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传说作者:蓝紫青灰

文案:苗家风情,湘西山水。

男儿如山,女儿娇媚。

苗人汉人,隔着不止是一座城一堵墙,还有根深蒂固的夙怨,还是偏见和恐惧,自闭与强权。

闻弦歌而知雅意,见布谷而觉春晓。

寨子,土司,凤凰,古城。

一个浪漫而纯净的故事。一个美丽而动人的传说。

引子湘西

湘西多山,北有武陵山脉,西有云贵高原,雪峰山及其以西的广大山区便是湘西。山重山,山叠山,山山相连,不知到哪里才是山外边。

湘西多水,大河有湘江,沅江,资水,澧水,小河小溪不计其数。山间流下的山涧水跳跃在山中的每一个山谷低沟里。

湘西多民族,汉人,土丁人,苗人,侗人,瑶人,壮人…这许多民族在崇山峻岭间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有了他们。汉人从来都说不清他们从何而来,何时来的。

但他们自己却都有着自己的传说,信着自己的神。自己有族长,有巫祝。死有人管,生有人养。他们住在大山里,很少与别的族人来往。

但天下有一种人叫汉人,偏要他们拜汉人的皇帝,尊从汉人的规律。若有不从,便派许多的人来打杀。不知为什么汉人这么多,大山里的苗人土人加在一起,也总是打他们不过。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大家也都习惯了。

不打的时候,也做些生意,汉人问他们买桐油,买麻布,买柑桔,买广漆,买杉木…他们问汉人买棉花,买茶叶,买铁器,买盐买糖…

汉人管这些有往来的,友好的叫“熟苗”,把那些死活不相往来的,喊打喊杀的叫“生苗”。生苗很厉害,不分白天黑夜的攻击,汉人不派大军来的时候也害怕,就在汉人居住的四周修起了高高的围墙,阻断生苗与汉人间的通道。

汉人筑墙的时候,生苗觉得很好笑。这么大这么长这么高的山,围得完吗?这么多砖头拿来造房子多好?搁在山上岂不是太浪费了?还要这么多人来造,成天的白吃粮食不种地,不多久米都要给他们吃光了,修好了墙,人也饿死了,修墙有什么用呢?

生苗冷眼看着笑,谈着说着笑,笑得肚子都痛了。过了许多年,山间的长墙修好了,又高又宽又长,还派了许多兵丁在上面把守。怎么他们还没饿死吗?生苗疑惑了。

生苗土司的儿子是个健壮勇敢的年轻人,他带了一些兄弟,沿着长墙走了三天三夜也没走到长墙的尽头。他还打算走上九天九夜,他就不信他走不到头。这时他遇上一个苗人,他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他是个熟苗。他虽然看不起熟苗,认为他们没有骨气,但大家都是一族的,时常交换些没有的东西,也不好摆出厌恶的架势,就打了个招呼。

他们坐下来喝酒吃肉,一会儿就称兄道弟了。

生苗问这长墙到哪里是个头,那些汉人修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们种粮食,怎么就没饿死。熟苗说汉人多得不得了,天下有一个苗人,地上就有一千个汉人。一千个汉人中派一个来修墙,其他九十九个每个省一口,就有他吃的他。又说这墙算什么长?听说再远再远的北方,还有一道长墙,长得你就是沿着墙底下走上一年,也走不到头。

生苗将信将疑。他看了这个墙,觉得汉人要是发起疯来,硬要修那么老长的墙,没准也修得出,这个他已经亲眼看见了;但说要走一年也走不完,他还是有些怀疑。半年也许,一年就太吹牛了,最多大半年。

他和熟苗道别,谢谢他的酒,说他的酒很好喝。熟苗说这酒是汉人酿的,有个名叫“透瓶香”。生苗叹口气,带了兄弟们往回走。

回到家里,他对当族长土司的父亲说了墙的事,又说他喝了汉人的酒。父亲说喝就喝了,早就变成尿尿了。又说汉人修了这个墙,看样子是不会越过墙来打他们了。汉人自己把自己围了起来,外面这么大的地方都不要了,真是好笑。

真是愚蠢,花那么大力气修个墙,竟是派这个用场。父子俩想想好笑,想想好笑,拿了枪去山里打猎。山这么大,他们从来没有走完过。

汉人自从修了这个墙,也不大来注意他们了,也不逼着他们跪拜汉人的皇帝了。大家相安无事地过了好久。


序幕杜鹃花少女

山涧水活泼地流过河底的岩石,飞溅出颗颗如珍珠般的水滴。

细细如柳叶似的青色小鱼在水下白色的卵石上唼喋觅食。

一朵红色的杜鹃花漂在水面上,几条小鱼纷纷拥上,争食一番,又都游开了。

水里一双纤巧的小脚啪啪地拍打着水花,脚趾甲上染着粉红的颜色,就像一片片的花瓣。

这是一双少女的脚,足心凹陷,足背弓起,足踝纤细,粉白柔嫩。

少女坐在河中的岩石上,裤管卷起,露出半截小腿。赤裸的脚踩在水底的卵石上,一双手扯下杜鹃花的花瓣扔在水里,看花瓣顺水漂走。

她有些生气,又有些着急,她等的人还没有来。生气的同时,又在担心那人是不是出了事,来不了了。

一篮子衣服已经洗好,再不回去,家里要担心了。

“啪”,一块石头落在她身边,少女站起来,笑生双靥:“二哥,怎么这会儿才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跳下河边的岩石,白皙英俊的脸上红朴朴的,额上还带着汗。他三下两下除去鞋袜,拉高裤脚,踏进水里,走到少女面前,捻一捻她耳垂上的银耳环,笑着说:“等急了?我父亲拉着我说话,我一路跑来的。”

少女心中有些不安,问:“他说什么了?”

“哦,”少年也沉下脸,“叫我去城里考试。”

“呀!”少女拍拍胸口,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编贝样的白齿,两粒虎牙微微靠前,显得稚气十足。“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他知道我们的事了。去读书呀,好啊,你去读书,我们就在城里见好了。”

“知道什么呀,这次不一样,去了城里去省里,要是省里取中了,还得去京里。这一去少说则要一年,多则三年也不一定呢。”

“什么?这么久啊?那我怎么见你呢?见不到你,我怎么办啊?你别去好不好?”少女心头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少年见一向活泼的姑娘流泪,也是心中难过,却也知道这是不得不去的。他低声哄道:“嘘,我的小百灵鸟,别哭,别哭。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去年一年你给我做了两双鞋,一个墨盒袋,一个香荷包。我走了以后,你只要再做两双鞋,一个袋子一个包,我就回来了。”

“那我做快点,你是不是也回来得早点?”少女笑着说,脸上亮晶晶的挂着泪珠。

“这可不行,这是作蔽。”少年在她脸上吻一下,碰去泪珠,“你要慢慢的做,以前怎么样做,以后也怎么样做。你要像以前那样,唱着歌做。唱一句,做一针。来,小百灵鸟,唱首歌给我听。”

“好。”少女坐回石上,缩起双脚,双臂抱膝,拖着长音唱:

“天上有只杜鹃鸟,地上有朵杜鹃花;

鸟儿飞去又飞回,花儿开了一春又一夏;

哥哥哎――,

明年鸟儿回来了,

还认不认得是哪一朵花?”

少年搔搔她脚底,少女格格娇笑着倒在石头上,白嫩的脚踢在半空。少年抓住她脚,笑着说:“是这一朵花!”一口咬住她染着凤仙花汁的粉红脚趾。


第一章土司家少爷

黄石寨的土司衙门官厅是用这里独出的黄色大麻石垒起来的,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金灿灿明亮亮得晃人眼睛。大门朝内开着,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多深,里面什么样。

这里的苗人住的房子和别的寨子一样,都是依山势而建的三间木屋,年深月久,所有的木屋都变成黑色。木屋层层叠叠从山脚直到山腰,黑色也一直延伸上去,间中有浓密的竹丛在吹过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响声,那绿色也就在黑屋顶上摇来摇去。在这一片浓绿墨黑中,这黄色的石头衙门显得那么的气垫迫人。

这正是炎夏午后一段最慵懒的时光,寨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有一个人在巷子里走动,屋檐下的阴影里,几只狗也无聊地打着呵欠睡觉。

一个穿着土丁人衣服的女孩儿站在寨子门口,迟疑地看着这寂静的寨子。

这黄石寨是周围四十八座苗土寨子中最大的一座,黄石寨的土司衙门是所有土司的总官厅,黄石寨的杨大土司是所有土司中权力最大的,他的官厅也是最耀眼的。当别的土司有解决不了的事件,或是两个寨子间有了矛盾,便要请杨大土司来调息排解。有道是山高皇帝远,这湘西的重重大山中,杨大土司就是皇帝。

一个小小的土丁白鸟寨的年轻女孩儿,站在这湘西大皇帝的官厅前,不免额角冒汗,两腿酸软,口干舌燥。何况她在这烈日矫阳下走了六十里山路。

寨子里看不见人,女孩儿只得迳自走到官厅前,向内张望。从光亮处蓦地进入暗处,眼前顿觉一黑。

忽听一个童子的声音问道:“喂,你干什么的?”

女孩儿遁声望去,却是一个三四岁的男童躺在门槛里面的青石地上玩耍,嘴里咬着一个什么东西,两只脚搁在门槛上。那门槛又高又宽,当中一段光溜溜的,两端却黑沉沉的。 女孩觉得奇怪,怎么有这样的门槛?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包了铁。

高及小腿的门槛就已经够吓人了,还包上了珍贵的铁,当中进出的地方又被磨得光滑无比,看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进进出出。这么一想,光这一条门槛,就把女孩儿吓得不轻。

那童子翻身坐在铁门槛上,又问:“你干什么的?”

女孩儿答道:“土司老爷在家吗?”

那童子道:“不在。”转脸朝内叫道:“少司哥哥,有人找!”喊完向下一倒,躺在门槛上,把手上拿着的东西又放在嘴里咬着。女孩儿这下看清了,是一只木头刻的小老虎。苗人崇虎,自认是虎的子孙,这个女孩儿是知道的。

里面有人应道:“知道了,马上就来。”不一会儿从内堂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高高瘦瘦,黑黑的脸,天生两道浓眉压在额前,不怒自威,而比黑脸和黑眉更黑的是他的眼睛。两个黑眼珠黑得像冬天的天空,还飕飕地发出亮光。

女孩儿看清这年青男子的相貌,心里打个突,不敢再看,低下头拈着衣角。

那童子道:“少司哥哥,有人找你。”

那青年男子走上前来,也没细看是谁等在门口,只俯身一把抓住童子胸口的的衣服,朝后一抛。女孩儿吓得忙抬头看,不知会出什么事。却见那童子已坐在男子肩头,两只小手揪住男子的头发。男子头发被揪,痛得呲牙咧嘴,反手回抓,抓住童子背心衣服,把他从肩上拎下来,平伸胳膊,另一只手放在童子的光屁股上,拧着眉毛问:“说,打几下?”

童子脸朝下被悬在半空,蹬了两下腿,把嘴里的老虎吐在手上,咯咯笑道:“零下。”

男子说:“零下是吧?”拎起他就朝上一扔,童子在空中咯咯笑个不停,落下时稳稳地躺在男子的臂弯中。男子抓抓童子的胸口,抓得童子又痒又笑,男子问:“这就是零下。好受吧?”又问:“谁找我?”

童子笑得说不出话,用老虎指一指门外的女孩儿。男子就才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土丁人衣服的少女,拈着衣带,口角含笑,看着自己和童子笑闹。男子从没在年轻女孩面前这么失态过,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放下童子,沉声说道:“自己玩去。”然后问女孩:“姑娘有什么事?哪个寨子的?来里面坐下说吧。”

女孩跟着男子进了大堂,坐在东首一张椅子上,问道:“土司老爷不在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男子道:“我父亲去别的寨子办事去了,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我叫杨弦歌。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我都能做得了主的。”

女孩儿心里哦了一声,暗想:原来杨弦歌就是你呀。

原来这杨弦歌在这些寨子的姑娘心中,那真是如意郎君。这些年三月三歌会上,扔给他的香囊荷包不计其数,有几次他的俊俏脸蛋上还被荷包里藏着的银刀金珠砸出了血,听说每过一年他的脸上都会多出些伤疤,但这些传说中的伤疤并被有让姑娘们却步,反而更增添了他的传奇。

传说这位大土司的大公子一个人一把刀就砍下过一头野猪的头,一箭就射瞎过大莽蛇的眼睛,一铳就打死了一头豹子,一首情歌就就伤了无数姑娘的心。因为情歌只能唱给一个姑娘听,而其他的姑娘除了伤心就只能朝他扔塞了槟榔塞了橄榄塞了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荷包。因此这位土司少爷公子脸上的伤疤就一年多过一年。

女孩虽然没有去过赛歌会,也没有见过土司公子,但她日日在船上渡人过河,对这位土司公子的传闻却是知之甚多。先前她只想着自己的心事,见了土司老爷该怎么说话,却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位传说中的土司公子。这会才觉出眼前的青年男子就是姑娘们嘴上常提起的如意郎君,不免多看了一眼,看他脸上是不是有传说中的那么多疤。

杨弦歌还在为刚才玩闹的行为脸红,便故作正经地给客人倒了一杯茶,放在少女桌前。少女看看他手又看看茶杯,想起刚才他还用手摸过童子的光屁股,而那光屁股又曾在地上门槛上磨来蹭去,这手洗都没洗就倒来了茶,这茶又如何喝得。

杨弦歌看了少女的神情,猛然醒悟,伸出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一时僵在那里。平时只有他让姑娘脸红的,今日连着两次在这少女面前出丑,那脸上便觉得热辣辣的,一直烧到了脖子根,亏得他脸黑,还能遮得些。

女孩却暗骂自己,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手洗没洗,杯子干不干净,难道这茶还能吃死人不曾?忙抢过杯子,一口气把整杯茶水都喝光,放下杯子,开口说道:“杨少司,非是我不信你,只是事情实在重大。杨少司,听说黄石寨可以庇护别的寨子要拿的人,不知真不真?”

杨弦歌听她语气郑重,问的又是这样的事,也正色答道:“是。一般各个寨子的土司可以处罚自家寨子的人,但如果有人来黄石寨寻求保护,黄石寨在查明事实,做出判断之前,来人可以在黄石寨得到保护。姑娘问这事的用意是------”

女孩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便是来大土司老爷这里躲难的。”

杨弦歌道:“不知姑娘有什么难处?是哪个寨子的?”

女孩道:“我是白鸟寨的,我想我杀了人。”

杨弦歌吃惊得张大了嘴,他倒不是吃惊有人杀人,苗人生性强悍,好勇斗狠,打架杀人的事时有发生。但是眼前这个文雅秀气,白肤长睫的少女说她杀了人,还是不免让人惊讶。

当下说道:“姑娘杀人,想必定有原由,也许此人真有该杀之处。还末请问姑娘姓名?”

少女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一直含在眼中的愁苦也退缩了些,笑容敛起之后,蹙着眉道:“我叫布谷,和外公住在寨子底下的河边,以渡人过河赚些钱过日子。”

杨弦歌道:“哦,白鸟寨,离这里有六十里路。你一早走了这么远路,一定累了。”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拿起茶壶给她桌前的杯子续上茶水。“嗯,我认识,白鸟寨的田寨主,很精明强干的。”看看这名叫布谷的土丁少女,眼中有迟疑的神色,马上说:“你接着说。”

布谷咬咬嘴角,欲言又止,捧起茶杯,在手上转了两转,喝了一口,才又说道:“田寨主有个儿子,常常出寨去玩,每次出寨都要坐我家的船,但从来也没付过钱。本来嘛,他是少爷,是寨主公子,外公能在寨子边摆渡,也是田老爷给我们的恩德,我们也从没想过要老爷们付钱。田老爷对外公倒是和气,田少爷对我和气得就有些过头了,常常拉拉扯扯,说话也不太庄重。外公总说少爷还是孩子心性,爱玩爱闹,咱们躲着些就是了。因此这一年多来都是外公在渡船。但外公年纪大了,腿也不大能动了,早间晚间,大伯大叔们出寨回寨还是我弄船。没想到今天一大早,我还在做早饭,就听见河对面有人叫船,我把船渡过去,看见原来是田少爷。我哪里知道会是田少爷呢?这大清早的,我只当是别的寨子的人要过河。”

杨弦歌听她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虽然这女孩说得委婉,但他从十来岁时就跟着父亲办事,颇经历过一些,很能避轻就重,知道哪些才是重要的。

女孩的故事说得绕来绕去的,一来牵涉的是老爷是寨主,二来关乎女孩自身的名节,不大好说。其实就是白鸟寨田寨主的儿子看上了这个女孩,常常纠缠,祖孙俩不敢得罪老爷,也不喜欢少爷,为躲开少爷,年老多病的老人只好白天勉强操船渡客。女孩在早晚接手,一则早上晚上都是干活的人渡船过河,田少爷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纠缠,二则就算来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做出什么不妥的事。这样子也太太平平了一年多。没想到田少爷昨晚在外面过的夜,一大早就要过河回寨,正好是这女孩操的船。四周无人,田少爷决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而这女孩看来娇弱,却是颇有主见,断不会从。两人在船上拉扯起来,女孩将田少爷打死了。

这种寨主看上漂亮姑娘的事,许多寨子都有,只是这样的事,多半私下解决,姑娘忍气吞声,老爷们拿些钱安置,也就算了,很少有年轻姑娘会到土司衙门来寻求庇护,杨弦歌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还让他给遇上了。父亲不在家,三五天也回不来,死人的事可不能耽误,何况死的又是一个寨子的土司少爷。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田少爷上了船,尽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只是不理睬。后来他又上来拉我手臂,我喝止不住,只得拿起竹篙打他,他夺过我手上的竹篙扔在河里,船只能在河中间飘着。我急了,一下便跳下船,向岸上游去。田少爷也跟着下了水,伸手抓住我的一只脚,我将他踢开,拚命向岸上游。我看见外公站在河边上,手里拿着顶门杠,正要下水的样子。外公的腿不好,不能再碰凉水了。我就拚命的游拚命的游,游到岸边,上了岸,抢过外公拿着的顶门杠,一下子就把田少爷打在水里爬不起来。”

杨弦歌听了,暗自沉吟,却不说什么。女孩又道:“我怎么知道田少爷就这么一下子就死了呢?”杨弦歌问道:“你确定他是死了吗?”

女孩抬起头来,一脸的愁苦,眉尖都要蹙到一起了,“我和外公把他从水里拉出来,他已经死了。外公拿了床竹席给他盖上,叫我来黄石寨寻求庇护,他自己去田老爷家…外公这会儿不知道会被田老爷怎么样了…”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从眼睛里不绝地落下。

杨弦歌不忍看女孩哀痛的脸,垂下视线,看见洗得发白的毛蓝色衣襟上有一点一点打湿的圆点,就像开了一朵朵蓝色的小花。他清了清喉咙,问:“就你跟你外公两个人?你父母呢?”

女孩迟疑了一下,才答:“我妈生我时死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

杨弦歌怜惜之心大起,说道:“你名字很好听啊,你外公取的?”

女孩有点意外,抬头看一眼杨弦歌,低声道:“外公说是我妈取的,说生个女孩就叫布谷。”

杨弦歌有心逗她笑,便说:“你一定是春天生的,满山开遍了杜鹃花,山里都是布谷鸟的叫声。”

女孩脸微微一红,含羞道:“是,我是四月生日。”

杨弦歌也回以一笑,然后才正色道:“姑娘既然来了黄石寨,就是我黄石寨的客人,姑娘放心,我会解决这件事的。我安排一下,马上就去白鸟寨。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就住在土司衙门里,没人会来麻烦你。我让我妹妹弦舞跟你做伴,她比你小一点。对了,你多大啦?”

女孩脸又是一红,轻声道:“十七。”

杨弦歌点点头,“嗯,我妹妹快十六了。来,我带你进去。”

杨弦歌领着布谷朝大堂后壁的穿弄走过,又穿过几个的天井,最后来到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院落里种了些玉簪白芷,还有一棵紫薇开着累累的细碎花球,在午后的阳光下颤颤微微地抖动。紫薇树后有一幢二层小楼,楼上走廊外挂着细竹帘子,也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整个土司衙门,从外堂到内室都没有一点人声,但又处处显示有人细心地照顾。布谷没想到威震湘西的大土司府,竟然是这样的幽静雅致。而且几进院落都建在平地上,不是像一般的苗土村寨般依山而建,逐间攀升。光从这一点,便可看出土司家的不凡来。

杨弦歌对她笑一笑,扬声道:“弦舞,弦舞!”

过了一会儿,二楼上有人应道:“干什么?”声音懒懒娇娇的,显是还没睡醒。

杨弦歌道:“你下来,有事找你。”

楼上那个娇柔的声音撒娇地道:“不能等会儿吗?人家还没睡醒呢。”

杨弦歌不耐地道:“有急事。”

楼上的人道:“知道了,马上下来。”

杨弦歌抱歉地对布谷说道:“不好意思,我妹妹被家里人娇惯坏了。她比我小九岁,家里隔了这么久才又有了个孩子,都把她当宝,宠得她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