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作者:蓝紫青灰


【上部 一片能教一断肠】


苑家阿囡

今之上海,在唐代称华亭县,为江南海隅,默默无闻。直至宋元,因华亭县所辖青龙镇地处江海交接,据沪渎之口,沿吴淞江可直达苏州,同时又有顾会浦使它与华亭县城相沟通,令其港口贸易兴盛,不久即成太湖流域东部地区重要之棉粮转口贸易港,当时江南所卖官酒,都在此酿造;而茶场和盐场也逐渐增多。因酿酒业、茶业、盐业以及水运之发达,此人烟稀薄之小镇,居然而成船舶云集、市镇繁荣、商家频往、异货满街之热闹之地。
同时,佛教也兴盛起来。唐代旧有报德寺和国清院,至宋代便有三亭、七塔、十三座寺院,报德寺改称为南寺,国清院改称为隆平寺。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年),朝廷将华亭县升为华亭府。次年改称松江府,仍然设置华亭县,归松江府管辖。十三年后,松江知府仆散翰文以华亭县地大户多,民物富庶,难以治理,上奏朝廷,建议华亭县以外另置上海县。朝廷准奏,于是划出华亭县东北五乡分设上海县,并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正式成立,也归松江府所管辖。此时上海县人口已达7万户。
华亭青龙镇则更显繁华,夷夏之人交杂,东南之货集聚,自然风光秀丽,人文景舰纷呈,有人撰文曰:古得华亭之秀色,晓鹤唳清风,咫尺天光,依稀日域。市廛杂夷夏之人,宝获当东南之物。讴歌嘹亮,开颜而莫尽欢欣;阛阓繁华,触目而无穷春色。宝塔悬螭,亭桥架霓…龙舟为海内之盛,佛阁为天下之雄。
松江境内旧有小集镇众多:打铁桥、得胜港、中渡桥、茜蒲泾、杜家巷、塘桥、张庄、辰山镇、庙头、汤村庙、永丰新镇等。另有叶榭老镇,传为汉时吴王刘濞在叶榭塘东滩设立盐仓,集盐北运广陵(今扬州),遂成集镇雏形,三国时期已初具规模。相传有一叶姓猎人开酒店,煮售鹿肉,镇名由此初称为“叶店”。五代十国时期,有叶姓、谢姓二大户居此经商,镇名以二姓得名“叶谢”。明万历年间,以书画、理论、鉴赏闻名的大家董其昌,在此地为外祖家建华丽豪富的“叶家水榭”,四方乡民遂易“谢”为“榭”,将镇名改为“叶榭”。 几百年后,叶榭镇上,董家仍是名门望族。
如今却说这叶榭镇外有一个小小的花儿匠,姓苑。这个姓氏不太常见,渊源却长。殷王武丁有子先受封于苑,其后人便以封地为姓。后世齐国有苑何忌、东汉有苑康、唐有苑君璋、明有苑藩、清有苑亮。至孙中山建立民国政府,这叶榭的苑家在这里已经住了有几代了。守着几亩山林薄田,种些果木花树,奇花香草贩卖,居然小康。
苑家的当家人叫苑吉,娶妻殷氏,养有两个姑娘,大姑娘叫阿妹,小姑娘叫阿囡。农家的孩子,也没个大名,从小就阿妹阿囡地混叫,大了以后叫开了,也就随它去了。阿妹十五岁上说了人家,嫁给了镇上做糖糕的点心铺少东余阿宝。这点心铺雇了有五名伙计,因此这余阿宝的少东当得还算名附其实。余阿宝长相清秀,口齿伶俐,手腕灵活,糖糕生意在他手上,比前头好了不少,家底算得上殷实。
苑阿妹一个镇外农家花儿匠家的姑娘,能嫁到镇上小富人家,没人觉得奇怪。人说这苑家姊妹两人,个个都是花精变的。又说苑吉和殷氏不过普通人,怎么就养出花朵一般的姑娘来了?大概是他家林田里的花妖托生了。苑家大姑娘身材苗条高挑,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梳一条长辫子,辫梢在腰肢上左右摆动,她上镇去买油买盐,买布买线,引得一镇的少年心头都随着辫子在摇晃。阿妹唯一的缺点,就是皮肤稍黑。不过要是没有阿囡作陪衬,也没有人觉得她不白。有了阿囡,人家都说,原来皮子白是这样的好看。从皮相看,阿妹是不及阿囡了。因此镇上的浮浪子弟在背后给这一对姊妹花取了个绰号,阿妹叫“黑牡丹”,阿囡叫“玉观音”。
阿妹对阿囡比她好看,她一点也不在意,因为阿囡比她小五岁。在她十四五岁攀亲事的时候,阿囡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黄发覆额,面如满月,媒人和相亲的人家只要一看阿囡, 就说将来阿妹生的儿子也会这样好看,这样福相,对相看阿妹又添了几分志在必得之心。阿囡的好看,帮了阿妹不少的忙。阿妹嫁后,余阿宝对这个娇妻十分喜爱,因此阿妹对阿囡也另眼相看,每次回娘家,都要给阿囡带上一些镇上的新鲜小玩意,或是几尺新花布。过了两年,阿妹生了个儿子,余家对阿妹就更是好得不得,柜上的事不要她帮忙,灶下的事也不要她插手,她只要带好小阿宝就行了。
这样过了几年,阿囡渐渐长大了,茸茸黄发变成了青丝云髻,圆圆脸变成了鹅蛋脸,长眉入鬓,肤白如鹅胰,眼如秋水,腮似桃杏。美得不像是农家花匠的女儿,倒像是大富人家的千金。那个走家串户专帮大家太太小姐们梳头的梳头娘姨七嫂子,就曾对人说,宛家阿囡,比董家的小姐还要好看。
董家有三位小姐,大小姐嫁给了一个军官,如今在南京政府里任职。二小姐订了婚,夫家是上海印染业的大亨,三小姐待字闺中,在上海念人称“墨梯女校”的中西女塾。七嫂子说的董家小姐,就是二小姐。董二小姐婚期将近,董家上上下下都忙着打扫布置,每天都有三亲六戚旧友新客来送礼拜帖,七嫂子一早就要去给太太少奶奶小姐们梳头,女眷们打扮得停停当当的,在偏厅会着客人,吃着余家送去的糕点,赏着苑家新开的花儿。
阿囡借这个机会,去了几次董家。有时是跟着苑吉去送花草,有时是跟着余阿宝去送糕点。看着砖雕的门楼,木刻的门楣,镶花的壁板,车花的栏杆,眩亮富丽得让她眼晕。家里开得红红绿绿的花再好看,也不如董家的雕花大楼夺目。
阿囡去董家,不是去侧门那里的厨房,就是去后门那里的花园,见到的人不是厨子阿张,厨娘阿凤,打杂的阿黄,洗菜的阿青,洗碗的阿三,做点心的阿螺,就是扫园子的老方,修枝锄草的老叶,掏塘泥的老周,揩花盆的老蔡。董家有名的大管家陶大和照理内堂的陶大的老婆都没见着,更别说董家的小姐太太们了。
阿囡真想见一见董家的小姐,看看人家是怎样梳妆打扮的,穿的什么样子的衣服,怎样子说话,可惜董家的小姐都在屋里,很少会到花园里去。也许去是去的,只是要避开外人,苑吉送花的时候总不现身。
阿囡送完花儿,回到家里,听姆妈说镇上棺材铺的东家来提亲了,被她回绝了。阿囡点头。棺材铺。开棺材铺的封家再有钱,也不能让阿囡嫁到棺材铺去呀。阿囡花儿一样的容貌,跟黑漆漆的棺材搭啥界?姆妈有心要给阿囡挑个好人家,比余家的糖糕店还要好的人家。阿妹嫁到余家,姆妈后来后悔了,说嫁亏了。凭阿妹的人才,可以嫁进青龙镇上开栈房的丁家。余家不过有两进小房一个小园子,园子小得只能种棵芭蕉树,家里只用了五个伙计。丁家却有上下两层的客栈房子几十间,还有三间货栈和一个小码头,家里的伙计有十几个。丁家的少东是读过书的,不像余阿宝只念过一年私塾,只会打算盘。
姆妈这话只对阿囡抱怨过,在阿妹和余阿宝面前从来不提。余阿宝每次上岳家,都拎着糖啊糕的,四时八节从来没空过手,对阿妹又好,对阿囡也好,姆妈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除了没丁家有钱。姆妈到青龙镇的南寺去烧香,结识了丁家太太,回来好一阵懊恼。只可惜丁家的儿子前年已经娶亲了,不然真想把阿囡许给她。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阿囡还小,不过十五岁,花上三年时间慢慢挑,总得挑到一个合意的。姆妈不急,阿囡也不急。
阿囡在窗下做着针钱,看一眼窗子外头的紫藤花架。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球累累地垂挂下来,蜜蜂嗡嗡地绕着花飞。细碎的花朵像帘子罩在窗户上头,淡紫的颜色映进屋来,洗白了的竹布帐子上像是染上了雪青色,花串的影子投在布上,帐子上就开了一片藤萝花。阿囡把手上的麻线缠在鞋底子上,褪下顶针箍,拿起一只淘箩,去外头摘新开的紫藤花儿。
摘满一箩,坐在藤架下头,细细地把花朵花瓣和花柄分开,摊开在竹匾上,晒在晾架上,等太阳落下去后,花儿放凉了热气,收起来,用块布罩了,明天一早送到镇上去,给余家的糖糕店做藤萝糕。
余家的藤萝糕远近闻名,只卖一个月,藤萝花儿开过就没有了。董家有喜事,来的客人多,这藤萝糕是必备的待客点心,每天要送去五十只。阿囡每天要收三箩藤萝花儿,光摘花柄就要花一个时辰。
自从苑家和余家做了亲,余家的糖糕店花式就多了起来。除了应时应节的青团、神仙糕、各种馅料的粽子、绿豆糕、米枫糕、豇豆糕、糖藕、糖芋艿、重阳糕、南瓜团子、冬至团子这些糕团;零食还有松仁粽子糖、松子软糖、玫瑰酱糖、杏仁糖、花生糖这些果仁糖;蜜饯则是乌梅饼、白糖杨梅、香药葡萄、九制梅皮、九制陈皮、沉香橄榄、檀香橄榄等;炒货有香瓜子、西瓜子、南瓜子、吊瓜子、椒盐香榧子、椒盐小胡桃什么的;另外又添了春天的藤萝糕,初夏的槐花饼,盛暑天气没有味口,糕饼生意清淡,就做薄荷水晶冻糕,地栗水晶冻糕、到了秋天自然是桂花糖桂花糕、山楂糕。冬天新鲜花朵少,但冬天的生意本身就好,定胜糕、松糕、年糕、桂花糖年糕、猪油年糕…花样更多,买卖更好。
董家除了问余家糖糕店定了藤萝糕、绿豆糕、白糖杨梅、香药葡萄、檀香橄榄等细点蜜饯,少不了还有结婚喜饼、百子糕等喜庆糕点。董家是叶榭镇上第一大家,他家的订的东西不敢怠慢,余阿宝和他父亲老东家余大宝还有五名伙计日赶夜赶,精心选料,巧手细作,件件点心都像姑娘家绣的花一样的精美。
送糕饼请的是苑家两姐妹,伙计只负责抬礼担。因是送的喜饼,不是寻常点心,陶大管家就让人命他们把礼担一路抬进客堂间。阿囡第一次进到内堂,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低垂着颈项,眼光却从旁边溜出来看,耳朵也竖着,听里头的人说话。余阿宝说了好些谦退的言语,巴结之辞,恭敬之相,阿妹听得都有点皱眉。阿囡却丝毫不觉得,她看着乌溜溜亮闪闪一溜的红木椅子、高几、绣墩、花架,中堂前的条案供桌,恍如到了桃花坞年画上的神仙府第。这样的神仙人家,怎样巴结都不过分的呀。
陶大管家呵呵笑着收了喜饼,打赏了余阿宝和伙计。陶大管家的老婆,董家上下称呼她作陶妈妈的也在,仔细点查了,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下垂头低眉的阿囡,忽然问余阿宝,说这就是苑家的阿囡吧?抬起头来看看。
余阿宝忙拉了拉阿囡的衣角,示意她答话。阿囡屏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陶妈妈,看见她一脸的富态,红红白白,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的绸缎褂子。这样的气势和穿着,哪里会只是一个管家娘子,和戏台上的娘娘太太都不差什么。忙又低下了头,手指卷着衣服边,羞涩地笑了一下。
陶妈看了就说,早就听说苑家的阿囡样子好看,果然不错,难得的是这么规矩,留下来玩一下吧。家里正好缺人手,你把这只装了各色蜜饯果子的八宝攒盒送到花园里去,放在牡丹花儿旁边的六角亭里。又叫来一个妈妈,说沏一壶龙井送过去,三小姐在那里会朋友。
余阿宝自然巴不得,阿囡也是满心的愿意。便捧了攒盒跟了妈妈进去,余阿宝带了阿妹和伙计回铺子去。
阿囡小心捧着盒子,一步一步走得稳稳的,生怕碰着摔着。走过堂屋,穿弄,备弄,一路上都看见是房屋楼阁,穿得花花绿绿的妈妈丫头们各自忙着说着,做什么事都像一阵风一样,吓得阿囡紧跟在前头妈妈身边,又经过两道花窗漏墙,一个月亮门,到了后花园,阿囡这才偷偷松了口气。这个地方她来过,又是花儿树儿,她从小做伴长大的,看着这些,就不害怕了。
园子里有一座六角亭,里头有一张圆桌,桌子边摆了几张绣墩,亭子边上是几十株牡丹,正开着大朵大朵的花,紫的白的红的粉的都有。亭子里头还放着四盆白鹃梅,也开着白色的小花,这四盆白鹃梅还是前天阿囡和阿爹一道送来的。亭子下来有一只白色大鱼缸,养着十几尾锦鲤,几株金鱼草,红绿相间,鲜艳夺目。见有人来,则游到缸边,唼喋讨食。
那个妈妈招呼阿囡把蜜饯盒子放在圆桌上,一壶龙井和几只茶杯也放好,吩咐阿囡守在边上,当心蜜蜂来叮点心,要是看见小姐和朋友过来了,就躲到一边去,不要打扰了他们。然后就走了。
阿囡答应了,守在点心边上,看见有蜜蜂飞来,就轻轻朝它吹气,把它轰走。正和蜜蜂玩得开心,忽听见有笑语声传来,知道是董家三小姐来了,忙躲到亭子外去,借一株榔榆遮了,探脸出去,想看看董家三小姐是什么模样,穿些什么戴些什么。
不一会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牵着手来了。阿囡只管看三小姐,见她穿着白色的短袄,喇叭袖,掐腰,没有禳滚;黑色的长裙,裙下露出一截白洋纱长袜,脚下是一双黑漆皮鞋。臂不钏,脸不描,留着齐耳的短发,稍稍向里弯扣,前刘海齐眉剪平,衬着一双眼睛又黑又大。
原来大家的小姐是这样穿的。阿囡摸摸自己耳垂上的金坠子,再看看腕上的银镯子,慢慢把镯子推进衣袖里去了。
三小姐和那个男子在亭子里坐下,倒上茶,吃着点心,说着话。一会儿跪在绣墩上,一会儿又坐下,两只脚一踢一踢的,没个安静的时候。一会儿又伏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把手里一块藤萝糕捻碎了,丢进鱼缸里,去喂那些锦鲤。
两人说了一些话,忽然小姐不高兴了,怒冲冲把食盒拍翻在地,又用黑漆皮鞋去碾那些糕点蜜饯,和那个男子争吵了几句,径自走了。那男子把双手插进裤袋里,无聊地耸耸肩,左看看,右逛逛,对着锦鲤吹了一歇口哨,也走了。
阿囡悄悄走到亭子里,看着一地的狼藉,抹一下眼泪,把食盒捡起来,放在桌子上。糕点蜜饯碾碎后散发出香甜气来,引得蜜蜂来叮。藤萝饼里的紫藤花瓣一点一点地撒在地上,淡紫淡紫的,一点花梗都没有,每一片都是阿囡亲手择的。
诺大的园子,也没个人过来,只有蜜蜂嗡嗡,粉蝶翻飞。陶妈和那个妈妈都把阿囡忘了,阿囡想回家去,却不记得来时的路。阿囡想把地上的糕粉糖渣扫干净,也不知哪里有扫帚畚箕。阿囡看看园子,想起东南角上有个小门,她和阿爹来送花儿,都是从那里走,那今天也从那里回去吧。
阿囡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干泪,看一眼满地的点心,咬着嘴唇走了。走出不多远,便听见有人在叫:“小大姐。”没人应,那人又叫一声“小大姐”,阿囡下意思地回头,却是那个和三小姐一起说话的青年男子在冲着自己叫“小大姐”,看她转身,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是个聋子。”

白衣如雪

阿囡看着这个青年。这人穿一身白色的洋线起条绒的衣服,小方立领,缉着三角线迹,胸口一路往下有七粒钮扣,左胸一只开线暗袋,下摆上左右各有一只圆角贴袋,同样面料的西式长裤,笔挺的裤缝,脚下一双尖头相拼的白色皮鞋。再往上看,这人剪着短短的头发,剑眉薄唇,生得很登样。
阿囡心一跳,拉过辫梢在手里绕着,等他说话,对他先头说的以为她是聋子的话就没往心里去。这个人多好看啊,比姊夫好看,比棺材铺的封少东家好看,比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好看。他站在那里干干净净,一身白衣,像是白盔白甲的罗成赵云。
白衣青年叫回头了小大姐,回头等他说话,待看清她的长相,立时便呆了。小大姐面相很小,不过十四五的样子,但脸却完全长开了,眉、眼、唇、额,面颊,已经是少女的风姿,侧脸从发际到额头、鼻尖,再到唇珠、下巴、颈项,一条曲线流畅之极,正面、侧面、七分面,无一不是完美之作。
阿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微侧转身。她想走,一时又舍不得。少爷叫住了她,还没跟她说话呢。她得等着。她等的时候很开心,有点期待。期待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白衣青年看了她羞涩的神态,心里暗赞一声美。想了两句诗来夸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然后他问:“你叫什么?”
“阿囡。”阿囡答。少爷说话真好听,卷着舌头带着鼻音,是戏台上那种官话,不是乡里乡气的本地话。她听得懂,但不会说。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卷着舌头说话,还有一个更好听更响亮的大名。比如貂婵,尚香,英台,木兰。阿囡?阿囡算什么?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是阿囡。真土,真乡气。她把脚往后收了收,想用裤管盖住。手做的青布鞋,扁扁宽宽的,哪有董家小姐的黑漆皮鞋好看。
“阿囡?真好听。谁家的阿囡?”白衣青年赞叹道。
阿囡好听?阿囡开心地笑了。“苑家阿囡。”
“原来的原?袁世凯的袁?元旦的元?花苑的苑?还是冤家的冤?”白衣青年一口气说了四个姓氏,最后又说了冤家的冤。
他是在说笑吧?阿囡想。少爷在跟我说笑话,阿囡心里一乐,抿嘴笑,“花苑的苑。”
白衣青年一怔,“你识字?”
阿囡摇头,怪难为情地蹙了一下眉。
“你不是这家的丫头?”
阿囡生气了。谁是丫头?没有阿爹没有姆妈的小囡才做丫头。“我是苑家阿囡。”扁扁嘴,才问:“少爷有事叫我?”
白衣青年已经忘了刚才为什么叫她,摇摇头,说:“没事。”
阿囡想没事你叫住我做什么?用牙齿咬了下唇,转身往东南角的小门走去。
白衣青年想起来又问:“苑家阿囡是做什么的?”
阿囡远远地答:“镇子外头种花的。”咭咭一笑,到了小门边,见了老方,叫一声阿伯。老方已经和阿囡很熟了,问她今天来做什么?阿囡答是来送喜饼的,老方开了小门,让她出去了。
出了董家,阿囡往镇上去,走过窄窄的弄堂,两边人家的高墙高得要抬头才能看到墙顶,白墙上是灰黑的雨水印子,掉了墙皮的地方露出青砖,砖缝里长出几枝凤尾蕨。对面过来一个阿妈,手里拎着菜篮子,阿囡侧身让过了,出了窄弄,上了积善桥。
积善桥上站了些人,看着前头那座桥上在大出殡。杠房执事穿了白布衣,打着纸幡,抬着纸人纸马纸轿纸屋,全都糊成白色,还有人在撒纸钱。白花花的一片。站在桥上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说是镇上开绸布店的李家的老东家死了,家里人嫌杠房的白衣脏,发黄,不白不显眼,就给杠房的人一人做一件新的白衣,做完了丧事再送给杠房的掌柜,不白送,要收钱的,当然钱收得要少一些。这一下白布像不要钱似的用,从扎头的白带子,到别在鞋上的鞋面子,都是李家库房里的布,整匹整匹地往外搬。
又有人说了,是李家库房里的白布积压得太多,年头太久,已经放得发黄了,今年春天雨水多,库房洇水,又霉了好些,才借机把这些多年的白布用掉。就有人说,这李老东家真是巴家,死也死得这么及时,刚刚好把这些霉黄的白布用掉。杠房也不错,白捡了个便宜。回头用米粉浆一洗,不就白了吗?
阿囡听得有趣,偷偷地笑。
打幡抬纸扎的人走完,后面是捧着玩物器具的人。香炉、宝鼎、花瓶、食簋,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全是一对一对的放在抬案上,白的像玉,绿的像翡翠,都是用大白萝卜和水萝卜雕出来的。阳光下半透明,连隔着百多步远的这边桥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赞叹,说真好看,比抬新娘子还好看。这队人再走完,就是八个人抬着的黑漆棺材,黑沉沉像一座房子,棺材盖足有两尺厚。用黑漆漆得发亮,上面扎着一朵白布结成的花,垂下两根带子,搭在棺材前。前头是孝子捧着李老东家的画像,孝子还戴着白布做的像道士一样的冠。
又有人说话了,说李老东家这个口棺材,做了有十来年了吧,每年都抬出来刷一层漆,听说是楠木的?有人接口回答说,当然是楠木的,木头是李老东家自己从福建挑中了走水路运回来的,光木头钱和运费就花了不少。然后放在我们店里做,光解板刨平就花了三个月。很多年都没看到这么好的楠木板子了。这口棺材,埋在地里,几百年都不会烂。
旁边的人看了说话的人,说哦,怪不得对这棺材这么熟,原来是封家少东家。
阿囡听人说封家少东家也挤在这里看热闹,不想再看下去了,轻轻从人群中溜出来,绕过这一大堆人后头,下桥。走出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叫她“阿囡”,阿囡回头看,正是封家少东。
封家少东昨天才来提过亲,今天就在路上堵她,阿囡吓得心头慌,装着很凶地说:“啥人认得侬,走开。”
封家少东说:“阿囡,我伲一道过,阿好?”
阿囡把他看一眼,三角脸,青白的面皮,眼睛还算大,鼻子有点瘦,嘴角下挂,是个鲤鱼嘴。这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好看,个子也瘦瘦小小。阿囡鄙夷地说:“侬从小没吃饱子饭?侬有几两力气?面无四两肉,头颈极细…”后面一句骂人的话咽了,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