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是……你是上次升旗仪式时候的学姐!”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又弯成月牙,“哈,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学妹,你旁边的那个小男生呢?”

我觉得我可能是脸红了。人家也没说什么,我脸红什么。

“那是我同桌。”我郑重地说。

她眼睛里面的笑意更深,“恩,同桌,同桌好。快进去吧,小同桌。”

姜还是老的辣,什么都没说,可是眼角眉梢语音语调都让人心里发虚。

我想起升旗仪式时候湛蓝的天空,还有晨光下余淮穿着黑色T恤的宽大背影,凑过来说话时候喷在脸上的热气,以及那句,升旗仪式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平时见不到或者不敢放肆地注视的人。

回过头,那个学姐又开始盘问其他迟到的同学,她刚才笑眯眯地说,同桌,同桌好。

同桌是不需要你等到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才能偷偷瞄一眼的人。他就在我身边,虽然不属于我,可是却会心不在焉地说,小爷我一直都在。

说起来好笑,当时面对浩瀚无际的振华海洋,我突然有些慌了神。如果有一天我远离了余淮,他就这样沉没到一片海洋中,我也许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我是不是喜欢上了他,也许是不敢想,却拔腿狂奔,横穿草坪,哦不,草皮,绕过巨大的戏台,掠过高高的主席台,向着我们班的方向,大步飞跃。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想。所以那种感觉,那种朝着一个方向疯狂奔跑的感觉,真好。

No.62

还好,离集合时间还差三分钟,大家也正处于散漫状态。

然而刚坐到自己班的区域,我就尿急了。

早上没来得及上厕所,喝了袋牛奶奔过来,现在很想上厕所。

我跟张平请假,他眉毛耷拉下来活像八点二十的挂钟。

“马上要开始了,你赶紧的,……去吧去吧去吧!”张平连发火都只能用乘以三的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我嘿嘿一笑敬了个礼。

气儿还没喘匀就又站起身朝主席台下面的厕所奔。从书包里面掏面巾纸的时候侧过脸,突然看见余淮正和一个女生讲话。

女生面对余淮,只留给我一个很窈窕的背影,校服抓在手里,并没有披上。身形看着有点熟悉。

凌翔茜。

不过让我留心的并不是凌翔茜,而是余淮。他的脸对着我的方向,明显不是平时那副“淡定”的样子,他在笑,很社交性的笑容,凌翔茜说什么,他就捧场地点头,非常有礼貌,就是看着有点假。

也许他并不假,是我酸。

我看得有点呆,直到耳边响起张平炸毛的大吼,“你不憋得受不了了吗?怎么还不赶紧去?!”

No.63

我在厕所磨蹭了好久,直到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礼炮声响起。

振华真拽,早就听说,是88响的礼炮,代表88年。

我不想回班,就靠在主席台下面的栏杆上,目光空茫地望着空旷的草皮,一声声数着礼炮。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呆着没事儿别总追求浪漫。我刚刚旁若无人地狂奔,文艺情绪泛滥,转身就让人照脑门拍了一闷棍。

“怎么不回班级坐着?”

我回头,是学姐。说实话我还是有点紧张,总觉得她会扣我们班级的评比分数。果然是小学时候在走廊里追赶跑跳被抓导致的心理阴影。

“现在放礼炮,往回跑太煞风景。我出来上厕所。”

她点头,“放到多少了?”

“这声是28响。”

“咱们学校真拽,国庆也放不了这么多啊,居然真的放88响。”

“是啊,而且一声一声这么慢,等到150年校庆的时候,岂不是要放一上午?”

她眼睛看着远方,想了想,认真地说,“估计那时候就改成150响的鞭炮了吧,省时间。”

我笑了,但是嘴角有点酸。

她并没有赶我走,作为带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竟然和我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四周很安静冷清,热闹的是头上的主席台,各种领导各种代表都在我们头上发表演说,至于说了什么,我没听。

清晨的风舒爽温柔,撩起她额前的细碎的刘海。我偏过头,“学姐,我叫耿耿。”

“耿耿?这名字有趣,怎么写?”她笑了。

“……就是耿耿于怀的那个耿耿……”

耿耿于怀。说完我自己也苦笑起来,“你说我爸妈起的这个名字……”

她微微皱着眉头,“挺好的呀,不也是忠心耿耿吗?”

“好什么呀,”我撇嘴,“前一个形容小心眼,后一个形容看家狗。”

她大笑,很动人。

“那我的名字也很怪。”她指指自己的胸牌,我才想起凑过去看。

“洛……”我犹豫了一下,枳?这个字怎么读?四声吗?那么这个名字起来像洛智,谁家父母给孩子起名叫弱智啊?

她眯起眼睛,表情很危险,“想什么呢?第二个字是三声,和只要的只一样,你在胡乱联想什么谐音吧。”

我讪笑的同时才想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语文知识都还给初中老师了。

不过无论如何,枳并不是一个寓意很好的字。我问她为什么,她笑了,说妈妈是南方人,家里原来有一片橘子园,本来是要叫洛橘的,结果瞎眼算命的硬给改成这样了,说为了躲命里的劫数。

我诧异,“你乐意吗?”

她做了个鬼脸,“我想说no,奈何那时候还没长牙。”

No.64

如果我幼年有千里眼,能预计我爸爸妈妈最终的结局,一定会阻止他们让我叫耿耿。这个名字如今看起来,太讽刺太尴尬了。

“不过,宁肯信其有,”我拍拍洛枳学姐的后背,“算命瞎子也许说的对呢,度劫数最重要。”

“你还真信啊,算命的人说话……”

她的笑容忽然停顿,然后悄然隐没。

我不明就里,只能呆望着她。

“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很荣幸今天能站在这里代表全体在校生发言……”

她的脸逆着光,只能看到晨曦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我不知道怎么突然不敢讲话,扬声器里面是清冽的男声,衬得周围很安静。

所以就这样恢复到了一开始那副并肩发呆的状态。我拄着下巴,被风吹得很舒服,几乎要睡过去了。

直到听见她笑着说,“算命的人说话你也信,不管叫什么名字,该度的劫数,一个也不会少。”

顺畅得好像刚才我们的对话从来没有莫名中断一样。

演讲的人似乎说完了,观众席上又响起了掌声。

“所以命里会遇上的呢,都遇上了。”

我正想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她却一把揽过我的肩膀送我往回班的路上走。

“这里风大,赶紧回班吧,别感冒了。”

我走了几步回头,洛枳站在原地看我,笑容灿烂,和刚才的余淮一样虚假。

校庆(下)

No.65

典礼进行得很顺畅,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里所有被“预祝圆满成功”的大会最终都会成功地被“祝贺圆满成功”。

这样的年代,找到一件确定无疑的事情也不容易。

文艺界和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不少,虽然我并没有看到。我才知道原来振华真的走出去很多不一般的校友。

他们会被请回来参加校庆。但是我相信更多的是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家伙,我和振华的缘分,只有三年。

和那些同学的缘分,也许,连三年都不到,就像初中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的同学,总有那么几个,连话都不曾说过。

我沿着看台的边缘,慢慢走回到五班的阵营。

远远地回过头,洛枳是不是还站在主席台下,我已经看不清了。但是很多年之后我还会记得那个瞬间,明明是陌生人的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清晨,站在主席台下面一同淋了一场雨,把沉默也浇得湿漉漉。

张平看到我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掉厕所里面了,赶紧回座位!”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安静坐回到座位上。

那场典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礼炮声,就剩下坐在背后的简单和β不停地哼唱蔡依林的新歌。那一年,借着周杰伦的东风,蔡依林转型,新专辑颇受青睐。我从《看我72遍》一直听到《布拉格广场》,她们两个人把一首专辑唱完,校庆典礼就结束了。

收拾东西准备回班的时候,还是不甘心地歪过头去看余淮的方向。他终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和徐延亮他们几个嘻嘻哈哈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举起相机,第一次反过来,对着自己轻轻地拍了一张。

脸很大,眼睛因为阳光强烈而眯着,显得更小了。鼻头和脑门油油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删掉。

No.66

回班之后,徐延亮等一众班委成员开始进进出出地准备下午的班会,剩下的同学有的吃午饭有的出门散步,虽然平时都是抓紧一切时间学习的好孩子,校庆当前,心里不是不长草的。

我早上起得晚,着急出门忘记带午饭,就坐在座位上啃面包。

哦,顺便做物理练习册。

后来想想,当时不知道在委屈什么,那颗小心脏,攥在手里都能捏出水。

想来想去好像整个班级里面让我觉得暖和的只剩下张平了,所以发誓,一定要好好学物理。

当然,想法是一回事,能把题作对是另一回事情。

突然后脑勺被弹了一下。

“哟哟哟,转性了啊,平时那么活跃,怎么今天改学术派了?过来帮忙!”

余淮的脸晃得我心烦。

“又不是我一个人转性,谁不会变脸啊,我又不是班委,帮什么忙?舞台剧的台词我都背熟了,放心。”

转过头接着啃面包。

他老半天没出声,估计是走了。

“你家平抛运动水平方向还做功啊?”

我吓得不轻,转过头就看见他那张大脸,“干嘛?”声音都发颤。

他用食指点着我卷子上的第一道大题,“我说这儿,平抛运动,水平做功为0,你想什么呢?”

我拿出橡皮擦干净,说,“知道了,谢谢。”

他索性坐到我旁边,似乎是刚刚跑完腿,满头大汗,手里还攥着抹布。

“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

“你肯定不对劲儿。”

“我说了我没事儿。”

他眯眼睛看我,“我又惹你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你惹我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心里想了N种答案,仍然无法解释自己从清晨中狂奔的活泼少女变成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勤奋学生的转变。

然而智商死灰复燃。

“对了,”我拿出相机,“早上我拍了几张照片,随手抓拍的,结果里面有你一张,还有个美女和你站一块儿呢,你等着我找给你看哈。”

他立刻兴奋起来了,“真的假的?来来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然后我哭丧着脸抬头:“……怎么没了……”

他大叫,“我靠你行不行啊,照个像都能弄丢,小心我让你做平抛运动!”

我那装出来的八卦兮兮的假笑终于撑不下去了。

“我弄丢一张照片你就让我平抛?”

他楞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当真,连忙摆手,“开玩笑开玩笑……”

“可惜了,”我努力装作很真心的样子,语气却轻描淡写,“那个小姑娘特别好看,怎么就找不到了……你认识她吗?咱们级的?”

他点头,“恩,我初中同学,凌翔茜,在二班。我和凌翔茜林杨他们在师大附中都是一个班的。”

我似乎是被他的口气安抚了一下,假装平静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你认识她?照片上看不出来啊,你特紧张,笑得也假。”实话实说,虽然有点恶狠狠的。

他明显有点受挫,“是吗?”

“对。”我万分肯定,死死盯着他。

余淮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傻笑,“……哪个男生跟美女说话不紧张啊……小爷我也是凡人……”

No.67

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来诱导余淮说出刚才和凌翔茜的交谈内容,几乎耗费了我17年人生经历所积累的全部智慧。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电视剧里面那些处心积虑是这样被激发出来的——当你开始吃醋,开始在意,开始嫉妒……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

我一直笑着,就好象面对着镜头,可是照相的人迟迟不喊“一二三茄子”,所以你就只能一直僵硬地咧嘴,永无止境。

凌翔茜来找余淮通知他们初中同学聚会的事情,顺便聊了几句自己班级的事情,以及散布在振华各个班级的老同学这两个月来的近况。

“你喜欢她啊。”本来想用疑问句,然而说出来的时候,语调是下沉的,就那样变成了陈述句。

余淮又开始紧张了,而且脸红。

我把嘴角咧到最大,“当然,谁不喜欢美女啊。我知道了,用不用我帮忙追她?”

最后一句话似乎把他震醒了,他忙不迭摇头,“喜欢就要去追啊,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喜欢分很多种,我还喜欢樱木花道呢,难道我就要去搞gay?你懂什么啊!”

我心里漏跳了一拍。

“喜欢凌翔茜和喜欢樱木花道怎么能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确认。

“怎么不一样?”他伸手弹了我脑门一下,用力很猛,“你是不是发烧了啊,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啊?”

然后我终于笑了。

这次是真的在笑。

在余淮心里,凌翔茜只是等同于一个二维人物。我把这个念头加粗画线,历史性地印在了心里。

于是生活又充满了阳光。

张平,不好意思,我还是以后再报答你吧。

我合上物理教材,问他,“你们忙什么呢,用我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