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问因果 作者:李李翔


第一章 行乐须及春(1)

行乐须及春。
蓝爵跟踪了于冕三天,于冕天天上及春馆,掌灯时分便去,夜半无人才回。
马车从大街上拐入勾栏胡同,停在一座雕梁画栋的院落前,横匾上写着“及春馆”三个朱漆大字。不若白日里的门户紧掩,此时大门洞开,廊檐下挂着四盏八角琉璃宫灯照的门前亮如白昼。从胡同东西两侧不断涌进来的马车挤得门口水泄不通,堵在后面不得进去的车夫见状急了,不断地喊着要前面的车子让一让,前面的车厢又不知被谁家的马车撞了,气得车夫破口大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晚上的及春馆,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及春馆不同于一般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它是朝廷设立的教坊司,以教习歌舞礼乐为名,行风月狎戏之实,是光明正大的官方妓院,能到这里冶游的人,非富即贵。
蓝爵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决定进去一探究竟。他不朝门口走去,反而转了个弯,来到东北角的墙根下,见左右无人,脚尖一点,一跃而起,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内青石方砖铺成的路面上。
脚下杂乱地堆放着各种花草盆栽,洒水壶和铁制的挖掘工具随意扔在地上。左手不远处是一溜矮房,黑漆漆的,阒无人声,应是丫环仆役住的地方。正前方赫然矗立着一座重檐飞瓦的三层高楼,灯火通明,里面隐隐传来丝竹嬉笑之声。中间横着一条一丈来宽的溪流,上面搭着一座小巧精致的拱形木桥。桥的上游是一带假山群,周围穿插着各色花木,那水便是从假山洞里流下来的。借着水气的滋润,花木长得十分繁茂葱茏,远远望去,像是真的青山绿水一般。
蓝爵举步往前,正要跨上木桥,耳中突然闻得女子啜泣的声音。那人虽然极力压抑着,可是时断时续的吸气声、哽咽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暗夜里,反倒叫人听得更清楚了。他不欲多管闲事。过了桥,无意中回头,却见溪流对面假山旁的树下有一白衣女子,正解了腰带往横生的枝干上扔去,竟是要自寻短见。
他一惊,身未动,人已远,足尖在水面上一点,半空中打了个转,挂在树上的腰带已到了他手中。他面无表情语气森冷地说:“你要寻死,换个地方。”他从不阻止别人自杀,只是要死别死在他面前。
那女子一脸讶色地看着凭空冒出来的他,连退两步,像是受到极大惊吓般,半晌怯生生地问:“你要做什么?”
蓝爵正眼也不看她一眼,冷哼一声,扔下腰带就走。
很快她反应过来,忙说:“你误会了,我没有想不开,其实是因为——”
蓝爵头也不回,没有理她。他对无关的人和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公子——”她捡起腰带紧追两步,犹豫不决地喊道,拖长的语调满是哀求之意。


第一章 行乐须及春(2)

蓝爵脚步一顿。
她见状忙上前,指着高耸的假山说:“我的衣服在上面,我,我上不去。原本想先爬到树上,再看看能不能够到,没想到爬树这么难——”她抬起头祈求地看着蓝爵,脸上犹带泪痕,被眼泪浸润过的双眼明亮如星辰,一闪一闪像是会说话。饶是夜幕笼罩,周围光线晦暗,也能感觉得到她此刻着急的心情。
蓝爵没有做声。
她双手紧紧攥着腰带,难以启齿般小声说:“我只有这么一件出场的衣服。我瞧公子似乎会武,能不能烦你——”
蓝爵双眉一蹙,心里虽然不耐烦这些节外生枝的小事,还是飞身跃到空中,运起目力,见山顶上果然有一件外衫,当即拿下来给她,也不问她既然上不去,衣服又怎么会在那么高的地方,更不等她道谢便走了。
及春馆有东西二院,西院是以演习戏曲为主的梨园楼,东院是以弹唱歌舞为主的琴瑟楼,蓝爵刚才见到的三层高楼便是琴瑟楼。他转了好半天总算闹清了东西二院,要在偌大的及春馆找出于冕的藏身之地,只觉晕头转向。他抓住一个专为客人引路的四十来岁的大茶壶,装作不满地说:“你见到于大人了吗?他怎么还不来?我都等他好半天了!”
那大茶壶陪笑问:“哪个于大人?”
“兵部员外郎于大人。”
那大茶壶忙说:“哦,原来是于少保之子于大人啊,他早来了,这会儿定是在东院等着看楼心月姑娘跳舞呢。”
蓝爵得到他想要的信息,点了点头就要走。哪知那大茶壶又说话了:“前些日子,皇上给于少保□□了,全京城的老百姓都替于大人高兴。想当年要不是于少保奋勇抗战,咱们京城早就沦为瓦剌人铁骑下的废墟了。大家都说宋有岳飞岳将军,今有于谦于少保,都是大大的英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于少保是冤死的,现在可好了,总算□□了,于大人也能从被贬的苦寒之地回来了!”
提到于谦这个名字,蓝爵不由得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一封于谦写给师父的亲笔信。二十年前的一封旧信。
小时候他一脸懵懂地问师父:“师父,周大娘说人人都有爹娘,小爵的爹娘是谁?”
师父不答,而是笑嘻嘻地把他抱在怀里,指着远处山上的一块大石说起了故事:“一个下雪天,师父酒瘾犯了,下山去打酒喝。天气冷得很,嘴里呼出的热气全都变成了白雾。师父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朝山下走去。只见山间雪白一片,周围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师父一边抑扬顿挫地说着一边比划着动作,说到这里却故意停住了不往下说。
小蓝爵正听得入了迷,催着问:“突然怎么了?”
“突然看见刚出生的你光着身子躺在大石上哇哇大哭,师父就把你抱回来了。”师父快速说完,捏了捏他雪白娇嫩的小脸蛋笑眯眯地走了。


第一章 行乐须及春(3)

“突然看见刚出生的你光着身子躺在大石上哇哇大哭,师父就把你抱回来了。”师父快速说完,捏了捏他雪白娇嫩的小脸蛋笑眯眯地走了。
害得他后来一直以为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被师弟师妹他们俩嘲笑了好久。
等他长大一些,再问起父母的事时,师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随便编一个故事糊弄他,而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就走了。
他以为师父生气了,自悔失言,害得他又内疚了好一阵子。
眉目如画的小小少年很快长成了丰神俊秀的弱冠青年。成年后的他,有一天终于想通了,决定不再纠缠于自己的身世。父母是谁、是否还活着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抚育他长大成人、教他一身武功的人是师父。
今年春天,师父从朋友那里听到了皇上为于谦□□的消息,激动得热泪盈眶,回来后拿出埋在屋后桃花树下的一坛女儿红,就着清风明月、灼灼桃花,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早上他给师父送醒酒汤,师父从箱子底的夹层里找出了这封信,跟他讲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你们这代人可能不知道于谦是谁,即便知道,印象也淡薄得很。可是经历过土木之变、瓦剌人大举围攻京城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于谦于少保的大名。若不是他在国家危难之际力挽狂澜于既倒,不要说京城,只怕整个大明都要沦陷在瓦剌人的铁骑之下。”
“土木之变”蓝爵是知道的。先帝率五十万大军亲征瓦剌,不但全军覆没,连先帝都被瓦剌人生擒并以此威胁朝廷,随后大举入侵中原,直逼京城。
“先帝被擒,群龙无首,朝野大乱,举国上下人心惶惶,于谦力排众议,在太后的支持下,拥立先帝之弟也就是景泰帝为君,率领三军将士、京城百姓大败瓦剌,又将先帝迎回了宫中,国家的局势才得以稳定下来。八年后发生了宫变,先帝重新登上帝位,景泰帝则成了废帝,被幽禁起来。曾拥立废帝的于谦则被先帝以谋逆的罪名当街处斩。可怜一代名臣良将,忠义清廉,竟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师父对世事一向看得洒脱通透,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再生气也不过是瞪一眼哼两声就完了,蓝爵从未见他露出这般沉痛激愤的表情。
“于谦文采风流,喜欢喝酒下棋,又喜欢谈经论道,我们俩志趣相投,时常来往。那时我在清虚观,是御赐的掌教真人,他尊我一声‘道长’,我敬他品性高洁,彼此称赏,交情日深。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却是绵绵不绝。
“那年刚过完元宵节,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鸣电闪,大雨如注,我熄了灯正要睡觉,听见外面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道观门口。我住的地方离大门只隔了一片园林,夜里有什么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那人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翻墙进来,穿过园林真奔我这边来。


第一章 行乐须及春(4)

“那年刚过完元宵节,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鸣电闪,大雨如注,我熄了灯正要睡觉,听见外面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道观门口。我住的地方离大门只隔了一片园林,夜里有什么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那人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翻墙进来,穿过园林真奔我这边来。我立马穿上衣服起来。那人似乎不确定我住在哪间房,站在廊檐下用传音术叫了声‘司马真人’。我打开门,见到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浑身都被暴雨淋湿了,手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说:‘道长,于大人让我把这个托付给你。’说着小心翼翼递过来。我接在手里掀开包袱一角一看,竟是个婴儿,闭着眼睛正睡得香甜呢!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我,扔下一句‘事情紧急,耽搁不得’,连雨水都来不及擦便走了。这个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婴儿便是你。
“第二天一大早便听得说新皇登基,城门紧闭,正到处捉拿乱党,才知道昨夜里发生了宫变。而于谦却被抄家,全族打入天牢,罪名是谋逆叛乱。我又惊又悲,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于谦将襁褓中的你托孤给我,无论如何我要护得你周全,得先把你安置妥当再想救法子救他。城门一开,我便带你离京,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马车还没出城便引来了东厂曹吉祥等人的追杀。我带着你杀破重围,逃到乡下躲了起来,把你交给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农妇喂养。我受了伤,还没等伤养好,就听到于谦被当街处斩的消息。于谦死了,那起奸贼小人还不放过他,想将于家斩草除根,诛连九族,所幸当时的刑部尚书敬佩于谦的忠肝义胆,不为所动,于家子孙才得以免遭杀身之祸,改判为流刑。
“于谦死的那天,天上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大家都说是老天爷在为他鸣冤。我伤养好后,为了躲避追兵,一路南下,来到东海舟山群岛附近,喜欢这里山清水秀,人物淳朴,与世无争,便带着你定居下来,后来又收了你师弟和师妹为徒。二十年了,蒙受千古奇冤的于谦总算大白于天下。他在十二岁时曾写诗立志,其中两句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没想到数十年后一语成谶,果然应了他说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司马子说的喉咙都嘶哑了,语气又悲又叹,脸上神情百感交集。
蓝爵默默听着,对于谦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想到他临死前将自己托孤给师父,不知自己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司马子像是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把信拿给他看。信很短,寥寥数语,里面并没有提及他的身世,只是嘱托师父好生照顾他,字里行间情词恳切,笔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的。
“如今于谦□□了,你也成年了,时过境迁,为师对你无须再隐瞒二十年前的这些旧事。你的身世,为师也不甚清楚。为师总算不负所托,无愧于心,你不但健康平安地长大,还长得这么英俊儒雅、玉树临风,大有为师当年之风啊!想当年为师可是号称‘京城第一美道长’呢,清虚观的香火那么旺盛,都是为师的功劳——”说着说着,司马子又开始吹嘘起自己的当年勇来。蓝爵听得不由得以手抚额,摇头叹气。
自从那天以后,自己是谁,跟于谦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念头总是不断地从蓝爵的脑海深处冒出来。司马子见他神情恍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说:“我不清楚你是于谦的什么人,抑或根本不是他什么人,你若想知道,得靠你自己去弄明白。”
半个月后,蓝爵离开了住的悠然山,乘船前往京城。


第一章 行乐须及春(5)

蓝爵进了琴瑟楼,一眼便看见一楼大厅高台上的一个舞姬正收起飞扬的彩袖,快速转起圈来,她舞得周身的空气都动了起来,以她为中心三尺内像是张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的连水都泼不进去,引发台下众人的连声喝彩。让他吃惊的并非这舞姬高超的舞技,而是静静坐在右侧的琴师。她身前摆着一张七弦琴,随着舞姬动作的加快,琴声也随之激越高昂起来。她手指快速在琴弦上拨动,动作越来越快,快得旁人只看见一片手影,根本看不清她手指具体落在哪根琴弦上。她旁若无人地施展着手指尖的奇迹,眼睛低垂,嘴唇微抿,专注投入的样子,仿佛这偌大琴瑟楼里只有她一人,别无他物。
蓝爵对袒胸露乳、搔首弄姿的舞姬不感兴趣,反倒是听了这琴声,像是浑身上下的污垢尘埃都被一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
这琴师身上穿了一件金线压边、上面绣了大朵黄色美人蕉的绯色锦缎,正是蓝爵从假山顶上取下来的那件外衫,衬得她的雪肤花貌越发欺霜赛雪,艳若桃李。
蓝爵没想到她小小年纪,一手古琴弹得出神入化,恍如仙乐。
一曲终了,台下欢呼着“楼心月”的名字,一浪高过一浪。楼心月先是眼睛往下一扫,接着魅惑一笑,然后轻提裙裾,款步走了下来。那琴师趁机抱起琴站起来,要往后面去。楼心月见她想溜,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冷哼道:“前两天被你躲过去了,今晚还想逃?”嘴里说着讽刺的话语,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不同于弹琴时的旁若无人、自信满满,被楼心月拽着往前走的她嘴唇颤抖着,眼眶里积蓄的泪水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楼心月一边冲台下的客人笑,一边小声骂道:“晦气!你哭给谁看?谁要花钱看你哭丧着一张脸?小心得罪了客人,看妈妈不把你吊起来打,还不快给我笑!”她听了露出一脸惧怕的神情,无奈怎么都笑不出来,战战兢兢跟在楼心月身后,低着头不敢看人。
楼心月一路走来,如一只彩蝶穿梭在各个客人之间,应酬功夫做得滴水不漏。所幸大部分客人都是冲着艳名远播的楼心月来的,正各自使出浑身解数讨美人的欢心,对她身后抱着一张琴神情木讷、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琴师兴趣不大。除了于冕。
“上官小姐——”于冕喊住她,往楼心月手里塞了一锭银子。楼心月不动声色收进袖子的暗袋里,笑嘻嘻把她往于冕那里一推,丢给她一个凌厉的眼神,警告她好生伺候,一个人摇曳生姿地走了。
于冕领着她来到房间里。
上官萦双手用力抱着琴坐在椅子上,全身上下绷得紧紧的,一动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乱眨一下。感觉于冕正朝她走来,越来越近,近的呼吸似乎都能听见,一只手伸到她跟前,她惊得浑身毫毛差点竖起来——


第一章 行乐须及春(6)

上官萦双手用力抱着琴坐在椅子上,全身上下绷得紧紧的,一动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乱眨一下。感觉于冕正朝她走来,越来越近,近的呼吸似乎都能听见,一只手伸到她跟前,她惊得浑身毫毛差点竖起来——
她眼睛盯着锋利的桌子角,心想不知道一头撞上去痛不痛。
于冕的手没有落在她的胸前,而是落在她怀里的七弦琴上,头顶传来的声音十分柔和,“把琴放在桌上吧。你这样抱着不累吗?”
他把琴从她怀里轻轻抽出来,放在靠近窗台的书案上,言行举止宛如君子般彬彬有礼。
上官萦见他似乎是个脾气甚好、性格温和的人,紧张的心情得以一缓。
于冕在她对面坐下,替她倒了杯茶,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喝得很慢,像是在斟酌该怎么开口,好半天才说:“上官小姐,我和你父亲是旧识。”
上官萦闻言慢慢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圆睁的美目随即一黯,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忙用手捂住唇,把即将逸出的哭声全数压了回去。
她父亲上官达官居户部尚书,因贪污上百万两的银子被抄家斩首,她则被充入教坊司,由昔日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尚书千金变成了一名承欢卖笑、地位低下的乐伶。
教坊司里的女子除了少部分是从外面招募的,大部分都是罪臣的妻女。
“我也曾是罪臣之子,在外流放十九年,深知其中滋味——”于冕说的时候脸上神情很平静,声音不急不缓,仿佛父死妻亡、流放边疆这些事早已成为过去,细细品味之下却有无限辛酸,“这些年若不是上官大人年年派人送来财帛钱粮,也许我早就饿死、冻死、病死了。对天下百姓来说,他不是一个好官;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好人。”
“于大人,你跟我,是不同的。”上官萦缓缓摇头,心里一阵凄然。于少保是人人敬重的护国忠臣,死得冤枉;而她父亲则是人人唾弃的□□污吏,死有余辜。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又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在外面那样威严厉害的尚书大人,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偷摘隔壁家伸过墙来的杏花;下朝回来先弯到小吃摊给她买爱吃的焦圈、豆花当早点;夏天追逐着闪闪发亮的萤火虫不肯去睡觉,便让人抓了许多装在玻璃灯里,挂在她床头伴她入睡;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却是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书画琴棋诗与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气走了不止一个老师…
父亲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罪不可恕。她曾听他感叹过“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这样的话,每当这时,父亲眼中就会流露出一种无奈、隐忍之色。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去世,父亲哀伤不已,此后终生未娶。即便获罪下狱,犹不忘叮嘱她“要好好活着”。
父亲眼里比什么都重要的掌上明珠,如今却沦落风尘,被人肆意践踏、凌辱,这样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好好活着?
更可悲的是,她连求死的勇气都没有。她是如此软弱无能、贪生怕死,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1)

蓝爵听着隔壁传来的低泣声,慢慢地哭声住了,响起一阵清冽的琴音,如袅袅秋风,又如泉水叮咚,听的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不知不觉沉陷其中,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画面:秋日的午后,晴空万里,倚栏远望的女子,满怀心事,却无人诉说,只得迎风长叹,回身下楼。直到琴声停了,他才回过神来。
上官萦弹的这首曲子,比起刚才在台上炫技般的指法,技艺并不见得多么高超,却意外地在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之处拨动了他的心弦。
原来于冕这几天天天上及春馆是为了这个旧友之女,他身上气息纯净,看起来不像是喜欢流连花街柳巷的人。蓝爵并非有意偷听,他们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敞开的窗户也没有关,以他的武功修为,自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于冕走时留下了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又叮嘱上官萦好好照顾自己,得空再来看她。
蓝爵从窗口见于冕出了琴瑟楼,又出了大门,确定他不会回来,也准备离开时,却从门缝里瞥见楼心月站在外面,他忙把手从门上移开,闪了回去。
楼心月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隔壁房间。她也不敲门,气势十足,单手推开房门,劈头就问:“钱呢?”
上官萦似乎很怕她,唯唯诺诺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楼心月脸色一变,逼近她冷哼道:“你该不会想私吞吧?”
“这不是缠头,于大人和家父是旧交,这是他给我的——”上官萦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懦弱地任她巧取豪夺,想要据理力争,哪知话还没说完,楼心月懒得跟她废话,干脆以武力代替唇舌,伸手去抢她紧紧握在手里的银票。她忙往回扯,楼心月抓住银票一角,哪肯放手,眼看薄如纸片的银票随时要被撕裂——
“你再不松手,银票就要撕了。反正这银票不是我的,撕了我也不心疼。”楼心月盯着她一脸无所谓地说。
上官萦听的分了神,手一抖,银票便被楼心月抢了过去。
银票到手,楼心月不再理她,待看清楚上面的数字,她掸了掸脆生生响的银票,满意地点头说:“没想到小小一个员外郎,出手这么大方。”
上官萦脸色惨白地盯着她,心有不甘,冲过去想抢回来,却被早有防备的楼心月反手一推,重重跌坐在地上。她恨自己软弱可欺,可是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刚才跌得身上又痛,一时间悲从中来,不由得把头埋在膝上,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楼心月踢了她一脚,一脸鄙夷地说:“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窝囊废都比你有用,有事就知道哭,一无是处,也不知道公公看中你什么,非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