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游侠》作者:吴蔚

当时天下藩镇以河北三镇幽州、成德、魏博最为跋扈,成为宪宗的首要目标。魏博武官空空儿、聂隐娘也深深卷入其中,难以自拔。藩镇与朝廷矛盾日益激化,剑影刀光,游侠横行。元和十年(815年),宪宗对淮西用兵进入关键时刻,主战宰相武元衡忽然于上朝途中遇刺,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被当街刺杀的宰相。其马自行跑到大明宫建福门,诡异地徘徊不止。百官惊惧,宪宗不敢上朝,呆坐在延英殿中默默流泪,恐怖的气氛悄然笼罩了长安全城。太子左赞善大夫白居易上书皇帝,要求追捕凶手及幕后主使,却立即被贬为江州司马。真相难明,迷雾重重…

第1章 无头命案


唐朝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在位的皇帝为唐德宗李适。这位皇帝,才刚过了花甲之年,人们却疯传皇帝早已经老得糊涂了——先是数年前不顾已有九个亲生儿子的事实,将过世弟弟李邈之子李谊过继为第二子,又将太子李诵之子李源过继成第六子,明明是亲孙子,却非要充当儿子来认。五年前当十八岁的李源不幸病死时,德宗悲痛欲绝,赠予李源“文敬太子”封号,辍朝三日,下令文武百官到通化门排队痛哭送葬,如此隆重之礼仪,自唐代立国以来前所未有。
老皇帝不仅行事古怪,只信任身边的宦官,还得了疯狂的财迷病,一门心思只知道搜罗金银珠宝,他所宠幸的京兆尹李实、西川节度使韦皋、河东节度使严绶等人均是善于捞钱进奉的好手。为了聚敛更多金钱,德宗还破天荒地发明了“宫市”,经常派出几百人前往商家密集的繁华街市,这些人身穿白衫,称为“白望”,不带任何文书和凭证,看到所需的物品即口称“宫市”,付很少的价钱强行掠夺不说,还勒逼货主送货到宫内,并要交纳“门户钱”和“脚价钱”。这种直接抢劫民间财富的无赖做法给京师林立的商铺带来了巨大的困扰,长安昔日喧闹的市井巷陌之间,陡然变得冷清了许多。
自夏季以来,长安一直处在一种令人心悸的惶惶不安当中,这还不全然是因为宫市持续搅乱全城的缘故,今年关中八百里秦川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京师粮价飞涨。到秋季天气由凉转冷的时候,已经涨到了斗米三、四千钱,而昔日米价最便宜的时候不过三、四文钱,就算德宗即位之初战祸连年,一斗米也不超过二百文,如今突然涨了十数倍,京城里为此愁上眉头的大有人在,最愁的当然是那些穷苦的平民,还有遍布全城的相对富庶的酒肆——酒肆酿酒,需要大量粮食,米价上涨,酿酒成本大大提高,可酒价又由官方统一制定,不得随意涨钱,这可是大大苦了卖酒为生的酒户,还不能就此改行不做,不然就不能再享受免除官府徭役和杂差的好处。
这一日,重阳节过去不久,艳阳高照,秋高气爽,虾蟆陵中突然多了不少陌生面孔的人,巡视的坊卒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一点,急忙去禀告坊正。坊正姓黎名瑞,四十来岁,素来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闻言也没有太当回事——虾蟆陵中多妓院,南面又是凝烟吐霭、风景优美的曲江芙蓉园,来往的生客多也是常事,况且今年关中乏粮,不少饥民涌来京师乞讨就食,其它坊里的坊正并不驱赶这些人,他虾蟆陵坊正为何要独做恶人?
除了声色犬马样样皆有之外,虾蟆陵还有一样好东西为平康坊所没有,这就是清酒——当然不是说平康坊没有酒喝,而是名列天下十大名酒之一的郎官清酒肆就在虾蟆陵下。郎官本意是指尚书省六部诸司郎中、员外郎,虽不掌实权,却是地位清贵,受人称羡,“郎官清”取的正是郎官清要显贵之意,用官职来为酒命名,也算十分罕见了。
此刻,郎官清酒肆的店主刘太白正捧着帐簿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的墙壁发呆,神态带着一言难尽的复杂。
长子刘大郎不知道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到了身边,低声告道:“阿爹,有人在咱们酒肆前后转来转去,怕不是好兆头。”刘太白回过神来,问道:“什么?”刘大郎道:“今晚必有粱上君子穿墙而入,我等不可不防。”刘太白却是不信,斥道:“什么粱上君子能到咱们酒肆来?对面的翠楼不比咱们家有钱么?”刘大郎正色道:“那不一样,对面的晚上是要做生意的,况且人家墙高,又是砖石所砌,偷儿不好下手。”刘太白道:“你知道什么,还不快去送酒!”
斥退大郎,刘太白更加烦恼起来,他今年四十五岁,妻子八年前跟酒客私奔逃走,单留下膝下二子:如今长子大郎二十六岁,天生一张呆滞苦瓜脸,傻头傻脑,从来不会笑,性情也有些古怪,至今尚未娶妻;次子二郎才十四岁,倒是长得聪明俊秀,可偏偏不想学祖传的生意,一心要学什么弹琵琶,打都打不过来。这样两个儿子,将来能指望谁来继承家业?
闷闷不乐了大半天,到薄暮时分,刘太白倒真留意到有一名布衣汉子在酒肆前后转悠,鬼鬼祟祟,似乎不怀好意,这才重新回忆起大郎的话来,心道:“俗语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今年年头不好,正是多事之秋,还是提防些好。”
他心中打定主意,也不跟家人说,晚上打烊关店后独自守在堂内,也不点灯。当日正是九月十九,重阳过去一旬,外面素光皎洁,月色如水银般悄悄流泻大地。一直等到夜漏已残,果然听得房外有“噔噔”之声,似有人在往土墙上扒洞。
刘太白暗道:“来了!”正要到后院去召集伙计,却见长子大郎已经提了根木棒自内堂出来,心中略感宽慰,暗道:“今日这件事大郎倒是机灵。”父子二人心有灵犀,一声不响地猫在墙边,静等那窃贼进来。
不一会儿功夫,土墙被打穿,从墙洞外先伸进一条腿来。刘太白看得清楚,猛地上前扑住那窃贼大脚,连声嚷道:“快,快,大郎,快开门去捉住他。”刘大郎道:“是。”正要赶去开门捉贼,却听见父亲“哎哟”一声,原来那贼人力大,使劲将腿往外拔出了一大截。刘大郎见状,忙回来与父亲一道抓牢那条腿,一边回头叫道:“来人!快来人!”
酒肆里除了刘太白父子三人,还住着数名雇请的伙计、厨子等,听见喊叫声,慌忙点灯出来。一阵忙乱后,伙计终于打开大门,蜂拥赶出去抓贼。
刘太白见被自己抓住的窃贼不再挣扎,料来已经被伙计逼住,不过还是不敢轻易松手,隔着墙高声问道:“抓住他了么?”不见伙计回答,不禁有些发怒起来,道:“到底抓住了没有?”墙外却依旧寂静无声。
忽见刘二郎睡眼惺忪地跑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刘太白不及向小儿子说明事情经过,只叮嘱刘大郎道:“你抓牢他了,我去外面看看。”刘大郎道:“是。”
刘太白敏捷地跨出大门,却见几名伙计站在门外,死瞪着墙洞发呆,忍不住喝道:“你们站着做什么?还不快上前…”一语未毕,自己也骇异得呆了——月光照耀的墙根下,并没有什么窃贼,而是一具无头尸首,断颈朝外,犹能见到鲜血汩汩冒出,血涂当地,一条腿大半伸进了墙洞中——也就是说,他父子二人适才抓住的并不是什么窃贼,而是一具死尸的腿。
墙内刘大郎不见动静,问道:“阿爹抓住他了么?”忽听见父亲失魂落魄地喊道:“大郎快放手,那…那是个死人!”又听见外面刘二郎吓得大声哭泣起来,心中一惊,急忙松了手,赶出来一看,也吓得傻了眼,心中更是百般不解:适才阿爹抓住那窃贼大腿时,他还在猛力挣扎,意图逃脱,如何眨眼间突然就变成了一具无头尸首呢?
众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诡异离奇的怪事,只呆立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巡夜的坊卒经过,听见动静跑过来一瞧,见出了人命,也是吓得大惊失色,慌忙赶去禀告坊正黎瑞。唐代长安治安管理制度森严,像这般在坊里出事,坊正及当值人员都要以疏忽职守论罪。黎瑞才听了半句,立即从床上一惊而起,取钥匙开了坊门,命坊卒速去万年县报官。
坊卒道:“现下正值夜禁,坊正还得给小人一道公牒,好应付金吾卫骑卒的盘问。”
黎瑞也嫌夜禁森严太过麻烦,暗骂了一句,匆匆在武候铺写了一道公牒给坊卒。那坊卒飞一般地出了坊门,往北面宣阳坊去了。
黎瑞料想这一夜再也无法安生,干脆赶来郎官清酒肆,果见一具无头尸首横在酒肆墙外,那血淋淋的样子分明是刚刚被人杀死不久。听刘太白结结巴巴地说完经过,更觉匪夷所思。可他也知道刘太白为人本分老实,决计不会撒谎,忙召集了几名街卒,四下搜寻死者头颅,然而找来找去,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次日清晨街鼓响完后许久,万年县尉侯彝才率领差役赶到。这侯彝三十余岁,一身青色官服,腰间挂一把厚厚的佩刀,看上去像是个精明干练的武官,浑然不似有功名在身的进士。
不过可别小看这万年县尉,权力既大,且前途光明,人称唐朝进士有几大升官捷径,其中之一就是出任京畿佐官如县丞、主簿、县尉等。当今监察御史刘禹锡、李绛前年还分别是渭南主簿、渭南县尉,去年就一齐进了位高权重的御史台,风头正劲,即是最好的证明。
侯彝先静静听黎瑞和刘太白陈述完事情经过,一时沉吟不语,显然也觉得此案蹊跷难解。此时天光大亮,围观的闲人愈来愈多。人群中忽然挤过来一名老妇人,上前抱住无头尸首痛哭了起来。
侯彝问道:“太夫人,死者是你什么人?”老妇人断断续续地哭道:“是我苦命的孩儿…我家住在城外,昨日他来城里收账,一夜未归…必是这家酒肆谋财害命,将我孩儿杀死。”
刘太白急道:“哪有这样的事,分明是你儿子要到店里偷窃…”老妇人道:“胡说,我孩儿身怀巨金,怎么来行窃你一家酒肆?快还我孩儿的命来!可怜我的孩儿,惨死在这家黑店外,连头都没有了,哎哟…”
刘太白难以分辩,如此清冷的深秋早晨,身子单薄的人早已经穿上襦袄,他竟是急得满头大汗。
那老妇人哭过几声,又转向侯彝问道:“你…你是万年县尉么?”侯彝道:“正是。”老妇人道:“少府,你可要替老身做主,老身就这么一个孩儿,我要告这家黑店,告他们谋财害命。”侯彝道:“那好,太夫人既然要告官,就请跟我一道回县廨吧。来人,将酒肆店主锁了。”
差役应声上前,取出锁链就往刘太白颈间套去。刘大郎抢上前来,一把扯住锁链,怒道:“明明是盗贼要进来来偷我家财物,你们怎么可以胡乱拿人?”侯彝冷冷道:“人死在你们酒肆外,本已难脱干系,又有苦主控告你们谋财害命,本官只是依律行事,没有丝毫胡乱之举。来人,将他也一并锁了。”
差役一拥而上,将刘太白和刘大郎锁上,扯了便走。刘二郎到底年幼,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见官差如狼似虎,吓得直躲到伙计身后,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正在这个时候,忽有人叫道:“等一等!这只是无赖之徒的诡计,店主父子都是无辜的,少府切莫上当。”
却见人群中挤过来一名二十六、七岁年纪的年青男子,一身灰色布衣,斜背行囊,风尘仆仆,颇见沧桑疲倦之色,显是新到长安。他手中握着一柄极黯淡极陈旧的长剑,唐代男子习惯以佩刀带剑作为闯天下、取功名的象征,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那柄剑比寻常宝剑要宽一寸,似是柄古剑。
侯彝见他貌不惊人,却是气度沉静,不似捣乱之徒,况且普通百姓见官府逮人,早就远远避开,他却挺身而出,想来有几分能耐,当即挥手命差役停下来,问道:“阁下尊命大名?”那男子迟疑了下,有些不大情愿地答道:“空空儿。”
侯彝道:“好,空空儿,你可认识这郎官清酒肆店主?”空空儿道:“不认识。”侯彝道:“那么你可认识死者?”空空儿道:“也不认识,我才新到长安。”
侯彝道:“那你倒说说店主父子如何个无辜法。”空空儿慢吞吞地道:“嗯,昨晚来扒墙的窃贼一共有两人,一人望风,一人下手行窃,这是偷窃者常用的伎俩。墙被扒出洞时,负责行窃的人先进,不料先入者的腿被店主抓住,无法逃脱。墙外负责望风的同伙见状,知道主人早有防备,一时惊慌,生怕同伙被抓捕后连累自己,便出此下策,杀人灭口。又怕同伙被人认出来,所以才切下了他的首级。”
他讲述得极慢,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所以格外字斟句酌,周围人都听得十分清楚。解释虽则离奇,却合情合理,没有任何漏洞,人群顿时一阵哗然,议论纷纷。刘太白更是如行将溺毙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连连叫道:“正是,正是!情形正如这位郎君所言!”
侯彝见那老妇人一时色变,心中已有主意,招手叫过黎瑞道:“果真如这空空儿所言的话,人头一时难以处理,贼人绝不会冒险带着它出坊门,肯定还在虾蟆陵内,你派人去找一找。”黎瑞道:“可是下吏早已经四处找过了,没有找到。”侯彝道:“再找一遍,仔细找,人头一定还在这酒肆的附近。”黎瑞见他态度坚定严厉,喏喏连声,慌忙带人去搜寻头颅。
侯彝这才问那老妇人道:“死者当真是太夫人的儿子么?”老妇人道:“是…”见侯彝目光如冰雪般冷峭,心中打了个寒战,埋下头去,改口道:“不,不是,老身不认识他。”侯彝道:“那太夫人为何来假冒苦主?”老妇人道:“老身见这尸首没有了头颅,反正也不会有人认识,所以想假称他是我儿子,以此来讹诈酒肆店主一些钱财。”
侯彝道:“不对!”老妇人吓了一跳,慌忙辩道:“我当真不认识他。”侯彝道:“我猜死者未必是你儿子,但你肯定认识他,不然你家住城外,如何知道城内虾蟆陵发生命案,一大清早赶来认领尸首?定然是那杀人后逃走的窃贼告诉了你,你其实是他们二人的同党。”
老妇人脸如死灰,无可争辩,只得俯首认罪。侯彝便命人以反坐讹赖之罪先将她锁拿回县廨,再细细审问逃走的窃贼下落。
那凭空冒出来指点破案的空空儿心道:“这县尉倒是能干得很,传闻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尽是昏官、糊涂官,看来未必如此。”
他见侯彝着实精细厉害,只不过不熟悉鸡鸣狗盗的手段,一时不明究竟,既然关键已经点透,无须自己再多言,正欲转身离开,侯彝忽道:“拦住他!”两名差役当即挡在空空儿面前。
空空儿回身愕然问道:“少府这是要做什么?”侯彝道:“多谢阁下适才指点迷津。不过阁下如此熟悉窃贼手段,想必也干过不少鸡鸣狗盗的勾当。来人,搜一下他行囊。”
一名差役上前强行解下空空儿行囊,放在地上打开,不过有几件旧衣物、一袋铜钱,并无可疑之物。侯彝便命差役将包袱还给空空儿,道:“得罪了。”空空儿竟是丝毫不以为意,道:“少府职责所在,理当如此。”
侯彝见他豁达坦然,大异常人,不免疑心更重,有心详细盘查他的身份。偏偏这个时候坊正黎瑞捂住口鼻急奔过来,大声嚷道:“少府,头颅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酒肆后面的粪坑中!”
侯彝暂且顾不上再理会空空儿,带人来到酒肆院后,果见坊卒自粪坑中捞出了一颗人头,臭气熏天。早有人打来一桶水,泼在人头上。那人头被扔进粪坑不过几个时辰,未及腐烂,面目清晰可辩,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一名姓章的中年差役叫道:“哎呀,小的认得此人,他是城外西五里王家村的王庆,向来以偷鸡摸狗为生,光小的就逮过他两次。”侯彝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老章,你带几个人押着那老妇人去王村,将那杀死同伴后逃走的窃贼捕来。”章差役道:“是。”他一眼认出头颅主人,又奉命去抓捕杀人犯,料来这次少不得要论功行赏,忙喜滋滋带了人去办事。
一件离奇命案瞬间水落石出,围观众人无不惊叹,既惊那空空儿熟知窃贼手法,也叹万年县尉善听人言。侯彝命人放了刘氏父子,还待质问空空儿来历,转头却已不见人影,料来早已趁乱离开,只得作罢,自率差役回去县廨。
刘太白历此劫难,仿若死里逃生,又惊又喜,待要感谢大恩人空空儿,却四处寻不见。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免有些郁郁起来。哪知道回来店中,意外见到那大恩人正坐堂内角落一桌,等着伙计点菜上酒,大喜过望,抢上前就要拜谢。空空儿忙扶住他,道:“店主不必如此,我不过凑巧赶上,举手之劳而已。”
刘太白再三道谢后,这才问道:“郎君是新到长安么?”空空儿道:“是,才刚刚进城。我久闻郎官清大名,不及歇息,便径直赶来酒肆。店家可有酒么?”
郎官清名誉海内外,刘太白见惯这类迫不及待地赶来品尝清酒的酒客,倒也不足为奇,忙道:“有,当然有。大郎,快去取酒来。”刘大郎应了声,自去酒窖取酒。
空空儿见刘太白并不走开,知道他想亲自招待自己,缓缓道:“店主切莫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还是只拿我当个普通的酒客吧,不然我以后可就不敢再来了。”刘太白听他如此说,只得道:“是。”
待到酒菜上来,那空空儿只慢慢自斟自酌,虽笃定从容,却也落落寡欢。刘太白阅人无数,早看出他是一个嗜酒如命却又孤独寂寥的人,也不再去打扰他。
之后连续几日,空空儿中午都会来酒肆饮酒,因不知道他来历,他的萎靡颓废更为他增添了一股神秘的气质。
转眼到了九月末,这日正午,东、西两市开市的鼓声在长安城上空响起的时候,空空儿还没有到,比往日迟了许多,刘太白不免有些翘首期盼起来,一抬眼,就看见满脸肃色的榷酒处胥吏唐斯立正站在门前,今日正好是月末,不用说,这位酒吏一定是来催收榷酒钱了。他知道避无可避,决定先发制人,赶紧放下手中的帐簿,迎去门口。
唐斯立正回头张望,他确实是要进来郎官清酒肆收取酒税,然则市鼓声“咚咚”一响,多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略微停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意外见到街道对面的翠楼上正有红衣女子在慢慢卷起竹帘——那双手纤削若春葱、莹白胜冰雪,它的主人一定就是虾蟆陵大名鼎鼎的莹娘了,心头顿时有一股热流漾起。
正发呆时,忽被人扯到一旁,转头一望,原来是刘太白。不及张口,便听见对方抢先抱怨道:“老唐,你不是不知道,现今长安米价翻了数十番,你们官府又不准我们酒户抬高酒价,照旧是斗酒三百钱,这五成的榷酒钱却还是一成不变,这不是要我赔老本卖酒吗?”
他与唐斯立打小相识,交往已逾四十年,如同家人一般熟络,明知道有些话不能在酒肆这样的公开场合说,他平常也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可此刻不说又能到哪里去倒满肚子苦水?见唐斯立只是皱起了眉头,并不答话,知道他还是站在自己这一方的,便又继续嘟囔道:“原本想今年是个大灾年,指望圣人下诏免除榷酒钱,偏偏京兆尹瞒天过海,谎奏禾苗丰美,害得一切赋税照旧。难道满朝的文武百官,就没有一人挺身而出,向圣人揭破他的谎言么?”
他口中尊称当今天子为“圣人”,心中却不免怨恨这位贪财的德宗皇帝——今年粮价如此之高,酒税照旧,酒肆基本就是在赔本卖酒,郎官清酒肆以前从不叫卖,现下也不得不主动往达官贵人家送酒兜售,好多加收一些脚价钱、多得一些赏赐。
越想越是气愤,刘太白的嗓门不由自主地就大了起来。唐斯立慌忙叫道:“老刘,你小点声!”探身望了望堂内,只见中间一桌三名文士正欢欣地在交谈着什么,另外三桌的三名酒客各自在悠闲地饮酒,并没有人留意到外面的谈话,这才松了口气,回头低声道:“老刘,我知道你憋着一股怒气,可你只能憋着,懂吗?京兆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不是不知道,刚才这些话你真不该说,万一传到他耳朵里,可有得你受的。”
他只以为老友是对京兆尹不满,却不知其实是对皇帝恼火。然而刘太白一听到他的提醒,登时想到京兆尹的厉害和手段,倒抽了一口凉气,心底升腾起无名怒火也立即熄灭,只好低下头去。
唐斯立又道:“况且就算当今天子知道了今年关中大旱,京城粮食紧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禁酒,到时你连酒都没得酿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刘太白赌气道:“我倒宁可老皇帝知道真相,至少可以免除关中百姓的赋税,顶多我一年不卖酒!”唐斯立冷笑道:“你倒是有忧国忧民之心,可谁来管你呢?你想想当年阿婆清与郎官清不相上下,就是因为一句话得罪了权贵,落得酒肆关门、酒户流配的下场,那可是自太宗皇帝就有的百年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