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奇案》作者:吴蔚


第1章 良辰美景


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农历是癸卯年,按照阴阳学说,火运不及,寒乃大行,既属平气之岁,又是不和之年。大明王朝也如同这诡异的年运一样,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蠢蠢暗流,漩涡的中心即是国本,亦即太子之位。
两年前,万历皇帝朱翊钧终于在强大的压力下被迫立为不喜欢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时人评论道:“从万历十四年阁臣申时行等请立皇太子,至万历二十九年皇太子之位始定。自古以来父子之间,未有受命如此之难也。”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幕并不是朝臣们前仆后继地上书,也不是久居深宫的慈圣太后李彩凤突然发威,而是万历早前写下的要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洛为太子的手谕正好被蠹虫咬去了“常洵”二字,以至于皇帝不得不长叹道:“此乃天意也。”遂决定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时十六年之久的“国本之争”虽然结束,但万历皇帝依旧消极怠政,不理朝政,不批奏折,只躲在深宫中与最宠爱的郑贵妃相伴相守。流言再度纷起,传闻美丽聪明的郑贵妃正在积极谋取皇后之位,预备改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
对于这场明争暗斗的太子之战,朝野间各有立场——被削官为民的前吏部郎中顾宪成在无锡设置东林书院讲学,影响巨大,遥相应和者极多,东林之名大著,人称“东林党”。东林党持嫡长子原则,支持现任太子朱常洛,于是时人称东宫皇太子为“大东”,东林为“小东”。朝臣亦各分成几派:有支持太子朱常洛的;有支持福王朱常洵的;更多的还是持中立态度的骑墙派。福王派又有三种情况:一是本来就是郑贵妃亲党;二是因见到皇帝站在郑贵妃一方而刻意逢迎圣意的;三则是完全出于妒忌东林党的私心而反对太子的。
廷臣们结成朋党,排除异已,上下呼应,交攻日盛。而万历皇帝则多年不上朝,不召见大臣,内外章奏悉留中不发,任凭紫禁城外洪水滔天,一律置若罔闻,于是政局愈发败坏。
但对天下莘莘学子而言,今年却是个好年头。癸卯正好是大比之年,按照惯例,本年秋季八月,将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主持举行乡试,为朝廷选拔出可用之才。
从春季开始,北京就陆续多了不少操各色口音的士子,客栈、旅舍、会馆人满为患。有来参加乡试的,有来京师游寓看热闹的,更多的是已经登贤书的举人,提早来为明年二月的会试做准备。天下学子云集北京,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也成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
在国子监就读的太学生均免服征徭,每月发给俸禄,逢年过节有赏钱,家属丧祭还有路费和抚恤金。能够成为太学生,自然都是非同小可之辈——要么是各地府、州、县学选送的成绩优异者,称为“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要么是因种种优惠条件,或者捐纳若干钱财而取得国子监学生资格,但不一定在监读书者,称“监生”。监生又分多种,如文官三品以上荫一子入监,称荫监生;凡文武官员有功或死难者,可由皇帝特恩一子入监,为恩监生;七品以上官子弟“勤敏好学者”,也可作为恩监生特恩入监。
按照规定,贡生和监生无须取得秀才身份,即有资格参加顺天府乡试。到直隶顺天府应试,这可是天下秀才们梦寐以求的机会。
原来每次乡试各地录取的名额事先都有规定,称为“解额”,且数量不一,按各地文风、人口而定:如富庶之地浙江全省有九十个解额;山西六十个;地处偏远的云南、贵州更少,只有三十个;顺天则高居各省之首,多达一百三十五个。解额数目多了,录取的几率自然也相应增加。尤其是南方如江浙地区文化、经济相对发达,才人辈出,竞争要比北方激烈得多,如果能到顺天府参加乡试,桂榜题名的机会要大很多。
正因为有解额限制,为了防止外地人在本地应试发解,占用本地解额,顺天府对考生的户籍资格要求极严,只有有户籍且长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乡试。但制度归制度,仍然会有士子想尽办法,甚至不惜冒籍也要力争到京师应试。而太学生不论籍贯,均有资格参加直隶乡试,因而想方设法进入国子监读书,也成为一条取得顺天府应试资格的有效门路,秀水才子沈德符即属于此类。
沈德符字虎臣,号他子,其父沈自邠系万历五年进士,他本人出生在北京,可惜长到十几岁时,父亲突然英年病逝,他在京师无依无靠,只得跟随母亲迁回故里,陪伴祖父读书。而今他已经长大成人,理该跟祖辈、父辈一样,考取功名,出仕为宦,报效朝廷。他本已经在家乡秀水考上秀才,取得了乡试资格,但为求稳妥,还是辗转托了关系,作为地方府学推荐的贡生进入国子监读书,其实真正目的就是想要在顺天府应试的资格。
跟许多贫寒学子不同的是,沈德符非但家境富裕,而且在朝中颇有根基,当今礼部尚书冯琦即是他父亲的同年。他自小出入冯家,一直没有儿子的冯琦视其为己出,极为疼爱。今年沈德符得以以贡生身份入国子监,除了他自己才学不弱外,冯琦也从中出了不少力。
然而,即使有种种先天的便利,沈德符还是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祖父、父亲两辈均是进士出身,祖父沈启原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官陕西按察司副使,是著名的藏书家,学问渊博,精通诸学,药医、卜筮等,人称为“博物君子”。昔日权相张居正秉国,以位业自矜重,对客不交一言,唯一日在朝堂时问道:“哪一位是沈大人?”显是对沈氏仰慕已久。此“沈大人”即是沈启原;父亲沈自邠二十三岁时金榜题名,以三甲同进士身份入翰林院,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编修《大明会典》,荣耀无比。而他今年二十五岁,又是沈家长子长孙,却连举人的身份都没有,每每思虑于此,便会觉得有种仰愧先人的感觉。
出来学堂后,沈德符在太学门前的文昌槐附近站了一小会儿。那棵古槐树下挤满了士子,熙熙攘攘,争先恐后,虔诚跪拜者有之,仰头观瞻者有之,个个兴奋得满脸发光。
若是文昌槐是真灵验的话,那么国子监的几千太学生岂不是要个个中举,总共才有一百余名解额,又哪里轮得到外面的秀才?可实在也怪不得这些人盲从跟风,谁的内心深处不盼望一举及第呢?膜拜文昌槐不过是些微真实心意的外露罢了。
沈德符微微叹了口气,正预备离去,忽见到一名白脸文弱书生费力挤到大树前,大声问道:“听说国子监里面有一处专门的焚毁妖书之地,是这里么?”
一名红脸士子接话问道:“妖书?是那篇《忧危竑议》么?”
“妖书”是一桩著名悬案,牵涉到国本之争。名儒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期间,采辑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了《闺范图说》一书。司礼监太监陈矩出宫时看到这本书,买了一本带回宫中。郑贵妃正处心积虑为儿子谋取太子之位,看到之后心中一动,想借此书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于是命人在原书中增补了十二人,以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之后,郑贵妃指使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新刊刻了新版《闺范图说》。实际上,尽管第二版的《闺范图说》与第一版有许多相同之处,出书人的初衷却各自有本质的区别。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有人开始将两版书混为一谈。
万历二十六年五月,任职刑部侍郎的吕坤上《忧危疏》,奏疏中痛切陈述时弊,请万历皇帝节省费用,停止横征暴敛,以安定天下。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事大作文章,上疏弹劾吕坤,说他先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然后又上《忧危疏》,是“机深志险,包藏祸心”,“潜进《闺范图说》,结纳宫闱”,逢迎郑贵妃。吕坤平白无故地蒙受了不白之冤,立即上疏为自己辩护,说:“先是,万历十八年臣为按察使时,刻《闺范》四册,明女教也。后来翻刻渐多,流布渐广,臣安敢逆知其传之所必至哉?…伏乞皇上洞察缘因《闺范图说》之刻果否由臣假托,仍乞敕下九卿科道将臣所刻《闺范》与(郑)承恩所刻《闺范图说》一一检查,有无包藏祸心?”
吕坤确实比较冤枉,他原先的书被郑贵妃暗中改头换面,本来就与他无关,而还被人指控是他自己偷偷送进宫里,企图“结纳宫闱”,更是莫名其妙的罪名。因为整个事情牵涉到郑贵妃,万历皇帝装聋作哑,没有理睬。
不料平地再起风云,一个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专门为《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以揭帖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
“朱东吉”的意思,是朱家天子的东宫太子一定大吉。“忧危竑议”四字的意思是:在吕坤所上奏疏《忧危疏》之基础上竑大其说,因为《忧危疏》中没有提到立太子的问题。文中采用问答体形式,专门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影射“国本”问题。大概意思是说,《闺范图说》中首载汉明德马后,马后由贵人进中宫,吕坤此意其实是想讨好郑贵妃,而郑贵妃重刊此书,实质上是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夺取太子位埋下的伏笔。又说:吕坤疏言天下忧危,无事不言,惟独不及立皇太子事,用意不言自明。又称吕坤与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等九人结党,依附郑贵妃。
此《忧危竑议》即所谓的“妖书”,一经面世,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明所以,纷纷责怪《闺范图说》一书的原作者吕坤。吕坤忧惧不堪,借病致仕回家。
万历皇帝看到《忧危竑议》后,大为恼怒,可又不好大张旗鼓地追查作者。郑贵妃伯父郑承恩因为在《忧危竑议》中被指名道姓,也大为紧张,便怀疑《忧危竑议》是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县樊玉衡所写。理由是,在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之前,樊玉衡曾上疏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并公然有“皇上不慈,皇长子不孝,皇贵妃不智”之语。
万历皇帝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亲下谕旨,说明《闺范》一书是他赐给郑贵妃的,因为书中大略与《女鉴》一书主旨相仿佛,以备朝夕阅览。又下令逮捕樊玉衡和戴士衡,经过严刑拷掠后,以“结党造书,妄指宫禁,干扰大典,惑世诬人”的罪名分别谪戍广东雷州和廉州。而吕坤因为已经患病致仕,置之不问。
尽管“妖书案”轰动一时,但由于万历皇帝故意轻描淡写地处理,所以并未引起政坛震动。至于谁是《忧危竑议》的真正作者,始终没有人知道。此案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毕竟还是一桩无头悬案,民间多有议论,许多士子记忆犹新,听说国子监有专门的焚毁妖书之地,均以为跟昔日妖书案有关,不由得来了兴趣,愈发围了上来。
那白脸书生操一口姑苏口音,见对方会意错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说的妖书不是《忧危竑议》,而是李贽之书。还有,听说这里还打死了一名姓林的太学生,有这回事么?”
李贽原名林载贽,号卓吾,福建晋江人。嘉靖、万历两朝曾任小官,后弃官著书二十年。他具有叛逆精神,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自居,激烈抨击程朱理学,痛斥道学家“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为执政者厌恶,四处受到迫害。去年时,李贽来到京师,礼科给事中张向达闻讯上书弹劾李贽行为不检,其所著《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万历皇帝遂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李贽。李贽被捕后不久,即瘐死在锦衣卫诏狱中,其书籍被尽行烧毁,不许有留。
然而李贽虽死,其人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在士子中影响很大,许多人极为李贽文章中所展现的自由人格折腰。巷街社议,亦非李贽不欢,非李贽不适。当礼部尚书冯琦在国子监主持焚毁李贽著述时,贡生于玉嘉居然勇敢地冲上前来,当众宣称道:“我喜欢读李贽书,以为乐可以歌,悲可以泣,劝可以哭,怒可以骂,非庄非老,不儒不缠,每为抚几击节,盱衡扼腕,思置其人与师友之间。”并当面指责冯琦是假道学,是他害死了李贽。
于玉嘉当众冒犯辱骂朝廷重臣,遂被拿下,当场革除了功名,预备杖责后发回原籍金坛治罪,哪知道他体弱,竟然在受刑时被杖死,成为第一位被活活打死在文昌槐下的太学生,令人骇然。于玉嘉兄长于玉立是万历进士,时任刑部员外郎,也受牵累被削籍为名。
白脸书生所问即是这段往事,那红脸士子显是知情,却连连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白脸书生正待再问,忽有一名瘦高秀才大力排开人群,莽撞地来到槐树前,一边抚摸树身,一边高声笑道:“我昨晚梦见一木冲天,就是这棵文昌槐,大吉之兆啊。”
白脸书生被那瘦高秀才推了一下,心中有气,有意贬损道:“一木冲天,乃是‘未’字,未中也。”声音虽然不高,却是清亮悦耳,一字一句传入众人耳中,众人顿时哄笑起来。那瘦高秀才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怒色来。
一名青衣秀才忙道:“我昨夜梦见一只雉鸟贴天而飞,此必文门之象,稳中无疑。”白脸书生摇头道:“野味。”
“野味”即“也未”之谐音。士子们来到国子监朝拜文昌槐,无非图个吉利彩头,以求早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青衣秀才见白脸书生如此毒舌,登时大怒,上前扯住他衣领,喝道:“你这秀才好生无理,胡说八道些什么?”
红脸士子忙上前挽住青衣秀才手臂,劝解道:“这位小兄弟不过是开个玩笑,老兄何必当真?”青衣秀才怒道:“你懂个屁!”一甩竟然没能挣脱红脸士子掌握,愈发生气,道,“你跟这小白脸儿是一伙的,对不对?再不放手,我连你也打。”
瘦高秀才也怂恿道:“揍他!揍他!”
眼见一场争执不可避免,忽有人高声叫道:“大司成到了!”
众人闻声回过头去,果见国子监祭酒汤宾尹领着一群人从集贤门昂然进来。
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官职,因掌管国子监教育,清贵异常,非博学翰林不能出任。汤宾尹字嘉宾,安徽宣城人,万历二十三年会试第一,殿试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内外制书、诏令多出其手,文采烂然,号称得体,经常受到皇帝奖赏。
难得的是,此人好奖掖人才,每有士子质疑问难,殆无虚日。他常常亲自批阅学生试卷,阅卷时把长桌连在一起,试卷如鱼鳞般铺开,左右各置一坛酒、一口剑。每逢看到好文章,就饮一杯酒,以示赏心悦目之快;每看到一篇荒谬之文,就舞剑一次,以泄心中郁闷。一时传为国子监佳话。他曾三次出任乡、会试考官,所取皆当世名士,见有才能但仕途坎坷者,不待人言即尽力推荐,所以在当世极有声誉,人称“汤宣城”。
汤宾尹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色常服,胸前、后背缀有云雁图案的补子,束金荔枝腰带,脸上没有了一贯的和善之色,颇为阴沉,似乎不大高兴。他身旁的官员也是一身绯色官服,补子却是孔雀图案,表明其三品官员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来国子监视察,又有大司成亲自陪同,一定是上级部门礼部派来的官员了。
此人正是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字美命,号明龙,湖广江夏人,万历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任翰林院编修。后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以严厉著名。两年前,万历皇帝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特选其为太子讲官。不久前因太子力荐,升任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传闻其人正是本年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可谓掌握士子们命运前程的关键人物。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士子们纷纷避开,为长官们让出道来。
沈德符正要退到一旁,郭正域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居然朝他点了点头。沈德符不得已,只得躬身回了个揖礼。
郭正域身后的一名便服老者打量了沈德符几眼,问道:“这贡生是谁?”郭正域低声应了一句。
那老者便走到沈德符面前,哈哈笑道:“十多年不见,你小子长这么大了。”
此人是中书舍人赵士桢,是宋太宗第四子赵元份之后,也算是前朝皇室贵胄。他青年时入国子监读书,其书法得到祖父真传,骨腾肉飞,声施当世。某日万历皇帝偶然看到宦官自宫外购买的诗扇,惊叹不已,得知扇面为赵士桢所书后,当即召其入宫。赵士桢遂以布衣身份进官鸿胪寺主簿,近年升为武英殿中书舍人,词翰声誉甚盛,号称“他途入仕”名士。
难得的是,赵士桢为人慷慨有胆略,不仅书法、诗文皆妙,还精于制造火器。他从小生长海滨,少经倭患,深受被侵扰之苦,成人后专注研究军事及火器技术,四处寻访名师,勤奋钻研,不惜自解私囊,散金结客,募工制造,终于在五年前制成噜密铳。此铳安有回弹性良好的机械枪机,扣机即发,射毕即自动弹起,轻巧灵便,威力极大,被大量仿制后装备京营明军使用。
当年沈德符父亲沈自邠中进士后以擅书入选翰林院,与同样以书法扬名的赵士桢多有来往,沈德符少年时见过数面,尚记得其面貌,忙上前参见,道:“赵世伯好。”
赵士桢尚有公务在身,不及与故交之子多谈,笑道:“明日老冯家大摆寿宴,你会来吧?到时候再引见一位贵客给你。”沈德符道:“是。”
赵士桢这才抬脚去追汤宾尹、郭正域。等到一行人过去,士子们便争相围上了沈德符,好奇地问他跟郭侍郎是什么关系。
沈德符为人温吞典雅,颇畏惧这样的场合,连连摇头道:“没有干系,没有任何干系。”
抬脚就要离开,但被众人团团围在中央,委实难以脱身。正难堪之时,忽有人高声叫道:“让一让,大伙儿让一让,我知道这贡生的来历!”旁人听他自认认得沈德符,忙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一名年近三十的灰袍男子挤进圆圈中,问道:“兄台要刊刻诗集吗?”沈德符一愣,道:“什么?”
那人便又四顾一圈,笑容可掬地问道:“鄙人姓皦名生光,原也是顺天府生员。有哪位兄台要刊刻文集、诗集么?鄙人可以代办。乡试在即,各位若是投诗献文给名公巨卿,先扬名于京师,可就大大占了先机。”
众人这才知道这伶牙俐齿、满口京腔的男子不过是来招揽主顾,不觉有些扫兴气沮。皦生光见无人应答,趁机扯着沈德符出来包围圈。直到出集贤门才松手,笑道:“沈兄,你可又欠我个人情。”
沈德符新近通过雇请的帮佣林大郎介绍,向皦生光买了一对玉杯,见过一次面,想不到今日在国子监再次遇到,而且靠他解了围,很是感激,忙道:“多谢皦兄。”皦生光毫不客气,大言不惭地笑道:“谢是应该的。”
沈德符见他右手实指勾了几勾,这才会意过来,心头虽略感不快,但还是立即从怀中摸出一小块银子,递了过去。
皦生光笑嘻嘻地接了笼入袖中,又问道:“那对玉杯可还合意?”沈德符对这唯利是图的同行印象不佳,只漫应道:“还好。小弟还有些俗务要办,这就告辞了。”皦生光笑道:“好咧,咱回见。”
出了东牌坊,正想招手叫车,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喂,兄台留步…”回头一看,却是那白脸的毒舌书生追了上来。
沈德符想到适才他在文昌槐下的言语,虽然有些恶毒,却也解得妙趣横生,不禁笑了起来。
白脸书生微露愠色,道:“你笑什么?”沈德符忙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刚才兄台…”
白脸书生道:“你也不相信拜文昌槐就能桂榜题名,对不对?不然你们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不早就个个是举人了。”
想法倒是与沈德符不谋而合,但他不便直接附和,只微微一笑,道:“还没有请教兄台尊姓大名。小弟姓沈,名德符,浙江秀水人氏。”白脸书生道:“我姓鱼,名宝宝,苏州人氏。”
忽有人接话道:“鱼宝宝?这名字有趣。若是姓马,就是马宝宝,姓羊的话,就是羊宝宝…”正是适才在国子监帮助过鱼宝宝的红脸士子。
鱼宝宝听他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立即反唇相讥道:“那么你姓猪的话,岂不就是猪宝宝?”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忌。她虽然说的是“猪”,但“猪”与国姓“朱”同音,正在忌讳之列。
沈德符却佯作未闻,转问那红脸士子道:“敢问兄台贵姓?”红脸士子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鱼宝宝,一边转动着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道:“放心,我不姓马。鄙姓傅,单名一个春字。”
沈德符却是久闻其名,道:“啊,你就是傅春?我在浙江会馆听过你的故事。”傅春笑道:“一定是听浙江会馆戏班那帮人说的吧,肯定没什么好话。”
原来这傅春是山西大同富商之子,自小寓居北京,为人豁达不羁,迷上了黄华坊勾栏胡同的头牌红妓齐景云,二人感情笃深。他为了替齐景云脱籍赎身,不惜倾家荡产,将房子都卖掉了,弄得自己在京师都没有了容身之处,不得不栖身在浙江会馆戏班中,也算是京师的一桩异闻。他今年也将以商籍的身份参加顺天府乡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