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风雨录 作者:雪满梁园

缘起

话说那是地球毁灭的前一年,帝都寒冷苍白枯燥无聊的冬天,我与吾友大雁兄同去看电影。这一天我们很没品的吃了开封菜,更没品的吃了电影必备凶器小哈双球。无论是物质生活的匮乏,还是精神状态的萎靡,哪种角度看来这都是平常的一天,然而此后的两个小时内希腊人的木马进入特洛伊,王浚的楼船下益州,水产部的红头公文到了艾泽拉斯大陆,总之只好弃甲曳兵,一败涂地,全盘沦陷。回家后没出息的恍若有亡,一见杨过误终身,此日起至春节后,计看3D者二,IMAX者五,一举刷新了当年夏季《功夫熊猫2》的回看记录。(沈王爷,对不住了,谁叫你只是只鸟,而他却是个人呢?)
电影的剧情一般,这个一般需要深刻理解,具体可参照气象台总说北京今日空气质量良那个良字的含义。但是其中有妖孽,有美人,有妖孽的美人,此外你想要的能数出来的有百合,有腐,有忠犬,有御姐,有春哥,你不想要的能数出来的有宝藏hunter,有三角恋,有无间道,有同卵双胞胎,有春哥。总之,山荫道中目不暇接,姹紫嫣红开遍,四万八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直到那一群铺天盖地的无厘头黑乌鸦飞过之前,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听着那一句“寒江孤影,江湖故人,洛水西出到龙门”的台词。你会产生点熏熏然的轻浮,误以为自己,以八某后的可悲年纪,居然有幸还得亲身躬逢一次武侠的盛饯。当然乌鸦们很快提醒你发现,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
武侠的盛世在二十三十年前,那个时代,天下风云出我辈,其中有位大侠借着盛世的机缘将自己的能力推到了不可超越的巅峰,也给整整二三代人创造了不朽的回忆。回忆中有大漠、黄沙,长烟落日孤城闭。有良将、英雄,浊酒一斛家万里。那时,江山恶意卖萌,美人恃靓行凶。从此往后,世事江河日下,乱世儿女沉浮其中,一入江湖成碎催。然而大侠毕竟是大侠,被碎催化后再次出招,就算是远古一点遗漏至今的回光返照,在我等眼中亦成吉光片羽。——老爷啊老爷,您老人家是那个好时光中仅存不多的几枚硕果之一,有大美人息影居家相夫教子,有大美人驾鹤参鸾一去万年,有大美人误服了江湖中人人谈虎变色的剧毒岁月这把猪饲料,变得面目全非判若两人纵使相逢应不识,令一干为贪嗔爱怨妒着迷的痴人捶胸顿足撒泼打滚扼腕痛心。崔护重来伊人杳,花样年华已凋残。去也终须去,再三留不住。只好独请您老人家千秋万代硬朗康健,陪伴我们直到世界末日,再接再厉搞出个《龙门》三部曲来。
所以西厂厂花的美好,不单单美好在他个人,而是他能够像二氧化锰催化氯酸钾一样,让你移情联想起那个巅峰年代的美人们。美人不论男女,美人雌雄同体,他们一概眉眼如画,烟视媚行,不可触及却永恒的行走在那个因为你的珍惜和怀念而变得独一无二的岁月。
从青霞姐姐,曼玉姐姐,到甄叔,到梁叔,到彻底碎催了的杰叔,(中南海保镖,许正阳啊啊啊,杰叔你到底吃了什么,吐出来)再到坤姐(坤姐你到底吃了什么,接着吃下去)。我能够想到的形容,是另一枚硕果林夕的词:舍不得璀璨俗世,躲不开痴恋的欣慰,找不到色相代替,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总而言之,感谢老爷,感谢坤姐,让我在有生之前还能看到厂公。
感谢雁兄,切磋琢磨,让我在有生之年感受到生命中那些最真实的快乐。
感谢约指千秋大人的慷慨赐画,让我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如此妖娆的丹青化了的厂花。
感谢我,以后有了有丝分裂技术之后,我一定分裂出一个我来好好感谢我。
当云漂浮半公分,是梦中的一生。这愉快不去用,难道苏醒以后你会哭出笑容?谨以此文致敬老爷,致敬坤姐,致敬厂花,致敬乱世中的我们大家,人说乱世莫诉儿女情,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
那么,ade,2011。ade,我从来无处安放并且已渐腐朽的青春。
罗大佑说:青春请你归来,再伴我一伴。
如花则说:我过去有签,现在有你,足够了。
那么就让2012来得更猛烈些吧。
关于本文
1,码字当然是一切花痴行径里最原始落后最没高科技含量效率最低最没品的勾当,然而我武不会剪视频,文不会画漫画,论女工既不会做娃娃,又不会给娃娃做衣服。从前贾圆圆的男同学说:有钱的当大款,没钱的摆小摊,不三不四的去上班。再从前凤阳歌唱: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据此说来,我就是那个不三不四背着花鼓去上班的。奴家只有这一杆秃笔,然则雁子又曰:你只有把他做了,他才真正是属于我们的。大有要把他放在水晶茶碗中和着茶水一口吞落肚的豪情。别人都有的,我也想要,于是只好很原始很没技术含量的码字。
高科技代表们
2,关于主人公们。本文自然是脱胎于老爷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藕断丝连共饮一江水的两部大作《新龙门客栈》和《龙门飞甲》。但是首先借用叶大师的话说:这只是扒了龙门的一层皮,想看武侠的看官们分明纯乎要失望。其次,既然要放入具体的时代背景中,有很多问题还值得商榷。老爷天马行空,有虚有实,亦幻亦真,很多谎你要替他说圆了并不容易。另外即使有明白所指的,譬如说兵部尚书杨雨暄的原型是于谦,以及东厂掌印曹少钦的原型是曹吉祥,真正处理起来也很麻烦。是啊是啊曹公官仔骨骨、曹公有款有型、曹公威武,曹公是人人都爱的大反派,这在电影里大家花差花差可以,但是作为文章的主人公,这样是不行的,原因只有一个:“于大人是民族英雄”。这是个原则问题,就算曹公再有范到冬雷阵阵夏雨雪,他一旦干出了曹吉祥那样的事情,就是民族的罪人,我再无品行,也无法用颂扬花痴欣赏的笔调去写一个罪人。所以别的坏事可以尽着做,管你是踢寡妇门刨绝户坟揪女生辫子砸别人家窗户都没关系,唯独挑战历史观道德观世界观教坏小朋友的不成。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历史上的曹吉祥被分裂,有能耐的一半给了曹少钦,没品的一半还是他自己。关于雨化田,一般说来厂公的原型是汪直,然而时间轴和历史事件就像一床太短的铺盖,盖起头来露出脚,而且鉴于厂公在北京军区总司令的身份外,还兼职皇宫计生办主任,只好在孝宗小猪生下来之前便当,于是汪直就是汪直,雨化田还是雨化田。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但是到底是两棵树。除了不多几人是凭空安入的,其余一切人物,尽量都按照史实来写。(大明朝的一干土著,你们就当碰到了穿越的吧。你们那时候比不得三百年后吃香,有人穿应该觉得荣幸。)
3,关于内容。这是篇写明前期的太监的文(当然也很有可能成为一篇写明前期的太监文),夹杂些朝堂间事,可能会多涉及制度。近年来我常说制度史的重要性,而一切玩票性质的学史,最终归根结底还是要到制度问题上来。脱离了它,一切人物和事件都是无根飘萍,我们即使读书,也难以真正了解一个人做一件事的动机和事件所以产生的结果。列位不喜,可以略过,但是我认为当做小贴士看看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封建社会发展至明,制度成熟至极,用我的话说“是熟得要烂掉”,从此之后,不过因承,再无前进。而且我们和唐宋割裂得太过严重,只有明代,从饮食,起居,家具,语言、生活方式乃至思维方式,至今依然一脉相承。
4,关于耽美和武功,这都不是我的长项,好在前者有资深前辈雁兄作技术指导,后者只是为了主人公们耍帅装13,不占用太大内存。但是这东西和杀毒软件一样,再无用该装上还是要装上。试想,厂公如果不一上来就把一枚茶碗和红尘一样看破,再配上一句潜台词“beauty is my power”,光是抱抱小狗摸摸大脚,会有本人在内的无数花痴女前赴后继排山倒海死而不僵的臣服在他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看形制明明是顺褶看颜色却明明是违制的裙下么。
5,关于题目,取自清代的气象档案,又名《晴雨录》的东东。无他,但喜欢得不得了耳。
如此,以上。

楔子•龙门

下有浩瀚苍莽的朔漠,上有万里低垂的彤云。破败客栈和凝固昏黄的时空一道立于其中,用灰颓的墙垣支撑起了一座孤城。预示着不详气候的长风,被激战后的鲜血染红,有着海水般腥咸的气味,客栈的招牌幡旗被这腥风扬成了孤军的大纛。守城者手持刀弓箭戟,密视着长天和朔漠之间的一线分野,那里将要到来的是横死城外者的援军,亦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力。
风流沙动,分野间氤氲的一层薄雾般的清尘,为疾驰的马蹄奋力踏破,化作浊土激扬半天。悍马骄嘶,铁蹄动地,逐渐驰近,骑手的身影跨越清尘浊土的海市蜃楼,终于可供辨识。
来的只有数十骑,人未重装马未披甲。为首的一人书生装扮,轻袍缓带,月白色的宽大直身几乎浅淡成洁净的幽白。他在孤城下十数丈外勒马,一人一马皆如雕刻般静止不动,只余头巾上两道修长飘带翩翩逐风,成为这几十骑手眼中的军令。他们趋奉至这儒将的四周,同样逡巡不前。海市坍塌,蜃楼践破,天地间再次趋于沉静,可以听得见疾骋后的良马低沉而平稳的喘息,这时守城者才能确定,方才那喧天意气,确实只由这数十人马搅动制造,此外更无后援。
与此同时,他们催发了手中早已满弦的箭。
书生随手抽出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锦衣将官佩戴的绣春刀,双手轻轻一折,狭长的利刃如同花枝一样被揉断为数截,流星般飞出,精确的阻击了迎面而来的箭矢,丁当几声轻响,五六支箭已被碰撞跌落尘埃。他继而抬手轻拾,任浩荡长风拂动阔大衣袖,将最后一支未被击中的流矢轻轻握入掌中。手段之凌厉,判断之精准,足可骇人耳目,而举止间的仪态却如同他傲据马上的身姿一般,有着美人顾影般楚楚的自怜和自矜。
这双手断剑的招式使客栈前被围剿十数人中的一个黑衣男子微露疑惑之色,不可思议地皱眉问道:“曹少钦?”
书生微微侧首,缓缓褫去面上的金丝笼罩,指间腕间依然不曾卸去那一点雅正的矜持。面罩下露出一张傅着铅粉的苍白面孔,眉宇间的跋扈英气和嘴唇上的血色活力都为粉白掩饰修正。这种病态而又贵胄气十足的冶容他确实在曹珰的身上见过,但面前的人明显还很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六七岁。
月白色儒衫的贵公子,始终半垂着双目,仿佛是在回避大漠的风尘和彤云间漏下的金光。沿着浓密睫毛根部精心描绘的细细黛色流线,精致的勾画出他眼睑的形状,如鸾凤引首一般斜飞,代替他的双眉,指示人去注意他飘巾下俊美整齐的两鬓。
避开了面罩的屏障,他也同样重新审视着面前的敌人和环境,以及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尸体——那不久前还都是他的部下。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同袍,他的眼中都是淡淡的嫌恶与不耐烦,而紧抿的苍白唇角却张扬着似笑非笑,带一点感兴趣的挑衅和好奇的残忍。
他以这样的面容和神情骄矜于龙马银鞍、朱茵锦鞯之上,将身上的儒巾青衫穿成了蟒袍玉带,将脚下的大漠黄沙踩成了遍地金粉,将身后的数十骑带成了千军万马。
不明身世的书生将首,在完成了他对一切的轻蔑评估之后,衣袖轻轻一抖,原本挂在洁白右腕之上的金鞭已经丢入了身旁锦衣校尉怀中。这名以面具掩住口鼻,一目已瞽的首领档头,如奉严旨一般,立刻驱马前行两步,高声宣布了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御马监掌印太监、钦差总督西缉事厂官校办事、提督十二团营、正四品中正大夫雨公化田,奉圣旨讨逆。”
“听清楚了吗,钦犯赵怀安?”依旧半垂的年轻凤目淡淡嫌恶地扫过面前已过中年的黑衣男子,紧闭的苍白嘴唇在属下报完这一连串冗繁的官职和官阶之后微微开启,是貂珰一贯的那种低沉而清越的声线,“还是说,原东厂理刑百户、锦衣卫北镇抚司看监百户、钦犯周淮安?”

一、提督

大明正统十四年,秋七月,己卯朔,荧惑入南斗。
翰林侍讲徐珵,平素便好读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杂学,此时他私下对同乡好友,任职太医院吏目的刘溥说:“祸不远矣。”下了这样的判断,他立刻便将自己的妻儿送回了吴县家乡。
是月十一日,瓦剌太师淮王绰罗斯氏也先以大明减贡使毁婚约为兵端,策反兀良哈三卫,入侵辽东、宣府、赤城、甘肃,自引兵寇大同。大同参将吴浩战死,朝廷急命大同总督宋瑛、驸马都尉井源、总兵朱冕、左参将石亨各领万军,出阳和口御敌。徐珵预言的祸事,看来应现。
十五日,阳和口之战,宋瑛、井源、朱冕俱战死,石亨败走大同。独石、永宁城沦陷,鞑靼的铁骑直逼居庸关。二十四岁的年轻皇帝拒听兵部尚书邝埜、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左侍郎于谦等一干廷臣再三苦谏,从司礼太监王振之请下令御驾亲征,以皇弟郕王监国。徐珵预言的祸事,似乎迫近。
十六日,皇帝携王振大军五十万出大同迎战。廿三日,至宣府。廿八日,至阳和。八月初一日,至大同。初三日,以大同镇守太监郭敬密报也先军情动态,由蔚州经紫荆关返京师。军行四十里,王振擅改行军路线,令全军折向宣府,经居庸关而返。也先挥师入长城,十三日,追至宣府,击溃大明军队后卫。
十四日,王振以辎重未至,下令大军扎营土木堡。是晚,瓦剌军占领土木堡西北、西南要地,包围明军。十五日,也先指挥精骑从四面入阵。
大明皇帝被俘,官军死伤数十万,文武官员从征扈行罹难者,含一公一侯四伯二都督二尚书三侍郎,凡举五十余人。瓦剌铁骑,眼看迫近京师。
哲夫徐珵,自己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祸事竟是倾国倾城之巨。因此在此后郕王监国的朝会上,他再次预言:“验之星象,稽之天数,天命已去,唯南迁可以纾难。”
一年前的星变,西苑中司礼监下辖经厂的一个小中官也看到了。但在他童稚的眼中,那只是一道黯淡橘红色的光带,划破了北京城中,对他而言尚嫌陌生的深沉黑夜,进入南方天空中一片淡白色的美丽星云。那马蹄状的星云下原本是他的故乡。
然而当时的小中官并不知道荧惑的出现将给大明带来几近灭顶的灾难,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经厂中任何一个同侪。他们会嘲笑他夜半起来,只是为了观看几点南边的星星,也会嘲笑他迄今都没有扭转的南方口音。无论是举止、言谈、身世,乃至于他这个人的存在,都是他们欺凌嘲讽他的理由。
小中官同样不知道,去年的朝堂上,一个名叫于谦的兵部侍郎,是如何怒斥了持论迁都的徐珵,他那句“言南迁者可斩也”又是何等慷慨激昂。就像他不知道皇长子是如何被仓促确立为皇太子,原本监国的郕王是如何被仓促拥立上了大位,迁任本部尚书的于谦是经历了怎样艰苦壮烈的战斗,力挽狂澜守护住了京师九门,而终使大明避免了晋和宋的覆辙,使华夏避免了再经南渡,再历崖山。
于他而言,唯一的变化,不过去年是正统十四年,而今年是景泰元年。景泰元年初夏的西苑,鳌金桥如垂虹一样贯过太液池,桥边的玉熙宫牡丹焕烂庭中,浓芳依翠,逐风的蝴蝶不惜冒险穿跃太液池上浮光跃彩的万顷金波。便是他所身处的紧邻玉熙宫的经厂,也一样惠风和畅,气朗天青。厂作内笺纸匠、裱褙匠、刻书匠、印刷匠们的按部就班,使得此日更显平常。
按照大内习俗,四围颅发剃尽,唯留顶心结髻的小中官跪在景泰元年的初夏,感觉不到四围风华的寂寞、静好与优美,亦如同他感觉不到大明刚刚经历过的悲壮、激昂和裂变。大明是什么,他不明白;家国是什么,他亦不清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啄、一饮、一衣、一宿、一句温暖的言语、一个和善的举动便是家国。而他贫寒的家让他衣难蔽体、食不果腹,他强盛的国让他在如此幼小的年纪便经历了今生伤痛,让他的今生永成残缺。他过去无家,现在无国。
年幼的孽子孤臣,受惩罚的平静时光为趋奉的笑语和脚步声打破,从经厂的正门始,离他越来越近。一群着红色曳撒的内监,围簇着一个白衣人前行。那人一步步都生着合该被人簇拥的宣骄,手中持一册明黄色锦缎书面的线装经书,正在漫不经心的训诫下属:“如今经厂印书还多是包背装,别说年深日久,就是新印碰碰水书页也不免有离散【1】 。今上万岁爷重视文翰,司长也素来崇佛,你们还一味想着用从前的老办法敷衍,怕是要当心。”
随侍的经厂掌司立刻唯唯应声:“是,是,此次雕版印成,定照吩咐改用线装。一旦成书,立刻奉给提督。”
话尚未尽,便又举手在自己颊上轻轻击了一记:“奴婢该死,是奉给随堂办事。”
小中官身后名为督导、实为旷工的半大内侍,一早已经快步上前,此刻见缝插针,跪在一旁柔声迎候:“奴婢给曹公请安。”
司礼监直掌经厂、内书堂及翰墨各库,提举内侍一切礼仪刑名、关防门禁的提督太监曹少钦,低垂着眼睑,半隐去一双目空一切的眸子,似笑非笑:“是奉给万岁爷,奉给咱们司长,说话既然不过过脑袋,还留着它何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地,两个经厂内监立刻俯身跪下,曹少钦一撩袍摆,随意坐在了一人背上,余下那人悻悻而起,复立一旁。提着三撞剔红食盒的跟班答应,早已经将盛着新下樱桃的釉里红瓷碟奉上。
曹少钦拈了一颗樱桃送入嘴中,凤眼微感惬意的轻轻一挑,随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手提清道藤条的督导内侍,陪笑解释:“这小厮今天奉命去搬乌斯藏大慈法王进献的楞严经,失手掉在了地上,典簿罚他跪呢,曹公事冗难得过来一趟,不想又叫他冲撞了,这可又是他一重罪了。”
番经所用的梵夹装,其间是数百张仿贝叶的厚重写经纸,裹之以锦缎经衣,上下各加两层金丝楠护经板,再由五色经索系铜鎏金带扣捆扎。一部经书轻则数斤,重则数十斤,并不是一个孩童该做的执事。看来眼前这个小中官素来就是被欺负惯的,曹少钦闭目一笑:“多大年纪了?尽日尽往我这里塞些做不成事的,当我经厂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么?”
督导内侍用手中的藤条在小宦的背上抽了一记,力道中是不敢在长官面前放肆的忍耐,低声斥责:“曹公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被惩罚的小宦在刑具的逼迫下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在场无一人听懂。督导内侍立刻兼职太常寺的四夷馆,一面忙着咬牙怒目,一面忙着低眉谄笑,替他传译:“他是闵人,一口南蛮语,打骂多少次也还没扳正,曹公恕罪。他刚才说他七岁了。”
“这小东西就是曹公前年冬天借御马监衔督军闽浙【2】,大破邓茂三贼党陈阿严的时候带回来的。”矜束经厂长随当差们的掌司含笑向顶头上司汇报,“我等无缘见识曹公威武,只能借着这些物事来仰慕曹公军功了。”
“是么?”细长的凤目这才草草的扫过眼前的小宦,“生的还不错,就是黑了点,叫什么名字?”
“禀曹公,他叫雨济深。”经厂掌司笑着扳起小奴隶的脸,“蛮人么,所以长得黑些。曹公若肯开恩抬举抬举他,好好养养也许就白起来了。”
名叫雨济深的小中官被强迫着抬起了头,从二人的对话中,从自己更幼时零星的记忆中,领悟了此人的身份。在曾经的想象中,此人当如念佛祖母口中所说的阿修罗一样好争斗狠、非天无端正,而此刻面前呈现的却是一张生菩萨的苍白英俊容颜。
他或者有三十六七岁,已经不很年轻,却可使人明白感知他的风度光采更胜少年。四月已过,宫中朝中按制更换纱衣,众人皆着红,独他一人穿一件牙白曳撒,束纯金带钩,挂玉管青绦牙牌,曳撒云肩通袖和膝襕的织金掩入牙白色中,举手投足间方在日光下隐耀金辉,可是如此的素净穿在他的身上,却成了凌驾于一切颜色之上的华丽。
国朝贵胄男子或有傅粉的习惯,净身入宫一载有余,雨济深也见过四周不少逐时俗而好妆饰的中官,但那些丰体苍颜,都让人心生粪土之墙不可圬的反感。唯有眼前贵珰,粉白恰到好处地协助了他飞扬的眉宇、狭长的凤目、光洁尖削的下颌、以及隐没入洁白义领的修长脖颈,与他的静静动动、止止行行一道,演义成一身妖娆的优雅,以及威严的贵重。
小中官从经厂掌司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掌控挣脱了出来,终于看清原来就是这个秀媚之中隐现刚毅的生菩萨,将自己的生父和无数他人一道送上断头刑场。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生菩萨站起身来,言语的意思即使听起来像是在称赞,上扬的嘴角和淡漠的语气中也始终除不掉那一点轻蔑态度。他身下化身莲台的内侍一时不敢动作,继续在地上俯首帖耳。
“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缓缓吟诵的声音带点沙沙的慵懒,如行动时衣上的金箔悉索摩擦一样,刮得闻者微微齿冷,亦微微心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