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只是目送着官船一点儿一点儿远去。

在对方的视线中,他和她都渐渐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儿。可是她们彼此却深信不疑,他俊秀的风姿,她娇俏的容颜,在两个人的心里都不会随着距离与时间而真正忘却。

为什么在此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竟然会是他,那个许彬?

若微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脱脱不花伸出自己那只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拭去她眼角边的泪滴:“哭什么?”

第182节:别离太匆匆(3)

那神情中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与温和,如父如兄,这让若微恍惚极了,更是珠泪涟涟。

“别怕,死不了。今日天色太晚,一方面加害于你的人也许就在附近,还有那些恶犬像是服了什么猛药,如狼似虎,大意不得。再说万一碰上你的家人,我们冲突起来,伤了任意一方怕是都会令你为难。明日清晨我就送你下山,再顺便找个医馆疗伤。全都依了你,就别再哭了?”他声音越是柔和,若微就越是心惊,总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有个什么闪失。

若让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些元朝先人的尸骨,真是要吓死。于是,若微从外面崖壁上捧了两捧雪,用帕子包了敷在他的额上为他去热。

又从石桌上拿起那只铜壶,蹲在池边用池水洗净,接了泉水,放在石灶上,取来火石点了干柴升起火来,如此石洞里立时暖和起来,不一会儿水便烧开了。

若微倒了一碗热水将油纸包中的炒面冲开,端到脱脱不花跟前给他喂了半碗,又塞在嘴里几块肉干。吃了些东西,脱脱不花的面色渐渐有了血色,看起来了也不那么吓人了。

脱脱不花由着若微侍候、摆弄,也许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他始终不再开口。

而与此同时朱瞻基带着五百兵士,自西山脚上仔细搜寻着每一寸的雪地,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然而时间渐渐流失,朱瞻基的心也渐渐冷却。

“若微,你在哪儿?”朱瞻基心中如同万蚁齐噬,痛苦不堪。

身边随侍的人虽然饥寒难忍,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看到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领头的正是近侍太监小善子。小善子飞身下马,跪在朱瞻基跟前:“殿下,宫里来人传话,说贵妃娘娘崩了。眼看着快四更天了,请殿下早早回去,今日五更还要入宫致哀!”

“什么?”朱瞻基如遇晴空霹雳。贵妃娘娘崩驾,作为皇长孙怎可不去?可是这边若微生死未卜,他又怎么可能忍心弃她不顾?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伤神的事都往一块儿凑。

第183节:别离太匆匆(4)

“殿下!”小善子苦苦相劝,“奴才留下来继续找寻微主子,殿下放心,奴才的心与殿下是连在一起的!”

朱瞻基仰头望着茫茫的夜空,心中激愤难抑,突然大喊一声:“若微!若微!你究竟在哪儿?”

“殿下!”小善子将马牵了过来。

朱瞻基飞身上马:“小善子,你要替本王细细地查找,不要放过一寸一厘。如果此次微主子平安回来,记你头功!重重有赏!”

“是!”小善子再次跪拜,一脸郑重。

眼看朱瞻基带着十几名亲随走得远了,府内亲兵佥事武成基这才凑了过来对小善子说道:“金公公,这山上山下咱们都搜遍了,真是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兵士们又饥又乏,咱们是不是先歇歇,差人去山下买些食物回来,等天亮以后再找寻!”

小善子把眼一瞪:“武大人,武哥哥,你可知道现在咱们找的是谁吗?”

武成基立马就愣住了:“不是府中的一名侍妾,名唤‘若微’吗?”

“呸!”小善子立马啐了一口,“好个没眼力劲儿的,这微主子的名号也是你叫的?实话告诉你吧,这微主子,就是咱们殿下的命。别废话了,快点儿麻利地找吧,如果真的有什么闪失,唉…”

小善子深深叹了口气,目露惋惜之色。

武成基似懂非懂,高高举起火把,带着手下兵士又开始新一轮的搜寻。

崖洞之中,若微趴在石桌之上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仿佛看到瞻基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山上四处找寻着自己,突然间从不远处冲下两只恶犬,冲着瞻基就撕咬起来,瞻基力不能敌很快倒在地下,紧接着在雪地中慢慢漾起一团血色,若微大惊:“瞻基!瞻基!”

“醒醒,醒醒!”有人似乎在推着自己,若微猛然惊醒,只觉得冷汗淋淋,一抬眼就对上了脱脱不花关切的目光。

“做噩梦了?”

若微点了点头。

“天亮了!”脱脱不花站在洞中,他身形伟岸、气势如虹,在他脸上已经全无重伤之后的憔悴与痛苦,反而有些神采奕奕。

第184节:别离太匆匆(5)

“你好了?”若微立即站起身,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这才发现他的个子实在太高,这样伸手去够还差了一点。

而他仿佛知道若微的心事一般,稍稍屈膝低下了头。

若微伸手在他额上一摸,热度果然退了下去。

“你这身子仿佛如铁打的一般!”若微盯着他,难以置信的神情中透着一丝钦佩。

他大笑着:“草原上长大的雄鹰,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原本是大元皇室的龙子龙孙,从繁华的大都重新回到草原大漠,也难为你了!”若微轻叹着,人都道身为落难皇室,命贵身贱,最是堪怜,凄苦之境不如草芥。于是更是有心宽慰,则说道:“随高随低随时过,或短或长莫强求。人的一生境遇如何,我们未必能把握,随遇而安坦然顺受,也就是了!”

脱脱不花紧紧盯着若微,只看她一身锦衣男装的打扮,可是任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一位妙龄俏佳人。

自己昨日在山中偶然遇见她以一身红装锦衣,手持素梅在雪地里飞舞《剑器》。那种美,沁人心脾又震撼非凡,让他不由自主地为她吸引,原来中原的女子并不都是养在深闺含羞娇柔的,也有这样气度卓绝,空灵超群的大家风范。

所以,当眼瞅着她遇到突然而发的险情,脱脱不花脑子一热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想都未想就冲上前去解围。

又在这石穴中共处一晚,更发现她的许多长处。如今临要分别,原本就生出些许的不舍。听了她的话,脱脱不花更是有感而发:“此话大大的不妥!”

“有何不妥?”若微仰着脸,闪着灵动的眸子回望着他,“你倒说说看!”

“若是随遇而安,坦然顺受,昨日你就该死!”脱脱不花面色沉静,原本刚毅的外表此时更现狰狞,“在草原大漠,要想生存,只有搏杀。靠杀、靠拼才能争出一条生路。我对中原诸事不熟,但是我想这生存之道大体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是真刀真枪血淋淋地搏杀,而你们汉人是遮遮掩掩在暗中较量,但不论是明争还是暗斗,正像你所说的如果只是一味顺受,到头来恐怕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第185节:别离太匆匆(6)

若微听了似信非信,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嗓子里低吼一声,似乎用蒙古语骂着什么,脸色微变。

若微更加不明:“你说什么?”

他一把将若微拉进怀中,一手托起她的下颌:“我说,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把你…”

“把我怎样?”若微瞪着眼睛,丝毫不见退却。

直到那长着浓密胡须的下巴对上自己的嘴,在他眼中看出毫不掩饰的情欲时,若微才慌了,她用手紧紧抵着他的胸口:“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能…”

“不能什么?”他笑了,如同寒冰初融,“不能碰你,不能要你?”

“我,我嫁了人的!”若微此时才乱了分寸。

“嫁人?”他笑容不减,“就是你此时肚子里怀了别人的孩子,又与我何干?我若是喜欢你,想要你,那是我的事,别人又能奈我何?”

“什么?”若微大惊,“你,你,你…”

看她花容大变眼中神色是又惊又怕,脱脱不花心中不忍,罢罢罢,自己还有要事要办,怎么能被一个小女子绊住,随即松开了手。

若微脚下不稳,连着退了几步,身子抵在石壁之上,心里怦怦一阵乱跳。

只是刚刚惊魂未定,脱脱不花又欺身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若微吓呆了:“你…”

脱脱不花沉着脸,也不应答,只是抱着她向洞口走去。若微心中这才安稳,这人原来真是面恶心善。从这洞中出去就要涉水■过前面的水池,他是怕天寒地冻免得自己沾了凉气。想到昨日进洞时,负伤在身的他也是如此相待,又觉得此人心地实在是太过善良。

出了洞,■过池水,终于重新来到山脚下。他拦了一辆马车,不多时二人便来到城里。

“你家住在哪里?”脱脱不花问。

若微心中暗自为难,如果实言相告,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可是两人患过生死,又蒙他搭救,又怎么忍心骗他?想来想去,计上心来:“我知道城东有家医馆,先送你去疗伤,然后再回家!”

第186节:别离太匆匆(7)

“不必!”他断然拒绝,态度坚定得没有半点更改的余地。

若微又想了想:“那你预备住在哪里?我若是想去看你要去哪儿找你才好?”

脱脱不花轻哼一声:“送你之后,我就返回山中,等着与我手下会合。这些你不必管,只说家在何处就是了!”

若微沉吟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在石穴中,你将自己的身份坦诚相告。我也不该有半点儿隐瞒,我家正是东华门内,十王府中的第一家,皇太孙府。”

脱脱不花眼中流露出稍许的柔和,笑而不语。

若微看着他不禁大感意外。

“有什么好奇怪的?看你的气度与穿着,你说你是明朝的公主我都信。如此,你就是那皇太孙的小妃子了?”脱脱不花压低声音问道。

若微面上微红,摇了摇头:“只是皇太孙身边侍候的人。”

“哦?”脱脱不花仿佛有些失望,“你们这个皇太孙,也太没眼力了,这么一个好好的妙人放在身边,居然无名无分的,真真是委屈你了!”

“不怪他!”若微面露急色,想要开口解释,又觉得跟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索性缄口。

马车向东华门内的十王府驶去,不多时便到了皇太孙府外。

正在此时,马车外面响起一阵喧哗。

“去去去,闪到边上去,皇太孙回府!”似乎是府前的侍卫在清场。

赶车的把式立即将马车赶到一旁,若微掀起车帘一看,只见两排亲兵之后,一辆四马披红的辇车停在府门外,从车里下来的正是皇太孙朱瞻基。若微刚待开口要喊,这时候朱瞻基一伸手,从车中扶出的居然是皇太孙妃胡善祥。

若微心中咯噔了一下,自己失踪生死未卜,瞻基昨日在山上找寻了片刻就回府了,如今又和胡善祥同进同出、共乘一车,心中不免有些悲愤难平。

脱脱不花看在眼里,心里已然明白大半,不等若微表态,立即吩咐赶车人:“走,去城东医馆!”

车子绕路,驶向城东。

若微如梦方醒:“我还未下车呢?”

第187节:别离太匆匆(8)

“下车?”脱脱不花扫了她一眼,“你遇险生死未卜,也没见他有多伤心费神,既然他如此轻视于你又不知珍惜,不如跟了我吧!”

“什么?”若微哑然失笑,“不花大哥,你说的什么玩笑话?这样好了,我先陪你去医馆看伤,之后我再回府,如何?”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有些难以决定。这丫头分明是自己喜欢的,按照他们蒙古人的风俗和性情,真想就此把她劫了去,从此朝朝暮暮守在一处。可是又想到自己在蒙古的处境,北元在漠北分为三部,如今也是纷争不断,将她带去,未必是真的对她好。

可是就此将她放下,又实在有些难以割舍。故此才调头先去医馆,如此也算是能拖一时算一时吧。

城东医馆门前,车子停下,赶车人一掀门帘:“官人、夫人,医馆到了!”

若微心中恨他胡乱瞎叫,想要开口呵责,却已被脱脱不花抱下了车。

那赶车人见状更是认定她们是一对夫妻。

脱脱不花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子,丢给了他。赶车人自然又是一番客套之辞。

刚要进店问诊疗伤,路边飞驰而来一队人马,若微随意地一瞥,竟然愣住了。

马上带队之人,正是小善子,朱瞻基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太监金英。

看到若微,小善子也吓了一跳。他立即翻身下马,连跑带颠地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主子娘娘,我的亲娘祖奶奶,您这一天一夜去哪儿了?殿下都快急疯了,奴才带着王府的亲兵整整在山上找了一夜!”

若微看到他和身后的兵士都显得十分狼狈疲倦,知他所言不虚,这才说道:“昨日遇险承蒙贵人相助这才平安无恙,可是恩公为了救我而受了伤,这才前来医馆疗伤!”

小善子频频点头又朝若微身后望去:“这位恩公现在哪儿?奴才也得拜上一拜,谢他的大恩!”

若微扭脸向身后望去,忽然呆立在当场:“不花大哥?不花大哥?”

谈话间,脱脱不花早已不见踪影。

第188节:重归逢喜讯(1)

第三十三章 重归逢喜讯

小善子将若微扶上马,亲自牵马缓缓而行,不多时又重新回到皇太孙府。

“快去通禀,微主子找到了!”小善子满面喜色,对守门侍卫喊着。

“是!”侍卫立即跑进去通传。

若微站在府门口,反而有些踌躇。

“主子,主子!”小善子轻唤,“可是累了?快些入府,回寝殿休息吧!”

若微点了点头,移步向内走去。

远远的,看着瞻基从里面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湘汀、司棋等人。朱瞻基得了信自然是从内室一路狂奔,当他看到佳人悄然立于面前的时候,朱瞻基停下步子,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只见她一身锦袍沾了不少污泥,皱皱巴巴。头上的紫金束发冠早已歪了,头发零乱地披散着,而身上披的正是一件黑色镶金边的男人披风,脸上是难掩的疲惫与愁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浮想联翩。

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恨恨说道:“死丫头,跑哪儿了?不知道我牵挂得要命,这一颗心如同在热锅里煮,在炙火上烤…”

他■■唆唆还说了许多,若微似乎都没听清,只是瞪着迷茫的眼睛望着他,而他的身后陆陆续续赶来很多人。有穿着大红锦袍的皇太孙妃胡善祥,也有穿着杏黄衣衫的袁媚儿,还有穿一身素服的曹雪柔,不胜其烦。若微只是沉浸在朱瞻基的怀里,觉得好温暖、好舒服,仿佛再也不愿抬起头来。

“若微妹妹回来了?回来就好!”胡善祥面上是和煦的笑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朱瞻基轻轻拍着怀中的佳人:“微儿,微儿,快回房去,已派人备好香汤,先泡个热水澡,然后就传膳。”

他连拍了两下却不见动静,低头一看不由呆住。原以为她昏了过去,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若微似乎是在他怀里睡着了,气息匀称安详。不由又气又笑,也顾不得另外一妃两嫔和府内众多的仆役在场,将手托在她的腰上,打横将她抱起。

“想是在冰天雪地遭了罪,竟昏了过去!”朱瞻基似乎是在向谁做着解释,“传徐医正、李良医至迎晖殿侍候!”

第189节:重归逢喜讯(2)

“是!”

说罢,他就抱着若微向后面东殿走去。

胡善祥看着朱瞻基怀抱佳人渐行渐远,面上依旧温顺,只吩咐着府内的仆从传医官、备膳食。

袁媚儿与曹雪柔对视之后,面上微有异样。

迎晖殿内,沐浴换装之后的若微躺在床上,依旧昏昏沉沉的。

朱瞻基拉着她的手坐在榻边,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脸,开口问道:“徐医正、李良医可在外面候着?”

紫烟应道:“是!”

“快宣!”朱瞻基面色微微有些焦虑。

司音在旁开口劝道:“殿下,微主子刚刚沐浴的时候曾低声说身上并无大碍,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不用传医正了!微主子说,她自己知道。”

“胡闹!”朱瞻基不由怒道,“还听她的?你们就是平日太过纵容,才会容着她偷偷跑出去,此番若是有个好歹,哪个拿命来抵?”

司音立即伏身下拜。自湘汀以下,所有的丫头都跪下了。

司棋与司音默默对视一番,心中都有些不服:“要说纵容,还不是殿下纵容的。明明是一大清早,您拉着微主子出去的,人都到了门口,我们哪里敢拦?”

可是事实虽如此,总要拿奴才们出气。

跟在紫烟身后入内的两位太医,看到殿内气氛肃然,也自是打起万分精神不敢丝毫懈怠,来到朱瞻基面前先是躬身行礼然后请安问好。

朱瞻基把手一摆,湘汀放下榻前的纱幔。

徐医正刚刚将悬脉用的金线递了出来,朱瞻基说道:“不用这些劳什子!”

说着,便将手中一直纂着的若微的左手递了出来。

“就在本王面前,替令仪把脉吧!”

徐医正微微一愣,这王府内的女眷们往日问诊把脉都是设上重重纱帘,在外室悬线而诊。今儿不仅破天荒入得室内,还得以在主子娘娘的玉腕上搭脉,这倒真是奇了。想来应该是殿下心急如焚,所以才顾不得这许多礼数。

于是轻咳一声:“下官越礼了!”

将小药枕垫在玉腕之下,三指微悬,为她诊脉。

第190节:重归逢喜讯(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