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 作者:心雯

内容简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那古老的深深庭院中,有他心心念念不忘的女孩。
然而,这似乎成了一句魔咒:他心中的伊人永远在水一方

第一章

1932年秋,上海。
一辆马车行驶在郊外的沥青大道上。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短衣裤褂,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兴致勃勃指手划脚地谈论着。另一个身材颀长,学生模样,穿一件蓝灰色的长衫,眉目清秀,只是神色非常沉郁,有点儿闷闷不乐。他注目着沿途的风光,却不像是在观赏风景。前者正挑着眉头,愉快地说:“方先生,你看这郊外的风光如何?一到了这儿,看到这些树啊、草啊、花啊,你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那个姓方的青年一语不发,只落寞地笑了笑。前者朝他挤了挤眼睛,说:“你还在想着那个苏小姐?别想了,不是我阿荣吹牛皮,我们这儿虽然是乡下地方,姑娘个个出落得水灵灵的,尤其是白家庄的几位小姐,比上海的还要俏,包你过不了三天就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方先生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问:“阿荣,白家庄一共有几位小姐?我教的是哪一位?”“这白家总共有两位老爷。当家的大老爷娶了两位太太,大太太不能生育,二太太生了一位少爷。二老爷生了一儿一女,你要教的就是二老爷家的小姐皓月。”“皓月?”方先生沉吟着,“这名字有些男儿气。”“白家是按辈份取名的,两位少爷分别叫皓云、皓天。”阿荣笑了笑,“不过,还真让你说对了,白家的这位小姐生性活泼、开朗,敢做敢当,是有点像个男人。”
方先生听到这儿,心境渐渐爽朗了起来。一阵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烂熟的果子香、麦香,把他脊梁上压着的生活的忧虑赶跑了。他看见不远处的大树底下,躺着个在抽纸烟的农民。树荫里的蝉声和太阳光一同占领了这郊外的空间,像一幅米勒的田原图。
马车驶上一条沙铺的小径,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拐个弯,便看见蜿蜓的围墙和黑漆的大门,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很有种世外桃源的风味。白家是当地的一大富豪,不但在上海拥有洋房,还在郊区置了一所大宅子,连跨院带套院共八个,大门上悬着一块乌木匾,上书“白家庄”三个大字。两侧还挂着一对厚重的包铜楹联:“茶香墨香书香流碧,溯古汲古觅古传宗。”光看这幅楹联,就知道白家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而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
阿荣跳下马车,帮他提了行李,上前连拍几下门,高声叫着:“长贵,快来开门!我是阿荣!”随着这声叫喊,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应答声:“来了!来了!”门立即开了,那个叫长贵的探头看了看,说:“阿荣,这就是你接来的先生?”“对的,我们过去是老街坊,住在一条弄堂里。不过,人家现在是大学生,差得太远了。”阿荣提了行李就要往内院走,却被长贵一把拉住。阿荣奇怪地问:“哎,你扯我衣角干什么?”
长贵看了旁边的方先生一眼,示意阿荣跟他到廊下去说话。阿荣对方先生笑笑:“这老头子就是名堂多,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来。”方先生站在院子里,看着两人站在阴暗的长廊上咬耳朵,脸上显得极其无聊。他抬头看看,院子正中种着一棵古老的樟树,一树枯枝印在淡蓝色的天上,像青花瓷上的花纹。终于,阿荣回到他的身边,笑着说:“二老爷要你在外书房安顿下来。他和小姐待会儿过来看你。”方先生看出他笑得极不自然,由此感到了难堪的落寞。他随阿荣进了那间外书房,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说:“阿荣,以后你别叫我方先生,还像从前一样唤我仲秋吧!”
“我可不敢,白家庄里规矩多着呢!若让老爷知道了,还不把我的牙打掉?”阿荣吐了吐舌头,转身进内院通报去了。方仲秋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叹了口气。他到白家来做家教,完全是一个偶然,或者说是命运的不济。
今年他大学刚毕业,是英语系的高材生,本来已经内定留校当助教,谁知职务被别人给占了去。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再要求人荐事,已经晚了。回到家中,母亲总是唉声叹气。这也难怪,他父亲是大学的教授,因病早亡。母亲一直望子成龙,辛辛苦苦供他念大学,就是指望他能继承父业,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常埋怨他道:“煮熟的鸭子都让它给飞了!”他的那位“苏小姐”,当然也是“飞走”的鸭子。他不能留校,她忽然变得非常冷淡,三封信去没一字回音。方仲秋觉得前途渺茫,又无颜在家中白吃,经以前的街坊赵荣介绍,得了一个补习英文的馆地。他自认为可以胜任,暑假里便赶来处馆,打算等谋到合适的事,随时脱身。好在,白家庄离他家居的上海并不远。
像白家这样的豪门大户,拜门的先生都是名师宿儒,只方仲秋是个大学毕业生,二老爷不屑请上大厅待茶,只领着皓月到安顿他的外书房来见见。这是个严肃持重的男人,五十多岁年纪,冷静的眼光把方仲秋一览无余,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小女年幼无知,在家有养无教,只怕朽木不可雕,屈抑了先生大才。”又说他家的门房长贵年迈耳聋,打杂的赵荣粗俗无礼,伺候不周,还请先生海涵。
他说这番话时,白家小姐皓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用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方仲秋。这一看就是个活泼好动的典型,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粉红色的麻纱连衣裙,烫着蓬松的卷发,搽了桔色的唇膏,嘴唇显出稚嫩而任性的样子。出乎方仲秋的意料,这位小姐实在是漂亮,白皙的皮肤,眼窝深深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翘翘的嘴角看上去总是笑吟吟的。这种天然的美丽、大方,把他那个“苏小姐”都比下去了。
方仲秋一看到漂亮的异性,就有脸红的毛病。在白皓月毫无顾忌的目光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地说:“哪里,哪里,以后还请白老爷、白小姐多多关照!”可是,白皓月却一点没有羞涩的样子,正像她毫无顾忌的目光一样,她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这样一来,方仲秋更是窘迫得话也说不下去了。二老爷再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着皓月走出了书房。她跟在父亲后面出门时,还回头冲方仲秋嫣然一笑。
方仲秋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父女穿过圆洞门进里面去。他转身继续整理自己的房间。这间外书房在外院的西侧,很大,还连着个厢房。厢房朝南一排明窗,外临种着樟树的大院,窗下摆着书桌和椅子。西面墙上挂着字画,沿墙一溜是茶几、椅子、书架。朝北又有一排明窗,靠东墙铺着一张床,挂着夏布帐子,床尾还摆着脸盆架等日用什物。
方仲秋没带多少东西,很快就收拾完了。他走到北窗前,推开窗户一看,外面是个极幽静的死院子,三面高墙,遍地长满白海棠。北墙正中是一堵水磨砖砌的门楼,下面两扇紧闭的大黑门,大黑门后面想必是白家的内院,但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有这样一个安静、宽敞的所在,方仲秋觉得很满意,以后大可偷闲读书。
当晚,他给母亲写了封信,说白家对他很好,自己一人享用的房子、院子,比全家人在上海住的石库门房子大三四倍不止,请家里人放心。

第二章

第二天,白皓月到外书房来上课了。她一开口就问:“先生,你是上海来的吧?你一个人住这屋里怕不怕?”“怕什么呢?”方仲秋有些好奇。“一个人,不怕吗?”白皓月比他还要好奇。“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不以为然。她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这屋里曾经闹过鬼。”方仲秋愣了一下,随即掉转话题:“你过去学过英文吗?”“当然学过。我的两个哥哥,一个留洋美国,一个在香港念大学,他们都曾经教过我。”她几句洋泾浜果然很漂亮,口音比方仲秋还标准。他问她为什么要学英文。“有用啊!明年我也要出国留洋。”“你想去哪个国家?”“当然是美国。”她不加思索地说,“我好多年没见过我大哥了。”
“你大哥是叫白皓云吗?”方仲秋问。她笑着摇摇头:“白皓云是我大伯的儿子,我哥哥叫白皓天。”“白家只有你一位小姐?”“不是,我大伯也有一个女儿。”说到这儿,她叹息着摇头,“不过,她不姓白。”方仲秋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忙转过话题。但白皓月对课本毫无兴趣,只追着他问上海的生活,上海的舞厅、咖啡馆、电影院、跑马厅、回力球场等等。她知道的事真不少,方仲秋自愧弗如。两人胡聊了半天,无所不谈,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了。临下课时,方仲秋才想到还没教她英文,打算明天从语法入手。
但是,白皓月不爱学语法,三天两头称病告假。方仲秋闲时居多,就坐在厢房书桌前用功。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闲宽松,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空虚,因为成天只有一个人。他想用功而心不能专,只能无聊地看着窗外解闷。南面的窗正对着圆洞门,他常常看见住在外面的男佣人进去,里面的丫头、老妈子出来,她们或到门房去吩咐什么事,或出门上街。有一个年轻的不像丫头,也不像老妈子,每次走到门房那儿,就往回走。方仲秋远远望去,看不清她的模样,猜想是白家的内眷,又不便向阿荣他们打听,只好作罢。他在白家庄有一段时间了,却从来没见过白家的两位少爷,想是在外面念书还没回来。
这天是中秋节。白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只他一人呆在外书房,倍感凄凉。天上一轮圆月,清光四射,照出碧蓝如洗的夜空。方仲秋在西厢看月,想起母亲来信劝他投考留学,但家里经济困难,恐付不起那笔高昂的学费,而那位Miss苏还是不理他。他对月伤怀,不由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笛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笛音袅袅,在这空旷冷清的院子里传得很远。
一曲吹罢,方仲秋正要歇口气,忽听得北窗外有声响,好象滞重的大黑门被人推开了。他向来大胆,立即赶到窗前去,只见月光下一个雪白的身影,站在黑门前。方仲秋定睛看去,那是个妙龄的少女,身材非常苗条,穿一件月白竹布的旗袍,两条长长的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因为微微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看到她徘徊于月下,顾影自怜。她的曼妙身姿历历在目,却又缥缈空灵。方仲秋站在那儿,不由看得呆了,嘴里吟出《诗经》里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声音惊动了兀自沉溺于月色中的少女。她抬头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一返身忽然跑了。只一眨眼功夫,那窈窕的身影就消失在大黑门里面。
这白衣少女来无影去无踪,难道是鬼?方仲秋忽然记起白皓月说这屋里闹鬼的话,没有心思再吹笛子。他闪到床前,钻进了帐子里。第二天醒来,他走到北窗前,那两扇紧闭的大黑门,照样好好地关着。海棠叶上沾着露水,好象下过雨,地上却不见有践踏的痕迹。他全身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
正巧阿荣过来送早饭,方仲秋赶紧拉着他问:“大黑门后面是哪里?”阿荣说:“那边是白家的祠堂,祠堂前面是个死院子。”“那边也是死院子?”方仲秋诧异地问,“祠堂怎么进去呢?”阿荣笑着解释说:“祠堂东、南、北面都是墙,只在西面开了扇门,经常锁着,过节向祖先上供才开。那个院子就好比是个死院子。”方仲秋想了想,问:“祠堂西面那扇门通往哪里?”阿荣说:“那是大老爷的内院。”
方仲秋明白了,昨晚那少女一定是白家大老爷的女儿。可她为什么不姓白呢?他不由又好奇地问道:“大老爷膝下只有白皓云一个儿子吗?”阿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倒愣了愣,半晌才说:“大老爷只有云少爷一个亲生,不过,大太太收养了一个义女,姓董,名婉秋。我们都叫她婉姑娘。”“既然是大太太的养女,她为什么不干脆改姓白,而要姓董呢?”阿荣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这白家庄的规矩多,等级森严,婉姑娘又是个外来户,作为养女无法和正牌的少爷小姐相比。”方仲秋听他这样说,对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婉姑娘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每到夜里,他都会站在北窗前眺望,希望能再见她一面,然而,那位婉姑娘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仲秋与白皓月日益熟悉起来。那白皓月天真活泼,白家庄的什么事都会跟他说。说她的大伯父白凤岐如何事业有成,却子息单薄。他的正房太太年轻时是戚友间公认的美人,虽然近年来岁数大了,身体发福,却依然雍容华贵、风韵犹存。可惜这样一个美貌的夫人,却不能生养。白皓云是姨娘生的,聪明俊秀、机灵活泼,深受白凤岐的宠爱,连白太太都将他视如己出。现在香港大学读书,明年就毕业。而她的大哥白皓天是另外一个典型,论外表他不如白皓云出色,却沉稳踏实,平日少言寡语,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白皓月说到这儿,忽然看着方仲秋笑道:“方先生,你跟我大哥长得很像。第一次看见你时,我还以为是我大哥回来了呢!你的眼睛、眉毛、身材,还有你说话的样子,几乎跟我大哥一模一样。”方仲秋不禁莞尔:“真有这么像吗?”“真的,不信你去问阿荣。”
后来,方仲秋真的问了阿荣,阿荣也说他们两个很像。他帮方仲秋整理东西时,发现了那支笛子,惊奇地说:“这可巧了,我们大少爷也喜欢吹笛子。每当他不高兴或者有什么心事时,就会坐在这屋里吹笛子。哦,忘了告诉你,这外书房原来是大少爷的。”方仲秋忽然福至心灵,问道:“大少爷跟婉姑娘关系怎么样?”“很好啊!大少爷在家时,常常关照她,两人就像亲兄妹一样。不过,这家里和婉姑娘最要好的,要数云少爷,他们两人打小是一块儿长大的。”说到这儿,阿荣附在他耳边,压低嗓音道:“大家都在说,婉姑娘总有一天要做云少奶奶,所以大太太才不让她改姓。否则,同姓兄妹不是乱伦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方仲秋更加好奇了:“那婉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长得漂亮吗?”阿荣夸张地说:“告诉你,我这辈子就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方仲秋有些不信:“比你们二小姐还漂亮?”“比电影明星周璇还漂亮,有点像…”阿荣挠了挠脑袋,“有点像烟草公司月份牌上的美人儿。”
月份牌上的美人儿什么样子,方仲秋记不清了,但阿荣加了一句:“这家里老一辈的人都说,这位婉姑娘很像大太太年轻的时候,愣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她的亲生女儿呢!”既然皓月也说大太太是戚友间公认的美人儿,那阿荣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方仲秋想见婉姑娘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这天,阿荣照常来送晚饭,看见方仲秋站在窗前发呆,不禁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方仲秋回头,迷迷怔怔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阿荣愀然变色:“天啊,你不会是着了鬼迷吧?”“什么鬼迷?”方仲秋嗤之以鼻,“这世上哪有鬼?”阿荣放下食盘,说:“你知不知道外书房闹鬼的事?”方仲秋点点头:“在我进白家庄的第一天,白小姐就告诉我了。”“这屋里曾经吊死过一个人。”方仲秋吃了一惊:“真的?是什么人?”“白家过去的一位小姐,是现在两位老爷的姑姑,听人说长得很漂亮,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真是红颜薄命。”“这么年轻,她为什么要上吊?”
“还不是殉情。”阿荣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她爱上了这府里的一个下人,虽是个花匠,却长得一表人才,满腹经纶,是落魄人家的子弟。他们在后花园私定了终身,做出不轨的事情,被白家的人发现了。那时还是前清,出了这样的丑事可不得了。他们把那个花匠活活打死,埋在后花园。那位小姐知道后,当天夜里就上吊自尽了。”
方仲秋被这个惨烈的故事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阿荣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吓到你了?”“你讲下去吧。”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人家说,多情人阴魂不散。这位白小姐死后竟变成了鬼。白家老太爷就是被她吓死的。”方仲秋有些不信:“哦?真有这样的事?”阿荣绘声绘色地讲:“我也是听长贵说的。那是一个中秋的夜里,祭祀完后,大家聚在一起吃月饼赏月。老太爷喝了点酒,早早就睡了。半夜突然听到外院有女人的哭声。他以为是哪一房的女人同丈夫吵架在外面哭,便一个人走出去看。他顺着哭声,一直走到外书房,哭声好象从里面传出来的。他正想推开门,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他一回头,就看见那个上吊自杀的白小姐站在他面前,还是跟生前一样漂亮,婀娜的身材,妩媚的面容,只是面色惨白,嘴唇发青。老太爷吃了一惊,但他一向胆大,正想定神同她说些什么,她忽然伸出长长的舌头,两个眼睛凸了出来,一副吊死鬼的样子,老太爷这才真的害怕,赶忙奔回屋里,就一病不起了。”
“既然你说那个女人是鬼,”方仲秋问,“那以后这鬼还出现过吗?”“这就要问你了!”阿荣一本正经地说,“自从传出闹鬼的事,这屋里一直没人住。你是第一个!”“你不是说,这外书房原来是白大少爷的吗?”“这是皓天少爷的书房没错。不过,他从没在这儿过夜。”
阿荣走后,方仲秋倚窗而立,又是个月圆之夜!不知不觉,他到白家庄已经两个多月了。望着那洒满月光的庭院,闻着那扑鼻而来的海棠花香,再想到刚才那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心里起了一种浓郁的愁思,无可抒解,不由又拿起了那支笛子,对月横吹。凄清的笛声把他的思绪拉得很远,一直拉回了上海,拉回到母亲的身旁。虽然白家庄离上海并不远,他却一次都没回过家,不是不想回,而是无颜回去。他不忍看母亲失望的神情,更怕伶牙俐齿的弟弟、妹妹会扫他面子。兄弟姐妹当中,跟他感情最好的是大姐迎春,只可惜她早就出嫁了。
方仲秋陶醉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没注意到那扇黑门又被人推开了。一个少女出现在月光下,她一迳抬着头,对着他的窗户痴痴地望着,一动不动,似乎也沉醉在他的笛声中。等方仲秋发现时,他一眼就认出,她就是上回看见的那个白衣少女。他凝神看着,如水的月光下,她白衣胜雪,黑发如漆,那张小小的脸庞,眉目如画。阿荣没有骗他,她确实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人!除了美丽之外,她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丽婉约的气质,像是从古书中掉下来的一幅《秋水伊人》图。这种气质是旧式小家碧玉的,在今日繁华的都市已是金子一样的稀贵。
他看痴了,看傻了,看得忘记了吹笛子。而那少女也同样地看着他,好象早就认识他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方仲秋想起什么来,开口问道:“你是婉小姐吗?”那少女一愣,似乎才醒悟过来,同上回一样,她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方仲秋急了,连忙爬上窗台,“扑嗵 ”一声跳了下去。虽然那窗台离地面并不高,但方仲秋脚踩在青苔上面,脚一滑,就摔倒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那少女早就没了影儿,他只看见皓月当空,花影零乱,四顾茫茫,孑然一身。方仲秋想起阿荣说的那个“鬼”故事,不禁也有点害怕起来。那个白衣少女到底是人是鬼?

第三章

深秋的圆月,斜映在浅绿色的纱窗上,照着董婉秋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庞,更加楚楚动人。她靠着窗棂,凝视着那窗外的月光,心神恍恍惚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再次到外书房去,明明知道那个男人不是皓天,但每当笛声响起,就对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使她不由自主就往那儿跑。再加上皓月曾告诉她,这个男人长得像皓天,她就更想去看看了。但那个男人不是皓天,皓天不会叫她“婉小姐”,他叫她“婉儿”,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
董婉秋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走进白家庄的情景,虽然当时她只有六岁。
那天,漫天飘着雪花。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半旧的棉袄,由白家庄的许妈牵着,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看到门口那两只石狮子身上堆满了雪花,白得可爱,不禁想要伸手摸一下。许妈却拖着她急急地往里走,一边唠叨着:“等会儿见了太太要叫的。我们太太好心,看你可怜,这么小就没爹没娘,念着是一门远亲的份上领养你。这个恩,你以后要记一辈子。”
婉秋听着,似懂非懂。她父亲是常山县一户小康人家的独子,她尚在襁褓中,他便病逝了。母亲含辛茹苦哺养她,终因积劳成疾,在她刚满六岁时也撒手去了。她母亲的远房表姐——白家大太太许绣怡得知这个情况后,因自己结婚二十年无所出,便和丈夫商量,决定收养她。但是,当时的婉秋实在太小,根本懂得失去亲人的悲哀。她只记得邻居阿婆把她交给白家人时,揩着眼泪说:“婉秋,这下好了,你成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你爹妈地下有知也会瞑目的。”真的吗?她真的能天天吃饱穿暖了吗?从常山到上海,一路上有好多次,她都想张口问许妈,但是,许妈攥着婉秋只一个劲儿往前走,根本容不得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