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 作者:徐皓峰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7-1
ISBN:9787020098392
所属分类:图书 > 小说 > 武侠
图书 > 小说 > 作品集 > 中国
内容推荐
本书收入徐皓峰2012年5月至2013年2月间完成的三个短篇新作:《师父》《国士》《刀背藏身》。
《师父》已获《人民文学》杂志短篇金奖。
另外三篇小说《倭寇的踪迹》《柳白猿别传》《民国刺客柳白猿》创作于2003至2005年,已由作者改编成电影作品。
十年武侠短篇创作的轨迹和变化已经呈现在这里了。
武侠小说是中国很长的一条脉,从司马迁的《刺客列传》,到明清的志怪小说,到金庸古龙。司马迁写的为什么档次高,它写失败。以前诸如还珠楼主这样的大家,武侠小说都是写现实生活。徐皓峰的武侠小说,一个是写失败,一个是写当代。把武侠小说移植到当代生活里,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他的解决之道是,描写上简化武功招式,更多是集中在两个人为什么要出手,加大了人物的心理,重点放在了练武人的心态上。以前的武侠小说,写的抗争是一个是非,朝廷坏、武侠对。但是现实生活是更复杂的问题,它很多不是好坏,而是一个无奈。
内容节选
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
——徐皓峰《刀背藏身》自序
《刀背藏身》内容摘录:
郑山傲追根问底的武痴本色,令陈识越教越多,远超过耿良辰所学。咏春只有三套拳,在他师父一代,吸收了清朝水兵用的八斩刀,在狭隘船面上作战,敌我双方都无躲避余地,八斩刀是一击必杀的攻击型刀技。
在他这一代,吸收了江西镖师用的日月乾坤刀。走镖路上遇土匪,要以和为贵,一旦动手,让其“劳而无功,自愧而退”为上策。日月乾坤刀是最擅防守的刀,在一根齐胸长棍的两头安刀,一把略长一把略短。对敌时,两手握棍子中部,左右轮番扇出。
手握部位装有月牙形护手,月牙尖冲外。如果敌人兵器突破了两头的刀,攻到近身时,仍可用月牙对拼。
北上时,将刀拆散后装箱携带。唉,为郑山傲装上的刀。每每看郑山傲练得津津有味,想起北上时的豪情,陈识会一阵恍惚:这事似乎郑山傲成了最大获益者。
唉,越执着,越会为人所夺——这是咏春的交手口诀,也是人事规律。
——《刀背藏身·师父》
作者简介
徐皓峰,1973年生。高中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油画专业,大学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现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师。
是导演,作家,道教研究学者,民间武术整理者。
电影作品:《倭寇的踪迹》(编剧、导演)
《箭士柳白猿》(编剧、导演)
《一代宗师》(编剧)
最新著作:长篇小说《武士会》
长篇纪实作品《逝去的武林》《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自序 纸上文章贵 毫端血泪多

标题是赵焕亭诗句,1922年,他将武术改称了武功。原本帝王开疆平乱,方是武功。大家沿用他的概念,忘了他。

他1922年写武侠小说,因总拿不到稿费,1937年前后放弃。他的第一部小说叫《奇侠精忠传》,乾隆、嘉庆年间事,开篇写个大雨天,两名四品武官躲在民宅门檐下,不敲门人户――扰民失身份。

写一人考得了秀才,要承担公益,要损许多“不声不响”的钱――办事的路费杂费都自己掏。文人有地位,到乡里耍蛮犯浑的小吏,见来了秀才,立刻变客气,好言好语地走了。

他是官宦子弟,年幼即随父宦游多省,了解官样民情。我看他的武侠,是看人间厚道。

他因写武侠家无存粮,夫人日忧。他逗夫人说,我们这一批学文的,都去了钱眼里,就剩我一个了,老天不帮我,毛笔会帮我。

他拿出武侠小说初稿。写完还不知什么时候,夫人已忘忧,陪他聊天了。晚于他写武侠的还珠楼主、宫白羽、王度庐,都有这样的夫人――如果是武侠作家的命定福利,要赞老天了。

我童年住的那条京城胡同,仅一户无文化人家,安稳低调。七十年代末,他家儿子娶妻,在胡同空地摆的酒席,客人都是外来人,席间不知何故,突然群起对骂。

这场全无顾忌的粗口,震撼胡同居民,觉得天地将变。民间传统,没文化的人要学文人作派,杜月笙是一例。“谁学谁”的关系逆转,便换了人间。

八十年代初,小学中学里,一个男老师培养学生骨干的模式,是将这个学生带到家里,给半杯啤酒,粗口频发地聊天。学生不反感,反觉亲近,从此合心合德。

港台武侠小说袭来时,有古人细节,似乎是份文明――多数人只是看看其中的色情。那年暑假,有同学给我送来四册武侠小说,要求一日看完,他再转送别的同学。他热衷公益,冒雨而来冒雨而去。

现今的我,到了忘记大多数中小学同学名字的年纪,写着武侠小说。北方理念,刀法是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

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

2013.4.4

师父

【一】

“比武的秘诀是――头不躲。人的头快不过人的手……”

一九三三年,天津租界,秋山街洪德里“坚村”咖啡馆,一个鼻青脸肿的青年如是说。

他身后的桌位远远坐着一位日本女人,白底碎花和服,露一截藕白后颈。他叫耿良辰,劳工小贩的短打装束。他的同桌是两位中年人,放在桌面上的手厚过常人,指节处的茧子铜黄,是长年打沙袋、木桩的结果。

他俩穿着长衫,质地上等。天津的武馆受政要富贾支持,拳师的月薪可买百斤牛肉。看得出,他俩忍着厌恶。

“不信?你打我!来!”耿良辰离座,要他俩站起来一个。他俩互看一眼,站起一人,慢打一拳。这是试手,取消了速度力量。

耿良辰登时兴奋,头侧躲,擒住那人手腕一晃,让那人的手打上自己的脸:“看看!腕子细,脖子粗,你说手转得快,还是头转得快?”

那人一脸无聊:“手!”

耿良辰呵呵笑了,父亲激励孩子的笑:“再来!”

那人狠瞪着耿良辰,再次慢打一拳,耿良辰头不躲,出掌贴上那人肋骨,那人拳头在他脸前停下。耿良辰:“头没手快,手比手快。”

那人退后两步,抱拳作礼:“受教了。”眼中厌恶到了极点。

还坐着的一人说话,语调不卑不亢,武馆里总有这种会讲场面话的人才:“半个时辰前,在武馆里,他就败给你了。照武行规矩,对踢场子的人,不论输赢,武馆都要请客,你非要喝咖啡,我们也做到了,为何还要羞辱他?”

耿良辰:“练拳的坐一块儿,不就是聊聊拳么?我没错吧!”

“跟你再比一次!”

两拳师怒不可遏。耿良辰反而坐回椅子,喝尽残咖啡:“我才练了一年拳,头不躲,难免给人打上。这个月比武多了点,门牙给打松了,想再比,您得过十天,容我的牙长牢点。”

“我给你镶金牙!”

一拳师出手,顿时肋下中掌,未及呻吟,瘫死过去。另一拳师忙掀起他上身,用膝盖抵住他脊椎,手抄他下巴将脖子仰起,嘴里进了气,哭出一声,如婴儿之泣。

人醒了,四肢仍废着,要起身还得缓一会儿。柜台内有两位侍者,为何日本咖啡馆的侍者总是老人?远处桌位的和服女人已站起,脂粉煞白,几同玩偶。

耿良辰捂着嘴,盯着那拳师的救治手法,呜噜噜搭话:“您这手,绝了!”拳师忙于施救,一时忘了敌我:“这算什么?练拳的都会。你师父没教你?”

耿良辰摇摇头:“我那师父啊……”拳师眼中恢复了敌意,他没再说下去,捂嘴向门走去。

身后传来一声:“要给你镶金牙么?”

咖啡馆的门上镶着毛玻璃,街面朦胧如梦。耿良辰眼中有一抹恍惚,未答话,推门而出。

【二】

“你躺着,怎么给你换床单?起来!”

“你过来,就知道怎么换了。”

“呸!”

逗房东的二女儿有一会儿了,耿良辰躺在床上,捂着嘴。房东有三女,皆浑圆性感,渔民后代的习性,不忌男女调笑,甚至骨子里喜欢。天津本是水城,九河汇拢处。

大女半年前嫁人,耿良辰常跟二女说,他睡过她姐姐。

房东老太太在院子里喊了,催二女上街。耳朵眼胡同的炸糕金黄酥脆,红豆馅嫩如鲜果,是老太太唯一的嗜口。人老,不吃晚饭,怕消化不起,夜里难受。吃年糕在下午三点。

二女:“快别闹了。”

她一步跨到床前,耿良辰挺身跃起。二女本能一竖小臂,护住乳房,撞进耿良辰怀里。耿良辰如受火烫,蹿到门口。占女人便宜,只到此程度。

二女:“快滚吧!”俯身换床单了。

她臀部滚滚,腰部圆圆。听街头的老混混讲,姑娘出嫁后,腰会瘦下来――瞄着她的腰,耿良辰有种奔跑后喝水喝急了的不适感,喝一声:“哪天你嫁人,我就在前一天睡了你!”

她没听见。耿良辰出门了。

他喜欢的不是她。他是个街头租书的。

一九二二年,以《江湖奇侠传》为启,南方有了武侠小说。一九三三年,是“北五家”时代,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已现世有一段时间了,风头正劲,除报纸连载外,以小册子方式,写一段售一段。

一册字数少则两万多则六万,押金两角,租一天一分。他也出租“北五家”的白羽、郑证因等人的小说,但主要靠还珠楼主活命。上海一户五口之家,两人打工,一月三十三元可得温饱。在天津,需十四元。他是一人独活,七元足矣。

北马路上的一片五米长墙根,是他的营生地。那是北海楼的西墙根,北海楼是商场,三楼有茶馆。天津水质咸,不能直接饮用,自家烧水煤费高,都是去水铺买水。茶馆提供热水,茶馆是北方人的半个家,老客户刷牙、洗脚也在里面。

茶客租了书,拿上茶馆看。还有街头散客,天津人不愿待在家里,喜欢待在街上。书摊家当是一架独轮车,五个小马扎。车上摆书,马扎供人坐看。五个马扎不够,但也不多准备了,人会靠墙站着看。

耿良辰原本是个脚行,帮人搬家运货的,是师父让他干了租书,因为“习武人经不起力气活”,练拳后扛重物,精力奔泻,等于找死。

“我那个师父啊……”去北海楼的路上,耿良辰再次感慨。他拥书七十本,是师父出的钱,可谓恩重如山,他打了八家武馆,有了大人物自然而有的谦逊心理――人活着竟可如此荣耀!但近日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师父在盼着他死。

“怎能这么想?这叫忘恩负义,耿良辰,你是个小人!”他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天津人走在街上,跟在家里一样,不顾忌旁人眼光。他又自抽了一记耳光。

师父是一年前遇上的,农历三月二十三,天后宫庙会。那时,他还做脚行。

脚行设有“站街”一职,监视街面,见有商家自运货物,便呼来附近兄弟扣下,勒索高价运费,遇上伙计多的商家,总是一场群殴。脚行人都出身穷苦,有恶行也有善根,见老人摔伤街头,会帮忙送医;见混混调戏妇女,会阻拦。

庙会上女人多,每年都出事。晚饭时,他听一个站街讲,散庙会的时候,有对夫妇被混混盯上,跟了几条街,因为女的漂亮。要被跟到住址,便会后患无穷。男的露了功夫,一人打七混混,都是一下倒一个,快得看不清手法。

天津武馆多,对于街头显功夫的高人,天津人不稀罕。他却有了好奇,想看看这女人的漂亮。天津女人时髦,紧追上海,街上漂亮的多了,原该不稀罕。

第二天早晨,他买了盒三炮台香烟,见到站街便递一根,一个个路口串下去,光了半盒烟,找到那对男女家。

三炮台质劣,抽一口皱下眉。这个家,只有一间房,无遮无拦。一道不足膝盖高的荆棘围出个院子,房前一地木屑。有木匠台子,一个未刷漆的柜子立在防雨的油布棚下。

看到了那女人。她站出门槛,把一手瓜子皮扔了,反身回屋。

阳光暴烈,瓜子皮透亮如雪花。女人小脸纤身,脖颈如荷叶秆挺拔。

跨过荆棘,站在院中,他喊:“屋里有人么?”女人走出,一双眼镇住了他。

不是十六七姑娘的明眸,不是青楼女子的媚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神差鬼使,他说他是来比武的。

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做出招待亲朋的礼节,从屋里端出个脸盆架,说:“洗把脸,慢慢等。我男人回来,得要一会儿。”

他洗了脸。两个时辰后,她成了他的师娘。

半个时辰后,她男人回来,手里拎着八十只螃蟹。天津河多,螃蟹不值钱,买不起白面的底层人家,螃蟹等同于野菜。

男人洗脸,她去蒸螃蟹了。螃蟹蒸好,他被打倒四十多次,眼皮肿如核桃,流着鼻血。男人停手时,额头淌下大片汗水,有些气喘。

街头总有纠纷,脚行都会打架。他手黑,反应快,逢打群架就兴奋,盯上一个人:追出几条街,也要把人打趴下,被骂作“猪吃食,不撒口”。

没想到,给人耍猴般地打了!他记起所有他不屑的混混手段,撒石灰、捅刀子、打弹弓――第一次想弄死一个人。

男人让女人摆桌子,拍拍他肩膀,语带歉意,说去河边买螃蟹,受了湿气,身上不畅快,想出出汗,便多活动了会儿。还赞他骨头架子比例好、两脚天生的灵活。

他憋着一股委屈,随时会像小孩般哭出来,也像小孩般听话。女人递上毛巾,他乖乖洗脸,男人一递上螃蟹,就吃了起来。

他吃了二十只,男人吃了十只,她吃了五十只。

平素吃不上猪肉的人,饭量都大,干活的日子,一个脚行一顿饭能吃两斤米。但吃螃蟹不是嗑瓜子,她未免太能吃了――她的腰不见肥,这是女人有男人的好处。

饭后,男人说:“你这身子骨,不学拳,可惜了。跟我练吧。”他脑子蒙蒙的,当即磕头,叫了师父。

师父叫陈识,师娘叫赵国卉。女人名中有个“国”字,实在是太大了。

北海楼西墙根,摆着他的书摊。坐在马扎上看书的有两个学生、一个前清老秀才。书摊边是个茶汤摊子,一个清朝的龙嘴大铜壶。耿良辰不在时,茶汤姑娘帮他守书摊。

她比他小五岁,但他总占她便宜。今天让她看摊,是回去午睡。自从牙松了以后,生出老人毛病,白日里常犯困。

她肥腰肥腿,日本玩偶般面色雪白、瞳仁墨黑,见耿良辰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牙。有一点喜欢她吧,喜欢她的牙。牙的质地和牙床的鲜红度,显示出她遗传优良,有一条长长的健康的祖先谱系。

他也是健康的。练拳后,常梦见自己的肋骨,十二根肋骨洁白坚硬,如同象牙。健康是一种磁性,健康的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吸力――这是他观察师父、师娘得出的结论。

或许,服从于健康,他和茶汤女会吸在一起,结婚生子一唉,跟她过日子,自己会很不耐烦,一定早死。临终前,咬着她的耳朵嘱咐:“我练了一辈子武,有点成就。肋骨拆下来,卖给洋人,就说是象牙。”

他的十二根肋骨,被当作小象的牙,卖了很多钱,她抽鸦片、赌博、养小白脸,仍绰绰有余,但她人老实,只会省吃俭用地活着,成为一个高寿的老太太,一脸慈祥地死去,糟蹋了这笔钱――他无数次重复这个想法,尤其见到她面后,暗中一想,快乐无比。

发觉他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她会叫:“你怎么啦?”脸蛋显出两簇淡淡的血丝。最新鲜的苹果和最新鲜的桃子,皮上也是这样的血丝。

他走向她,她回去了自己的茶汤摊子。坐在书摊后,有着吃了一顿冷饭冷菜后的沮丧,看着熙攘人群,他告诫自己,振作点,还有许多武馆要踢,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习武后,师父判断练三年,他可以踢馆。他的天赋比预想高,只用了一年。

天津有武馆十九家,平均一所武馆十来个学员,靠收学费根本无法维持。武馆重要的不是学员,是师父。自民国初年,国民政府提倡武风以来,武术只促成了武侠小说热潮,对大众改变甚微,大众要劳苦过活或吃喝玩乐,没时间练武。

官员和商人给武馆捐款,只为养住有名的师父。名师越出越多,凑成繁荣格局,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小拳种纷纷现世,耿良辰的师父便是个小拳种门人。

耿良辰第一次踢馆的前夜,在师父家吃了顿螃蟹。师父说,不与大众发生关系的事,也可以兴盛,比如国画、瓷器,便是富贾高官玩出来的。武术现今的处境等于国画、瓷器,但武术不是实物,进不了“奇货可居”的金钱游戏。政治需求改变后,武术的兴盛便会断亡。

漫长的清朝,民间是禁武的。眼前的畸形繁荣,恰是小拳种出头之日,机不可失――耿良辰质疑,既然断亡是必然,赶在断亡前出名,有何意义?

师父:“寂寂无名,愧对祖师。你现在不懂,但等我死了,只剩你了,就会明白这个‘愧’字有多难受。”

师父的神色,有着长远谋划者的酸楚与壮志,征服了他。

武术跟科技一样,是时代秀。明知南北都一样,开武馆收不到学员,北方官员仍组织“七虎下江南”、“九龙降羊城”的活动,让北方拳师联合南下授徒,做半月游或一月游,大造舆论。

虚名的意义何在?提倡武风已有二十年,一个持续的事物,不论虚实,总会有人不断投入。师父练的是咏春拳,限于广东福建,习者寥寥。师父以个人的方式,北上了。

天津是武馆最多的城市,赢了这里,便有一世之名。他渐渐体会出师父的思路:以木匠身份入津,为摸清众武馆底细,选一个天津本地人做徒弟,可免去“南拳打北拳”的地域敏感。

只是不知师父的下一步。天津武馆十九家,踢多少方止?扬名以后,如何收场?应该不会是“扬名、开馆”这么简单,太顺理成章的事情总有危险。

街面上过去一队运货的脚行,他们中有旧日兄弟,都没理耿良辰。摆书的独轮车,是脚行工具。脚行的老大叫“本屋”,脚行是一天一结账,但跟本屋有口头契约,一千三年或五年,退行要赔款――耿良辰没跟师父说,自己交了这笔钱,交了又心疼,那是卖了多年力气攒的,用的独轮车便没还给脚行。

独轮车不值钱,本屋没追要,但行有行规,脚行兄弟从此不理他。

踢到第五家武馆,很想花钱请脚行兄弟喝酒。不为炫耀,源于恐慌。他愿意花光所有的钱,但知道他们不会来。

望着远去的脚行兄弟,他抽了独轮车一巴掌,如一记耳光。树木山石都挡不住天敌,野外物种最大的保护,是它的群体。这个不值钱的东西,让他成了一只失群的羊,无躲无藏。

到晚饭时分,书摊还可以摆下去。独轮车上挂有马灯,十米外有路灯,都不太亮,半个时辰后,几位散客看酸了眼,他就挣到了一天的钱。

下来了一批茶客,茶馆只提供点心、面条,他们是去附近饭庄吃饭。其中有人还书,有人搭话:“听说你又踢了个武馆,真的假的?”

这种话,他从不理,耻于成为闲人谈资。他还没到惊动富贾高官的程度,打出来的名声,仅对混混起作用,路过书摊,他们会鞠躬打千,眼中是真诚的佩服。但武行和混混是相互制约的两股势力,不能有私交。

牙,或许没那么松,是个拖延去踢第九家武馆的理由――耿良辰的牙疼了起来,七八天了,他只敢喝粥,见到馒头都犯怵。

想喝一碗茶汤。冲茶汤前,会撤下几颗冰糖碎渣儿,滚水一冲,五步内都是甜丝丝的香气。茶汤女在看他,她总是看他,他总是占她便宜,只要递个眼神,她就会飞快冲一碗送来,不算钱。

他几乎要递出那个眼神了,一个人力车夫在茶汤摊停下。人力车是日本人的发明,人力车夫原本属于脚行,随着日本在天津建了造车厂,车行就从脚行分离出去,一个车行一个老大,也叫本屋。

车夫身材壮硕,娃娃脸,买了碗茶汤。耿良辰备感厌恶,转身点马灯了,忽觉脖梗一凉,后背肌肉收伞般收紧――这是遭遇劲敌的预感,如野兽直觉,没踢过八家武馆,他不会有。

缓缓回视。

车夫蹲着喝茶汤,低压的毡帽帽檐下,闪着狼眼的亮光。

蹲着的姿势,腿形松垮,无习武迹象。

呵呵。

耿良辰,你疑神疑鬼,说明你当小人物当得太久,记着,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三】

这是一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各派都有名师,都后继无人――天津八卦掌耆老郑山傲如是说。陈识北上天津,唯一拜访的人是他。

扬名需要深远策划,“一战成名”只属于武侠小说,现实中,一次扬名行为的周期是三到五年,布局和善后占去大部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