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归途日夜忆春华 第55节:第二十章 乾坤春意浓(4)

张太后淡然一笑:"今儿这吉祥话儿说的可真好,只是不年、不节的皇上怎么突然行起大礼来了?快起来坐吧!"

朱瞻基悻悻地笑了笑,刚刚一时心烦对母后派来传话的小太监重责了几句,若微劝了又劝连连催促他赶紧过来给母后请罪,这才硬着头皮来到仁寿宫的,只是非心所愿所以落座之后朱瞻基与张太后竟是相对无语。

他佯装环顾室内,"母后宫里布置的实在舒适,看这屋角与门窗之间的圆桌、香几、案头上摆放的时令花卉和山石盆景真是雅致。"话音未落,又瞥见太后屏台床边上的花架子上摆着一个盆景,样子十分稀罕。好像是一段木头做成的盆景,看上去乏善可陈,只是一段久经曝晒的朽木。朱瞻基不禁暗暗称奇,这仁寿宫里雕龙画凤、彩绘描金,各种摆设更是精致绝伦,怎么却在最显眼的地方摆了这个一个既不好看又不贵重的枯木头呢。

张太后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一般,"皇上,你一定奇怪母后为何要在寝宫里摆上这么一个劳什子?"

朱瞻基面上微红:"什么都瞒不过母后,儿臣瞧着确实觉得奇怪,莫不是这木头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张太后也不答话只是从发髻上面拔下一支碧玉簪在枯木上轻敲了两下,玉簪应声而断。

原来如此!朱瞻基心中立即明了只是面上却装着万分惊讶:"这样子看来无奇,可是敲之却铿然有声,木形石质,尤显珍贵。儿臣就说嘛,母后宫里必定不会有俗物的。"

"正是如此!"张太后点了点头,看着朱瞻基的眼光微微闪烁似有深意,而一语过后却不再开口。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逝,对于太后的意思朱瞻基虽然十分清楚可他并不想就此作罢,于是他正色说道:"母后,儿臣今儿过来给母后请安是有一事相请。若微母女已经回宫,朕登基至今已近月余,儿臣想向母后请旨,册立若微为后!"

仿佛在意料之中,张太后并不惊讶也不震怒,她只是挥了挥手,让侍立在旁的宫女和太监悉数退下,端起案上的茶杯浅浅地抿上一口这才说道:"皇上所请,母后不敢也不能相从!"

"母后!"朱瞻基刚想开口,张太后目光一凛便制止了他,"皇上稍安,皇上一定在奇怪母后为何会力保那胡善祥?若论亲厚,若微八岁进宫就由母后代为抚育,可以说是母后看着长大的,就如同自家女儿一般。而胡善祥为何能后来居上令母后总是力保于她?"张太后反问道。

"母后?"朱瞻基俊眉微拧眸色暗沉。

张太后:"善祥就像这'木石'一般,外表朴实无华实则纯善至真更有国母之范。皇上细想想,这么多年从皇太孙府到太子东宫,她为你主持内务一向是有法有度、沉静柔朴,虽然得不到你的宠爱与青睐,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奉上驭下,母后找不到她一点儿错处。"

朱瞻基思而不语。

"若微虽好,可是为了她你屡屡逾礼,这就是她的不贤不孝不忠不义。"张太后目光之中闪过一阵忧虑,她微微叹息之后方说道:"皇上,你对若微就像是当初你父皇对郭妃一般。众人都说母后心狠,令她为你父皇随葬。可是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母后的意思。"

"母后?"朱瞻基对上张太后的目光,"难道是?"

张太后点了点头:"你父皇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道'生死契阔,与子执手'。"她笑了,无奈的笑容中满是挫败感,"你知道你父皇如何对母后说吗?"

朱瞻基摇了摇头。

"他对我说,让我莫要怪他狠心。他对郭妃是宠爱,而对我则是敬重。宠爱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情爱。而敬重则是皇上对皇后的恩义。作为男人他此生离不开郭妃,就是死了也希望她能够相随相伴。可是他又说作为帝王他很清楚社稷和子孙离不开我。所以他让我好好活着替他看着你们这些子孙,替他守着我大明千秋万代的基业。"张太后珠泪轻落面露悲凄之色。

第二卷 归途日夜忆春华 第56节:第二十章 乾坤春意浓(5)

"母后?"朱瞻基怔怔地不知该如何接语。

"如果你父皇也像你一般只为了个人的儿女私情,那他就会立郭妃为后,那么你就不再是嫡子也就不能继承皇位。那样一来乾坤与社稷就会混乱颠倒,你明白吗?"张太后脸上的悲凄之色转瞬即释,此时她脸上一派肃然没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威仪。

"母后,若微不是郭贵妃,胡善祥更比不得母后。"朱瞻基面色微变,几乎就要将他对胡善祥的指责和盘托出。

"怎么比不得?"张太后瞥了他一眼:"别跟哀家说那些有影儿没影儿的事情,要说善祥为了夺宠暗害若微,除非有真凭实据否则哀家绝不相信,谁若再提,母后就要置她一个'谤上之罪'。"

张太后看到朱瞻基面上似有不服之色,轻哼一声道:"母后绝不是事非不分之人,若是日后皇上有了实据,到那时就是要废了她,是杀是剐也全由皇上。只是现在,母后不得不劝皇上,如今刚刚登基根基不稳,还是一切遵从皇祖遗命为好,也省的别有用心之人以此事为由兴风作浪陷皇上于不义。"

"母后!"朱瞻基还要再争:"身为天子连立后的事情都不能自主,这君临天下还有什么意思?"

"糊涂!"张太后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她将案上的茶杯重重一摔,语气颇为严肃:"皇上以为寻常百姓家就可以想娶谁就娶谁吗?山野村夫都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皇上前日亲临午门迎接庶妃,已经引得朝野上下、百官黎民议论纷纷了,如果再背弃祖命与父命,废弃元妃改立她人,必将引起百姓与官员们的非议,这样有损圣德、动摇国本的事情,哀家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执意妄行!"

"母后!"朱瞻基站起身冲着张太后深深揖礼:"儿臣自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儿臣更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此语一出,大殿里立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张太后紧紧盯着朱瞻基,眼中没有伤心只有失望,是的,除了失望再无其它。

生命中有两个至关重要的男人,一个是先皇洪熙皇帝朱高炽,为了他,她大半生都处于惶恐之中,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熬了二十多年刚刚松了口气,他就撒手西归。

另一个就是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天子朱瞻基,在寂寞的朱门宫阙之内,他是她唯一的安慰。从降生之日起他就带着"怀抱玉奎乃真命天子"的祥瑞之兆。作为长孙他从小是由婆婆仁孝皇后亲自抚育,又因为聪慧机敏被公公永乐皇帝视为"好圣孙"宠爱备至。

在无数次的诸王夺嫡的明争与暗斗中,是他让自己和夫君转危为安,也是他让自己的夫君那个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最终得以被保全。

虽然自小没有长在她的身边所以跟自己不很亲近,可是一直以来他都是她的骄傲与依靠。张太后实在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这个好圣孙,这个贤明的年轻天子居然会对自己说"后宫不能干政!"

张太后点了点头,她也站了起来,挺直身子昴首说道:"请皇上记住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其实话一出口,朱瞻基就有些后悔,他原以为母后会严辞厉色地批驳他,没想到母后却如此平静。

"母后!"他自知不妥想要开口解释,而张太后则一抖凤袍转身走入内室。

大殿里空空如也,朱瞻基怔了怔,这才独自退下。

正值盛夏时节御花园内佳木葱茏,情趣盎然。临水的万春亭内两位佳人围桌而坐正在下棋。亭畔便是一片碧池,池中芙蓉出水,游鱼穿泳,给寂静的午后增添了许多生机。

"曹姐姐,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去乾清宫请个安,看看咱们这位微主子?"说话的女子穿了一身嫣红色的薄丝蚕锦细纹罗纱衣,腰间束着一根雪白的织锦攒珠缎带,鬓发如雾斜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她衣容俏丽人比花娇,正是朱瞻基的另外一位庶妃袁媚儿。

第二卷 归途日夜忆春华 第57节:第二十章 乾坤春意浓(6)

被她唤作曹姐姐的则是与她同时入宫的宫妃曹雪柔,曹雪柔手执白子轻扣落盘随后得意地笑了:"妹妹输了!"

袁媚儿唇角微动伸手在棋盘上胡乱抹了一把,于是黑白两子瞬间混成乱势,曹雪柔稍稍有些怔愣:"妹妹可是恼了?"

"我是恼了!"袁媚儿瞪着她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咱们姐妹说几句体己话有什么要紧?姐姐为何要闪烁其辞故意岔开话题?咱们姐妹自永乐十五年入宫至今已近十年,十年的光阴,就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吧?殿下心硬如铁,十年里除了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宠幸以外数年不得亲近。从皇太孙府到东宫如今再到这里,看似繁华如锦实际如同冷宫,若不是咱们姐妹相伴常常走动,这日子又该如何挨下去?"

她说的动情眼中更有泪光闪过,惹的曹雪柔心里也很不好受,她一面从袖中掏出帕子伸手为袁媚儿轻轻擦拭脸上的泪水,一面低声劝道:"妹妹多心了。姐姐哪里是想岔开话题,只是刚刚全神聚精在棋盘上,连妹妹说些什么都未听清。妹妹知道姐姐素来是个没主意的,你说该如此行事姐姐跟着就是了。"

袁媚儿听了这才平复了情绪,她拉住曹雪柔的手说道:"姐姐,如今宫中形势倒让咱们左右为难。胡妃那里虽然说是奉太后之命住进了坤宁宫占了先机,可是孙若微则更胜一筹,居然搬入了乾清宫。太后与皇上两相僵持,倒把咱们给难住了。就说这日常请安吧,咱们若是去了坤宁宫,以后孙若微当了皇后自然是把咱们视为眼中钉;可若是咱们去乾清宫看她,那万一最后还是立了胡妃,咱们又得罪了她,真是为难。"

曹雪柔点了点头,她站起身走到亭子边上凭栏而望看着宁静的湖水若有所思,"水欲静,奈何总有微澜。"

"哦?"袁媚儿仔细思忖着她的话,突然从桌上拿起装着棋子的黑玉瓷罐狠狠掷入水中,扑通一声立即溅起水花阵阵。

"妹妹这是做什么?吓了我一跳!"曹雪柔手抚胸口芳颜微变。

袁媚儿笑了:"姐姐刚刚不是说'水欲静奈何总有微澜'吗?这下好了,妹妹掷下重物激起波浪翻跃,如此一来把水搅浑,这么大的动静之中姐姐还看的到刚刚的微澜吗?"

曹雪柔盯着袁媚儿那双顾盼横波的美目只在转瞬之间便恍然明白了。

第三卷 凤凰浴火隐于朝 第58节:第一章 相争难相决(1)

第三卷凤凰浴火隐于朝

第一章相争难相决

仁寿宫西厢吉云楼里的佛堂内,张太后跪在佛像之前手捻念珠默诵佛经,门口侍立的管事宫女云汀欲语还休几次想入内回禀又怕扰了太后诵经,正在踌躇犯难之际,张太后双手合十盈盈三拜口称"阿弥陀佛"。

云汀知道太后的早课已然礼毕,立即上前将她扶起。

"何事?"张太后面色淡漠出语问道。

"彭城侯夫人来过了,按太后的吩咐已经挡了驾。"云汀小心翼翼地扶着张太后出了佛堂向日常起居休息的慈荫楼走去。

张太后点了点头。

"太后,彭城侯夫人入宫来见您,为何要拦呢?其实夫人可以帮着太后去劝劝皇上,也许还能令皇上回心转意。"云汀打量着太后的神色,试探着她的口风。

张太后摇了摇头,"母亲最疼皇上了,想那若微当初也是母亲引荐入宫的,她不来烦我为他们请命也就是了,若是让她帮着劝皇上那才是行不通的。"

走到慈荫楼门口,张太后忽地停下步子,"还有谁来过?"

"什么都瞒不了太后,西苑的袁主子与曹主子来过。"云汀扶着张太后步入内室,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又吩咐人准备传膳。

"可有什么事?这阵子前边乱哄哄的也没顾的上她们姐儿俩。"张太后靠在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上,接过云汀呈上的茶水浅饮了一口。

"也没说什么,只说是给太后请安。"云汀看了看太后的神态又说道:"太后,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说吧!"太后一早就料定云汀心里藏着事,所以并不意外。

"听袁主子说她们那边前些天出了点儿事,袁主子与曹主子的金钗和例银无缘无故地不见了。"云汀稍稍一顿,见太后果然脸上有些不好看。

"往下说!"

"是。袁主子与曹主子起初也未在意,可是后来这样的事接着又有了几次,丢的东西也越来越贵重,这才慌了神儿,把屋里侍候的奴才叫来问,自然是没有人应的。袁主子气极了,对奴才们说了些重话,想不到有个气量狭窄的丫头竟然绝食以明心志,如今已是奄奄一息,袁主子又惊又怕又是内疚,想请太医来看看,于是便找到胡娘娘,可是胡娘娘如今身份未定也不敢自做主张,这才托奴婢来请皇太后的示下。"云汀说完便悄然立在下首,静候吩咐。

"竟会有这等事情?"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心中更是疑云满布,"一向都好好的,怎么突然闹起贼来了?"

"奴婢也是这么说,袁主子快人快语,说底下这些奴才最是会浑水摸鱼,如今后宫之主名份迟迟未定,胆子自然大起来了,不仅是她和曹主子遭了窃,就是坤宁宫里也时常是少个金碗短个银碟。"云汀细声细气地把袁媚儿的话转述过来。

张太后面上阴晴不定,心中暗暗恼恨,是啦,别说一个国,就是普通百姓之家若是没有主母这日子自然也是不得安宁。可是如今皇上那边的话已经说的死死的,两边如此僵持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想法子逼皇上尽早颁下立后诏书才是。

"云汀,那个丫头真的绝食了?这人现在如何?"张太后突然问道。

云汀点了点头:"袁主子为人直憨,曹主子性情如水,她们二人一向宽待下人,自然是不会严刑相逼的。只是袁主子的话说的重些,让她们互相指正,三日内交出真凶。那个丫头平日里少言寡语特立独行,所以跟大家的关系不甚融洽,于是大家都怀疑她,她自觉委屈,便以绝食明志。如今已是奄奄一息,就是强灌也不能进食了,所以袁主子才来请太后的恩旨派太医给瞧瞧。"

"好,既如此就叫太医院的御医去给看看吧!"张太后以手撑头冥思细想,渐渐有了主意。

乾清宫昭仁殿内朱瞻基与若微正在用晚膳,只听尚膳监太监回报,仁寿宫传旨说从即刻起太后的膳食不必准备了。闻讯之后朱瞻基与若微不由大惊。

"母后这是跟朕扛上了?"朱瞻基立即明白过来。

若微心中如同倒了五味瓶,"皇上,何苦为了此事跟太后起嫌隙呢?皇上就下旨立她为后吧。一来为了宽慰太后,二来也让若微免于在炙火上烧烤,也算各得其所。"

"若微!"朱瞻基拉过若微的手,"你别灰心,此事还有转机。"

"我不是灰心!"若微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天命所归吧!"

"天命所归?"朱瞻基怔住了,"若微,你真的不想当这个皇后?"

"我为何不想?或许以前我从未想过要去争这个皇后,可是当我和馨儿在回京途中遇险,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馨儿即将葬身火海…那个时候我想明白了,我要当这个皇后。否则,除非我死,她是不会罢手的。与其这样提心吊胆、处处提防,倒不如拼命一搏,大家都得解脱!"若微站起身走到窗外,看着窗外的月夜,眼中尽是冷漠与空寂。

朱瞻基自身后将她紧紧环绕,吻着她白皙的玉颈,龙袍上特有的龙诞香徐徐传来,他的声音柔柔的,"朕知道,朕都知道,所以此次一定会为你而争,为馨儿而争!"

第三卷 凤凰浴火隐于朝 第59节:第一章 相争难相决(2)

"不,皇上!"若微的声音冷冷的,她转过身对上天子深情的龙目,用手轻抚着他更显瘦峻的面庞,手指轻撩在他的唇边轻轻划过如同拨动着他的心弦,她的声音悠然而起,空灵而清丽还透着一丝无奈与失落,"争也争了,只是事到如今该弃了。如果为了这个皇后之位,害皇上与太后不睦,令天下人耻笑皇上不仁不孝,更伤及太后的玉体,那若微就算当上这个皇后又有何意?与其在坤宁宫里背负着千古骂名面对千夫所指,倒不如在这东西十二宫里找一个僻静的居所逍遥度日的好。"

是的,若微的心里平静极了。太后绝食。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跟谁学的?一向以名门淑女自居,举手投足都是世家风范的她,竟会出此下策?自己半生积累下的贤名不要了,皇上的脸也不要了。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绝食,此举一出,便是将皇上将入死局。

皇上能为了宠妃让母后绝食以伤凤体吗?

最后,只能是皇上妥协。

这样一才,对朱瞻基来说不仅失了面子违了心,才落下了不孝不贤的口食。

果然,成大事者须要"心狠"。她果然厉害。

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了皇上一军。

若微面上沉静如水,她的心思朱瞻基自然感同身受,他再一次将她搂在怀中,声音格外温柔,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额头,温存中透着无限的溺爱与怜惜,"微儿,别灰心,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候。"

"哦?"若微柳眉微蹙,"皇上?"

一丝苦笑悄悄浮现在朱瞻基的唇边,于是几乎是与仁寿宫传出太后停膳消息的同时,乾清宫里也传出旨意,江浙一带从六月起大雨成害,皇上为了向上天祈福向先皇请罪,也停膳了。

京城东华门外的鸿宾楼雅间银杏轩内,四位身穿青衣头戴四方巾三旬左右的男子围桌饮酒。

居主位的正是朱瞻基身边最为得宠的太监小善子,坐在他左手边的王谨,右手边的范弘,下首的阮浪都是莫逆之交,此四人除了小善子是从小跟朱瞻基一起长大的,另外三人都是明军远征安南时俘虏的官家公子,皆是十余岁被阉入宫为监,同乡同族又兼同命相连,所以常常私下相聚。

如今四人中的三人都是心事忡忡感慨万千,阮浪手执酒壶起身走到小善子身边为他徐徐斟满一杯酒,"金兄,想我们几人当初一起从安南入京,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次鬼门关?要说还是数你命最好,一入宫就分给了皇太孙。我与王谨、范弘在宫中几经沉浮,好不容熬出头伺候了先帝,刚有个盼头没想到先帝驾崩,听说等到大行皇帝梓宫下葬时,我们这些人都得随了去,不管是生殉还是赐死,都再没有出头之日。如今我们这些人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今儿请你出来,就是想请你在皇上面前吹吹风,能不能…"

小善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几位哥哥不说金英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原本想着找机会跟皇上说说,可是现在为了立后之事,皇上与太后失和,两边都停了膳罢了食,宫里的气氛阴森森的,现在这个当口我怎么敢去跟皇上提这个事?"

王谨接过话题说道:"英弟,立后的事情我们多少也听了些,只是不明白为何会闹的如此严重,这皇上若是真的仁孝就该依了太后的意思。而太后若能体恤皇上就随了皇上所愿,各退一步不是皆大欢喜吗?"

小善子还未答话,范弘则接语道:"你有所不知,这里面的渊源涉及三朝天子,立后一事虽是皇上的家事,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野都在观望呢。若是太后从了皇上,就是对祖宗和先帝的藐视,若是皇上从了太后,那又将影响皇上日后独掌朝纲、乾坤独断的威信。"

第三卷 凤凰浴火隐于朝 第60节:第一章 相争难相决(3)

阮浪叹道:"身为皇上原来也有诸多无奈呀!"

小善子自斟自饮道:"想咱们兄弟几个原都是世家子弟,虽然如今成了不男不女的阉人,可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头,不为了光宗耀祖,只为了人活一世总要成就点什么事儿如此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上一遭。"

王谨在小善子肩上重重一拍,"英弟所言极是,我们虽为宦官确不能自轻自贱,当今皇上年轻有为、至仁至善,登基之初有多少大事等着他筹划,可是他还不忘给咱们这些人在宫里设立学堂,让咱们长见识学本事,就冲这一条,如果我王谨能够有幸跟在皇上身边,一定为皇上当牛做马,忠心不二。"

"说的好!"范弘连连点头,"我们虽然没有福份侍候在皇上身边,但也该为皇上分忧,英弟,你得皇上宠信也许可以向皇上进言,如今之势即使太后退步依了皇上勉强立微主子为后,怕是也于圣德有损,倒不如以退为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善子听了立即来了精神,眼珠儿里精光闪烁:"好哥哥,你说的仔细点儿,什么叫'以退为进'?"

范弘凑到小善子耳边低语片刻,小善子似信非信:"这成吗?"

"有何不成?"范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而眼中神色却是笃定异常——

仁寿宫慈荫楼内,张太后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云汀站在下首面色焦急:"太后,皇上在门外跪了一个时辰,您还是不见吗?"

张太后如同老僧入定,不发一语。

云汀急的一跺脚转身出去,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儿,又急匆匆跑了进来:"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皇上从咱们这儿出去往乾清宫听政的路上晕过去了。"

云汀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太后,神色中尽是祈求。

"晕过去了?"张太后猛地坐起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闪过体力也有些不支,"哀家就不信,乾清宫里那么多人侍候着,就能让皇上真的绝食?定是跟我使'苦肉计',云汀,你差人去看看再来回我!"

"太后,不用去看了!"云汀眼中噙着泪水,压抑着悲色说道:"奴婢早就派人细细的查问过了,乾清宫里的锦汀也把消息递出来了,皇上的确是三天都没吃东西了。这几天皇上跪在外面请安的时候,奴婢偷偷看了,皇上的脸色大不如从前,灰白灰白的,龙目深陷,这身子也消瘦多了,奴婢怕这样下去,皇上…"

第三卷 凤凰浴火隐于朝 第61节:第二章 尘埃初落定

看到云汀一幅无比伤心的样子,张太后才觉得事态越发严重起来,她重新靠在枕上细细思忖着,半晌之后她才颓然地叹了口气,"去吧,去御膳房传膳!"

云汀乍听了还没反应过来,她支唔着:"可是,奴娉就是传了膳送到乾清宫,皇上也不肯吃呀!"

"好个笨丫头!"张太后强撑着精神仔细凝视着云汀的神色,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真是关心则乱呀。原来的伶俐劲儿都跑到哪里去了?哀家的意思是咱们仁寿宫里传膳,消息自会不胫而走。若哀家进了食,皇上自然也会进食的。"

张太后此语一出,在云汀听来顿感这宫里连日压抑阴沉的气氛一扫而去,如同雪融冰释处处明媚起来,于是立即应声回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膳。"

事事与张太后所料无异,御膳房刚把午膳送到仁寿宫,乾清宫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皇上开始进食了。

张太后独自走进佛堂,许久没有出来。

手捻佛珠,心事无限。

原本从曹袁二人处理宫里偷窃之事中得到一丝灵感,虽然万分不愿意去学民女村妇那般的寻死觅活来要挟人。可是被皇上逼的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勉为其难地试上一试。说实话,她不相信瞻基当了皇上以后就会性情大变,真的不顾自己这个母后的死活,也不管天下人的非议,仍坚持己见。

所以,她在仁寿宫绝食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乎与此同时,皇上也绝食了。

消息传来,虽然面上如如不动,但她内心犹如风暴来临,又惊又恨。

恨的是原本的死局,竟被皇上轻而易举的破了。陪母后一起绝食,他在坚持己见的同时,仍旧顾全了孝道。可是,若是自己这个母仪天下的太后,依旧如故,不仅在常人眼中成了不体谅儿孙的老糊涂,更伤了龙体,影响了朝局的稳定。

这样的绝招,是瞻基想出来的吗?

她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的瞻基,她心中完美的年青天子,不会有这样带着绝杀之气的狠招。

难道是她?

若真是她,自己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伴在皇儿左右,并登上后位,成为大明朝的国母吗?

张太后摇了摇头,绝不——

第二日清早,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守门的太监只看到赶车人拿的是仁寿宫的腰牌。

就这样,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位皇太后张太后布衣荆钗悄悄出了皇宫,马车一路向北往天寿山长陵方向驶去。

是的,就这样卸下千钧重负,就此离开皇宫去天寿山陪伴长眠在此的先皇,这样,皇上还有退路吗?

难道这一次他还能丢弃皇位,陪母后一同去皇陵幽居吗?

张太后苦笑着,想不到自己终有一天,要对自己的儿子用谋略,何止是无奈。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女人,张太后恨恨地想着,敬之,你自己带给我一生艰涩的记忆还不够吗?还要让你的女儿这样折磨我吗?

无言的痛苦紧紧包裹着她,路上寂静极了,除了马蹄得得的声响,就是她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