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兴趣的角度看,学文科对我这种都不知道未来想要干嘛的人来说,算不上损失。从能力的角度,对我来说,背年代大事总比配平方程式简单。所以最终该选啥,没什么好犹豫的。

是啊,没什么好犹豫的。

我看着身边那个被窗帘罩在其中的男孩的侧脸,还有窗帘外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一张张在我被球砸出一脸血的时间,围在身边的面孔。

我爸妈为了我学文理的事情,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钟头。

最后的决议是,当然去学文啦,还用想吗?

我很奇怪,那一个小时他俩到底还说了啥。

我没说什么,只是像只驼鸟一样,将脑袋埋在了期末复习资料堆里。

简单和β很早就决定了要结伴学文科。

要学文的β,简单是被她强硬拉过去的。Β学理科只有死路一条。几次考试都徘徊在倒数十名左右的β属于只有1%可能的那种人,学文是解脱。她爸妈至今还没有让她去北京读书的打算,所以保守估计,β在振华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好混。

“人的日子当然要越过越舒坦啊,我好不容易投一次胎,不是为了跟自己过不去的!”

她说着,左拥右抱,大力揽住我和简单。

“小妞们,跟我一起投放充满人文关怀的新人生吧!让开普勒和门捷列夫这些贱人手拉手滚出我们的生活吧!”

我和简单一头冷汗。

β再接再厉:“而且,谁说我们是因为学不好理科才学文科的?我们是因为真心喜欢文学!”

“可你的理科的确很烂。”我轻声说。

“那又怎样?!”β一梗脖子,“老娘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我做不到的事儿,说成我不想做的,怎样啊?!”

但是才过了一下午,β就啊啊啊大叫着,神情无比狰狞地将分班志愿表撕了个粉碎。

起因是这天下午,β贼兮兮地跑去地理、历史和政治办公室,分别跟教五班的三位考师就她学文的前景聊了聊。

在文理分科志愿调配期间,文科办公室空前热闹,在高一学年备受冷落的三门学科此时差点变成心理诊所,因为各种原因纠结犹豫的大部分姑娘和小部分小伙子都喜欢跑去寻找安慰和自信心。

文科的老师们也都很有耐心,开始给她们讲述自己的历届文科毕业班的光辉传奇,那些此时已经活跃在各行各业前沿的学长学姐的故事化作了一针针鸡血,让本来怀疑自己没法儿学理科是不是脑袋太笨的沮丧同学瞬间爆种子复活。

但是β和地理老师吵了起来。

教五班的地理老师很年轻,曾经因为余淮展现了物理方面的才华就不甘示弱地把课讲成天书的小姑娘,心气儿本来就很高。当β流露出自己理科成绩很差只好学文科的意思时,地理老师不知怎么就忽然被踩尾巴了。

“你这样的也别学文科了,文科可不保证能让你成绩变好,文科也不简单的,想来走捷径的还是哪儿凉快去哪儿吧。反正如果未来还是我教你,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β摔门冲出了地理办公室,立刻决定,孙子才学文呢!

她对人生理大选择的轻率态度彻底震撼了我和简单。β却振振有词地说:“你以为人生是你选的啊?所有选择不过都是一时激情,你是看不清命运走向的,选啥都有道理,只要你会说,会说的人咋活咋有理。”

反正她是够会说的了。

β在教室后排空地站着,啊啊啊叫唤,把地理老师羞辱她的话学了个十成十,然后唰唰唰将学文科的志愿表撕成了碎碎的纸片,一挺胸,一仰脖,把纸片朝天一撒。

哗啦啦,比下雪还好看。雪中央站着义愤填膺的β,那姿态,啧啧,铁骨铮铮。

“老娘要是再起一丢丢儿学文的念头,β倒着写!”β指天誓日地大喊。

全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然后生活委员站起来,指着β说:“不愧是咱们五班的人!有骨气!——但是,β你还是要把地扫一下。”

下午自习课前,我偷偷翘了课,跑去了高二区。

“学姐你好……”我拦住一个正要出门的女生,“能不能帮我叫一下洛枳?”

女生很漂亮,虽然只差了一个年级,但比凌翔茜的美要成熟很多。她没穿校服,红色的针织衫成了绝佳的背景墙,衬着一头垂到腰际的长鬈发。被我叫住的时候,她正在往外冲,一回头,瀑布一样的黑发像潮水一样甩过来,我向后一仰,堪堪躲过。

“哦,好呀。”她笑了,朝我眨眨眼。

我被电傻了,忽然就明白了“明眸善睐”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女生朝教室里喊了一声洛枳的名字,就跑出门去。走廊里还有几个高二别的班的学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很多人都和她相熟,看她走出教室,忽然集体起哄。

“叶展颜去找她男人喽!”

那个叫叶展颜的美丽学姐回头笑骂一句,没有停步,朝着走廊尽头那扇明亮的窗子跑去了,无尽的长发随着步伐摇曳,看得我也心驰神往。

第一下,叶展颜?

这不是传说中盛淮南大神的女朋友名字吗?大八卦!

随着我意识到这一点,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

果然,好看的人就是会和好看的人在一起啊。

我仰头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灯管感慨。不过没事,余淮也算不上多好看。

“小丫头找我什么事?”这时候,洛枳学姐出现在门口。

“啊?哦,学姐好!”

我先鞠了一大躬,起身时感觉到周围学长学姐们奇怪的目光,不由得很尴尬。

“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她笑起来。

当然了,我心想,做心理咨询怎么能不给钱嘛。

“你是第二个跑来问我该不该学文科的人。”洛枳说。

我和她并肩坐在行政区三楼的窗台上,将后背靠在玻璃上。夕阳余晖照得人暖融融的,却一点儿也不热。她周身都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色光圈,笑得好亲切。

“另一个是谁?”我不由得好奇。

“叫凌翔茜。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姑娘。”

“她可是我们级的女神呢。”我介绍道。

早就听余淮说起过凌翔茜有学文科的打算,这个消息虽然没有盛淮南谈恋爱那么震憾,但是也流传甚广。

很多女生都在背地里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看来大美女在一班激烈的竞争环境下待不下去了。

谁不乐意看美女难堪呢?

凌翔茜的人生恐怕是我不敢想象的。大家都在振华的海洋中生存,只有她因为漂亮而活成了一条观赏鱼,一举一动都被品评,无辜却很难让别人同情。

“是吗?”洛枳听了我的介绍,若有所思,“怪不得压力那么大。”

洛枳是我们高二文科的大神,稳坐第一宝座,所以很多老师都对我们说过,可以去找她聊聊学文这件事。但是最终有胆子找一个陌生大神学姐落落大方地聊天的,只有让很多女生非常不屑的凌翔茜。

漂亮女生的自信与生俱来,不服不行。

我还是不免八卦起来:“那个,学姐,能不能告诉我,凌翔茜怎么了?”

“和你一样纠结要不要学文科啊,”她避重就轻,“不就是被那些女生脑子笨才去学文科、文科比理科简单、都考进了一班这种尖子生班却跑出来,学文很丢人等等的陈词滥调气到了嘛,我当年也是尖子班出来学文的,所以她来讨经验,想让我给她些信心,好去面对流言的攻击。”

“那你当年为什么学文科?”

洛枳没想到,我居然从凌翔茜忽然绕到了她这边,眼神闪烁了一下。

“因为文科的确简单啊,谁不希望日子轻松点儿。”她笑了。

说谎。

我直觉如此,却不明白为什么。

我也只能接着问:“刚才你说的那些瞧不起人的陈词滥调,当初就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你吗?”

洛枳摇摇头,笑了:“我向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多少人在被世界围攻的时候赌气地说过这种话,没有人像她这样令人信服。

“不过,”洛枳又把谈话的主动权抓回到她自己手里,“你也面临跟小女神一样的烦恼?不是吧?”

洛枳一脸坏笑。

可不是嘛,我从成绩到长相都不配被攻击,不禁汗颜地摇头否认。

“所以你又在为难什么呢?如果你觉得理科很难,那就来学文呀,做我的小学妹。”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进入了传销模式。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屏住的情绪,在她忽然像个姐姐一样笑嘻嘻揽住我肩膀的瞬间,开闸一样奔涌起来。

“前途很重要。”

我突然哽咽。

“可我离不得离开一个人。”

洛枳安静地听这我颠三倒四地讲话。

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我有一个同桌,我喜欢他,我想留在他身边。可我知道我应该去学文。

我跟她讲我叫耿耿,他叫余淮。我跟她讲余淮有多么优秀,多么没有架子;我跟她讲那本田字方格,讲我们一起演的《白雪公主》,讲他和陈雪君,讲他对我说不要学文,讲他帮我止住的鼻血……

许多许多琐碎的小事。

洛枳微笑着听,没有一丝一毫地不耐烦。

“你喜欢他,可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所以你留下来,前途和他都不一定能回报你。你也知道没回报的事情就没意义,不应该做,可你舍不得,只能饮鸩止渴,是吗?”

我点点头:“相比之下,我真是够废话。”

“不是的,”洛枳摇头,“你说的那些,不是废话。”

太阳渐渐隐没在楼宇间,可距离真正的天黑,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

“我帮不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她说。

我以为她会说,人生很长,喜欢的感觉是会改变的,不值得牺牲前途,你会后悔。或者她会说,学文了也可以继续喜欢他啊,学业为主,你要分清主次。甚至她可能会说,学理科也未必不好,你要好好努力,追上他的步伐,未必没有奇迹。

可她说她不知道。

“我自己都没活明白,我又能教你什么呢。”她转头看着背后落下的太阳,神情肃穆,又有些哀伤。

“学姐,你也有喜欢的人吗?”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耿耿,其实我很羡慕你。”

又有人说羡慕我。

“我真的很羡慕,喜欢一个人是克制不住想要跟他亲近,跟他说话,了解他的一切。你有这个机会,把你的喜欢包裹在同桌的身份下,常常开个玩笑,互相贬损,再互相关心。即使治标不治本,也比见不到摸不着,假装不认识要好得多。”

“学姐……”

“你以为现在不认识没有关系,因为还需要时间准备,总有一天你会让他认识最好的你。但是有时候感情和好不好没有关系,就差那么一秒钟,即使你再好,他的好也早就都给了别人。”

她转过头笑着看我。

“所以,我真的帮不了你,不是因为我妒忌你。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放学的铃声打响了。

我很抱歉耽误了她两节自习课,洛枳摇摇头,拍拍我的脑袋。

她坐在窗台上看我走远,我回过头,看到她朝我笑,像校庆那天的时候一样。

忽然想起,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我对着人海随便乱按了好几次快门,当中有一张就是洛枳。她凝神看着某一个方向,可我不知道是在看谁。

可她是不会将她的故事告诉我的。

很多人都问过我会不会学文,我的回答都是还没想好。

可余淮一次也没问过。

不过后来也不用问了,张平来收学文志愿表,我们班一共有七个人站起来交表,当中就有简单、文潇潇和我。

β当场就爆炸了。

“没义气!我也要学文!”

“你不是说,谁学文谁是孙子吗?!”好脾气的简单也白了她一眼。

β迅速抬手指着简单:“孙子!”

在讲台相遇的时候,文潇潇向我投来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遗憾,也有些庆幸,像是找到了一个同伴。

我走回座位的时候,一路上余淮都在看着我。我余光躲避不及,只好抬起头也看着他。

然后他就偏过头去了。

六月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期末考试最后一科结束的那天中午,β突然和简单冲进一班考场来找我。

“我们出去玩吧!”β兴高采烈地提议,“庆祝你们两个孙子都要背叛五班去学文了!”

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说好啊,就咱们仨吗?

简单突然红了脸,嗫嚅着说:“还有韩叙。”

β赶紧补充道:“可是韩叙这孙子居然也把徐延亮也叫上了。太不地道了。”

她们两个走过来,一左一右架着我,大声说:“别磨磨蹭蹭的,走吧,一起吃个饭,然后去唱歌或者看电影怎么样?可以看《十面埋伏》或者《千机变》,我听说《十面埋伏》可难看了,章子怡死了半天没死干净……”

我忽然转过身,说:“你们等等我,我也要叫一个人。”

我正迈步要往考场里冲,差点儿撞上了一个从班里大步走出来的人。

是余淮。他看着β和简单说:

“你们要出去玩?怎么不带我一个。”

β在肯德基排队的时候又被带孩子的男家长插队,吵了几句嘴之后就掀了盘子,拉着我们所有不明状况的人跑出了店门。

“怎么了?你干吗骂他傻X?”徐延亮疑惑不解。

“不骂他怎么办!”β气急败坏,“我又打不过!”

于是我们大家重新回到了烈日街头到处游荡。简单看到韩叙头上的汗珠立马就心疼了,建议我们不要挑挑拣拣了,随便进一家饭店吃点儿东西算了,反正都不饿。

β不乐意了:“你以为我是为了挑挑拣拣吗?把你们这么多人拉出来当然要负责,这是母性!如果只有我自己,我吃包里的奥利奥不就行了。”

“吃奥利奥的时候拉屎真的是黑的吗?”徐延亮突然问起。

“闭嘴!”“你有毛病啊!”

我们大家都怒斥他在饭点儿说这么恶心的话。

只有β兴致盎然地点点头,说:“可不是吗,你回家试试,吃五个甜甜圈还能拉出奥运会呢!”

全程余淮都走在我身边,却从不跟我说话。

大家的确都不是很饿,于是就在电影院附近随便吃了点儿,赶上了下午三点多的那一场《十面埋伏》。

放映厅里竟然只有我们六个。

“包场欸!”β跳下台阶,学着国家领导人一样笑呵呵地指着空荡荡的放映厅,“来来来,不用客气,随便坐随便坐。”

于是简单就随便找了一排和韩叙坐在了一起。徐延亮以为大家还是应该坐一起呢,也凑了过去,却被简单一记眼刀杀跑了——“离我们俩远点儿”。

简单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成长为一个会用眼神说话的女子……

我转头看了看还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的余淮,问:“你想坐哪儿?”

“你管我,我坐哪儿不行啊。”

有毛病啊你逮谁咬谁!我白了他一眼,不搭理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然后,他就坐到了我右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