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不应该着急。他刚答应我要陪我一起对答案,他就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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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屁股都坐麻了,晒的头晕,只好站起身回教学楼里躲一躲。

我在收发室门口,看到徐延亮正在拿着我们班领答案的签名册进行核对。

“诶,耿耿,”徐延亮朝我笑了一下,“你已经领了对吧?嗯,我看一下,那就差三个人没有拿答案。”

“你看见余淮了吗?”

“他早就走了,”徐延亮说,“他九点就领了答案,我们一起对了一下,他看得很快,看完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呀。”

“出校门了?”

“当然,我看着他打车的,”徐延亮诧异“怎么了?”

没怎么,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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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的事情我真的记不大清了。

对答案没什么好怕的,我坐在家里很快就算出了总分的范围,出乎意料的好。我爸不肯相信,非要拿着我自己做出的那份答案去学校再让张平帮我估一遍,还把我默背写下来的英语和语文作文都拿到他认识的市教研员那里去估分。

结果估算出来仍然不错,比去年的重点本科线高出好几十分。

我爸妈小心翼翼地琢磨了很久,在给我报志愿的问题上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招生会去了无数个,我爸把脑子里还记得的那点儿博弈论的知识都用上了,我只是无动于衷地坐在家里。

他们问我自己想去哪儿,我说都行。

只要是北京。

谁都不知道余淮的情况,我问过朱瑶,也问过徐延亮,没有任何人听说过。

上交志愿表的那天,我走进张平的办公室,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将表交给他,然后一直站在办公室角落等着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家长和同学们一波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散去。

他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将志愿表理了又理,临出门才看见我。

“耿耿,你怎么没走?”

“张老师,”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情绪太激动,“我想问一下,你知道余淮去哪儿了吗?”

张平垂下眼睛。

“余淮复读了。”他说。

即使我猜到了,真的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有锤子砸在心里的感觉,疼。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要抖:“那他在哪儿?”

张平叹口气:“他已经不在振华了。余淮也属于高分复读生,他的成绩上清华肯定没戏了,他又不想报其他学校,所以咱们邻市的实验中学就重金把他挖走了。你也知道的,那个实验中学最喜欢花钱挖振华的高分复读生,为了帮他们学校冲击清、北名额,说不定还能捞到一个状元呢。余淮去那边是个好选择,复读班是住校全封闭的,他可能已经入住了。”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张平点点头,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他说:“耿耿,别难过。”

你知道什么啊,就让我别难过!

我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但直到今天,闭上眼睛都还能记得起那一刻张平的眼神。

确切地说,是他不忍心看我的那种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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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着没有哭,本来就已经穿的这么文青了,还坐在鼓楼大街马路沿儿上抹眼泪,估计不出五分钟,就有流浪歌手过来给我唱《北京,北京》

所以我没哭。我只是笑话自己。

我在西藏的时候,为什么没和老范说这个结局呢?

可能就是因为我自己都觉得丢人吧。

我给余淮写过信,但因为不知道具体班号,所以收件人一律写“实验中学复读班余淮收”;还有那些午夜里一个字一个字打好的长长的鼓励短信,那些我后来深恶痛绝、当时却精心收集好手抄给他的心灵鸡汤励志故事,那些被按掉的电话……最后,都收获了同一个结局。

那个“座机”号码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不堪骚扰,干脆停机了。

多丢人啊,耿耿。

当然,一个人是不会真正消失的,我后来到底还是辗转听说了他的一些消息。余淮第二次高考就考了全省第三名,如愿以偿进了清华,三年就修满了全部学分,和我们同年毕业,拿奖学金去美国读博,和林扬,余周周在同一个州读书,顺畅地走在振华历届理科尖子生的康庄大道上。

只要他没死,就不会真正消失。如果我真的想找到他,其实还是不难得。

可是我没有,正如我们共同在北京读书的这三年间,他也没有来找过我。

我曾经给自己编织幻想,当年的余淮遭遇了重大挫折,不肯理任何人,包括我在内,可是后来呢?他又没死。

我渐渐地明白,也许余淮从来就没想过要跟我说什么,一切都是我的一场幻觉。

人长大了之后,比高中的时候自由了很多,没有那个教室的围困,想往哪里逃就可以往哪里逃。很多难过的坎儿,只要绕开就好了。

我唯一绕不开的,只有余淮。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整整七年时间,都没有办法将它挪走。

我是不可能跟老范讲起这样一个结局的。

他会哈哈笑着说:“你的初恋终结于男生复读啊?那你现在多大了?二十六了吧?多大点儿事儿啊,我还以为他得白血病或者出车祸死了呢。他可能早就有了女朋友,甚至在美国结了婚。二十六岁还对高考和七年前的一个男生耿耿于怀,有意思吗你?”

是啊,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这四个字原本的含义就是如此,我当年竟会觉得这是种缘分。

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树,终于还是带着耿耿于怀,长在了我自己的心里。

第五十九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NO·320-NO·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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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心中的郁结都留给了北京,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惆怅的感觉。

我曾经开玩笑说我爸妈不靠谱,随便结婚随便生孩子随便离婚,实际上他们比我重承诺。

当年他们帮我研究高考志愿,所有的学校都挑在北京,就因为我随便一句“我要去北京”。

可反过来呢?β说大家要在北京聚,自己却被爸妈塞去了英国;我说要和余淮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却成了对方生活中的死人。

如果世界上的孩子都把真相说给家长听,会伤了多少大人的心。

又一年在忙碌中匆匆过去,转眼又是夏天。

写真的生意开展得很不错,我租了一个很大的loft,楼下充当库房,楼上自己住。平均每个月都会有六到七单生意,有婚纱照也有个人摄影,我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招了两个摄影助手、一个化妆师和一个客服。相比大影楼,我的工作室的拍摄价格不算搞,但是成本低,所以总体来说利润还不错。

我用年底给自己的分红,分期贷款买了辆笑Polo。上路第一天就把一辆路虎给蹭了。

我爸严禁我再开车。他觉得是为了我的安全,但我觉得,他这么高风亮节的人怎么可能这么狭隘,他一定是为了全社会的安全。

在我大学的时候,我妈妈结婚了,对方比她小了整整六岁,如果不是那个叔叔挺有钱,我还以为我妈被小白脸盯上了呢。她调去了我们省城旁边一个地级市的分行,升职做了副行长,忙得很,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我也不想见她。

她和我爸继QQ空间偷菜之后,又迷上了微信。我大学玩校内网时,就很瞧不上的那些点名游戏和心灵鸡汤故事,我爸妈这种大龄网民们都喜欢得很,这种在朋友圈疯狂刷屏的行为让我颇为嫌弃,只好屏蔽了他们。我爸妈发现我再不在他们转发的东西下面点赞和回复了,就开始用短消息骚扰我。

“耿耿,去看看爸爸转的那一条 ,很有道理,你们年轻人应该多看看。”

“耿耿,妈妈转了一条中医养生的知识,你去看看,不要总是昼夜颠倒。”

我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我曾经的爸妈到底去了哪里,现在的他们横看竖看都和广场上跳舞的老头老太没有本质区别,可在我心里,放佛上一秒钟他们还是中年人,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从不问我的意见,更不会给我发这种短信。

这种改变好像就是一瞬间。

是我长大了还是他们变老了?

我抱着齐阿姨用乐扣碗装好的汤,从我爸家楼里出来,在家门口坐上了开往市一院的公交车。

林帆两个星期前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后结伴去踢球,把锁骨摔骨折了,刚刚手术完毕 ,里面打了两根钢钉。我得去医院把陪了一白天的我爸换回来。反正我的工作是家里蹲,白天可以睡觉,所以往往是我来值夜。

虽然饭盒扣得很严,可每次急刹车的时候,我还是会神经质地查看好多次。这路公交车的路线很绕,几乎是拿自己当旅游巴士在开,活得很有理想。

经过振华的时候,我故意低头去看袋子里的饭盒,没想到,这个红绿灯格外地长,窗外的振华像是长了眼睛,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在笑着注视我。

可我还是没抬头。工作室开起来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回过学校。

坐在我前面的一对小情侣一直在讲年底世界末日的事,小伙子说到玛雅人算历法只算到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因为石板上写不下了,女友就咯咯笑,特别给男友面子。

我在后面听着,不知为什么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世界末日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六岁生日。

反正是冬天。冬天那么悲观的季节,毁灭了也无所谓。

可是不能在夏天。

耿耿同学很早就说过的,如果世界真的会末日,那一定不是发生在夏天。

这句话的记忆漂浮在摇晃的街灯和扭成一团的霓虹灯中,被街上飞驰而过的车扯远,又飘回来。

那时候的我,应该是喝醉了吧。

医院的走廊里依旧飘着让我习惯性腿软的消毒水味儿。我虽然从小是个病秧子,但没住过院,家里人身体也大多健康,所以对隹院处的印象停留在美好的电视剧里。整洁肃穆,装饰得跟天堂似的,来往的医生护士都是一身整洁挺括的白制服,病房里窗明几净,白纱窗帘会随着风飘荡,病人孤独地躺在单间里,身上的病号服松垮有型,病床边有大桌子,花瓶里插着不败的鲜花……

可惜林帆住的不是这么高级的病房,一个大开间里面六张病床,而且很吵,家属们进进出出聊着闲话,放暖水瓶也能弄出好大动静;病房里没有鲜花,倒是常常弥漫着韭菜合子的味道,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杂物;脸膛紫红的大爷身着病号服却敞着胸露着怀,趿拉着拖鞋坐在床沿儿上呼噜呼噜吃西瓜。

每次进病房,我都会一个头两个大。

“你赶紧出院吧,我要受不了了。”我进门就冲着林帆说。

他已经能坐起来玩iPad游戏了,看到我进门,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爸从门外提着暖水瓶进来,我转着催他赶紧回家休息。

“老来值夜,最近没耽误你的生意吧?”我爸问。

他和我妈都这样,像是记性不大好,每天都问一遍的事情,还总是“最近”“最近”的。

“非常耽误,”我瞟了一眼还在打游戏的林帆,“唉,说你呢,还不起来给我唱首《感恩的心》?”

林帆哼了一声:“你最近又没有外地的生意,有什么好耽误的。”

“怎么不出差?”我爸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问:“没生意了?”

我无语了。

“你怎么一天到晚老盼着我公司倒闭啊。”

我知道他关心我,可是每次问出来的问题都让我火大。

“最近的几个客户都是咱们本市的,不用去外地拍。”我解释道。

林帆坐在床上喝汤,我爸非要拉我出去转转。

“医院里有啥好转的,”我和他一起坐在楼下的长椅上,“到处都是病菌。”

“你老大不小了,也考虑考虑实际的问题。”他直奔主题。

“比如呢?”

我爸叹口气,一副很不好开口的样子。

“你看林帆,女朋友都交过两个了。”他似乎觉得这样说已经是最委婉的方式了。

林帆,我能和他比吗?

前几天晚上,我趴在床上睡到一半,隐约听见他在悄悄地和女朋友facetime(视频聊天),远程指导女朋友修电脑。女生不知道是装笨还是真笨,一点点简单的操作都要林帆教,两人个腻腻歪歪了足足有半小时。

“你怎么什么都会有呀,”女生嗲嗲地轻声说道,“这世界上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有啊,”林帆的声音昂扬又温柔,“我不会离开你。”

趴在一边儿的我彻底石化了。

恋爱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对于无法置身其中的旁观者来说,它是如此的恶心又动人。

我爸看我又走神儿,就敲敲我的手。

我赶紧集中注意力。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爸放低了声音,“你妈也跟我说过,她很担心。我们都怕你是因为我俩,所以对婚姻有恐惧,你要是真有这些想法,别藏在心里,跟爸爸妈妈说说……”

我觉得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爸!”我打断他,“你可别闹了。我好着呢,我特别相信爱情,特别向往婚姻,我就是太忙了,再说也没遇见什么合适的人,这种事情要靠缘分的,你明白的,别瞎联想。”

“你说说你,不该有别的心思的时候吧,倒还挺机灵的,到年纪了反倒不着急了。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就是胡闹,什么事儿都反着来。”

“爸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我说你高中时候还知道喜欢个人,现在怎么天天窝在家里,都不出去多接触点儿同龄人……”

我脑袋嗡嗡响:“你说什么?”

“你高中不是对你同桌有意思吗?那小子叫什么来着?你当我看不出来?我跟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你看看你,那叫一个护着他呀,跟他一块儿走呗我发现了还假装刚碰见,你当你爸傻啊?……”

我抬起头,太阳早已不知踪影,可天还没有黑,冰激凌似的天空层层渲染,让人分不清头顶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爸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住院处的大门口提起一个遥远的少年,我心底汹涌的情绪冲破了乱糟糟的环境,像一盆冰倒进了火锅炉,不知道是谁制服了谁。

我爸走了以后,我去买了一听可乐,自己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

我不是没谈过恋爱,只是他们不知道。

大二的末尾,不知道是不是等余淮等绝望了,我忽然就答应了一个追我的学长和他交往。那时候,我刚加入轮滑社,和他们在期末考试后集体刷夜去唱KTV,然后再集体穿着轮滑鞋滑回学校。他们不说“滑”,说“刷”,还说这才叫真真正正的“刷夜”呢。

静谧的深夜里,大家一边笑一边在宽阔的大马路上滑行。我滑得不好,甚至还没学会转弯和急刹,只会直挺挺地往前飘,即使路上没车我也很害怕。学长过来牵我的手,想要带着我滑,抓到我的手时,被我手心的冷汗震惊了,笑着说:“冰死我了,下不为例啊。”

就在我已经等到绝望的时候,有人牵着我的手,穿过一个又一个路灯投下的橙色光晕,说着余淮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在我面对下发的考卷时,本能地用冰冷的手抓住他时,说过的一句话。

我跟着学长刷过黎明前的夜,忽然觉得他也很好。

和余淮不也只不过是三年的陪伴吗?再给我三年,再给我陪伴,一段记忆怎么就不能覆盖上一段呢?

可是这段记忆只持续了一个星期。学长在宿舍楼下靠过来要吻我的时候,我推开了他。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喝光了一罐可乐,扔进垃圾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到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在适合结婚的年龄以结婚为目的去和陌生人同床共枕。陌生人的气息倾覆过来的时候,不会恶心吗?不会怕吗?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妥协,也会放弃这些矫情的心思。

可我并不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凌晨两点的时候,林帆终于打完了今天的吊瓶,我扶他去了趟厕所,帮助他洗脸刷牙,然后就可以在他入睡后回家睡觉了。

这个时候的医院还是有些吓人的,五楼走廊的灯都关了,时不时会遇见病人自己举着输液瓶去上厕所,步伐一挪一顿,面无表情,配上那身病号服,我会错觉自己误闯了《行尸走肉》的片场。

林帆看到我怕成那个样子,会忍不住哈哈笑,一笑就牵动胸前的伤口,疼得嘶哑咧嘴。

我在厕所门口等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瘦得两颊凹陷的老婆婆正恶狠狠地在女厕所门口等着我,走廊窗外是门诊处的红十字标志,夜晚时发出的红光正打在她的脸上,更衬得眼珠漆黑如无底洞。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种时候人根本就叫不出来,只觉得耳朵“轰”地一声,我腿一软就靠着墙缓缓滑坐到了地上。

她的目光追着我,从恶狠狠的仰视变成缓缓地下滑,变成冷冰冰的俯视。

有人从不远处跑过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荡。那个人努力把散架了的我搀起来,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