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镜望望天色,隐有不祥之感,这村落上死气盘旋,壮丽山景如被泼了墨,不复原有的生机。他凝视雪色覆盖的草木,到处是朦胧的灰,像是抽去了精气神,只留了残骸躯壳。

“不好!”他怪叫一声,从行囊里取出一只刺绣兰花纹香坠戴了,大声朝村子里喊,“卓伊勒,不想死就快回来!”那香气宛若雄鹰见了天敌,陡然凌空一转,朝遍地秽气扑去。

长生也察觉不对,他随身挂了侧侧织的辟邪香囊,里面藏有制香师姽婳调制的十七味辟邪香,不受诸邪侵扰。抚着暗香侵透的香囊,不觉忆起了两年前与紫颜共赴北荒的情形,兀自出神地回想。正是那时,他在方河集买下身为奴隶的卓伊勒,恢复了对方的自由身,紫颜更推荐卓伊勒拜在神医皎镜门下。

长生唯恐卓伊勒有事,发足奔去,被皎镜一把抓住。

“不许去!”皎镜沉下脸,看向村落,“他会自救,你不必去送命。”

过了不久,卓伊勒举了一支火把,将身前的篱笆烧出一条火道,分开了楚河汉界。

这一边是苦海,那一处是活路,他腿脚酸软,仰了脸叫道:“师父,此地有瘟疫,满村没一个活口,都死了多日。你们调些药服了,守在外面等几日,千万别进来。如果我没事,自会出来。”

皎镜不慌不忙,“我们调一剂药给你服下,你再进去找没腐烂的尸体,所有症状给我瞧仔细了。”卓依勒一愣,答应下来。

长生忧心忡忡地道:“我想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皎镜一把拉住他,“有他一个就够了。”

长生一呆,只能默默取出药囊,开始配药。他在紫颜门下三年,又与卓伊勒一起跟随皎镜多时,粗通医理,当下抓了金银花、连翘、薄荷、荆芥穗、淡竹叶、生甘草等药堆在一处,转头去瞧皎镜。

皎镜冷淡地道:“为何配这些药?”

长生俊脸一苦,无奈摸头道:“温病初起,症见发热,故以金银花和连翘清热解毒,为主药。薄荷等物透热外出为辅药,淡竹叶等清热生津为佐药,荆芥穗则辛散解表,最后甘草调和诸药以为使。”

皎镜淡淡地道:“此方很是寻常,无功无过。倘若高热厥逆,又该如何?”长生沉吟片刻,“加党参、白芍益气护阴,升麻散热净血。”皎镜道:“再添一味葛根。”长生眼睛一亮,喃喃自语:“对,葛根解肌生津,升举阳气,可解诸毒。”他重新念了一遍药方,小心地准备煎药,只求卓伊勒平安无事。

“既是瘟疫,此地的水不能喝了。我们带的药不多,只求前路平安。”皎镜望了眼前的荒村,陷入沉思。三人的坐骑各驮了一只药箱,有些常用药应急,但真要遇上灾病,自用尚且不够,遑论救助他人。

长生守着药炉,脚下积雪化开,仿佛悲哀的眼泪。过了一阵,药香如花开,沁人心脾,卓伊勒眼巴巴在不远处候着。长生将药汁倒在钵里,端去给卓伊勒,皎镜喝道:“放在地上,别靠近他。”

卓伊勒委屈地看着,长生刚想逞能,径自走过去,皎镜冷哼一声,“你要陪他,一会我就用银针为你们解毒。”

长生立即缩脚,被皎镜医治的福分不是人人都能消受,他看了卓依勒一眼,怜悯地放下药碗。两人隔了老远相视,食不知味地饮下药汁,仿佛能活蹦乱跳已是奢侈。

喝完药汁,卓伊勒毫无惧色地冲回村落中,如离弦就不再回头的箭。他的恐惧之心被疑虑代替,一心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走到一间屋外,脚下踩到软绵的一物,是一只死去的白猫。

“莫非是鼠疫?”卓伊勒沉思,如是鼠疫,则会五脏出血,且附近有大量毙鼠。可是十几户人家走来,很少看到死鼠,就可能是其他疫症。再想想众人死时症状,死在床上的人较多,不像是朝病暮死的鼠疫。如真是鼠疫,他在此地也难幸免。

事已至此,卓伊勒反而凝神静气,逃既无用,不如好生查探有用的讯息,师父会救他一命。他自觉成了仵作,看遍了生死,脸上悲容未歇,心却已淡然镇定。做一个医者,是否都要历经修罗地狱,最后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以前他和长生暗中腹诽皎镜,有怪神医之名的师父,总把小病治成大病,大病医成绝症,而后病人以为不久人世时,霍然痊愈。后来发觉,师父以这种攻邪手段治过的病患,在彻悟生死后,无比珍惜生命,不再随意糟蹋身体,他才隐约察觉皎镜的真意。

医者,不医人,只医病,则病去还复来。医病先医心,这是皎镜言传身教宣示的道理。

卓伊勒身为医者,修心修德成了日常功课。医者的自律,让他一面保全自身安危,一面竭力查看症状。他越走越是心疑,若非鼠疫,是何样瘟疫如此残酷?

卓伊勒凝视那一具具绝望的尸首,想起了自己波鲧族的族人,因被世人觊觎举世无双的鱼人泪,遭受灭族之灾。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卓伊勒哀悯地想,但邪恶终会有报,这疾病会被终结,如烟消云散,再无法伤人。

他黯然地来到村外,心情极坏,远远站了禀告:“师父,且容我自行在百丈外住一夜,若无染疫…”

皎镜毫不理会,劈头就问:“症状!”

“表皮干薄如布,眼眶下陷,新死者有血瘀,瘀外犹如死灰。”卓伊勒迟疑了一下,“不过尸斑太多,瞧不真切…我先前当是鼠疫,但未见一只死鼠,唯有两只死猫,周身有出血红点。”

“没剖开肚子?”

“我…”卓伊勒头皮发麻,皎镜不像说笑,“手上并无称手刀具…”

“哼,厨房切菜的刀难道也有病?内脏有无出血都看不到!”皎镜眼波一横,卓伊勒汗颜低头。长生微笑,歪了头看着这对师徒,换作他人,这当儿已要逃命,这两人却在纠结病理。

“尸体的样子呢?”皎镜歪歪嘴。

“天气寒冷,鲜见尸虫。尸体还算新鲜,只有绿斑,未见黑腐…”卓伊勒忍住恶心,说出“新鲜”二字,心下也是一寒,以前皎镜教他时,就说得若无其事,师父这份澹然,他屡学无果。“最后一个死者应在十日内毙命。”

“还有呢?既见斑瘀,可见到其他高热症状?”

卓伊勒挠头,“不曾留意…”

“颜面颈部可见青紫?头面有否肿大?齿龈可有如凝脂?肢体浮肿外,有无化脓?”皎镜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对徒弟这种不求甚解的惫懒,颇为抱怨。

卓伊勒低头回答师父,声音越来越小,满腔信心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想到状若鬼怪的尸体,他到底不敢翻来覆去细看。身为波鲧族人,研读汉家医书不是易事,可这两年半来他进展神速,有时连长生也心生敬佩,被他搏命的苦读吓到。即使如此,还是经常被皎镜训斥。

“只看出这些,换长生去也比你能干!以后让你多剖几个死人,就不会这么胆小。”皎镜挥挥手,径自往村里走去。

“师父,我…可能已染了疫病…”卓伊勒一惊,不断退步,悲情地看着他。

“你我这种成日嚼药的,早是金钢玉树之身,轻易沾不上疫疠。再说刚刚都喝了药,你不信我,也该信长生。”皎镜不再理他,兀自举了火把走进村内,“长生,你也来,一起剖几个死人看看。”

卓依勒傻眼道:“师父,你不是说,进来就要用银针解毒么…”皎镜耸耸肩,“不吓吓你们,如何知道瘟疫可怕?”长生和卓依勒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一看到张口突目的死人,皎镜如见妖娆美色,眼里绽出光来,双手各持一把银刀,飞速地切开一具尸首。他一扭头,长生和卓依勒一脸呆滞,被他如临美馔的神情吓到。皎镜道:“愣着做什么,一人一具,告诉我所有症状。没刀具就用菜刀!”

长生苦了脸,身为易容师,他携带的刀具式样很多,但的确鲜碰死人。想想紫颜为死人易容也极娴熟,他心态一正,一言不发地寻了一具尸首。只是染疫而死的尸体形状可怖,他闭目凝思,就当是红颜枯骨,待他易容修颜,阿弥陀佛。

卓依勒的脸色越发青了,波鲧族绝不容许尸体被侵犯,他学医后时常天人交战,也不曾剖过几具。皎镜斜睨一眼,看出他的犹豫,“不打开这臭皮囊,你怎知疫病究竟?”

卓伊勒牙齿打战,“未免对逝者不敬…”

“无妨,再剖几个,你我就放火烧了这里。逝者成灰往生,无谓四体周全。大不了,让长生念念咒,驱驱邪。”皎镜满不在乎,吩咐长生,又斜睨卓伊勒,“就知道你不成器,像你这样子,学二十年也出不了师。”

被他一激,卓伊勒傲气顿生,偷觑了长生一眼,见他肃然地手起刀落,仿佛描画一张粉面,并无任何不适。想想师父看好戏的眼神,卓伊勒一咬牙,到厨房摸了把菜刀,真的就下手了。

谁知天寒地冻,不易切割尸体,一刀下去居然受阻。卓伊勒满脸通红,望了刀下老者叫声“得罪”,拼尽力气再砍一刀。冻肉割裂翻转,一摊污血如死水涌出,他喉咙干呕,差点没吐出来。卓伊勒强忍恶心,细细看去,体内的血污好似胶冻,到处可见出血。他想象死者生前惨状,不禁鼻酸。

三人借助火光查验良久,终于看毕,皎镜这才跳起,一溜烟往村外掠去,丢下一句话:“你们赶快放火烧了村子,免得疫气蔓延,殃及他人。”旋即没了踪影。

卓伊勒被污秽腌臜的腥臭所熏,急欲离开,寻了茅草堆在一处,一把火烧了。两人迅捷地奔至多间屋中放火,万物付之一炬,却顾不得哀叹,只求疫病不要从此地流传出去。

长生和卓伊勒匆匆出了村子,回首看去,火苗瞬间飞蹿,没多久燃起数间屋子。夜色里仿佛飞来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肆虐地吞没屋舍,收割生机,把天空烧出缭绕黑烟的深洞。仅一炷香的辰光,那村落已尽数没入大火,漫天灰烬飘摇,状若地狱。

蚀骨焚心的焦味散在空中,卓伊勒呆呆凝望,不忍再看,长生想起当年救助右春坊孤稚院的火灾,紫颜的笑貌又掠上心头。大火烧灭一切,焦土下的冤骨残魂,可有重生涅槃的期望?

“罢了,今天太晦气,连住宿的地方也没有。卓伊勒,罚你先行赶路,在十里外的山脚给我搭个帐篷。”两人的伤春悲秋,皎镜全然无视,收拾行囊上马。

此时寒风弄袖,新月如钩,别有一番凄凉之意。被这气氛压制,卓伊勒急需喘口气,朝长生努嘴,长生向皎镜行了一礼,道:“大师,我腿脚酸麻,正想走走,不如让我和他先行。”

皎镜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又摸摸肚皮,掏出一个圆润光滑的酒葫芦,挥了挥手,就算答应了。

长生遂与卓伊勒收拾行李,往西驾马前行。卓伊勒回望山村,须臾间尽归幽冥,心下惨然,叹道:“但愿疫情不曾传播出去,但愿这村子没人来过。”长生道:“北荒人烟稀少,我想这疫气不会传得太快。单凭银翘散怕是不够,你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卓伊勒苦苦思索,两人一路推敲药方,想到什么,就慢下马速细语片刻。皎镜跟在后面,始终望向极西处,仿佛那暗黑的西风尘土上,会觑出一丝端倪。

当晚,在密林野山下寻了遮风的土洞,将就入眠。冬夜寒意彻骨,卓伊勒打着哆嗦搬运树木枯枝,挡在洞前避寒。他打了好一阵火石,点到枯枝上,刚燃起火星就熄了。长生见状,特意捡来一堆树枝,挑了桦树皮引燃,又添上云杉围了篝火,终于感到暖和起来。

皎镜大赞长生伶俐,长生道:“这是少爷在笔记中说的:桦树如油易燃,云杉冬日无烟。”

皎镜一怔,叹道:“紫颜和姽婳花了三年游历各国,前年又和你来过北荒,今次有他同行就好了。”他难得语气温柔地提起一个人。

长生沉默不语,心下倦极,烘干了草木铺在地上。卓伊勒道:“你们先睡,我来守夜。”皎镜道:“咦,你莫非还在害怕那些尸首?”卓伊勒被他说中心思,越发胆颤,强硬地道:“呸呸,我早就忘记了…”

皎镜笑道:“不怕,梦里还会相遇,见多了就习惯了。”说完,径自倒头大睡,鼾声震天。卓伊勒气得咬牙,心如跑马,一刻不得平静,仿佛一回过头去,就能望见漆黑中阴森瘆人的死尸。他勉强取了《伤寒论》翻看,火光下字迹模糊,看得凝神,便忘了懊恼。

天亮后三人一路西行,数日里过平川,走沙地,踏冰湖,行山林,几个村落哀鸿满路,与他们所见的那个村子一样,鲜见活口。北荒本就缺医少药,一场瘟疫下来,或病或饥或累,就算是体力强健的青壮年,也抵受不住侵袭。三人看够了人世枯荣,萧瑟荒景,每到一地都无计可施,仅能将染疫的村子尽付烟火。

长生和卓伊勒纵马急驰,心急如焚,他们憋屈多日,一心想找个活人医治,而非每日为人送终。

皎镜依旧对卓伊勒打骂驱遣,每日逼迫他辨识沿路草药,针灸防疫,长生自是两肋插刀相助,由此识得不少北地草药。

“我们的脚程太慢,你看一路走来,尸体少见黑腐,很少有死去整月以上的。要是我们再快些,或许能见到病人…”卓伊勒苦恼,心底更有个可怕的猜想,不敢宣之以口,“这疫疠莫非在和我们比脚力?”

皎镜听见这话,若有所期地看他一眼,“大疫出良医。”卓伊勒嘟囔一声,宁可医术庸常,不愿拿人命练手。皎镜听了,嘿嘿冷笑。

半月后,到了古斯族居处,这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部族,倚山建有七八十间木屋,山下的肯雅湖里有一道热泉,终年沸涌如汤,即使冬日冰封,也水暖如灼。可惜泉水充斥硫磺气息,臭气熏天,无人敢接近。

古斯族以族长为尊,巫医通巫术,能沟通天母大神,如遇病情,多以求神为主,辅以医药。长生手持紫颜早年游览北荒的笔记,看到古斯族巫医略通医术,心存一线期望。

到了古斯族外,只见灰土漠漠,肯雅湖竟是若干黄绿相间的小湖泊,湖上热雾缭绕,显出一丝烟火气。可惜对面微斜的山坡上,既无炊烟也无人声,门户紧闭,一片死寂,仿佛一座空村。皎镜三人看到这生气凝滞的景象,齐齐止步不前。

“师父,这里不对劲。”卓伊勒皱眉,见过太多惨象,不觉没了念想。长生不甘心地快步前行,“我去看看。”疾速走到一座院落外,正想进,闪出一个人影,倒把他吓了一跳。

那青年包着头面,露出一双眼,“你们是外乡人?”长生一喜,见了他的打扮微微错愕,“我们自东而来…”那人不耐烦挥手,“快走,快走,此地有黑鼠病,你们既不是本地人,速速离开。”

长生两眼放光,皎镜和卓伊勒闻讯也赶来,好似发现宝藏。

“请让我们进去,我等是大夫。”

那青年摇头,死活不允,“除非你等脱衣,查验无病,才能入内。”

卓伊勒皱眉道:“凭什么要脱衣?”

“如果三位不肯脱衣,仍想进村,就去病坊待着!”那青年没好气地指了不远处的黑色小屋。他身后院落里有人喊了一句,他极快地回了两句,不多时,就有一个衣饰隆重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的头上缠了白纱,朝皎镜等人展露了一下面容,微微见礼。

“我是族长诺汗,三位是远来的大夫?”

长生答道:“是,不知贵地出了什么事,竟不许我等进村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