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的生辰宴会,明眼人分明可以看到这其中的暗流汹涌,权妃显然已经表明态度,先背离了东宫,转而偏倚汉王。自此之后,更是界限分明,不再越雷池半步。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听说权妃也随万岁出征,她总觉得该去为她送行。

朱瞻基沉默不语。

“我知道,她不该帮着汉王羞辱东宫,只是,我猜,她也是身不由己!”若微叹了口气,“她若真是那么强悍能干的人,留在故国做她的王妃、王后,岂不更实在,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到这异国他乡?帮着汉王,与虎谋皮?难道真是她所愿?”

“你!”朱瞻基很是吃惊,他虽然知道若微一向聪明伶俐,比一般同年的女子要早熟、要智慧,只是,这番话从她口中说来,还是让他有些许的惊讶。

“对于太子殿下,不只是你,我也由衷地敬佩,所以,诋毁他,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的人我也不齿,可是偏偏她对我是真心的好,一个小小的寄居宫内身份不明的女孩,对她有何利用价值呢?自登州上船起,她就一直照顾我,如今她既然随陛下远行,我不该前去相送吗?”

“若微!”朱瞻基点了点头,“你去吧!母妃怪罪下来,我自会去言明!”

若微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怕被责罚,我是怕你不舒服!”

朱瞻基微微一笑:“我知道!”

翊坤宫外,若微反反复复转了两圈,还是没有决定是否进去,这翊坤宫是她第二次来,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等同于皇后的坤宁宫,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终于,若微还是举步上前。

宫门口的宫女都不认得她,她只好递了银子,低声下气地说:“劳烦姐姐入内通禀,就说若微求见!”

第92节:告别(4)

那宫女还在犹豫,正巧权妃的保姆曹尚宫遇上,遂命人进去通传。

权妃福姬正在床上懒懒地歪着,听得宫女来报,若微求见,心中一动,随说道:“快请进来!”

若微随着宫女进入室内,看见这室内的陈设比之福姬之前的居所更加华丽,不由更是心灰意冷。

即使如此,见到权妃,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行礼请安。

然后才灿烂一笑,亲亲热热地唤道:“福姬姐姐!”

权妃鼻子一酸,口上说道:“你这个若微丫头,真真狠心,叫她们请了你好几次,都不来看我,今儿怎么想起来上我这儿来了?”

若微依旧是笑嘻嘻的:“想福姬姐姐宫里的紫菜包饭和漂亮的粉果了呀!”

“臭丫头,我当你永远也不来了!”福姬立即命人去端点心,又拉着若微坐在床上,说着体己话。

“姐姐,皇上是去打仗,你为何还要跟了去?你不怕危险吗?”若微瞪着大眼睛忽然问道。

“怕?”福姬神色一沉,“留下来我更怕!”

“啊?”若微差点被刚刚塞在嘴里的月牙糕呛到赶紧嚼了几下,这才腾出工夫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福姬又递给她一块红豆酥,“你这么鬼灵精怪的,你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宫里,除了万岁,恐怕人人都想除我而后快,不仅是她们,就是同来的姐妹,哎!”福姬深深叹息,“我本不想出头,奈何身不由己,所以如今为了自保,只好请陛下将我带在身边了!”

“姐姐,若微知道,身在后宫,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所以这一路上你自己定要多多小心!”

“我知道!”福姬打量着若微突然说道,“我还想亲手给你操办和皇长孙的大婚之礼呢!”

“姐姐!”这次若微是真的被呛到了,好一阵的咳嗽,方才停息。

“若微,你知道吗?姐姐很羡慕你,能和心上人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这份情谊在这宫里,真的是太难得了!”

“姐姐!皇上如此宠爱你,你可要惜福呀!”若微看着福姬的神色,总是觉得奇奇怪怪的。

第93节:告别(5)

“惜福,是的,要惜福!”福姬眼中一片茫然,那个夜晚,那个笛声,是他毁了自己,从此身不由己,再也不能淡泊处事,独善其身了。

当若微告别,从翊坤宫中走出来的时候,只是觉得心情更加沉重,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但是她想不明白,于是一个人一边费心地想,一边呆呆地向前走,直到突然撞到一堵人墙上。

她揉着头,抬头一看,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又是汉王。

“汉王殿下!”

“是你!”朱高煦直愣愣地盯着她,“又迷路了?”

“没有!”若微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没有迷路你往人家身上撞什么呀?“是的。有点晕!”

朱高煦铁着一张脸,“既如此,那本王就再送你一次!”

“不必了,不敢劳烦汉王殿下!”若微低垂着头,心里想的是,我避你还来不及呢!

朱高煦置若罔闻,说了一句:“走!”就抬腿向前走去了。

若微无奈,只得跟上。

“那天,为何选那首曲子来弹?”朱高煦人走在前面,话却是冲着后面的若微说的。

若微心中暗暗叫苦,唯说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昔日伯牙以此曲得遇知己子期,羡慕他们的知遇之情,故最爱弹奏此曲!”

“是吗?”汉王突然停步,若微没留神,显些又撞在他的背上,他转过身,如鹰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你们的弦外之音,画外之意,本王听得明白,放眼四海,不论贫富美丑,皆可有知音相逢,但若是自尊自大,坐井观天,那么自然难遇知己,对吗?”

若微被他逼的不能与之对视,只能低垂了眼眉。

“事事都有两面性,地位状态如此悬殊的两人都能结为知己,那么兄弟之间为何不能和睦呢?”若微声音低如蚊蚁,而一腔义气在胸,最后一句竟然直抒胸臆,说得干脆直白,说完之后,抱着大不了一死的态度昂着头,对上他的眼,居然毫无惧色。

“哼!”汉王不怒反而笑了,“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若微此时全凭一腔义气,顾不上害怕,只图痛快,“我只知道殿下是可以做贤弟仁王的!”

“你?”汉王怒目圆睁,一只手已然抬起,终于以掌变拳,又收回袖中。

“既然知道高山流水觅知音,就该知道子期到死亦不能赴约,伯牙摔琴以谢子期的结果!”汉王丢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若微不由气极,骂了一句:“有病!”摇了摇头,也独自回去。

第94节:远征(1)

远征

大明永乐九年二月十八,明成祖永乐帝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远征鞑靼部。

大明王朝初建之时,元朝的一部分军事力量撤退到长城以北的大漠中与明军继续对抗。后来由于内部发生政变,分裂而形成兀良哈、鞑靼、瓦剌三大主要部落。他们各据一方,利用游牧民族善骑射的特点,经常趁水草丰沛,马壮兵强的夏秋季节,以长途奔袭的方式越过草原大漠,绕过明军的要塞防卫区域,深入到长城以内抢夺财物,劫掠人口。对于大明的统治不断造成威胁,朱棣即位后采取恩威并施的政策,一方面对其首领加官晋爵,互通贸易;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出兵远征。

这一次的战事就是源于永乐七年和永乐八年的两次征讨失败,更以最近一次的全军覆灭,主帅与四名大将战死阵前的惨败,让朱棣恼恨异常,于是一个原本就沉迷于战场搏杀,陶醉于金戈铁马的英雄,再一次披挂上阵。

大军一路疾行飞驰,并不多作休息,行军极为辛苦。朱棣此次特意将皇长孙朱瞻基带在身边,一面要他熟悉军中事务,一面还要沿途深入民家,体察民情,“每过田家遍览器具及衣食。”

“这是为君者,不可不知的事情”,经过皇长孙生辰宴会上的明争暗斗之后,朱棣仿佛下定决心,皇太子虽然不够理想,但是他把希望寄托在瞻基的身上。记得当总管太监马云告诉他,皇太子在翊坤宫门口显些摔倒,汉王和朱瞻基的那番对话时,他就暗暗发狠,高炽是不够好,但是,那也容不得别人来诋毁。

第95节:远征(2)

连日的急速行军,权妃有些受不了,夜晚宿营的时候,她揉着酸痛的身体,靠在朱棣怀中低声哀求:“陛下,一定要如此急吗?”

朱棣轻哼一声:“兵贵神速,速度就是气势,速度就是胜利!”

这是朱棣的信条。

于是三月出塞,抵凌霄峰。四月,抵阔滦海。五月初,进至胪朐河流域。

这里就是曾经在几个月前,也就是永乐八年,由邱福率领的远征军,全军覆没的胪朐河,由于时间不长,四处仍然可见死难明军的尸骨和盔甲武器,战场上,敌人是只管杀不管埋。

迎风而立,朱棣看到了这一场景,便让手下的士兵们去寻找明军尸骨,并将他们就地埋葬,入土为安。

在掩埋忠骨的兵士中,他看到了那个瘦弱的,身量还没有长足的年仅十三岁的皇长孙,朱瞻基。

他穿着普通兵士的服装,身上满是污垢,泥泞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闪烁着坚定的神色。

朱棣回首看着那条湍流不息的胪朐河,沉默不语,思索良久,才开口说道:“自此之后,此河就改名为饮马河吧。”

就在此时,鞑靼部首领本雅失里闻讯,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大举进攻,自知难以与之相敌。于是尽弃辎重孳畜,仅率七骑西逃瓦剌部。

而鞑靼太师阿鲁台则率众东逃。

朱棣先是追击打败本雅失里,后又挥师攻击阿鲁台,双方决战于飞云壑和静虏镇。朱棣亲率精骑直冲敌阵,阿鲁台坠马,然后逃遁。朱棣乘机追击,斩杀无数。

至此,明军大胜,朱棣命令停止进攻,胜利还师。

大军开拔之前的一个晚上,朱棣只觉得心中无限感慨,他一人悄然走出大帐之外,深思远眺,似有无限心事,然而,沙丘上的一抹黑影让他略略吃惊。

那个身影正是皇长孙朱瞻基,朱棣用眼神制止了不远处的兵士,让他们不要出声,而他自己则悄悄跟上,只看到朱瞻基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从地上捧起一把此处的沙土。用布包好放进荷包之中,心里不免奇怪,于是开口问道:“基儿,你在做什么?为何要带走鞑靼的沙土?”

第96节:远征(3)

朱瞻基看到朱棣,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一反常态并没有小心翼翼地请安问好,而是面色沉重,仰视着朱棣,坦白说道:“孙儿心中万分感谢皇爷爷此次出征令孙儿随行,这一行实在是受益匪浅。”

“哦,那就说说,你有何体会?”朱棣拉着朱瞻基席地而坐。

“孙儿在想,当初秦始皇汉武帝,文治武功,天下八方臣服,四夷朝贺,是何等的盛况和风光。即使是铁木真,一代豪杰成吉思汗,也曾经剑指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辉煌转眼尽失,就在几天前,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在这里,被皇爷爷打得落荒而逃。”

朱棣不动声色,仰头望着满天星斗。

朱瞻基仿佛自言自语:“一切都过去了,只有那辽阔的草原,这片土地和奔流的河水还在。所以,孙儿要带一捧土回去,让它时时提醒着自己,皇祖今日的威风八面,四方臣服,是如何的不易,而孙儿不能像成吉思汗的子孙那样无用,忘记了自己的先祖,把祖荫输得如此干净!”

这样的话从一个十三岁的孩童口中说出,在朱棣听来,竟然如同万马奔腾,号角冲天一般让人激情澎湃。

朱棣一拳重重地砸在朱瞻基的肩头,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自己长久以来的心事,挥之不去的遗憾与担心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程时又与出征时的情形各不相同,一路之上,朱棣刻意放缓了速度,带着朱瞻基走一处,看一处,细说当年马背上出生入死的种种经历与故事。

当队伍路过山东临城的时候,朱棣下召,在此处做短暂停留。

此处离汉王的封地青州不远,汉王朱高煦特意由青州赶来接驾。

“父皇!”朱高煦在行馆外,就大声呼唤。进得室内,更是扑通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朱棣靠在榻上,半眯着眼睛,此时直起身说道:“是煦儿来了!”

朱高煦伏在地上:“煦儿恭喜父皇旗开得胜,煦儿没能跟在父皇身边鞍前马后的侍候,真是愧为人子!”

第97节:远征(4)

朱棣看着跪在地上的朱高煦,叹了口气:“起来,成什么样子?”

朱高煦这才站起身,坐在下首。

“朕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从小好武,勇猛善战,几个皇子中最似朕,朕也是最看重你,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朕给不了你,你也不要觊觎!”说到此,朱棣目光如炬,直射向朱高煦,“这一次出征没有带上你,你觉得委屈,可是朕只能如此!”

朱高煦抬起头,他倔强地望着朱棣:“父皇,孩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要去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孩儿只是希望能跟在父皇身边,替父皇分忧!”

朱棣盯着他,从头看到脚:“很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父皇!”朱高煦腾地站起身,眼中神色犹如受伤之兽,“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母后就是如此,而今,父皇也是如此?煦儿何错之有?只是因为我比大哥健全,只是因为我有战功,就要受到如此遭忌吗?即如此,煦儿倒不如立时断了胳膊、断了腿,也好让众人放心!”

“你!”朱棣一拳砸在案上,“滚出去!”

朱高煦强忍着心头之火,依旧行礼,随后退下。

临城行馆东侧上房内。

权妃福姬泡在浴桶中,神情有些恍惚。

随侍的只有贴身侍女吕儿,吕儿满面忧心:“娘娘,如今还没有决定吗?”

权妃默不作声,她想起了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他对自己的嘱托和命令。

为什么要听他的?不能不听吗?权妃将头埋在臂弯中,让自己的脸浸在水中,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她的泪水。

“娘娘!”吕儿还待再劝。

而权妃仿佛已经打定主意,她站起身,吕儿立即拿起浴巾为她擦拭,换好衣服,权妃回首一笑:“去,为我冲一碗胡桃茶来!”

“是!”吕儿脸上漾着欣喜,步子轻盈,欢快地闪身出去。

夜色沉沉,一曲箫音如泣如诉,引着朱棣走入东院,侍女们立即叩拜。

朱棣一挥手,侍女随即纷纷退下。

第98节:远征(5)

朱棣推门而入,权妃背对着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垂下,只穿了一件雪绸的里衣,尽显玲珑的体态,朱棣进屋,她仿佛浑然不知,依旧专注地吹箫。

朱棣一把将她扯在怀里,捏起她的下颌,逼她与自己直视,这一次她没有躲闪,径直地对上自己的眼。

朱棣在那里面看到了矛盾,看到了挣扎和犹豫。

这些情绪激起了他的兴致,如饿虎扑食一般,将她按在床上,伸手就去扯她的里衣。她紧紧地攥着胸前的衣带,那神情犹如第一个晚上时的紧张与拒绝。

朱棣有些迟疑,他微微皱起眉头,“松手!”

她没有松手。

朱棣仿佛有些恼了,一把扳过她的手,紧紧按在床头,猛地扯开衣带,薄薄的里衣瞬间被撕成飞絮,片片飘落在地上。

就像领军做战,冲锋在前一样,权妃今晚的拒绝与挣扎更激起了他的斗志与血腥,他孤军深入,攻城掠地,肆意而残忍,只杀得敌人苦苦哀求,仍不放手,直到最后她在他的身下昏了过去,他才停息。

站起身,穿好衣服,朱棣向外走去,身后传来低低的抽泣,权妃如同落花般柔软,她低声问道:“陛下,你喜欢福姬吗?”

朱棣没有回答。

“陛下,你会记住福姬吗?”权妃已然泣不成声。

朱棣并没有转身,而是推开门,向外走去。

只听身后“咣当”一声,仿佛杯盏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轻哼一声,唇边露出一丝轻蔑,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而从厢房跑出来的侍女吕儿匆匆进入房内,看到地上杯碗的碎片,脸上一喜:“娘娘,可是喝了?”

福姬点了点头,随即扑在床上,失声痛哭。

“喝了就好,终于可以放心了!”吕儿将碎片收走,悄悄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第二天清晨,朱棣带着朱瞻基正准备在城中四处走走,只听东院一片混乱,哭声一片,刚要唤人去查,内侍总管马云已然跑了过来,面色十分难看:“陛下,陛下!”

第99节:远征(6)

“慌什么?你是那种没经历过事的人吗?”朱棣低声训斥。

马云立即跪在地上叩首如捣蒜:“权妃娘娘,权妃娘娘过世了!”

“什么?”就是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朱棣也暗自吃了一惊,回想到昨夜权妃的种种反常,立即闪过一个念头。

“太医过去了?”

“是,随行太医都过去了,已然,已然没救了!”

“陛下,陛下,说是急症,陛下,保重龙体,请陛下留步!”马云见朱棣已然迈步向东院走去,立即大惊失色,“快,拦住陛下,拦住陛下!”

御前侍卫立即一字排开,形成一道人墙挡在朱棣面前。

朱棣停了步子,回过头盯着马云:“人,你看见了?”

“是!”马云点了点头。

朱棣心中已然有数,一脚踹开挡在前面的侍卫,几步就进了东院,一进室内,就看到厅里跪着两名太医,再往里走,就看见床上的福姬,与跪在床前的吕儿。

福姬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儿异样,朱棣将手放在她鼻子下面,确信已然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