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根老人点头,指了地上一处凸起,让侧侧坐下,又用北荒的土话对紫颜道:“年轻的陌生人,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追踪而至的恶狼,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欢迎能友好对待若鳐族的朋友,也绝不轻饶任何一个有企图的敌人。那么,你是谁,朋友还是敌人?”紫颜衣袖一展,寻了地方翩然坐定,悠悠地答道:“绝非敌人,可以做朋友。”柏根老人盯着他坦然的眼神,顷刻,招了招手,嗡嗡地飞来一群小虫,爬满紫颜的肩膀胸膛。“你再说一遍,是否真的对我们没有敌意?”紫颜微笑回答:“并无敌意。我来此想求若鳐人肉,不是为了世俗所谓的长生不老,而是因它有特别的生肌之效,他日若是救人或者易容,都能用上。”柏根老人狐疑皱眉,“居然有这般用处?可是人肉哪里去取?不杀人,你如何得到我们的肉?”

紫颜沉吟道:“我不会捕杀若鳐人,只想从猎人手上买得。我听说初死的若鳐人,只要及时收藏,其肉依然鲜活,而有狐族猎人擅长保存…”他的话未完,已是一片哗然。暗处的若鳐人尽数愤然作声,嘘声四起,甲虫的脸上亦现出鄙夷的神色。唯有柏根老人盯紧他身上安静不动的小虫,示意族人平静下来。紫颜的面上波澜不惊,等待老人的质询。柏根老人望住他秋水般清澈的双眸,叹息道:“年轻人,我知道你没有撒谎。你以为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惜真相永没想象的美好。我们的族人死后是水葬,一旦入水,再不可能保有你想要的鲜活。那些有狐族的恶狼,每次抓了人,活生生割下肉来卖。无论我们的族人怎样哀求、哭嚎,他们只知道按重量算价钱,卖给愿出高价的主顾。你说你可以用人肉来救人,无论救的是谁,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们的生命。如果你觉得这是值得,不妨继续花钱买我们的肉,但这里也会有很多人,不再乐意放你出去。”侧侧情急地跳起道:“族长,他绝无害人之心!他只是受了蒙蔽,不知是那样得来的人肉。”

紫颜止住她,敛容正色,站起身向柏根老人深深一拜,肃然道:“如族长所说,是我错了,如果杀一人才能救一人,只能说这法子不对。今后我不会再用若鳐人肉,但无论如何,多年前我曾买过一次,请族长惩戒我先前的过失罢。”说完,他走到一个随从面前,倏地拔出了对方腰间的刀。那人吓了一跳,却见他调转刀把,半跪着递给了柏根老人。周遭死寂,若鳐族人纷纷走出洞口,等待族长的判决。他们眼中哀伤代替了愤怒,一段段惨痛的过往浮上心头。在整个部族的记忆里,逃脱追捕是每人必修的技能,是生存最大的保障。他们学会了狡兔三窟,学会了驱使虫畜,学会了远离异族而在地底生活。如今,在这个群山的国度,他们构造了新的家园,过了几年安宁的日子。而这个闯入陷阱的男子,居然大胆地宣称他要买若鳐人肉,就像揭开了所有人的伤疤,现出被掩盖多时的血腥伤口。刀尖对准紫颜,对准他深蹙的眉头与黯然的眼,柏根老人望着一动不动的紫颜。那一瞬间格外漫长,侧侧很想拉了紫颜逃走,却又无法逃避老人锐利深邃的双眼。“罪赎虫没有反应,它们已经代替了我的审判。多年前的过错,有你的悔意弥补就够了,毕竟你不是那个无耻的杀手。”柏根老人白色的胡须轻轻地飘着,把佩刀插回侍从的腰间。他扫视族人的脸,紫颜要求自惩的行为让他们的怒火略有平息,只是目光里仍怀着深深的警惕与排斥。

侧侧稍觉心安,慢慢坐回原处。站在这一群若鳐人面前,仿佛高高在上,隐含了轻蔑的姿态,让她不自在。她不知道老人为何不质问她,独独将紫颜置于难堪的境地。可是,亏得有此一问,使她窥测到紫颜的心意。对他而言,一心钻研易容术,时会游走于天理纲纪的边界,忘了去衡量世俗圭臬的尺度。然而再精进的技艺也掌控在人的手心,立誓对天改命的紫颜,应不会违背良心。她这样说服自己,祈祷紫颜能安然度过这一关。紫颜依然半跪,在平素难以见到的谦恭背后,他期待有这一场遭遇。出游至今未遇上大风大浪,偶尔有回小小的挫败,令他的心感到踏实。他不否认自己太想在易容中使用若鳐人肉这种神奇之物,更想剖析其中奥秘,解开若鳐人长寿之谜。至于它的来源,他并不会深究。也许他必须失却一些,得到另一些。真是不胜寒冷啊。高处望见的风景纵有万千气象,自身却在极度的落差中倍感寥落孤渺,回首看去,竟没法重回过去的路。柏根老人端详他眉宇间的神情,七分正气,三分妖气,奇怪的是那股子妖气并不邪佞,如绝世的宝玉,骨子里清清荡荡,些许微小的杂质亦成了魅力所在。

销香脂(三)

“我们的人肉究竟有什么用?”老人直截了当地问道。“人的颜面或形体破损,通常可取自身的皮肉弥补,只是往往供不应求。如用他人血肉,或取下即坏死,或无法合而为一,纵然亲生父母亦是如此。唯有若鳐人肉非常奇特,不但能完好融和在他人体内,更能生肌化淤,提前愈合伤口。”紫颜道,“上天给了你们一族特别的恩赐,你们平时如果受伤,也能极快康复,是么?”柏根老人叹息,这是一柄双刃剑,给了他们更强的生命力,也迫得他们险些失却自由。

“你说得没错。即使被猎人捕到后剜去血肉,身体残缺不全,只要内脏不损,我们依然可以活着。可是那样的活命,有时生不如死。”红光浮泛,侧侧仿佛被刺眼的鲜血扎得撑不住眼皮,似乎看见血肉模糊的若鳐人,带了一身伤疤走来走去,触目惊心。紫颜道:“伤口能快速愈合,血肉便会渐渐长回来。”柏根老人摇头,“受损太重,则形体仍是不全。好在我们知道有种小鱼可吸食淤血,修补形体…只是…”紫颜不禁动容道:“真有这样的东西?能否让我瞧瞧?”柏根老人殊无喜色,招了招手,对侍从吩咐了几句,那五人便走去打发众族人退下。甲虫向紫颜和侧侧欠了欠身,消失在一条地道的入口处。“你们跟我来。”柏根老人面容黯淡,矮小的身子钻入一个洞口,紫颜和侧侧跟随其后。这条路够宽敞,走了几十步就到了一处石门前。柏根老人打开门,侧侧神情凝重,紫颜的眼里则扬起了神采,皆没想到会有如此惊异的场面。一张铺满皮毛的土床上,躺了个肥硕无比的胖子,肚皮高耸如坟头,看不见他的脸。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守在他身边,面上满是倦容。那胖子盖了厚厚的毡毯,听到动静“哼”了一声,却无法起身。柏根老人对他说了两句若鳐话后,胖子“咚”地一下,像是放低了头。柏根老人叹道:“这是三年前从猎人手上抢下来的孩子,叫阿杰那,就是红草之意,今年十七岁,很久没下过床。他和他娘一起外出时被抓,猎人害死了他娘,算他命大,流了满地的血倒救活了。当时他浑身只剩了骨头,像个骷髅架子,我们把他投进碧漓海子,引来无数僧葵叮住他的身体,勉强在一夜间止了血。僧葵医好了他残破的伤口,也让他落下了病,上岸后躺了三个月,他就胖得没了人形。唉,碧漓海子也救不了我们。”紫颜看见少年变形的胖脸,挤得五官挪移了位置,浑似一个怪物。见有外人来,他小小的眼睛里射出灼热的目光,用力地向紫颜眨着眼。红草是极北之地一种顽强的小草,在冰天雪地里恣意生长,从不见衰败。紫颜这样想着,走上前掀开红草身上的布衣,层层堆叠的肥肉翻滚出来,气味依旧是香的,模样令人作呕。若鳐人本就身材矮小,一旦发福则更臃肿难堪。紫颜问:“他吃得多么?”柏根老人摇头,指了光秃秃的四壁道:“我们每日给他送些水和果子,想让他少吃些瘦下来,不想饿了两年多,还是老样子。”紫颜想了想,对红草说了声“得罪”,捏起手臂的一块肉仔细端详片刻,继而问道:“有可以写画的东西么?”柏根老人道:“你们走吧,我带你们来看他,是想让外族人知道我们的苦难。你们帮不上忙。”侧侧知道紫颜的心意,忙对老人道:“他是医师。”老人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叫人取来一盘辰砂。紫颜用木条沾水调匀了,在红草身上划线,“臂膊内从这里切掉多余的肉。”他画了两条线,又揭开毡毯,在红草的肚子上勾勒,“由脐处下刀,切开腹筋,剥离皮下肥腻油脂…”他尚未说完,柏根老人瞪大眼道:“等等,你要切开他?”“我能令他恢复原样。”柏根老人略一犹豫,紫颜续道:“用药麻醉,红草不会有任何痛苦,醒时就是一个正常人。他可以自由行走,甚至跳入碧漓海子畅游,当然,须休养半年之后。”“你怎知不会害死他?像有狐人一样。”一样是切割血肉,杀人与救人,看来那般相似。仓促间柏根老人觉得抉择是件困难的事,他已经足够老了,可听到紫颜的话,竟拿捏不定主意。

紫颜微笑,眼角流过一道光,“以我的性命担保。”侧侧悬了一颗心,禁不住伸手拉他的袖子,手到半空又停下,缩了回来。他的笑容一如以往淡定从容,她默默地想,这便是无事。

“你真能救他?”床边那个一直不做声的中年男子忽然开口。柏根老人对紫颜道:“这是孩子的父亲,特雷塔,我们以此称呼飞鸟。他是我们族里跑得最快的人。”“不。”飞鸟难过地摇头,揪紧的眉令他看上去仿佛又是哭,又是笑,“阿杰那才是,他从小就比野兔更灵敏,能快过鹰的追逐。可你看看他,连路也走不了…实在是太不公平,不公平!”他靠近紫颜,搓着双手,眼中多了一份热切,“如果你真能救他,我愿意赌一回,阿杰那一定也愿意。”不等紫颜承诺,他急急倚在床边,对了儿子说起若鳐语,像在哀求、自责、鼓励、催促,说话的腔调大起大落。少年眼角滚出两行泪,艰难地点了点头。柏根老人同情地望了他们,对紫颜道:“他认为是他没有陪妻儿出门,才会发生惨剧。唉,今天先到此为止,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如果确有必要,明日再安排你为他医治。”他留意凝看紫颜的神情,想,也许这个人的到来是天的旨意,在阿杰那经历了多年苦难之后。紫颜和侧侧坐在一张石桌边,这是若鳐人最高的桌子,印刻了部落尚水的花纹。两人若有所思地吃着野果和杂粮,忽然同时开口。紫颜道:“要拿我的镜奁来。”侧侧道:“得知会他们一声。”对视而笑,侧侧道:“你不怕他们担心?”紫颜托了腮,悠悠地道:“长生说起来不小了,磨炼他的心性也好。你不想看看若是没了我,他会何以自处么?至于萤火,没了我很知道该如何,左格尔更不用操心。”侧侧苦笑,“长生究竟有多大年岁?看去还是没长大。”紫颜垂下眼帘,喃喃地道:“等得太久了…他不喜欢易容术,我总想着慢慢诱导,有日他就会像我一般迷恋。但是越来越来不及了,谁知道我哪天会倒下,就像…”他蓦地止了声,掩嘴笑道,“呀,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浅浅的笑荡过来,像要遮去所思所想。易容是一面惑人的镜,人的理智亦是。举手投足,偏要点缀升平,只要心念稍动,谁都是那个戴了假面的人。侧侧按下忧思,像是没听见晦气话,戳了他的额笑道:“好在没先遇上有狐族猎人,否则你我就成猎物被捕了去…”“你怕我遇见他们,又出高价买了若鳐人肉,对不对?”侧侧沉默。“猎人们如是杀人的凶手,应有律法去处罚他们。我只要有一丝机会,仍会将买来的材料用于易容,不论它的来源如何,是否人的躯体。”紫颜淡淡地说,“本来终我一生,就在和人的肉身打交道,不会像你们对这个大惊小怪。你知道么,师父年轻时曾做过多年仵作,剖过大量尸体,可惜我没他这般走运。”侧侧讶然,“我没听爹爹说过。”想起当年紫颜买人肉时姽婳在场,应不会活生生割了若鳐人,便问,“那时你花五百金,究竟买了多少?”“若鳐人刚迁徙到这座山时,因水土不服有大批族人过世,他们在碧漓海子将这些人水葬,有狐族猎人就偷偷捞了几具尸体卖钱。我买的人肉,听说是最新鲜的一具尸身上的,甚至都没下水,分量倒不多…多下来的金子,请猎人安葬了那人的残骸。”紫颜淡淡地道,“虽然那个若鳐人非因我而死,死后的皮囊损了更没什么打紧,叫鱼吃了一样死无完肤,但我明白他们族人的心意,我也算对不起他们。”“你为何不说清楚?”“太麻烦。”紫颜眼底掠过一丝疲倦,“何况对不起他们的人太多,若真的受一刀,也是应该。”侧侧吃惊地望着他,这是易容师的悲悯,还是彻悟因果后的决断?他全然不顾念个人的安危,紫颜心中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又或者他了无牵挂,也就不顾惜自身。她只觉微微的混乱,看不透他玄奥内心的所思所想。她不认为那些罪赎虫真能看破人的罪恶,柏根老人是否明白了他的心意,才放弃了对他的惩戒?她放弃了猜想,叹道:“易容一点也不风花雪月,幸好没由我继承衣钵。”

紫颜微笑,转了话题道:“若鳐人既然修建了庞大的地道,就请他们帮我取镜奁吧。”他站起身,拂去衣襟上食物的碎屑,走到在不远处看顾他们的甲虫面前,“你能上去为我拿一件东西么?我要用来救红草。”甲虫忽然问:“你会不会失败?”他粗糙的皮肤里映出微微的一抹红,紫颜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甲虫有多大年纪了?四十、五十?这个部族以长寿闻名,他大概看够了若鳐人流离之苦。

“谁都会有失败,”紫颜盯了他微笑,“只是如今我,已经很难遇上。”甲虫点点头,问清了营帐的位置和镜奁的形状,领命而去。柏根老人盛了湖水泡的清茶,送到两人桌上,他的眉眼大见和缓,对两人多了一份热情,“地下憋气,难为你们了,不过住久了,反而忘了原先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藏在地底,日子比在以前好过么?”侧侧问。“再恶劣的地方,住久就惯了,只要能平安活着。三年前我们挖好了大部分地道,多谢那些野山豚和穿山甲,还有食土的巨金虫,这个地下王国足够隐秘和坚固。如果阿杰那和他母亲不是偷偷外出,到海子边去捞鱼,原本不会再有惨剧发生。这几年滞留在山里的猎人越来越少,零星还能看到一两个,多半是空手而回,以为若鳐人不在此地了。”“山间处处是陷阱,猎人也会是惊弓之鸟。”紫颜若有所思地道,“没想到那些陷阱是你们布置的。”“只有想法子逃脱命运的摆布,才能躲开不幸。”一劳永逸的法子。人间乐土。可永远会有意外。红草是一个意外,他们的掉落也是,如果他们是心怀叵测的来访者,若鳐人是否能逃脱灭顶之灾?侧侧转头看紫颜,他让千姿保护了丌吕族人,让皎镜庇护波鲧族少年,但如今,又能如何襄助若鳐人?他不是神。饭后,紫颜回去探视红草,侧侧满怀心事,从发髻拔下一根绣针,反反复复地端详。指尖可拈花簇雪,这是她唯一熟稔的技艺,无法拯救任何人,却使她从孤独与悲哀中解脱。柏根老人留意到她,多看了两眼,侧侧笑道:“我给族长绣个椅垫。”她不由分说讨来了一块薄皮料子,因手头没有绣花绷子,索性将皮料四角钉在凸起的泥墩上。乱针叠鳞,彩花雕绣,些小的空隙被针线巧妙穿过,偷天换日。不多时,一幅云川图蔚然其上,将呆板的皮料衬托得有了仙气。“这是你心里的某个地方吧?”侧侧摇头,“我随手绣的。”“那一定是很重要的地方,你只是忘记了。一切奥秘都在人的心底,有的人能找到,把过去的记忆印下,有的人一辈子迷迷糊糊,再也想不起来。我们一族以前可能生活在水底,或是地底,我们靠近了大地的心,就过得很幸福。”柏根老人抿了一口湖水泡的茶,水气氤氲里,他像一只野猫诡异地凝视着侧侧,仿佛随时会“喵呜”一声不见了。“这幅画儿真是好看,你的心看见了,才能画出来。”他把侧侧的刺绣叫做“画”,侧侧不在意,只想着他的话。也许真如他说的,她绣过的纹样,不过是前世的记忆,它们本来就在那里,等她一点点缝制拼补,完成最初的模样。她又想到紫颜,他替别人易容时,是否也在绘制谜一般的前尘?此时在另一处,紫颜为红草搭了脉,一脸和蔼地说着话,飞鸟忙不迭地从中翻译。要对红草周身用刀,必将费时多日,他须让父子俩对他深信不疑。尤其是要消除红草的畏惧,让少年肯全身心地将自己托付给他,紫颜破天荒地在红草面前温柔可亲地闲聊,直至慢慢消去了对方将被再次剖开身体的恐慌。飞鸟在红草的床头奔来跑去,拭汗、端水、松衣、盖被、喂食,浑不知疲倦。紫颜不时瞥他一眼,想,这个父亲真是辛苦。这时,红草咕哝着回了一句,飞鸟听了,呆呆地抓了儿子的手。紫颜道:“他说什么?”飞鸟愣了半天,扭头对紫颜失神道:“他怕瘦下来之后,我就不会像这样陪着他。他没出事前,我很少陪他,还有他娘…”语音渐低,转为喃喃自语,而牵了儿子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紫颜叹息,正想让他们父子俩独处,侧侧忽然闯进,神情竟有一丝慌乱,“你必须出来看看。”紫颜难得见她如此,疾步走出,居然见到长生抱了镜奁,地上躺着满身血迹的甲虫。柏根老人和其他族人连忙让路,紫颜瞥了一眼,已知甲虫流血过多,手臂和大腿皆受了重伤,道:“他被人剜了肉?” 作者有话要说:九州杂志7-8月暑期合刊可以买到啦~~~幻旅卷已在装订,很快就会上市。※市售所谓魅生全集是盗版,内容仅到幻旅卷《清秋泪》篇,请读者甄别。※

销香脂(四)

作者有话要说:《魅生·幻旅卷》已经全国上市中。2007年8月下旬飞成都参加奇幻世界的年会,24日下午某刀和今何大角等作者一起在成都某书店签售,届时会在文案里通知。谢谢。“是,少爷!”长生叫了一声,诧异紫颜为何未卜先知,慌张的神态稍稍镇定了,“你和少夫人走着走着不见人,我们三个急坏了,差点把山翻过来。萤火医好了马,左格尔搭好了帐篷,就等你们回来。后来他们俩熬不住,叫我候着,再出去寻你们。我在帐篷外晃来晃去,看到一个装束怪异的人在割他的肉。”他喘息声里仿佛感受到切身的疼痛,“我想寻棍子打晕那人,又怕气力不够,好在有你给的迷香,就药翻了那人,把这位…大叔弄醒了。他醒了之后说你要拿镜奁,又说了到这里的路,我顾不上等萤火他们,先背了他找过来。他真够沉的,镜奁也是,累坏人了。”他抹了把汗,侧侧见了,取了丝帕递上。紫颜看了他为甲虫匆匆包扎的伤口,点了点头,“好,你为他清理一下,我要立即动刀。”长生应了,紫颜又道:“你也要动手,我照看不了两个人。”说完,走去对柏根老人说了两句话,老人登即差遣了几人随他入洞。长生怔怔道:“两个人?”侧侧道:“里面还有一个人等着,叫红草。”长生小声道:“这究竟是哪里?”侧侧道:“你知道若鳐族么?”长生道:“啊?就是那个人肉可以垫高脸颊的…”缩回后面的话,小声地道,“少爷要为若鳐人易容?”“算是易容,将全身的肉脂除去近一半,和有狐族猎人剥皮剜肉也差不离。”侧侧望了他,略一思索,“紫颜想用红草的肉脂救甲虫,你有没有胆子帮他?”“切开身子时,会看到五脏六腑?”紫颜走了回来,道:“脏腑可能看不全,你若想看,改日找具尸体,慢慢大卸八块,就都认得。”长生忍不住想呕,“哦…哦…”紫颜抬头扫视四周,对了围观的众人道:“各位的心意我们明白,但人多嘈杂,又欠洁净,请你们退后十步。”柏根老人喊了两声,族人们如潮水依言退下。红草被一群人用架子抬出,和甲虫并列放置在两张皮席上,飞鸟两眼通红地在旁边走来走去,焦躁地喃喃自语。紫颜从镜奁里取了麝香冰片等香料粉末交给侧侧,吩咐她和水洒在周围,又叫长生用煮了丁香的湖水为红草洗净腹部,并重新清洗甲虫的伤口。甲虫时不时疼得叫唤,紫颜想了想便问他,是否愿意抹去受伤这段痛苦的记忆。甲虫道:“抹去记忆,会不会也忘了我是谁?”紫颜温柔地望着他,“是,但你的族人都在,慢慢地,你会有新的记忆。”

“不,”甲虫摇头,分外地坚定,“我宁愿记得痛苦,也不想没有过去。”他难看的脸挣扎着挤出一个笑容,“何况,你会救活我的…”紫颜点头,分别滴了葵苏液在甲虫和红草口中,两人唇角留笑,欢喜睡去。长生打开香囊,挑出一块姽婳配制的香点燃了,紫颜望了他道:“半个时辰,速战速决。”陌、镇、訇、掾、昼、鉴、乱、桫、铰,九刀俱在,更添了几只大小不一的镶金夹钳,以及针、线、剪诸物,并一堆棉纱。长生只觉心跳加速,尚未来得及眩晕,紫颜拿起陌刀依据画过的线条,一刀割开红草的肚皮,翻出淋淋血肉。血腥味冲击鼻端,长生强忍恶心,不欲让紫颜小瞧。只一眨眼,紫颜又换了訇刀,“咝咝”勾转,削下皮下一片膏脂,“咣”地丢入盛具内。

长生目眩神迷,紫颜将訇刀往长生手里一塞,“你接着来,记住刀刃斜向下,以免切多了。”又对侧侧道,“若有血管破了,借你的飞针,帮他扎住止血。”说着,竟丢下长生,揭开甲虫的伤口,用夹钳捏住正在出血的血管,用丝线结扎。长生持刀不知所措之际,紫颜又切去撕脱的筋膜和鼓起的血肿,用取自红草的膏脂植入甲虫腿部最大的一处伤口。他用刀甚快,转眼间已划开甲虫另一处完好的皮肤,剥出一层极薄的表皮,翻转后覆盖在缺损皮肤的腹上,而后用针迅捷缝合。侧侧厉声叫道:“长生,你发什么呆,快用刀!”长生醒过神,回忆紫颜的手法,震颤的刀终于切开了红草的皮肉,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他一面用棉纱止血,一面竭力回想紫颜以前教过的脏器位置,深恐一不小心伤了要害。侧侧眼明手快,一见有血管迸裂即刻结上,她曾见过沉香子如此用针,此时宛如父亲的双手附身,初次动手却轻车熟路。长生亦是头回亲手主刀。他不知紫颜为何交付了这样重大的使命,在他尚未能独当一面之时。然而看到红草和甲虫不断流出的血,他又隐隐感到,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不容得犹豫、退缩。紫颜之所以交由他处理,正基于多日来对他的言传身教,相信他可以闯过这一关。于是破茧成蝶。长生没想到第一次考验来得如此突然,当刀片划过人的血肉,他在背水一战的困境中忽然如释重负。看作人偶如何?曾摹拟过百十回。于是他放下患得患失的一颗心,摒除杂念,割皮解肌,完好地切下另一块膏脂,交给侧侧。紫颜针停,接过侧侧传来的膏脂继续修补甲虫残缺的躯体,又时不时瞥一眼长生,指导他如何接着下刀。柏根老人和飞鸟站在不远处,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三人创造的奇迹。突然,长生丢下刀,沾满血的双手捂住了脸,“天哪!”侧侧焦急地叫紫颜,“血太多,止不住了!”紫颜疾步走来,即刻将出血病灶缝合,手起刀落,如临阵对敌般干脆果毅。又指示侧侧抬高红草的双脚,让血回流入脑。长生稍觉心安,刚想上前,飞鸟喊了一句:“你杀了他,这么多的血…你要偿命!”直冲过来,拽紧了他的衣服拼命晃动。长生惊恐地高举着手,刹那间他不再是自信满满的易容师,而是弄坏玩具的孩童。接下来飞鸟的咒骂他一句也听不懂,只觉时间凝滞,每个人的举止缓慢迟疑,脑中轰隆作响。柏根老人高声喝止,和侧侧一起用力,仍旧拖不开飞鸟。紫颜放下刀具,一拳打去,正中飞鸟的鼻梁,他眼一翻,鼻子流出两道血痕,松开了手。“带他走,没时间耽搁。”紫颜吩咐柏根老人拖走飞鸟,又招呼长生,“甲虫的腿已经差不多了,手臂的伤口你去修补,这里我来。”长生应了,一双手仍在发颤,侧侧推了一把,他踉跄走到紫颜所燃的香旁,深吸一口,恢复了清醒。大汗淋漓之后,紫颜缝合好红草的腹部,而长生也勉强补好了甲虫的右臂。侧侧用丝帕为紫颜擦去汗水,“还有多久?”柏根老人关注地听着。“红草的体态过于丰满,久卧病榻,气血凝滞,连续用刀反而伤身,不如调理几日再行医治。至于甲虫,很快就能缝好所有伤口,静养半年便无恙了。”紫颜说着,走到长生身边,用棉纱包扎好他补好的手臂。长生忐忑不安地在旁边帮手,听到紫颜淡淡的夸奖:“胆小,急躁,刀法平平,不过初次能如此,总算未辱使命。”“那些膏脂在他体内真能存活,不是一块死肉?”柏根老人凝视甲虫满是伤疤的四肢,问道。

“人有时比想像中更坚强,尤其是若鳐人的身体,复原之快一定会让族长吃惊。”紫颜微笑,刀、针、钳轻松地在甲虫的左臂上舞蹈,“约有九成膏脂会消融在他体内,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今,他人的血肉亦可在体内生长。侧侧忽然觉得,那些血腥与残酷,有时竟也如沉郁悲怜的诗,足够使人沉醉。紫颜停针,甲虫的躯壳完整如常,皮肤上斑驳的伤疤像四处乱爬的蚯蚓,但在若鳐人眼里却无比动人。柏根老人欣慰地向紫颜深深一鞠,远处观望的人们渐渐围拢,在众人渴盼的注视下,甲虫安然醒来。没过多久红草醒了,紫颜将他的双腿弯曲,以免撕裂腹部的伤口。他左右寻找父亲,飞鸟被人摇醒,推到他身边站了。紫颜将红草的手放在飞鸟掌上,走至一旁写了调理药物,又恐若鳐人难寻,一一绘了草药的图样,以小字标明习性。长生则默默记熟了方子,推敲少爷用药的轻重。

柏根老人命人盛了几盘珍宝,俱是珊瑚、玛瑙、金玉及皮毛等物,紫颜看也不看,一并拒了,道:“多余的人肉膏脂,想来并无用处。”柏根老人会意,道:“先生只管拿去用在善处。”紫颜含笑收起,在宝贝镜奁里藏好。紫颜三人周身皆倦,长生出神地发了会儿呆,忽然道:“糟糕,上面该入夜了,萤火找不到我们,恐怕要去跳崖。”侧侧笑道:“若是他和左格尔也走散了,那才有趣。”两人说笑完了,见紫颜的神情丝毫不曾松懈,不由一愣。紫颜请求回营地,特意与柏根老人约了次日探访的细节,带了长生和侧侧重归地上。外边果是黑夜,星空灿烂,丛林幽静,等送行的若鳐人走了,紫颜忽道:“那个猎人在哪里?”

长生一怔,“要管他么?让狼吃了才好。”紫颜道:“那个迷香药力很强,他醒不过来,被若鳐人发觉,就是死路一条。”长生愤愤地道:“这种人死不足惜。”跺了跺脚,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我先去揍他几拳解气。”侧侧今次格外沉默,换在往日,她见不得欺凌弱小,可此时竟没了辣手惩戒的念头。纵然杀了那人又如何?如果没有紫颜,甲虫已经死了,或是如以前的红草那样艰难地活着。或许训诫那人一番更有用,可真的会有用么?躺在草石中的有狐族猎人,如稗草隐去了形迹,长生翻来覆去地寻他不见。侧侧眼尖,指了脚下差点踩到的突起,道:“这是个人?”那人体格健壮,一身的草叶伪装,手上握着沾血的刀,脚旁放着弓箭、套索等工具。长生一脚踢去,“就是他了!”紫颜从镜奁里端出一个小盒,打开后有块黑糊糊的膏体。他找了根树枝,把药刮在猎人的手心手背,若无其事地将树枝掷远了,叫长生取火折燃一块香。“这是你想出的脱身之道?”侧侧认得这种药物,会令肌肤溃烂起泡,乃至产生黑色腐肉,很像一种疾病,却有惊无险,点到即止。“你们别说话。”紫颜用香在猎人鼻下缓缓绕圈。“阿嚏!”那人醒来,冻得僵了,好一阵颤抖,蓦地发现了紫颜三人。他撑地而起,忽然觉出古怪,一脸恐惧地望见两手黑青,又有奇痒传来。“啊!你们是谁?”他搔着痒,慌不迭退后,捡起地上的弓箭,又烫手般地丢了,不停地浑身乱抓。“我们救了你。”紫颜好整以暇地道,“你是不是遇上了若鳐人?”猎人目露怀疑,犹豫了片刻,紫颜又道:“我们在这山里住了几个月,偶尔见过几个若鳐人放在海子里水葬,都是病恹恹的,浑身肿胀。依我看,他们在此地水土不服,被疫病的邪毒所侵,你便是染了同样的病。”猎人左右张望,道:“奇怪,那人不见了…”说了半句便住嘴,盯了紫颜问道:“你是谁,怎么认得若鳐人?你究竟想干什么?”紫颜道:“你不信我不要紧,你的手和他们一样,恐怕过不了几日就会周身发痒…可惜若鳐人大概泰半得病身亡,不能走出来告诉你他们是如何死的。”转身招呼侧侧和长生,“行医多年,没见过这般无理的人,被救了非但不感恩,还刨根问底。我们走,不救他也罢。”

那人见势不妙,手又委实痒得难以忍受,连忙远远地跪下,叫道:“请留步!我…小人…在下错了,请尊驾救人救到底,我愿以十金相换。”紫颜无动于衷,那人回味他的话,狠下心道:“愿奉上百金,只求尊驾能救我这双手,赐个神药,别让我死了就好。”想了想又道,“我靠这个吃饭哪!”他伸出流脓破水的一双手,忍不住抽泣了一下,又不敢用袖子去抹,拼命去蹭肩头的衣衫,举止极其狼狈。侧侧皱眉道:“看他可怜,你就把药赏了他吧。”她召唤长生,“我们回去,我不想再呆在这里。”秋夜真是寒凉彻骨呢,眉尖心上都沾了冰冷的气息,两人默默地在林间穿梭,没了说话的心思。遥遥听见那猎人时不时惨叫一声,知是紫颜的手段,暗自叹息一声。他们知道以紫颜之能必可令那猎人言听计从,甚至骗得对方相信若鳐人染了疫病,不再有令人艳羡的长生不老肉。只是贪婪之心可能永胜恐惧,也许沉寂多年后,他日猎人们又会卷土重来,若鳐人将不得不再次迁徙,搬到世人找不到的地方。这世上,真的有外人找不到的桃源吗?侧侧和长生默默地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长叹了一声,也许唯有在紫颜的身边,才能寻到一片乐土。只不知还能相聚多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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