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的女儿 作者:李西闽

第一部分 作者题记
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

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命运之神遗弃……

爱是我们恐惧的根源

也是获救的唯一希望

谨以此书

献给所有在痛苦挣扎中渴望救赎的人们
李西闽

2009年初冬的某天,我在蒙蒙细雨中来到了阳朔,住在大河背村的一家农家旅馆里,开始了长篇小说《巫婆的女儿》的写作。

这里的山水之美自不必说,人也好,我把这里当成了家。这是漓江边上的小村,果园,江水,山,半夜的鸡叫……多年来,我一直在外面写作,我把很多地方当成了家,可以说,我骨子里就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自从离开故乡的那天起,我就走上了一条漫长的不归路。

这个冬天是突然冷下来的,头天还穿着短袖衣服,一夜之间,变得出奇的寒冷。那彻骨的冷伴随着疼痛,在寒风中降临。

有两种疼痛。

一种是精神上的疼痛。因为这本书写的是两个被遗弃的女人的故事,她们的悲伤,她们的恐惧,她们的痛苦,她们无望的爱和自我寻求的救赎之路……折磨着我脆弱的心脏。很多时候,我推开窗,看着远处仙境般的山水,心里就会响起凄凉的歌声,仿佛那山那水是我虚构出来的景象,小说主人公残酷的命运给我心灵涂上了一层灰色。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写一本让人疼痛的小说,显然有些不合适。可是,在我没有写完此书前,不会轻易离开。

另外一种疼痛来自我的肉体。也许上天要让我的灵和肉都一起疼痛,才能够更深刻地写出人的苦难和挣扎,以及无奈,所以,在住进这家农家旅馆后的第三天,我就摔伤了。刚开始我不以为然,因为只是扭伤了脚踝,并且只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凭我的经验,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过几天自然会痊愈。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没过几天,整条腿突然就肿了起来,连路也走不了了。就这样,我整整20多天没有下过楼,药和饭都是旅馆的人给我送上来的。那天大河背对面的兴坪镇赶庙会,打扫卫生的阿姨告诉我,镇上人山人海,十分热闹。我说我怎么听到锣鼓声和鞭炮声,原来是这样,可惜我还不能走路出去看。阿姨可怜我10多天没有出去走路了,送了好几个大柚子来给我吃,还说让人来背我到她家吃晚饭,收下了她的柚子,却谢绝了去她家吃饭,我怕看到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忍不住大吃大喝,那样可对伤不好。为了让伤口感染的腿早点好,我每天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疼痛让我清醒,让我的思想飞翔。我没日没夜地写着这本书,希望能够超越疼痛,超越无望的人生和残忍的爱,内心能够得到解放和安宁。

这的确是一本有痛感的小说。关于小说,我一直在探索,我不被任何人左右,坚持写我自己喜欢写的东西,我不要别人告诉我小说应该怎么写,或者说什么才是好小说,我自己有自己的写作标准。我是个永远在赶夜路的人,孤独的人。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我就觉得我完成了一段生命之旅,其他的事情,已经和我无关了。

写得很痛。我一直希望告诉人们生命真相,可一次一次地,人生就从一种悲凉到达另外一种悲凉。某种意义上,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会害怕很多突如其来的灾祸,同时也会突然拒绝真诚的爱,尽管我总希望噩梦醒来是早晨,希望阳光打在我的脸上,希望内心不再阴暗,希望爱能够拯救苦难的灵魂。

读者读起来会不会疼痛?

如果会,我希望亲爱的读者通过疼痛,也能够让自己的思想飞翔。如果不会,这也是一本很好看的小说,会让人获得某种阅读的*,其实这就足够了。

2010年3月8日写于北京
《巫婆的女儿》 第一部分 有只黄鼠狼进入了她的身体(1)苏小伞离开世纪王朝图书公司时,天已经黑了,城市的灯火显得十分诡异,分不清东南西北,她从小就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常常担心自己会迷失在上海这个冷漠的城市,她还是准确地找到了不远处的地铁站。

世纪王朝图书公司的老板王巴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说好设计一个封面1500元,现在封面设计好了,又压到1000元。苏小伞气得脸色发青,真想朝王巴笑容莫测的苍白的脸上吐口唾沫。没有办法,只好向王巴低头,谁让她是个刚刚出道的无名之辈?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现实如此残酷。不过,王巴还算不错,没有拖欠她的钱,交上五个封面的设计稿后,马上让财务给她付了5000元现金。有了这些钱,她的心里踏实了不少,接下来这两个月就不用为生活发愁了。

苏小伞挤上地铁车厢,顿生烦躁情绪。此时正是下班高峰,车厢里拥挤不堪,她的手死死地捂住包,生怕那辛辛苦苦赚来的5000块钱落入小偷的魔掌。

苏小伞身后有个短发男子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因为他呼吸出来的气息使她的右耳垂痒痒的,她断定这是个矮个子男人。苏小伞很不舒服,仿佛自己的耳垂不停地被一个陌生人强行亲吻。苏小伞脸红耳赤,无法躲藏。

苏小伞无法忍受的是,那男子有意地贴紧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屁股被一根硬硬的东西顶着。苏小伞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浑身颤抖,可她还是忍耐着,心想很快就到站,就可以摆脱这个无耻的男人!男子得寸进尺,竟然伸出手,摸在她的屁股上。

苏小伞眼里含着屈辱的泪。

苏小伞忍无可忍,回过头大声叫道:“臭流氓,拿开你的脏手!”

矮个男子也大吼了一声:“你嘴巴放干净点,谁是流氓?”

说完,他的手迅速地从她的屁股上移开。

苏小伞和他离得很近,那是一张满是胡楂黝黑而粗糙的脸,他说话时还把唾沫星子喷在她的白嫩的脸上。她闻到一股臭味,面对这个有口臭的无赖,苏小伞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扭过头,不想再看那丑恶的嘴脸。

矮个男子也不说话了,下身的那活儿却还顶在苏小伞的屁股上。

车厢里的人们目光迥异、冷漠、幸灾乐祸、嘲讽、同情、无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却有个人冷冷地说:“现在的小姑娘,总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谁都想吃她的豆腐,怕被人吃豆腐,就不要坐地铁——”

车厢里一阵哄笑。

苏小伞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她觉得被*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了,被一大群人*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苏小伞委屈愤怒而又迷惘。

她的心情糟透了!

好不容易到了站,苏小伞匆匆逃离了地铁站,来到了街上。人行道上,人们行色仓皇地赶着路。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苏小伞一无所知。她只想尽快回家,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充满了不确定因素,随时都会有危险。人活着,其实就是冒险。

苏小伞在匆忙赶往辛朱路丽水小区的过程中,偶尔回头望了望,惊骇地发现,在地铁车厢里非礼她的矮个男子就跟在她身后,鬼魅一般。苏小伞倒抽了一口凉气,内心无比恐惧。

难道这个人盯上了自己?苏小伞想。

苏小伞听说过,有些歹人会长时间跟踪一些单身女性,在他们认为恰当的时候下手,劫财劫色,甚至杀人分尸。这些变态杀人狂完全丧失了人性,都是心狠手辣的家伙。

《巫婆的女儿》 第一部分 有只黄鼠狼进入了她的身体(2)
如果被这样的恶徒盯上,后果如何,不敢想象,她不停地回头张望,那家伙还是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她加快脚步,他的步伐也快速起来,她放慢脚步,他也减速。

苏小伞心惊肉跳。

这如何是好。

她突然看到一个高大的警察站在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下,像捞到了根救命稻草,快步奔过去,颤抖地对他说:“警察同志,救,救我——”

警察转过脸,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了你?”

苏小伞说:“有人跟踪我!”

警察笑了笑:“谁跟踪你?”

苏小伞回头看了看,那矮个男子已经无影无踪,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不相信他会消失得那么快,说不准警察一离开,他就会马上像鬼魂般出现。

警察又笑了笑说:“跟踪你的人到底在哪里?”

苏小伞呐呐地说:“刚才还在的——”

警察说:“美女,快回家吧,没有人会跟踪你的,你不要想太多了。”

苏小伞认真地说:“真的有人跟踪我的,是个矮个子男人。”

警察摇了摇头,没有再理会她,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现在的人都怎么了,那么缺乏安全感。”

苏小伞的确没有一点安全感,也不清楚从哪里才能获得安全感,连警察也不相信她的话,也许还把她当成傻瓜。

一阵冷风吹过来,苏小伞瑟瑟发抖。

进入深秋后,她常常在冷风中发抖,宛如一只无依无靠的雏鸟。

她突然抱起装着5000块钱的包,疯狂地奔跑。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匹飞奔的马,旋风一般,谁也追不上。

她不再回头张望。

好不容易跑到了丽水小区门口,苏小伞才放慢了脚步。

在小区门口左边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蓬头垢面的他拄着根棍子,呆呆地看着她,准确地说,是呆呆地看着每个进入小区的人,昏黄的路灯使他的脸阴森可怖。

今天到底怎么啦,总是碰到诡异的人。苏小伞想。

苏小伞将要进入小区大门时,离那个诡异之人才几步之遥,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右眼是空洞的,刚刚看到他时,他两只眼睛的眼珠子还完好无损,一会功夫就变成这样,苏小伞寒毛倒竖,脸皮一阵抽紧。

那人空洞的右眼深不可测,犹如阴郁的古井。

苏小伞收回目光,匆匆地走进小区。

她进入小区后,那人蹲下来,在地上摸索,摸索了好大一会,站起身,把手中的东西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塞进了空洞的右眼眶里。

上楼前,苏小伞打开了信箱,从里面拿出了几封信件。基本上都是广告,只有一封信是别人写给她的,把那些广告信扔在了地上,她就上了电梯。在电梯里,苏小伞看了看信封,信封上的字写得娟秀,没有寄信人的地址,那地方只写了两个字:内详。这明显是女人的字迹,谁会给她写信?她想了想,自己认识的女性朋友里,就是给她写信,也不会用这种传统的方式,电子邮件多么方便。

苏小伞实在想不出来谁会寄信给她。

她没有拆开它,回到家里后,随手把它扔在了桌子上。

虽然这是租来的房子,也只有一室一厅,苏小伞还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她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呆在这个小窝里,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她疲惫极了,迫不及待地蹬掉鞋子,把自己扔进粉红色的布面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她需要冷静下来。

可是她无法冷静。

王巴的奸诈嘴脸,矮个男人的欺侮,诡异之人空洞的右眼……她不能一下子就把这些从脑海里抹去,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这些从脑海里抹去。

《巫婆的女儿》 第一部分 有只黄鼠狼进入了她的身体(3)
苏小伞抱着一个毛茸茸的狗熊公仔,不争气的眼泪又禁不住流淌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叫陈怀远的男人,他在一个月前不辞而别后,去向不明,甚至连一个手机短消息也没有发过给她。苏小伞和他恋爱一年多了,搞不懂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是个诗人,没有工作,成天神鬼叨叨,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不在身边,经常莫名其妙地不辞而别,隔一段时间后又莫名其妙地回来。苏小伞在他每次走后都发誓再也不理他了,可是当他站在门口按响门铃时,她从猫眼上看到他落魄的样子,心就会柔软,情不自禁地把门打开,让他进来,仿佛是一个母亲让流浪许久的儿子回家。

苏小伞喃喃地说:“陈怀远,你这个臭鸭蛋!你再也不要回来了!你回来,我也再不会给你开门了!从此我们一刀两断!我真有病,怎么就会喜欢上你呢?你到底有什么让我迷恋的?我苏小伞真是鬼迷心窍!”

此时的苏小伞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她想找个人哭诉都找不到,只能独自舔着伤口,默默流泪。

乌天黑地。

苏小伞身居何处?

这是旷野还是狭小的山谷?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寒冷的风在耳边呼啸。

隐隐约约,苏小伞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小伞是野种,她再好也是野种,不是我们的亲女儿!”

“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让小伞听见了,孩子是无辜的呀!”

“老子就说,就要让她听见,老子不甘心呀,辛辛苦苦养着的是个野种!你怎么就不能给老子生个孩子呢!”

“当初领养小伞也是你同意的,你现在说出来的不是人话!小伞多好的一个孩子,我一开始就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你要是不想养她,你找别的女人去,我会把她养大成人!”

“你还有理了,你以为老子不敢走!”

“你走吧,我受够你了!”

“……”

接着,黑暗中就传来了撕打和哭闹的声音。

苏小伞讷讷地说:“爸爸妈妈,我不是野种,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别吵了呀——”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声音消失了,被黑暗吸得干干净净。

苏小伞流着泪,茫然无助地站在寒冷的黑暗中,感觉自己是个被无情地抛弃的孩子,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黑暗中,有只冰冷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苏小伞惊恐地喊叫:“你是谁?放开我,放开我——”

一声狞笑。

苏小伞毛骨悚然。

“你跟我走,我会带你到一个快乐的世界,你多么需要快乐呀,你好像从来没有快乐过,从你一生下来,你就是个泡在苦水中的女孩。我要带你走,到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烦恼的极乐世界——”

这是谁的声音?

是陈怀远?不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过去不会说,现在不会说,未来也不会说,况且,他的声音不会如此阴冷,却总是有气无力,哪怕是在说他诗人的远大理想,他也从来没有高亢激扬过。

这是陌生的声音。陌生得可怕。

那冰凉的手越攥越紧,她柔软的小手疼痛极了。

她挣扎着,却无法摆脱。

黑暗中,苏小伞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她闻到一股口臭的味道。她想吐,吐不出来。

冰凉的手十分有力,拉着她往黑暗深处走去。

苏小伞尖锐地喊叫着。

无济于事。

她被扔进了一个黑洞。

突然,苏小伞眼前有了些许的微光,四周还是一片黑暗。她努力地睁大双眼,企图看清这个世界,看清那个强行把她拉走的人。那人终于出现了,他满是胡楂黝黑的脸让她心惊肉跳,想起了地铁上非礼她的那个矮个男子,没错,就是他。难道他真的是个恶魔,一直在找机会对她下手。苏小伞往后退缩,矮个男子狞笑着朝她一步一步逼近。

《巫婆的女儿》 第一部分 有只黄鼠狼进入了她的身体(4)
苏小伞浑身颤抖,哆嗦着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矮个男子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边脱着衣服,边朝她逼过来。

苏小伞无路可逃。

突然,她看到矮个男子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蓬头垢面,右眼是个黑洞,面无表情。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苏小伞绝望了。

她哀叫道:“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

苏小伞不相信自己做了个噩梦,从沙发上惊醒过来后,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肉体也撕裂般的疼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扔掉了毛茸茸的狗熊公仔,惊恐的目光在房间的四处搜寻。

她什么人也没有发现。

检查了一遍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没有人进入过的痕迹。

那的确是个噩梦!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被强暴了,身体上仿佛残留着那个恶魔的污秽之物。苏小伞*了衣服,冲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让洁净的热水冲刷被玷污的身体。

苏小伞一遍一遍地往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抹沐浴露,一遍遍地使劲擦着,皮肤擦得通红了,还是觉得没有洗干净。

也许人一生下来就是肮脏的,永远也洗不干净的。

苏小伞洗得筋疲力尽才罢休。

她有气无力地半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油画。

那是苏小伞的肖像,是她在美院时的一个男同学给她画的。这个男同学那时追求她,她却不喜欢他,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这幅画她留了下来。尽管她不喜欢他,可他是最准确捕捉她心灵的人。她想如果当初和他好了,现在也许不会过如此狼狈的生活。画像中的苏小伞郁郁寡欢的样子,她喜欢自己的这种神态,那是她的真实状态。自从她很小时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的亲生女儿之后,她就没有快乐过。

苏小伞今夜无法入睡。

她想起了养母杨雪莉。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到死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苏小伞从来没有见过她邋遢的模样。

就像噩梦开始时那样,苏小伞的养父苏国庆在那次吵闹后不久,就抛下杨雪莉和她,离开了家。那个晚上,杨雪莉搂着苏小伞流了一夜的泪。苏小伞伸出小手,轻轻地抹养母脸上的泪。杨雪莉对她说:“小伞,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不要听你爸瞎说,你长得多像我呀,看看你的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点不像的地方。”苏小伞嗫嚅地说:“那爸爸为什么要走呢?”杨雪莉说:“小伞,你爸走不是因为你,他是和我赌气呢,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的。”

苏国庆终归没有回到这个家。有一次,苏小伞在街上碰见了他,他身边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没有杨雪莉漂亮,脸上还有雀斑,挺着一个大肚子,看上去是怀孕了。苏小伞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脸凄惶地望着他们。那个曾经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也看到了她,他的眼中呈现出复杂的神色,和她对视了一眼后,就拉着雀斑女人的手走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苏小伞的眼帘,她喃喃地说:“爸爸,妈妈说你会回家的——”

杨雪莉独自一人把苏小伞拉扯大。

苏小伞没有想到,自己上大学三年级那年,杨雪莉的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苏小伞赶回家时,杨雪莉人事还算清楚,拉着她的手平静地说:“小伞,妈要走了。妈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苏小伞泪流满面:“妈,我不要你走,不要——”杨雪莉白纸般的脸上浮现出凄婉的笑容,虚弱地说:“小伞,妈也不想走,也舍不得你,我女儿都长大成人了,妈还想享你的福呢。可没有办法,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小伞,我的好女儿,妈想说的是,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什么事情都要看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妈知道你心里有疙瘩,解不开的疙瘩,妈理解。另外呀,你不要再记恨你爸了,他没有错,他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人活着都不容易,你原谅他吧,妈心里早就把事情看淡了。还有呀,妈走的时候,你要帮妈把头发梳齐整,给妈穿上干净的衣服,妈这一辈子清清爽爽的……”

《巫婆的女儿》 第一部分 有只黄鼠狼进入了她的身体(5)
杨雪莉很快就离开了人世,死前,给苏小伞留下了一个存折,存折里的钱刚好可以供她到大学毕业。

还给苏小伞留下了一把油布小雨伞,伞面上画着点点的梅花。

苏小伞不知道杨雪莉为什么要把小雨伞留给自己,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它,杨雪莉一定把它珍藏了许多年。

苏小伞想,自己的名字一定和这把小雨伞有关。

但是,其中的细节她一无所知。

想起养母,苏小伞心里十分伤感。

如果她不死,苏小伞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苏小伞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桌子上的那封信上,怦然心动。

这是谁写给她的信?又是一封什么内容的信?

苏小伞用剪刀剪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信纸。五页信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字体娟秀。

她翻到最后一页,没有落款,写信的人是个谜。

信的内容和苏小伞没有一点关系,像是一篇小说。

苏小伞被这封奇怪的信吸引:

六岁那年,有只黄鼠狼进入了我的身体。

那是1966年初夏的一个黄昏,野猪坳村笼罩在玫瑰色的晚霞之中。母亲肖三娘坐在小院的中央,神色凝重,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冰冷的光芒。这是肖三娘固有的表情。无论是欢喜或者忧愁,她都是这种表情,在我的印象之中,她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也许她自打出娘胎就不会笑,也不会哭。

这是个奇异的黄昏。

我坐在门槛上,注视着母亲。

我看到很多黄鼠狼鱼贯地进入了小院。我细细地数了一下,竟然有72只黄鼠狼。野猪坳村周围山林和田野里的黄鼠狼都到小院集合了?我的心怦怦乱跳。那些黄鼠狼把肖三娘团团围住,它们坐在地上,抬着头,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