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王如此行事,惹皇祖大怒,一气之下将他囚系于西华门外,并欲拟旨将其废为庶人,是父王力求,这才暂缓。

如今听皇祖的语气,朱瞻基心中已然明白,舔犊情深,皇祖定是又想起了叔王昔日的种种好处,只是两难之下,这才会心生悲意。

心中渐明,于是开口说道:“皇爷爷,叔王勇猛过人、英武睿智,又曾经在靖难之中屡立奇功,基儿幼时总喜欢缠着叔王舞刀弄棒,那时我们叔侄之间是何等的亲密,储君之位,立嫡立长,还是立贤立能,皇爷爷自有明见,只是如果叔王不能悦服,即使是父王宅心仁厚,一味相让,也难解他心中之怨。”

“是啊!”朱棣坐在龙座之上,牵着朱瞻基的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基儿,少傅一直赞你少年智高,上书房每每辩学,都以你的见解最为独道精辟,你且说说,你父王虽仁厚,却懦弱多病,不堪重负,放着最似朕的老二不用,朕为何要执意栽培你,又惹他们兄弟不睦?”

朱瞻基忽听此言,立即呆住,仿佛不敢置信一般,今天皇爷爷居然与自己讨论起天下大位之事,该如何对答,刚要思忖,只见一道厉光射来,让他无所遁形。

第134节:惊闻(3)

索性把心一横,直言道:“王叔虽然似皇祖,但毕竟不是皇祖,天下大事可一也不可再,或许在事态上也许可以侥幸重蹈覆辙,但力挽狂局的帝王霸业,不能光靠形似!”

朱瞻基话虽不多,但贵在精辟。他此语的意思是:虽然天下人和满朝文武都认为如今皇权之争的形式像极了洪武末年。开国太祖朱元璋,放着文治武功、韬略胆识过人的燕王朱棣不用,而是立嫡立长,立了皇太子朱标为储,可是朱标多病,英年早逝。那时朝堂上下对于燕王的呼声又渐高涨,然而朱元璋仍旧把希望放在自小便带在身边耳提面命的皇太孙朱允文的身上,面对众多正值壮年又身负功勋的皇子不选,而是将皇位传给了朱允文。

四年的建文时代,允文作为帝王,他的政绩可圈可点,并不应该全盘否定。可是燕王挥师南下,一场靖难之变,皇帝的宝座上便换了人。

今日的情形与当初,何其相像?

天下人都不明白,朱棣为何要一意孤行,重蹈覆辙呢?

朱瞻基的话正中要害,一切都只是形似,是局面上的假象,汉王不是当年的燕王,而自己也绝对不是朱允文。

“说的好!”朱瞻基还在思忖,刚刚的话是不是太过激了,这时朱棣一掌重重地击在龙案之上,连连赞道。

这种赞赏,不像是对自己的孙子,倒像是对并肩作战的战友一样,他赞赏地注视着他,唇边渐渐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

是的,曾经在立储之事上自己也有过犹豫,立了高炽,会不会像大哥朱标一样,不得善终,而瞻基和高煦是不是又会重蹈自己与允文的那场靖难之变?

可是后来,他不再犹豫了,因为高煦只是类己,而不是自己。

而瞻基与一味崇尚儒学的允文也大不相同,上书房的师傅们都说了,他小小年纪已然开悟,明道之心永存,自己该放心了。

朱棣注视着朱瞻基,有意相考:“今日之事,基儿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朱瞻基神色淡定,站起身,郑重地跪在朱棣面前:“基儿也为叔王求情!”

第135节:惊闻(4)

“哦?”朱棣目光深邃,似笑非笑。

“云南路途遥远,湿热又多沼气,叔王昔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战伤颇多,那样的地方恐旧疾复发,而乐安山明水秀,最适合怡情养性!”朱瞻基面色坦然,缓缓说道。

朱棣连连点头。

当日,连发两道圣旨。

第一道:设立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这是专为统辖随侍皇太孙朱瞻基的“幼军”而设立的,自此之后,朱瞻基有了直接隶属于自己的军队。

第二道:便是斥责汉王多有不法行为,削减王府护卫,徙封乐安,并立即离京就藩。

正是这样接二连三对皇太孙的破格宠信,传递给天下人的信息,是对于这位未来的储君,皇帝信心坚定,不容置疑,于是天下人也深信不移,多年来关于储君之位的议论终于平息。

秦淮河一条画舫之上,丝竹悠悠,声声悦耳。面对面相坐的两人面色沉重,心事不宁。其中一人看起来三十多岁,不高大,却也不矮小,长相一般,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那双浓眉下的大眼,看起来有些吓人,好像沉静如一潭死水,然而举杯与对面之人相敬,一饮而尽之后,那怒睁起来的眼睛,灼亮似火,如醒狮般地怒目圆睁,他瞪着对面的人问道:“想不到连二哥都败在他的手里了。老大还真是厉害!自己整天病病歪歪,不显山不露水的,万世不争,博得一个仁孝厚德的美名。却着实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呀!只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把老二和他身后的那伙人就给弹压得死死的!”

话音中透着不甘与嘲讽,他笑了,目光一凛,夹了一块紫酥肉递到对面那人的盘子里:“看来以后,我也只有寄情于声色犬马,才能周旋应对,让天下人忘了堂堂的大明天子还有我这个留守北京的郑王!”

“呵呵!”坐在他对面,那个身穿一袭墨色长袍的清瘦老者也笑了,他伸手摸了摸下巴,那上面很光滑,并没有胡须,“三殿下不必如此气馁,事事须得人谋,依老奴看,东宫与汉王这局还未成死局,日后的事情尚不可知。陛下是疼皇太孙,那是没错,可是当初太祖爷对建文帝,那也是捧在手里疼惜的,可是后来怎么了?殿下别忘记了,现在您可是奉命留守北京的,北京是什么地方?龙腾之处,那北京的宫城、陵寝,多大的规模,日后建成,这督建的天大功勋,汉王也好、太子也罢,谁能比得上?再说了,现在先让他们斗去,日后的事,一切都未成定局!”

郑王听了连连点头,他再次举杯相邀:“高燧一切都仰仗仲父了,从小,大哥病弱,母后偏疼于他,而父皇又喜欢把二哥带在身边,而本王真真是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只有仲父,是真心地待高燧,小心呵护、处处提点,正像本王的亲人一样!”

“哎!” 长长的一声叹息,“殿下言重了,老奴这一辈子,要是没有殿下这点儿情分和念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这样的阉人,除了贪点财,谋点权,还有什么乐趣,就是那钱财堆得多了,更显得无趣,留给谁呢?百年之后,连个归处都没有!”

“仲父!”朱高燧眼中一热,“如果有一天,高燧可以号令天下,一定给仲父建祠修庙,让你香火永继!”

“殿下!”两行老泪自眼中流淌而下,人这一生,到底图的是个什么呀?他摇了摇头,一仰头,饮下杯中之酒。

第136节:怒杀(1)

怒杀

盛夏的午后,柔仪殿中寂静极了,贵妃王氏躺在榻上,原本困倦得很,可是小睡了一会儿,便觉得胸口发闷,有些气滞抑郁。

皇上好几日都不来柔仪殿了,也不见他差人来召自己前去伴驾。原以为最为得宠的权妃在随君远征途中病逝,自己在宫内便少了一个劲敌,从此就会顺风顺水,可是万万没成想这舒心的日子还没过几天,又出了一个吕婕妤,这个吕氏不是与权妃同时受封的那个吕氏,居然偏偏是权妃身边的那个近身侍女吕儿,一个小小的宫女,一跃而成为宠妃,就算自己性情再好,也难免心情烦躁。

唉,王贵妃长长叹了口气,不由伸出手轻抚面颊,是自己老了吗?

有什么比美人迟暮更悲哀的呢?

睡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理了理衣衫,向殿外走去。

远远地就听到殿门口两个小宫女在窃窃私语,刚想斥责,转念又一想,虽然自己代管六宫,可毕竟不是皇后,以前事事太过苛责,驭下过严,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嚼舌头,说自己的不是呢!罢了,以后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第137节:怒杀(2)

“真的吗?”这略带惊讶的声音,像是宫女蕊儿的声音。

“当然了,我不会骗你的!”这是一个憨憨的丫头的声儿,只是一时竟然听不出来是谁?

“天呢,我还说呢,吕婕妤原只是权妃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怎么会一跃成为九嫔之首,原来果真是有些能耐的!”蕊儿的声音里有羡慕也有不屑,“居然趁着皇上去翊坤宫悼念权妃的空子,就悄悄爬上龙床了!”

王贵妃本不想听下去,只是牵涉到新得宠的宫妃吕婕妤,好奇心作怪,让她又难以移步。

“是呀,谁能想到呢!这宫里别说是东西六宫的主位娘娘,就说是那些女官、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哪个长得差了,个个都长得那么标志,凭什么就轮到她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听说权妃死的时候,就只有她在跟前,权妃就是喝了她泡的胡桃茶,才突发急病过世的。”

“嘘!”蕊儿有些胆怯地劝着,“这事儿可不能乱说!”

“我哪有乱说,那天我在她寝殿外面,听她跟曹嬷嬷说的,她说‘当初万不该将那杯催命的茶拿给娘娘喝,可是吕儿怎么知道娘娘会自己服下呢?’”那个憨憨的女声仿佛在刻意拿腔拿调学着吕婕妤。

王贵妃听到这儿,不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天呢,这是真是假?来不及细想,只听外面一声大喝:“哪来的小蹄子在这里乱吠!”

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马云的声音。

“马总管!”两声惊呼。

“糟了,会不会让他听了去?”王贵妃一阵心慌,只觉得显些昏厥。

“娘娘,马总管求见!”殿外响起蕊儿颤抖的声音。

王贵妃定了定神儿,这才说道:“快请进来!”

“是!”

众人皆知马云是朱棣的近侍太监,乾清宫的总管,但是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锦衣卫都指挥使,同时也是朱棣的知己和保镖,在北征时期伴着朱棣立下过赫赫战功,只身深入大漠腹地百里奔袭,智擒敌首。

所以对于他,王贵妃万万不敢怠慢,小心地迎入殿内,又是赐座,又是奉茶。

第138节:怒杀(3)

定了定神,这才说道:“马公公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马云身形魁梧,自小练就的一身好功夫,本是英雄胆,壮志于胸,可是在宫内却一向十分谦和,他微微一笑:“满剌加国王亲率妻子前来朝贡。进献了许多奇珍异宝,万岁准备要好好款待一番,下旨三日之后在交泰殿设宴,所以命奴才前来回娘娘,让娘娘早早准备,定要彰显我大明的泱泱之气和天朝风范才是!”

王贵妃听了连连点头:“恐怕此事礼部和内务府也会有所安排吧!”

马云口称:“正是,不过万岁的意思是想让娘娘准备些歌舞、曲目和新鲜的玩意儿,既是国宴又是家宴,因为那满剌加国王此次是携妻子和儿女一同前来的,所以由娘娘出面摆宴,要恰当些!”

“本宫知道了,多谢马公公提点!”王贵妃笑意盈盈,不管如何,一旦有了大事,陛下心中最看重的还是自己,如此一想,心里便豁然开朗。

只是马云突然面色一沉,站起身来,双手一揖:“娘娘,刚刚在殿外那两个宫女,恕奴才无礼,要带下去细细查问。”

“哦?”王贵妃面色大惊。

“刚刚她们的对话,想必娘娘多少也听到些!”马云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听到了,便不能不查!”

王贵妃只觉得背上发冷,自己在殿内偷听,他居然都察觉了,如果此时自己再有所推托,恐怕惹他生疑,于是索性点了点头:“不错,本宫刚刚正在午睡,这殿里没有留人服侍,醒来之后,只想到外面去透透气儿,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两个丫头在嚼舌头,原想出言制止,正巧公公就来了!”

马云微微叹息一声,目光一凛,对着王贵妃就是一拜:“娘娘,两个丫头,奴才先带回去细细查问,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在宫内各处,加派人手,多多留意!”

王贵妃又惊又怕:“不过是两个人吃多了闲得没事,乱嚼舌头,难不成还真会惹什么大乱子?”

马云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再次拱手行礼:“娘娘,奴才先下去了!”

第139节:怒杀(4)

王贵妃知道多说无意,也站起身来:“公公慢走!”

看着马云带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消失在视线中,虽然身处盛夏时分,王贵妃分明感觉到阵阵凉意,寒战连连。

翊坤宫中,盘腿坐在铺着席子的地台之上。

手中拿着一个盛满胡桃茶的碗,大明天子永乐大帝朱棣,闻着那阵阵的茶香,仿佛醉在其中。

马云站在下首,面色沉重地打量着天子的神情,这样的真相和结果,他应该勃然大怒才是,只是为何会如此的平静呢?

与此同时,在城东金牛湖畔的一所宅院当中,掩衬在翠竹假山之后的小小茅屋——颐和书屋内,也有两人相对踌躇。

一位是东宫太子洗马杨溥,字弘济,湖广石首人,时人称为“南杨”。他与大学士,人称“东杨”的杨荣同为建文二年进士,同授编修,原本志同道合,而官运却极为不同,杨荣后被检入内阁,又不断跟随皇上北征而成为永乐朝的近臣,而空有满腹韬略的杨溥只能充做太子身边的幕僚。太子仁厚温和,许多时候,这计谋献了也是白献,他常常一笑而过,不予采纳,不会未雨绸缪更不屑去算计谁,只是一味地退让回避,使得东宫太子府身边的谋臣都成了闲差。

另外一位就是兵部尚书兼詹事府詹事金忠。他环顾室内,不由赞道:“置身在这书屋之内,心情顿感平静许多,想不到从外面看如此简陋的居室,内里果然是金玉其中啊!”

杨傅抚须而笑:“金兄过誉了,可惜荣兄不在,今日之事,我们究竟是否该适时出击,一举扳倒汉王呢?”

金忠面色一沉,凝神闭气地思索片刻:“太子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杨傅叹了口气:“我才刚刚开了个头,太子殿下就将话题引开,我看,他是不想搅这趟浑水,太子殿下一再强调,要顺天命,继大统。若要他主动有所为,绝无可能!”

“顺天命,继大统?”金忠不由冷笑几声:“万岁尚在壮年,这身体比太子殿下还要硬朗,况且左右还有汉王与郑王虎视眈眈,咱们想顺天命,可是那两位会老老实实地等吗?这不就平白地闹出事来了?小宫女毒杀宠妃?原本就说不通,又说是这毒原是要下给万岁的,一个朝鲜来的小宫女为何要毒杀万岁?定是受人指使,而天下能做出这等事来的,不超过两个人,而当时事发在青州,正是汉王的封地,如此一来,闭着眼睛也能想到了。”

第140节:怒杀(5)

杨傅点了点头,亲手为金忠把酒杯斟满:“如今,除了相对小酌,你我二人还能有何作为?”

金忠举起杯子与杨傅相碰之后,便一饮而尽:“万岁终究是老了,心软了,要是放在过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不管是汉王还是郑王,定会严惩不贷,可是现在,这样的举棋不定,迟迟没有动作,难不成,他想咽下此事,不做处置?”

杨傅看着跳动的烛火,淡然一笑:“为何不可呢?为君者有的时候,就是要忍常人无法忍的事!”

“为臣为子,居然串通宠妃,要杀父夺权,这样的祸根,他要留吗?他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金忠恨恨说道。

他是燕王府的旧人,追随朱棣靖难起兵,立下颇多战功,对于汉王与郑王,与太子一样,都是极尽爱护的,可是如果相对于朱棣而言,这曾经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情分超过一切,他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他心中的英雄,因为在他眼中,朱棣不仅是万民敬仰的君,更是他的知己、大哥和英雄。

“天下人耻笑?”杨傅夹了一筷子香酥脆皮虾,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天下人不知,如何耻笑?”

金忠听他此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儿一凛,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不几日,宫中便迎来一场血雨腥风,事发突然,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被牵涉入狱,遭受酷刑,受牵连被处死者达千人之众。

在这场变故之中,不知情的人,以为天子疯了,人到晚年,性情大变,怒杀宫人,这是大凶之兆。

有些人对此事一知半解,认为一切均缘起于权妃之死,有人说是吕氏为了争宠,买通银匠,将砒霜混入权妃常饮的胡桃茶中,权氏即中毒而亡,后因吕权两宫宫人争执,将此事真相抖出,帝王大怒,为宠妃报仇,所以怒杀宫人以解心恨。

而还有些人,则心知肚明,权妃不过是个替死鬼,真正想毒杀的对象正是天子,幕后主谋之人是谁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只是为了皇家的体面,万岁不能深究。可是偏偏有好事之人将此事渲染于街头巷尾,一时之间,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于是天子为了掩人耳目,更为了查清宫内泄密之人,才会彻底在宫内来一次血洗锄奸。

那一年的夏天,宫内冷得怕人。在偌大的皇宫大内,宫女太监们往来相遇,就算一个眼神儿也不敢对视,唯恐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以私下串通外递消息的罪名,而株连更多的无辜。

是无情还是有义,是铁血还是柔情,此事的起因和处置,一切只有朱棣心中最清楚。

第141节:行路(1)

行路

由山东前往北京的官道上,路宽人稀,只见一车二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骑在马上的男子,身穿五福捧寿绣纹大襟袍,头戴纱帽,虽然人近中年,却风度依然,举止儒雅。此人正是新上任的营造司督办孙敬之,被抽调北京督夫营造天寿山陵。

与他并肩前行的青年头扎四方平定巾、身穿蓝色盘领衣,他就是孙敬之的侄子,孙家的长孙,孙继宗。

大道上没有多少过往行人,有说不出的萧瑟与荒凉,继宗看了看孙敬之,忽问道:“叔父,这北京城的宫殿,从永乐四年起,不是就派人去湖广、川陕等地采办木材,开始筹建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未建成?如今还要从四方征集民工,选派官吏去督建?”

孙敬之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是不是赶路赶得急了?前边就是茶肆,我们过去歇个脚!”

孙继宗“嘿嘿”一笑,叔父就是这个样子,从来都是万事小心,格外谨慎,这四下又没有旁人,说说也无妨,还至于费心岔开话题,罢了,歇一下也好。

于是跟着孙敬之勒住缰绳,跳下马来,两人将马儿拴在茶肆外面的拴马桩上,随便捡了个位子,坐了下来,说是茶肆不过是一个四面透风的茅草棚,放着四五张桌子,给往来的客人准备些茶水、面条、粥饭之类,虽然粗陋,也好过没有。

两人要了碗汤面,孙敬之又打发继宗给赶车的脚夫送过去一碗,这才定了定神,喝了口热汤。目光一扫,只见灶台前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烧火,而身后还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婴孩,看到她就自然地想起自己的女儿若微,孙敬之不免有些神伤。

三日前一道上谕传到州府,忽地升了他的官,又被派到北京,并责令即刻启程赴任,一头雾水的孙敬之与父亲在府内书房密谈良久。

第142节:行路(2)

孙敬之一脸沉痛,语气肃然:“为了修建北京城皇宫,永乐四年,万岁就曾下诏,命工部尚书宋礼、吏部右侍郎师逵、户部左侍郎古朴、右副都御使刘观、右佥都御使史仲成等文武官员分头到四川、湖广、江西等地严督军民采办皇木。为采皇木,众多民夫工匠出入深山密林,往往数年才得一合格木材,人言道‘进山一千出山五百’,多少民夫进去了,就没有生还。永乐七年始,湘南李法良、山东唐赛儿为首的民夫暴动先后爆发,这只是木材一项,还有砖料和汉白玉石,彩绘所用的青料,这哪一项不是掺着民夫血汗而来的。如今,怎么会偏偏选了儿子前去督工?这样的差事,儿子情愿请辞,也不愿前往!”

孙老爷子孙云濮眼睛半闭半睁,仿佛是在假寐,听到孙敬之最后这句话,立即拿起楠木拐杖,在地上狠狠敲了两下,眼睛如炬,紧紧瞪着孙敬之:“忠儿,你好糊涂呀!”

“父亲大人?”孙敬之愣了,“父亲大人不是一向让儿子远离官场吗?难道此次对儿子辞官,父亲大人以为不妥?”

孙云濮点了点头:“何止是不妥,简直就是愚蠢透顶!”

他面上带着几分怒气,语气之重,是前所未有的。

孙敬之立即起身,递上茶盏:“父亲大人息怒,先喝口茶,润润喉!”

孙云濮轻咳一声,这才说道:“这里面的道道儿深着呢!你根本没看透。你想想,从永乐四年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为何在此时偏偏召你去北京督办?你又不懂工部采办建造的事儿,在永城主簿的任上也没有多大的建树,又一直告假待在家里,原本应该罢免了你才是,可是现在为何要召你去凑这个热闹?”

“是,儿子也惶恐得很!”孙敬之连声应道。

孙云濮摇了摇头:“你呀!心性淳朴,看不透也不怪你。只是以后,你要处处留心,才不会惹祸上身,才不至于连累到若微!”

“若微?”孙敬之不由愣住了,“父亲的意思是,此事关乎若微?”

第143节:行路(3)

孙云濮目色深沉,叹了口气:“若微下个月就该十四了吧!按说也快了,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就要正式行礼嫁入皇家。上面在此时召你去北京,不外乎是想提携一下若微的母家,这皇宫与皇陵眼看着就要落成了,到时候再以你督办有功,往上再升上几级,也好弄个体面。”

听了父亲这样一番话,孙敬之才恍然明白:“原来如此,父亲大人此言如同醍醐灌顶,令儿子豁然开朗,既如此,此行,儿子当去?”

孙云濮点了点头,端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你去吧!那宋礼的为人,为父最是清楚的,我与他有昔日同窗之谊,他品性高洁、清廉耿直,这么些年,皇命在身,开运河、造皇宫,克己律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恐怕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去了,也好帮帮他!”

“父亲大人!”孙敬之心中一荡,父亲一生不入仕,却心怀天下,事事都在洞悉之中,这样的胸怀与睿智,自己倒还真是难以起及。

“叔父!”孙继宗怒冲冲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声轻唤,把孙敬之从沉思回忆中拉了回来。

“外面又有兵士在强拉农夫,我真看不过眼了!”孙继宗恨恨说道,“这劳夫已然拉了有上百万,终年供役,不耕作,良田荒废,耽误了耕种,官府还要他们照常交纳田赋,我刚刚给车夫送饭的时候,那碗刚一端上来,就有几个饿疯了的路人上来抢食,真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孙敬之此时不知何言以对,这茶肆四面透风,一人说话,里外众人皆能听到,邻桌的一个老者和怀抱婴孩的妇人听了,一个默默垂泪,一个深深叹息。

“男人们出工入山采木,许多人死在山里,官吏又强迫我们这些孤儿寡妇来应役,真真是没有活路了!”那女子想到伤心之处,索性痛哭起来。

孙敬之看了一眼孙继宗,心中不免黯然,以前还能偏安一隅,得一个自在悠闲的清静日子好过,只怕以后,就要在民生与皇命的夹缝中钻营求索了。

第144节:行路(4)

永乐十二年,大明天子朱棣带着皇太孙朱瞻基,率领五十万大军开始了第二次北征瓦剌的战争,此次特令近侍大臣杨荣随行。

与上一次的随皇祖出征有所不同,这次朱瞻基的身边多了一个军师,此人便是杨荣。杨荣初名子荣,字勉仁,建安人。因居地所处,时人称为“东杨”。他机警敏捷,人又通达,善于察言观色。

在文渊阁治事多年,谋而能断,老成持重,尤其擅长谋划边防事务,这一次,朱棣命他近身跟在皇太孙朱瞻基的身边,适机向朱瞻基讲说经史。

白天亲历战争,夜晚有良师相伴提点,朱瞻基觉得此行获益颇多,言辞中对杨荣也十分敬重。

这一日行至榆木川,用过晚饭,朱瞻基正与杨荣品茗畅谈,忽然听到外面传令兵回奏,说是万岁有旨,宣皇太孙与杨荣觐见。

与杨荣一道来到朱棣的金顶大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