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不仅回护了贤妃,更提点了在场众人。

妙哉。

权妃果然脸上又有了笑意:“此情此景,只想起一句诗‘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陛下,皇长孙果然了得!”

朱棣抚须而笑,频频点头:“来,众卿同饮此杯!”

于是众人手执杯盏,同饮同贺。

曲音绕梁。

若微与朱瞻基相视一笑,朱瞻基小声说着:“多谢了!”

若微把头扭向一边,突然之间发现一道探究的目光正直对着自己射来,那是汉王朱高煦。

第84节:舞意(4)

她微微一愣,随即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呈献,谁知那汉王理也不理,竟自把头又转向别处。

她好奇怪,心想,那你看我做什么?

今日的宴席也与往日不同,少了些传统的徒有美名却不满口腹之欲的菜品,而是添了好几样具有朝鲜特色的菜肴。

每上一道菜,宫女们就会一一报出菜名和做法。

木桶飘香鸡、锦绣凤尾虾、红蛤烩、鳆鱼炒和山药鹌子等几道辅菜上齐后,就是令人嗔目的“神仙炉”和“石锅炖”。

“神仙锅?”朱棣听到这道菜名的时候,表现得饶有兴趣,权妃轻启朱唇细细解释:“就是用肉、鱼、青菜、蘑菇和各式滋补药材炖煮而成的火锅,常常服用,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呢!”

而众人都被接下来呈上的这道菜的容器所吸引,因为这道菜的容器是韩国典型的石锅,上桌之后热气腾腾、肉香扑鼻,可根据个人口味边吃肉,边加盐、胡椒粉和辣酱等佐料。

权妃舀了一小碗石锅中的炖品,递给朱棣:“陛下尝尝,这是我们朝鲜的传统参鸡汤,精选松林中的子鸡,在汤中加入人参、黄芪、天弓、大蒜、银杏、生姜、甘草等配料后长时间炖煮至熟。看看与平日所喝的鸡汤有无不同?”

朱棣笑着从之。

而宴席中的妃嫔女眷们显然对那些精致的各种紫菜包饭,五颜六色的可爱的糕饼更感兴趣。

太子这一桌的几位嫔妾对这些糕点赞不绝口,若微拿眼偷偷望去,整个大殿上的人仿佛都沉浸在这美食的品尝中,忘记了昔日的敌对与妒忌,而今日的宴席上分明少了一人,那就是王贵妃,若微不禁心道,多亏她没来,要不然,亲眼得见今日情形,再怎么淡泊贤惠恐怕也会是如坐针毡。

太子妃的次子二皇孙朱瞻墉和幼子朱瞻峻正紧紧盯着新呈上的花样烤串,那神情极其专注,随侍太监立即给他们递到手中,这是用黄瓜、胡萝卜、桔梗、蘑菇和鸡蛋、肉块等各色食品为材料烤成的烧烤串。

若微只顾看来看去,忽觉得瞻基轻轻碰了一下她,随即伸手举着一串花样串递给她,轻声问着:“别人都在用心地吃,唯有你在用心地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若微压低声音说道:“我在想,不知道贵妃娘娘这会儿有没有用膳?”

朱瞻基听了,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而不远处的太子妃闻听此言,不由得抬起头冲着若微举目望去,那眼神儿很是复杂,心中暗想,这若微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呢?一时间有些恍惚,直到太子侧妃郭氏与自己说话,这才收了心思,与她对答。

主菜与配菜上完,最后呈上的是一种放置在白瓷容器里的粉红色的汤水。

朱瞻基初品之下,只觉得味道怪怪的,他微微侧首,看着若微,只见她慢慢品味,那神情好像在饮什么人间极品美味似的,于是不免奇怪。

自己又品了一口,还是觉得不好喝。

而二皇孙朱瞻墉则干脆一口吐在漱口盅里,说道:“天呢,这是什么?漱口水吗?怎的如此怪味?”

不仅是他,大家都是如此感觉。

第85节:献丑(1)

献丑

若微小声地对朱瞻基说:“这就是她们朝鲜国的‘五味子茶’包含了咸、淡、苦、甜、酸五种滋味,是调和阴阳、解除疲劳的汤水,看来权妃娘娘准备今日宴会还真是大费苦心呢,既要好吃,又要好看,还要有药理和意义,真是难得!”

“若微,你怎么对她们的饮食民俗如此熟悉?”朱瞻墉听到若微的话,扯着大嗓门隔着桌子就问开了。

太子妃立即出言制止:“瞻墉,食不言,你又忘记了!”

朱瞻墉环视整个翊坤宫大殿,咧嘴一笑,“母妃,大家都在言呢!”

太子妃还待再训,太子则开口相劝:“本就是孩子们的节日,由着他们去吧!”

而位于高台之上的朱棣显然吃得十分尽兴,看看殿内中人,又看看身边爱妃,于是说道:“酒过三巡,总觉得还缺些什么,爱妃可还安排了什么节目?”

权妃微微一笑:“陛下真是贪心,福姬为了今日宴会足足忙了月余,现在连口汤还没喝上呢,剩下的曲目吗,如果陛下相允,福姬倒是有一个有趣的点子!”

“哦?”朱棣立即来了兴致,“尽管说来听听!”

第86节:献丑(2)

权妃环视众人:“就命刚刚那个舞伎,以红绸蒙面,击鼓传花,鼓音停时,花在何人手中,由何人献艺,岂不有趣?”

“好啊,这个听起来倒还新鲜有趣!”朱棣极为赞赏。

于是鼓手上前,以红绸蒙面,又有人取来花枝一柄,鼓音起而花枝传,只是众人心思各有差异,想露脸逞强的,会在手里多停顿一下,想要沉寂怕出头的,就像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那样,急急地扔给下家。

而不偏不倚,第一次鼓点停息的时候,这花枝正好落在汉王朱高煦手中。

浓眉大眼、阔面重颐、身材雄伟的汉王站起身,面对众人,一脸的坚毅,黝黑的肤色与棱角分明的五官,显露出他的铮铮铁骨,从小经风沐雨,被朱棣带在身边,在军中历练的他自然比寻常的皇子显得气宇轩昂,威风八面。

若微看得有些痴了,不经意间被瞻基轻轻踢了一脚,她才回过神儿。

“不知汉王为咱们表演什么惊人技艺?”权妃还未出声,坐在下首一众妃嫔中的一位朝鲜美人李昭仪先开了口。

朱高煦看也未看,只是对着朱棣回奏:“父皇,既然今日是为了庆祝瞻基的生辰,那么高煦就来一段少林拳脚,望瞻基日后勤习武,得以健体强身,文治武功俱全!”

这话在旁人耳中分明是一段好话,然而在太子妃看来,不过是公开的叫嚣,太子的肥笨与缺陷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仅太子妃,就是侧妃郭氏、谭选侍等太子滕妾也相互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儿。

而龙座之上的朱棣恍然不闻,只说道:“去吧,今日喜庆,就容你显露一回!”

朱高煦对着殿中那击鼓的舞伎吩咐:“请再奏一曲!”

“是!”舞伎恭顺回应。

随即鼓声响起,朱高煦将一套少林拳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进低退高,轻灵稳固,虚实兼用,刚柔相济,时而乘势飞击,出手虎虎生威。

正所谓:秀如猫,抖如虎,行如龙,动如闪,声如雷。

拳随鼓声,于高潮处乍歇。

第87节:献丑(3)

朱棣不由大加赞赏:“好!”

权妃歪倚着头,浅浅一笑:“好在哪里?臣妾只觉得眼花缭乱,看不出好坏来!”

“哈哈!”朱棣一阵大笑,扯过权妃的手,说道,“煦儿这套拳打得极好,心与意﹑意与气﹑气与力形成内外一体,更有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哦,原来如此!”权妃仿佛恍然大悟。

太子侧妃郭氏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做态,好个两相帮衬!”

太子妃立即杏眼圆睁,向她瞪了一眼,而太子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以期掩饰。

朱高煦却冲着他们走了过来:“皇兄,无恙吧?”

太子朱高炽连连摆手:“无碍,无碍,这茶饮得急了些!”

朱棣将一切尽收眼底。

权妃轻轻击掌,随即鼓点又起。

这一次,是落在太子手上,而太子妃手急,在鼓音停息的那一瞬便出手将花枝抢了过来。

旁人没有看清,而这一桌上的朱瞻基、朱瞻墉还有若微,自然是看得真切。

“原来是落入太子妃手中,素闻太子妃一向才艺双绝,不知太子妃要展哪项?”权妃笑意更浓,眼睛盯着的不是太子妃,倒是若微。

“福姬,休要胡闹,太子妃一向端庄,朕看,还是命人代了吧!”出乎意外的,居然是朱棣出言解围,权妃与众人都没有料到。

太子妃张妍盯着眼中的花枝,面上极为清冷,起身出列,回奏道:“谢父皇回护,只是这游戏也要遵从规则,臣媳虽不才,也甘愿献丑。今日宴会,权妃娘娘煞费苦心,臣媳感谢万分,愿以纸笔相谢!”

“哦,太子妃擅长丹青,也好,内侍,笔墨赐候!”朱棣吩咐着,一眼扫去,又看到若微,她阴沉着一张小脸,眉头紧皱,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于是心中一动,随又说道:“若微丫头!”

“若微在!”若微立即起身跪在殿中。

“太子妃绘画,你以乐声相辅吧!”看似随意,却绝无回旋余地。

若微只好应允,口中谢恩,微一思忖,便命乐人抬上一把七弦琴。

第88节:献丑(4)

十指尖尖,纤细柔弱,轻拨琴弦,随即传出优雅动听的琴声。

太子妃双手执笔,凝神思量,心中宽慰,好个丫头,弹的正是《秋水》,琴音中正醇和,高旷空澈,余韵激响,仿佛道心。

太子妃当下便有了主意,双管齐下,有如神助。

一曲终了,众人恍然不觉,片刻之后,才响起寥寥掌声,抬头一望,这击掌之人正是龙椅上的天子。

这边曲终,那边太子妃刚好罢笔,将画卷交由内侍呈天子御览。

朱棣举目一望,自己虽然是行武初身,但是此幅画他却是分明看懂了。

“笔简而意繁,笔下扫尽尘嚣,墨淡而神清,墨中恰存贞洁,静穆安详,臻于化境。不论意思,单就这画功就是佳作。”朱棣笑而称许,“此画裱好后就置于这翊坤宫正殿!”

太子妃张妍当即叩首谢恩,而心中有些不安。

权妃指着画,一脸的好奇:“陛下,福姬不懂得画,可否向太子妃当面讨教?”

朱棣面上微微一变:“爱妃不懂画,却是精通音律的,怎的连若微弹的这首曲子也没听出来?”

权妃面上微窘,随转而望着若微:“若微,那就由你为本宫解疑好了!”

今日的福姬,在若微看来,如此陌生,她心中一沉,看了看太子妃,才近前回话:“回禀贤妃娘娘,若微刚刚所弹奏之曲,名为《秋水》。说的是伯牙擅琴,一次他乘船外出,时值中秋之夜,偶遇樵夫钟子期。伯牙每弹一曲,子期都能讲出乐曲的内容、风格和伯牙演奏时的感情。两人通过音乐,互诉衷肠,抒发各自志在高山流水的胸怀,并结拜为兄弟。”

“哦?”权妃一双柳眉微微皱起,仿佛无尽心事被人撩拨。

若微看她如此心情,又想起刚刚汉王的出言羞辱,顾不得许多,又开口说道:“钟子期不过是一位山野村夫,而与圣手伯牙尚能一见如故,互诉衷肠。可见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朱棣俯瞰着殿内众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浮过,很好,如此一宴,众人心态尽露无疑,众生丑态,如此也好。他伸手拉过权妃,在她手上轻抚两下,随即起身退下。

“恭送陛下!”众人皆起身行礼。

而后,太子朱高煦第一个站起身,两旁侍从起身相搀却被他推开。

太子妃领着东宫妃嫔及诸皇孙紧跟其后。

然而行至殿门口,朱高炽偏就被高高的门槛拌了一下,一个踉跄,显些摔倒。

随后而行的朱高煦眼快手疾,立即将朱高炽扶住,而太子妃张妍与太子侧妃郭氏连忙上前扶着朱高炽向外走去。

朱高煦轻叹一声,说了句:“前人蹉跌,后人知警!”

此话道理不错,但是说在此时,分明是对太子朱高炽的嘲笑与轻视。

朱瞻基在后面听到了,立即紧走几步追上朱高煦,朗声说道:“后人之后,更有后人知警!”

朱高煦不由愣住了,这小子分明是话里有话,是在提醒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摇了摇头,“臭小子!”

第89节:告别(1)

告别

春雨如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若微一遍一遍地弹着《阳关三叠》。

长亭柳依依。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

长亭柳依依。伤怀。伤怀。祖道送我故人。

相别十里亭。情最深。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西出阳关无故人。堪叹商与参。寄予丝桐。对景那禁伤情。盼征旌。盼征旌。

隔着一堵院墙,朱瞻基的心忽然软了,他轻轻叩门,紫烟悄悄打开门,刚待开口就被他制止,他放慢步子,小心翼翼,不出半点声响,走近院子,由远及近,看着敞着门对着一池春水,满脸烦忧的若微,十指尖尖,抚琴清唱,神情如此专注,曲音如此绊人。

音止曲终,她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眼,怯怯地一笑,依如初见时分的娇俏,朱瞻基有些不忍,轻声安慰:“只是随侍在皇爷爷身旁,为的是让我多多历练,不会有危险。”

若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以后,再也不跟你吵了!”瞻基盯着她的粉面,愣愣地就冒出来这样一句。

“从来也不曾吵过。”她收了笑容,“要保重!”

第90节:告别(2)

“嗯!”他郑重应允。

“紫烟!”若微转身唤过紫烟,“还不把你的礼物呈上?”

“姑娘!”紫烟面上一红,随即跑回屋内。

如此一来,倒让朱瞻基很是莫名。

不多时紫烟又跑了出来,手中捧着一物,恭恭敬敬递给朱瞻基:“长孙殿下,这是我们姑娘送给您的生日礼物,只是那些天你们闹别扭,长孙殿下许久都不曾来我们静雅轩了,一直到今日才得以奉上!”

朱瞻基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荷包,看图案样式自己都很是喜欢,于是对着紫烟微一颔首:“多谢紫烟!”

紫烟红着脸说道:“该谢的是我们姑娘,谢我做什么?”说着扭头就跑开了。

若微充耳不闻,手起琴音响,朱瞻基一双手放在琴上相阻。

“干吗?”若微仰起脸,忽然发现朱瞻基的神色有些不同往日。

“我自然知道这荷包是紫烟绣的,但是这《雪霁图》分明是你绘的,这里面的香料也不同宫中寻常之物,想也是你特意为我调配的,对不对?”

若微眼睛一转,伸出一只手:“拿来!”

朱瞻基一愣:“什么?”

“我的珍珠耳坠子!”若微鼓着腮,气哼哼地说,“既然收了礼物,就赶紧拿来还我!”

朱瞻基这才恍然想起,他扑哧一笑:“那个,也送给我吧!”

“啊?为什么?凭什么?”若微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用手指着他,“你赖皮!”

朱瞻基顺势抓住她的手指:“我没有赖皮,等我回来,我亲手给你戴上,这次与皇爷爷远征漠北,也不知得去多少日子,就让它替你伴着我吧!”

若微闻此言,眼圈一红,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朱瞻基在一旁又劝了好久,这才和缓。

“瞻哥哥!”若微好久都没有这样称呼他了,所以,初闻之下,瞻基心中为之一颤。

“嗯!”他柔声相应。

“听说这一次权妃也随行在万岁身边?”

“是!”

若微脸上神色有几分踌躇,她揉着手中的帕子,欲语还休。

第91节:告别(3)

“怎么?”朱瞻基见她如此神情,不免更要追问详由。

“我想在临行前,去看看她!”若微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的想法,聪明如她,怎么会参不透这里面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呢,王贵妃失势以后,太子一脉作壁上观,不动声色。可是太子妃背地里却多次提醒,不能与权妃等朝鲜嫔妃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