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啊!”老大怔怔地抬起头。

老四心底轻叹了声,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拿着两张招工名额,给他展示道:“两份工作,一份是启蒙山兵工厂的工人名额,一个是咱镇小学的教师名额。”

“教师名额你去不合适,我…”老四迟疑着。

“我不去,”不等老四将话说完,老大就道,“我是长子,要留在家里奉养爹娘。”

老二忍不住上前一步,苏老爹抬眼一扫,烟雾缭绕里,眼神锋利如刀,老二被刺得头皮一麻,定住了脚。

“大哥,不瞒你说,我最想去的是兵工厂…”

老大:“那你去吧。”

老四:“你确定不愿去兵工厂吗吗?”

“嗯。”老大点点头,还是那句话,“我是家里的长子,要留在家里奉养爹娘。”

苏老娘将小黑蛋的信放平摊在坑桌上,点了点老四手里的信。

老四将小妹写的信递给她。

苏老娘接过,粗糙的手抹过闺女的字,跟小黑蛋的一起小心地叠起装进信封,收进箱子里,对几个儿子的话充耳不闻。

左右她闺女她知道,自小就跟四个哥哥亲,便是因为早年的事,将老大、老四放在了前头,也不会太偏,后继总会想着法子补上。

老四:“你不要,那我问大嫂了?”

大嫂叫季秋婉,42年从豫州逃难过来的,识字明理,小学教师这个名额给她再合适不过。

老大一怔:“小妹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要不给老二吧?”

老四忍不住抚了抚额:“大嫂对小妹不好吗?”

老大:“好呀。”

妻子对小妹,可比对他们15岁儿子12岁的女儿好多子。

“小妹跟大嫂不亲吗?”

老大:“亲。”

小妹虽然对家里每个人都亲,却更爱跟在妻子身后,缠着妻子给她做新衣,这…也算亲吧?苏老大不是太确定的想。

老四:“那你怎么还会觉得工作给了大嫂,小妹会不高兴?”

“你大嫂是外人…”

苏老娘当下就听不下去了,针从麻绳上抽出,纳了一半的鞋底就对准老大的头砸了过来。

老大接住鞋底,不明白道:“娘,好好的你砸我干嘛?”

“我心疼秋婉跟了你这么憨子!”苏老娘硬气地一摆手,“老四别理你大哥,去把你大嫂叫来。”

“娘,”老二站在路中,拦住老四的去路,避着苏老爹的目光,对炕上的苏老娘道,“能、能不把这个名额给我,我、我想给秀秀。”

苏老娘脸一沉:“赵大海家的闺女,赵秀秀?”

“嗯,”老二有些不敢抬头道,“她初中毕业,教小学没问题…”

“不行!”苏老娘断然拒绝道,“我管她能不能教小学,这工作是小妹给你大哥的,不是给你还人情的。有本事,你去镇上给她找个工作,没本事就别打你几个兄弟的主意。老四,去叫你大嫂。”

老二有些颓然地塌了双肩。

老四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扭头看向苏老爹。

苏老爹磕了磕烟灰,咳了声,看向老二:“上山开石引水,是你提议的没错,可这最终的决定,是咱村老老少少共同表的态,县里也是签字点了头的。”

“大海出事,咱家也不是没出钱,就是粮食,先前的咱就不说了,今个儿我又让你大哥背了半袋洋芋、十几斤荞麦面送去。”

“你重情意,就像你娘说的,送你自己的东西可以,没得糟蹋了你妹妹的一片心意,寒了你大嫂的心。”

该说的说了,能不能想明白看他自己,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能管他一辈子不成。苏老爹冲老四摆了摆手:“唤你大嫂过来。”

眼见老四就要迈步出门,老四一急叫道:“大海哥他是为了救我,才炸没的腿!”

屋内陡然一静,大家不可思议地齐齐看向老二。

“你说啥?”苏老爹哑声道,“你再说一遍。”

所有的事,一旦开了头,再说好像也就没有那么难了:“那天下暴雨,我为了能在预测的期限内完成进度,就吊着绳子爬下山壁埋炸药,大海哥不放心我,就跟了下去,炸药受了潮,第一次没点燃,我过去又点了一次,还是没燃,雨越下越大,我就有些急,把受潮的引线扯去一截,再点…引线燃的太快,没等我拽一下身上的绳子示意上面拉我上去,就炸了…大海哥扑过来把我护在了身下。”

苏老爹哆嗦着手拿起烟杆吸了一口:“回来你怎么不说?”

“是大海哥不让说,他怕我说了,上面会觉得我能力不行将我撤下,暂停了工期。大家伙在山上没日没夜地干了一个多月了,这会儿停下,我们谁也不甘心!”

老四拿着工作名额轻叹了声,放在炕桌上:“让赵秀秀过来选吧。”

老大点点头:“应该的,咱家欠人家爹一双腿呢。”

炸药在赵大海背后炸开,上面听到动静正好往上拉了下绳子,要不然就不是炸没了一双腿了,而是一条命。

老三张了张嘴,跟着点了点头。

苏老娘摩挲着闺女写在信封上的字不吭声。

苏老爹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对儿子吩咐道:“老四去叫你大嫂,老三去赵家一趟,叫秀秀和她娘过来。”

两人应了一声,齐齐出了屋。

苏家没分家,窑洞连在一起,老四没走两步就到了大房门前,他敲了敲门:“大嫂,爹叫你。”

季秋婉想着小妹寄信回来了,这两天家里肯定要寄东西过去,遂正在收拾给苏梅做的小衣、月事带,给她和小黑蛋做的鞋、鞋垫。

季秋婉拿块深蓝色的布将东西飞快地一包:“来了。”

1小闺女见了,不由叫道:“娘,那布你不是说给我大哥裁件中山装在学校穿吗?怎么又给小姑了?”

“你哥一个男娃,穿那么讲究干嘛。”

“你嫌我哥是男娃不讨喜,那我呢,我不是女娃吗?怎么也没见你疼我,比我姑多两分。”

“你有你小姑长的好看吗?”季秋婉下炕穿鞋,展了展身上的衣服,拎起包袱一边出门,一边回头撂了句,“别总是跟你姑比谁更受宠,有能耐跟你姑比比嘴甜、手巧。”

小女娃抬头瞅了眼墙上她姑剪的他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叹了口气:“太难了,还是算了吧。”

手巧这条划掉,小女娃拿起炕柜上的镜子照了照,抚着脸又叹了口气:“这皮肤跟小黑蛋有啥区别,不都说侄女像姑吗?为啥我就没有小姑的白皮肤呢?”

至于嘴甜,哪就更比不过了。说实话,就她小姑抱着她娘撒娇的模样,娇滴滴甜蜜蜜的她听了心都要化了。

季秋婉拎着包袱笑着一脚踏进门,不由心下“咯噔”一声,这气氛…不对啊!莫不是小妹出了什么事。

“娘!”季秋婉有些慌。

“没事,”苏老太拍拍身侧,“过来坐。”

季秋婉应了声,看向丈夫,希望给个提示。

老大憨厚而又歉然地冲她笑笑。

季秋婉心放下了一半,跟苏老娘笑道:“我给小妹和小黑蛋做了两双鞋袜,改明你给她寄东西一块寄过去。”

苏老娘接过包袱放进炕里,拉着她的手心情复杂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苏老娘歉然道:“家里的意思是让秀秀过来选,娘看老四想去兵工厂…”

“咳!”苏老爹瞪了苏老娘一眼,抬头跟长媳道,“秀秀过来选,要是挑了镇小学的工作,你就退出;要是挑中了兵工厂,就让老四在家。”

季秋婉沉吟着没吱声。

苏老娘心疼小儿子,也不愿让大儿媳去什么兵工厂,一个‘兵’字就能想到工作得有多重,任务得有多紧,老大一家里里外外全靠长媳撑着,她一走,一两个月不回来一次,两个孩子跟老大咋办?遂攥着她的手跟她保证道:“秋婉,你是看着小妹长大的,她不是偏心的人,几个哥哥她都亲,你们家和老四家有了,老二老三她不会不管。咱事先跟你小妹打声招呼,让她再找就在咱镇上,到时候娘让老二把名额给你…”

“娘!”季秋婉不悦道,“你把小妹当什么了?给儿子讨工作的机器吗?你又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扒在小妹身上的吸血虫?”

苏老爹看着长媳笑了,压在心头的郁气一下子就散了。

“娘、娘不是这个意思,”苏老娘连忙摆手,解释道,“娘看你不吭声,以为你不愿意…”

苏老娘回过神来,想到长媳的人品,也知道自己想左了,忍不住拍了季秋婉一下:“好啊,拿娘开涮是不是?”

“我在想事儿,”提到这事,季秋婉便看向了苏老爹,“我前天去集上卖鸡蛋,看到秀秀跟村头的苏明海拉拉扯扯的,苏明海那人咱们都知道,花言巧语不是个踏实能干的。工作名额还是别让她挑了,我怕她会直接挑了兵工厂的工作给苏明海。”

“有咱们看着呢,”老二道,“苏明海他不敢!”

“老四提出让她挑工作,是为了跟我有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既然我都愿意让出工作了,”季秋婉笑道,“那还让她挑什么?再说,兵工厂那么远,家里她能顾得上?咱们给她工作,不就是让她有一份收入,好代替大海哥养活一家子,照顾好父母和下面的弟妹吗?”

想了想,季秋婉又道:“这万一她去了兵工厂,转头带着工作嫁人了怎么办,家里还得咱们照顾着,帮忙养着吗?爹,我看等会儿她跟她娘来了,咱得把事情一条一条地列清楚。”

第57章

苏老爹点点头,略一沉吟,抬头问老二:“秀秀多大?”

老二:“19。”

19岁,留不了两年就该嫁人了。

“她下面,”苏老爹不是太确定地问道,“我记得好像也是个闺女?多大?”

“对,”季秋婉点头道,“她大妹叫萍萍,今年16岁。”

苏家庄四个大队,三百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有几个儿子,儿子再生孙子孙女,很多小辈她都不认识,更别说不怎么喜欢窜门跟人唠磕的老爷子,再加上大海还不是他们大队的,遂季秋婉主动说道,“我听小均(她儿子)说,萍萍学习成绩很好,前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中学,家里不让上,镇上的老师都找到庄里来了。老四、老五也是女孩,一个11岁,一个9岁,小学没毕业就被叫回家跟着萍萍上工,每天拿2个工分。最小的这个是男孩,今年8岁,在村头读小学,调皮捣蛋得不成样子。”

季秋婉想到大海初从医院回来,她带了鸡蛋红糖去家里看望,那小子直接扒着她的篮子拿了鸡蛋磕了生喝,拆了红糖就吞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爹,你眼利,等会儿秀秀来了你看看,不成,把名额给萍萍,萍萍还能管管那小的。”

不然长大了都是事儿。

至于秀秀,那女孩打扮得是光鲜,嘴巴也甜,可就眼神太活,人也滑头,几个妹妹天天上工干活,下工挑水,就没见她干过几次。

“嗯。”苏老爹磕磕烟灰,心里暗自划着道道。

“爹,”老三带着人走进院内,扬声叫道,“红梅嫂子和秀秀来了。”

季秋婉拍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迎道:“嫂子、秀秀,快进来。”

说着一手拉了一个,将人带进了屋,搬了凳子放在苏老娘这边的坑下,热情道:“坐坐,别客气,我给你们倒茶。”

李红梅扯着闺女拘谨地跟苏老爹苏老娘打了声招呼,才在苏老娘的招呼下坐在了几兄递对面。

季秋婉麻利地去厨房抱了撂白瓷碗过来,拿了二两红糖,碗里挨个搁了点,提起暖瓶给大家一人冲了碗红糖水。季秋婉先给公婆各端了一碗,才又端起两碗,对母女俩道:“来,喝水。”

苏秀秀起身接住两只碗,甜甜笑道:“谢谢季婶。”

季秋婉笑着点了下头。

苏秀秀坐下给了她娘一碗,自己捧着另一碗小口地喝了口,仰起小脸笑道:“真甜!”

白嫩的小脸,甜甜的笑,让苏老娘立马想到了捧在手心里的闺女:“秋婉,家里还有袋红糖,等会儿给秀秀包一半带回去。”

季秋婉眉眼一跳,点了点头。

苏老爹放下茶盏,看向李红梅:“大海跟你说了吧,他的双腿是为了救我们家老二没的。”

李红梅捧着碗的手抖了下,想到来前大海叮嘱她别闹,苏家说什么应就是,以苏老爹的人品,亏待不了他们,遂绷着脸点了点头:“嗯。”

“我家小妹,心疼他二哥在队里做事辛苦,找人在镇小学给安排了个教书的工作…”苏老爹说着停顿了下,目光从母女俩面上扫过,当娘的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意思,女儿已是惊喜地瞪大了双眼。

苏老爹拿起烟斗抽了口,不疾不徐道:“大海没了双腿,做不了工下不了地,一家人要吃饭穿衣,几个孩子要上学,不能没点收入。这份工作,今个儿我就做主给了你们,咱先把生活继上。”

苏老爹说完,端起碗轻啜着糖水,等母女俩的反应。

苏秀秀当下就捧着碗站了起来,欢喜地对苏老爹躬了躬身:“谢谢苏大爷,出事后,我爹一直在家说没救错人,我跟娘还不信,只道这么久了也没见你们家有点表示,这人怕是白救了…”

李红梅忙扯了扯闺女的胳膊,在家说的话,怎么能拿到人前。

季秋婉眉心一跳,这姑娘怕不是傻的。

“可不是我们家不领情,”季秋婉似笑非笑地看了老二一眼,“是老二回来压根就没提你爹救他这事,要不是今个儿接到小妹寄来的工作名额,他想用这工作报答你爹,怕还瞒着呢。”

老二嗫嚅道:“大海哥不让说…”

“今个儿他也没让你说啊!”季秋婉笑道。

老二高大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不敢吭声了。

苏老爹眉头一直微微拧着,片刻,问李红梅道:“工作你想给谁?”

“瞧大爷你说的,”苏秀秀笑道,“我们家就我初中毕业,不给我还能给谁?”

“每月你准备给家里多少工资?”

苏秀秀一愣,瞅了瞅苏老爹的脸色,反应极快地试探道:“一半?”

苏老爹双眼微微眯起,已是不耐。

苏秀秀忙又道:“三分之二。”

“你结婚后呢?”

“啊!”苏秀秀再次愣了,“结、结婚了还要给呀?哪有嫁出去的闺女还往娘家送钱的?”

“是啊,哪有嫁出去的闺女往娘家送钱的?可我家小妹呢,”季秋婉扫视着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敲打道,“想法设法地给他几个哥哥安排了工作,也不想想她有什么,要学问没学问,要能力没能力,办这些也不知作了多大难,求了多少人…当然,秀儿妹妹跟我们家小妹是不能比的,”季秋婉话锋一转,看着苏秀秀笑道,“她有心。你可以不送,但这工次是我二弟补偿给你爹,用来养活你们一家人的,所以你要嫁人了,这工作必须转给你下面的妹妹。”

苏秀秀脱口叫道,“她们小学都没毕业。”

“你二妹前年不是考上初中了,”季秋婉道,“回头我们跟老师说说,送她去镇上读两年。她毕业了接手工作,拿出三分之二的工资养家,不耽误你欢欢喜喜地嫁人。”

苏秀秀一下子傻了,回头慌乱地拽了拽她娘的衣服:“娘!”

不等李红梅说话,季秋婉又道:“红梅嫂子,到时咱多留萍萍两年,等你家小子初中毕业,接手了工作,我给萍萍寻个好人家,咱们再打发她出嫁。”

李红梅一听工作最后会传到儿子手上,还有什么好说的,立马应道:“我听你们的。”

苏秀秀脑袋一慒,这跟自己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工作给了她,几年后怎么还能在要回?!

遂赌气叫道:“我不要了,你们有本事明天就让萍萍去上班。”

季秋婉略略想了一下:“那行,我明天带萍萍过去,看能不能跟校长说说先让她教小班。然后我再带她找找大均的班主任,咱出钱请老师给她补补课,学上两年拿个初中毕业证。”

苏老爹点点头,拍板道:“那就这么办!”

苏秀秀:“…不行!”

一屋子人没一个理她的,季秋婉去里屋拿了红糖,拎着出来挽着李红梅的手笑道:“走吧,我送你们回去,趁机把这事跟大海哥说清楚,免得中间再有个什么误会,他存在心里影响了病情。”

救了人想要报答,人之常情,没必要藏着掖着在家跟妻儿琢磨着得失。

李红梅听不出季秋婉话里的意思,苏秀秀正在崩溃的边缘没心思去听,苏老爹苏老娘跟老二老四可是听明白了。

老四站起来跟苏老爹道:“我和二哥也去一趟吧,当面把话说开。”

苏老爹点了点头。

苏老三来叫人,苏大海就猜苏老二肯定跟他家人说了,自己救他的事,他想着以苏老爹的人品,补偿不会少了,却没想到会是一份镇小学的工作。

这可比一次性给几百块钱来得长远,只是让二丫头去,苏大海摇了摇头:“红梅生我们家小儿子时伤了身子,活动一下就累。二丫头做事踏实能吃苦,家里家外一把抓,别说下面几个小的了,就是我离了她都不成。”

季秋婉进门看到给苏大海擦身端尿的苏萍萍,就知道送她去镇上,苏大海只怕不会同意,闻言不免惋惜地看了院内就着月光还忙个不停地瘦弱身影:“那秀秀嫁人了呢?这工作你准备让谁接手?”

苏大海想都不想地道:“那就让我大哥家的二小子去顶几年。”

季秋婉瞅着外面陡然僵了一下人儿,心中怜悯,不由就想再帮她争取一下:“过两年,你家三丫、四丫也能伺候你吃饭换衣了,我看你也别找什么二小子了,让萍萍去吧,过两天我带她去镇上找找老师,慢慢先把课补上。”

不等苏大海拒绝,季秋婉便笑道:“放心,补课费不用你操心,我家来出。”

苏大海不好再拒绝,只心下琢磨道:反正还得等两年,两年后,看三丫、四丫能不能撑起家,不能再说呗。

遂爽快地点了下头。

翌日一早,老四跟生产队请了假,带着户籍、工作名额、大队打的证明去了兵工厂。

季秋婉将碗筷交给老二媳妇洗涮,回屋换了身衣服,跟苏老爹、苏老娘打了声招呼,拎着个小包出门朝苏大海家走去。

苏秀秀早早就等在了路口了。

季秋婉往她身后看了看:“萍萍呢?”

苏秀秀脸上的笑一僵:“季婶,今天是给我落实工作。”

“给你落实工作,也不耽误我带着她去趟初中,找个补习的老师啊。”小学跟中学又相隔不远。

“她、她来不了,我爹方才身上疼得厉害,身边哪里离得人。”

季秋婉双眉微微皱起:“你娘不能守着?”

“我娘哪挪得动我爹。”

“算了,”碰上这么一家拎不清的,季秋婉就是有心思帮,也有点烦了,“走吧。”

“唉!”

“证件什么的拿齐了吗?”

苏秀秀拍拍包:“都带着呢。”

两人的工作落实,刚刚提着包袱离了村,苏家就接到了一袋子营养品和另一封挂号信。

这袋子营养品本来是跟前面两份工作名额一起寄的,只是营养品走的是平邮,工作名额寄的是挂号信,所以错开了两三天,跟后面的挂号信在县里碰了头。

季秋婉把信递给苏老爹,拿了剪刀一边小心地拆布袋,一边笑着跟苏老娘道:“四弟没口福,你看他要是再晚走那么一会儿,小妹寄的这些不就吃上了…”

“扑通”一声,苏老爹捏着拆开的信,一头从炕上栽了下来,当场就闭了气。

苏老娘吓得喉咙咯咯作响,却喊不出话来。

季秋婉猛然一咬舌尖,放声朝外叫道:“苏青——”

声音尖锐得都变了调。

老大吓得一哆嗦,放下挑水的扁担,瘸着腿就冲进来了:“咋了?咋了?咋…”

季秋婉抖着手,将苏老爹扶住起来,抬头见丈夫傻站在门口,不由吼道:“还不过来背了爹去医院。”

“哦哦…”老大已经不会思考了,大脑都是空的,季秋婉一个指示他一个动作。

这会儿苏老娘也回过神来,一边朝外叫着老二、老三,一边下了炕,拽过苏老爹捏着不放的信看了起来。

早年刘英在家养病时,教过她识字,后来解放了,村里开了扫盲班,她也跟着上了两月课,遂一般的字还是认得的。

苏老娘捏着信,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字眼,什么叫“建业牺牲了”?建业!哪个建业,哪个建业…

她心里不愿承认,这写的是她自小养大的孩子,眼泪却啪啪的往下掉,心痛得无法呼吸。

老二不在,带着人上山了。

老三跟几个媳妇呼啦啦地冲进来,七手八脚地将苏老爹抬到外面,老三背着往村口跑,季秋婉一溜风地冲到大队部去借牛车。

老大忙去抱了家里的被子,瘸着腿去追。

老二媳妇一见,忙过来跟苏老娘拿钱票,结果一进屋,就见老太太捏着信,抖得跟筛子似的哭得无声无息,却泪流满面。

“娘!”老二媳妇吓了一跳,“你咋了?是小妹出事了吗…”

目光扫过信上的一行字,老二媳妇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跟梦游一样:“牺、牺牲了!”

是她理解的吗?

“啪!”老二媳妇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摸着脸,喃喃了句:“疼的!不是做梦!”

苏老娘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了,眼前一黑朝后倒去。

老二媳妇吓得忙将人抱住,放声大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我娘晕过去了,建业牺牲了,建业牺牲了…”

第58章

农村很少有寄信的需要,更很少收到外来的信件、包裹。

林建业这个当兵在外的,以往便是寄信寄东西,三五个月也不过那么一回。

可这不过几日,邮递员就往苏老头家跑了两趟,前几天薄薄的两张信封带来了两个工作名额,今天满满一袋东西,引得大伙儿更是越发好奇。

此刻正是午饭过后,上工的铃声还没有响起,大家便悄悄关注起了苏家,猜测着这回又寄来了啥?

结果,先是苏老三背着苏老头冲了出来,接着老大家的媳妇也飞快地跑向了大队部。

大家心里一惊:出事了!

这个念头高高升起还没有落下,就听苏家院内传来了老二媳妇的一声嚎:建业牺牲了!

“快!”老头老太太们纷纷一推自家儿孙,“快过去看看,你苏大娘/苏奶奶别跟着出了事。”

林建业啊,那是他们整个苏家庄的骄傲!

想到那么个开朗爱笑,每每回来,都陪他们唠会磕的娃娃,众人伤感的同时,心酸地抹了抹眼角。

村长看了下时间,正要去村中的大槐树下打铃上工,便见季秋婉一阵风地从他面前跑过,又一阵风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道:“村、村长,我爹摔着了,牛车借我一下,我送他去镇医院。”

“摔着了,”村长惊道,“严不严重?”

“不知道,”季秋婉急得跺了跺脚,“我现在急用牛车,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给我一句准话,借不借?”

“你爹那是我老叔,他出事我不急吗?从咱村到镇上没有一个小时到不了,我的意思最好先找刘大夫给看看。”

“那个赤脚医生?”

“人家考过证的。”

季秋婉略一犹豫:“那我去驾车,你去帮我叫刘大夫。”

“成。”村长也不含糊,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刘大夫家跑,半路遇到三队的队长,唤道,“赵长工,你去大槐树下打铃,通知大家上工。”

“好,你这是?”

村长顾不得回答,冲他摆了下手,半道上截住上工的刘大夫。

与之同时,季秋婉驾着牛车过来了:“上车。”

二人忙爬上车。

车子飞快地从村中穿过到了村头,季秋婉一拉缰绳,车子在背着苏老爹疾跑的老三跟前停下:“老三!”

村长跟刘大夫跳下车,帮忙抬人。

老大抱着被子跑不快,村中的小伙见了自动接过他手里的被子给送了过来。

几人接过被子垫在了苏老爹身下,刘大夫给号了号脉,随之摇了摇头,对季秋婉道:“走吧,直接去镇医院。”

季秋婉本也没对他抱有什么希望,遂点点头,对老三吩咐了声:“我赶快点,你在车上护好咱爹。”

“秋婶,”送被的小伙子叫道,“我来时,听人说苏奶奶晕过去了。”

季秋婉一怔,一时不知要不要回去接了人一起去医院。

刘大夫:“苏老爹不能拖!”

村长跳下车:“你驾车先走,我过去看看,严重了,我赶车送她过去。”

“谢了。”季秋婉微一点头,长鞭一甩“驾”,朝镇中赶去。

村长跑到苏家,苏老娘已经醒了,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松散地散在肩头颊边,人坐在地上呆呆的,不言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瞧着无端地让人心酸地想流泪。

村长微微松了口气,冲众人挥了挥手:“行了,别围在这里了,赶紧上工去,别让你们队长扣了工分。”

大家点点头,默默退出苏家院子,拿上工具去了地里。

“信呢?”跑来的路上,村长已听送被的小伙儿说了事情的经过,遂对跛着脚先他一步跑回来的老大道,“给我看看。”

“在我娘手里呢,”老二媳妇一指攥在苏老娘手里的信纸,“呐!”

“婶子,”村长蹲在苏老娘身前唤道,“信给我看看?”

苏老娘眼皮都没有撩一下,好似没有听见。

“小妹有心疾,”村长道:“建业出事,她呢?”

苏老娘攥着信的手猛然一紧,顾不得悲伤,忙把信放在地上抚平。

村长起身站到她身旁,探头看了一遍,半晌不由愕然道:“小妹改嫁了?!”

“改嫁!”众人齐齐一愣。

二老媳妇更是傻不楞登地道了句:“这么快!”

苏老娘忍着心里的悲伤,仔细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错,闺女在信中写的清楚,她带着小黑蛋和建业大哥的孩子林念营,改嫁给了军中一个同样带着两个孩子,名叫赵恪的青年军官。

信中的末尾还提到了一个供销社的工作名额,说这份工作是赵恪跟他们后勤部争取来的,先前那两份更是人家协助警局破案换来的。

苏老娘捡起地上的信封打开,里面是还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正是镇上供销社的工作名额。

老二媳妇偏头看了一眼,叫道:“小妹不会为着这三份工作,把自个卖了吧?”

“胡咧个啥!”村长眼一瞪,斥道,“让老二把你卖了,看能不能换份工作?”

“我能跟小妹比?她多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