似的,停
在他左侧的肩膀上。"就这样别动,安静点。"德拉克罗瓦用不太准确的路
易斯安那州的法语,把"安静"念得带有异域和外国味道的"俺静"。
"躺下,德尔,"我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休息一下。这也没你什么
事。"
他照办了。他强奸了一个年轻姑娘,并杀了她,把尸体丢在她住的公
寓后面,泼上煤油,点燃了尸体,希望用这种胡乱的方式来除掉犯罪痕迹。
大火蔓延到房子,吞噬了它,又有六个人丧身,其中两个还是小孩。这是
他犯过的唯一罪行。现在他可是个举止温和的男人,面带愁容,光秃着脑
袋,衬衫领子后面拖着长长的头发。他会在电伙计那里坐上一会儿,做个
了结……但不管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此刻,他躺在床铺
上,让那小小的同伴在手心里吱吱地跑着。从某种程度上说,那可是最糟
糕的事;电伙计没法焚烧他们的内心,而目前注入身体的药物又不能让心
麻痹。心跑走了,跳到了其他人身上,而我们所杀死的只是个躯壳,早就
没有了生命。
我把注意力移到那个巨人身上。
"如果我让哈里把这些铁链从你身上拿掉,你会好好听话吗?"
他点点头,这和摇头很像:下去,上来,回到原位。他那双奇怪的眼睛
看着我,神色中有种安宁的感觉,但不是那种我确信能够信任的眼神。我
朝哈里钩钩手指,他走进来,解开铁链。这次,他没有显出害怕的样子,甚
至当他跪在柯菲那树干似的双腿之间,解开脚踝上的铁链时,都没有害
怕,这让我有些放心了。珀西让哈里很紧张,我相信哈里的直觉。我相信
所有在E区日常生活的人的直觉,除了珀西。
对区里新来的人,我都有一小段事先准备好的话,但是对柯菲,我觉
得很犹豫,因为他好像有些不正常,还不仅是他的个子。
哈里退了回来(整个解开铁链的过程中,柯菲像雕像似的一动未动),
我抬头看看这个新来的人,用拇指敲敲夹纸的板,说:"会说话吧,大块
头?"
"会的,先生,长官,我会说,"他说道,声音隆隆,低沉而平静,这让我
联想到刚刚调试好的拖拉机了。他的语调并没有南方人那种慢吞吞的味
道,他说"我",不说"俺",但我后来注意到,他话里面有种南方方言结构。
好像他是从南部来的,而不是南方人。他听上去并不像文盲,但也不像受
过教育的人。和他其他方面一样,他在语言上也让人费解。最困扰我的
是他的眼睛,里面有种安静的空洞,仿佛他漂浮在很遥远的地方。
"你叫约翰·柯菲。"
"是的,先生,长官,像饮料的名字,只是拼法不同①。
""你会拼写,是吗?会读书写字吗?"
"只会名字,长官,"他平静地说。
我叹了口气,于是就对他讲那小段事先准备的话。我早就认为他不
会惹什么麻烦了。可对此,我既是正确的,又是错误的。
"我叫保罗·埃奇康比,"我说,"是负责E区的,也就是这里的头儿。
你有什么要求的话,叫我名字就行。如果我不在,就找这个人,他叫哈
里·特韦立格。你也可以找斯坦顿先生或豪厄尔先生,懂了吗?"
———————————
①Coffey(柯菲)的发音与"咖啡"(coffee)很接近。

柯菲点点头。
"除非我们觉得你确实需要,别指望能得到其他什么东西,这里可不
是旅馆,你在听吗?"
他又点点头。
"这儿得保持安静,大块头,不像监狱的其他地方。这里只有你和那
边的德拉克罗瓦。你们不用干活,大部分时间就是坐着。给你们一个机
会想想清楚。"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时间太多了,不过我没这么说。"有
时候,如果一切正常,我们会放广播,你喜欢听广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