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黛落 作者:Jassica苏静初

楔子

齐宣国,奉德十九年。
月黑风高,夜色沉沉。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面色苍白地紧紧揪住衣襟,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往院外跑去。
乌黑的长发迎风飘散,仿佛要融入黑夜之中。
纤瘦的身影微微颤抖,寂静的夜里,急促的粗喘声尤为明显。
她慌不择路,后面犹若有猛兽追随,乌黑的双眸中尽是惊惶与无助,以及一抹闪烁的决绝之意。
直至面前出现一排一人高的栅栏,无路可逃,女子不得已才转过身,恨恨地瞪着来人。
两名中年男子慢悠悠地跟在后头,仿佛早就预料到她无法逃离,宛若追踪猎物的老猎人,不慌不忙,脸上皆是带着一抹得意之色。
“眉儿,叔也养了你这么多年,看在这份上,不能帮叔这一次?”其中一人面色蜡黄,与放柔的声线截然不同的是,双眼透着冷光与不耐。
苏眉儿瞪大着眼,似是不相信这个一起生活了数年的亲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另一人肥头大耳,十指戴满了金银指环,一身价值不菲的锦衣,腿上一双用金丝绣成的短靴,金灿灿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富有。这人挺了挺将军肚,盯着她眯起眼笑了:“小美人儿,跟了爷,保管你吃香喝辣的,比之以前不知要好上多少。”
说罢,他摸着双下巴,志在必得地抬脚上前。
“休想!”苏眉儿的眼前已然模糊,她的亲叔叔竟然在茶水里下了蒙汗药。
她用力握着碎瓷片,手心一片血肉模糊,勉强保持着一分清醒。
“你不要过来,要不然我…”
“不然怎么样?小美人儿,你就从了大爷我罢!”那人贼笑着,往前一扑,却被苏眉儿避开了。
她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贴着井边。冰凉的石砖隔着衣裙渗入一股冷意,如同自己此刻的心情。
苏眉儿长长地吁了口气,睇着一脸色眯眯地再次要扑上来的人,她果断地往后一倒…
“该死的——”
“啊,小美人——”
“扑通”一声,她落入冰冷的井水中,放松了四肢,任由身躯慢慢沉落。
若要自己委曲求全,被人恣意践踏,苏眉儿宁愿就这样一身清白地沉于井底…

任三爷

夏日炎炎,树上蝉鸣不断,偶尔一丝凉风,吹散了周身的燥热。
这日正是齐宣国一月一期的市集日,闹市之中人声鼎沸,一派欢声笑语,车水马龙,商铺前客如云集。
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小二们忙得脚不沾地;小贩扬声吆喝,吹嘘着自家东西的价格便宜又实惠;四处飘来似有若无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味;友人或结伴而行,或三三两两在茶馆品茗笑谈…
只是在市集西面的角落,被人内外三重地围得密不透风。
有外乡人好奇,踮起脚尖,硬是挤开旁人往里头一瞧。
只见一张方正却破旧的木桌子摆在正中,上面铺着一叠粗劣的黄纸,一支毛掉了大半的狼毫,以及一块缺了一小角的砚台。
旁边是用两根麻绳绑在桌脚上的一支短竹竿,顶端是一块沾着些许泥尘的破布,隐约可见歪歪扭扭的“算命”二字。
他不屑地撇撇嘴,扭头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老头坐在桌后,一头灰黑的长发凌乱不堪,下巴半灰不白的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身上只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布衣,后背微微驼着,怎么看也只不过是一个糟老头。若说有什么能看得过去的,便是老头儿那双褶褶发亮的乌目,透着璀璨的光芒,带着些微的狡黠。
可是端坐在对面一脸恭敬的人,浅紫色的官服,头戴乌纱,一看就知道是此地不小的父母官,不由惊诧。
外乡人刚小声嘀咕一句“又一个老骗子”,立时周则的百姓一脸不高兴,有几人还狠狠瞪着他,挥着胳膊把人往外赶。
“苏先生可是神算子,不会跟你这样的凡夫俗子计较,可别打扰了他的冥神指算!”一个汉子把外乡人赶到外面,压低声线不悦地呵斥。
外乡人神色颇不以为然,见状,那汉子努努嘴道:“你没见咱们的知府大人在问卦?苏先生一天只算一卦,若是惊扰了,你就等着夜里给丢出桃源镇。”
闻言,外乡人瑟缩了一下不吭声了。
“苏先生,到底如何?”知府圆滚滚的身形勉强挤在桌前的小板凳上,不若府中舒适的高椅,挪来挪去,双眼却死死地盯着神算。
等了半晌,他才忍不住开口一问。
知府姓李,名倜傥,足见其爹娘对于他的外表寄予厚望,愿其相貌倜傥风流。只是冠上这个“李”姓,再加上这位大人明显日日过着大鱼大肉的生活,腰身浑圆,就有些啼笑皆非了。
听见催促,那位姓苏的神算不慌不忙地抬起左手,两指捏着,右手捻着胡须,煞有其事地不住点头。看得知府抹着额上的热汗,越发焦急了。
他手边有一张写着“好”字的黄纸,测的正是李家香火。知府去年娶了镇上的一枝花,今年又纳了一房美妾,生活很是逍遥。
可惜李倜傥身为独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天天瞅着自家妻妾的肚皮就是不争气。无奈之下,听说了这位有名的神算子,他只好屈尊驾临,亲自来问上一卦。
神算眼皮一抬,见知府大人已是不耐,这才放下手,摸着胡子慢悠悠地道:“李大人不必着急,所测之事,年底便能如愿。”
“当真——”李倜傥眉开眼笑,嘴角几乎要咧到了耳边。
苏先生点了点头,便起身收起了家当。
一日一卦已过,这架势自是要打道回府了。
起初这位神算子来到桃源镇,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只是定了个奇怪的规矩,所问之事灵验后方才收钱。
正因为如此,有好奇之人尝试,果真料事如神,这位苏先生才得以扬名,算是在桃源镇立了户。
李倜傥乐呵呵地从腰上掏出一锭银子,塞在神算子的手上,不容拒绝:“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大热天的,就当是给苏先生的凉茶钱。”
一碗凉茶也就两钱,掌心里这银子少说有二两。
正要往外一推,又听知府压低声线道:“事成之后,本官定要好好犒赏苏先生。”
言下之意,年底若果事情成了,报酬就不止这点碎银了。
神算子了然,晓得这点银两在知府眼中算不了什么,又不好当面拂了他的意,便微微颔首道:“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收拾停当,苏先生转身便走。
拖着东西绕了一大圈,这才回到桃源镇郊外的一处破庙。神算子把东西往角落一扔,长长地吁了口气。
庙宇供奉的是观音菩萨,只是近几年香火逐渐少了,这里便鲜少有人踏足。
虽有些破败,到处挂满了蜘蛛网,供桌上更是铺满了厚厚的尘埃。不过荒郊野岭,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是不错了。
当然,被桃源镇的百姓喻为“神算子”的苏先生住在这样的地方,却是无人知晓。
要不然,怕是争相恐后地把人往家里请,当作佛爷来供奉了。
只是这样的待遇,或许旁人恨不得揽上身,这位神算子却是避之不及。
一把抓掉下巴的长胡子,手掌在脸颊上胡乱抹了几把。原本黑不溜秋的面容,显出几分白皙。坐在干净的草堆上,挺直腰板,把背上的东西卸了下来。
霎时间,一个在镇上无人不识的“苏先生”,变成了容貌秀美的姑娘家。
此女正是之前被逼跳入水井中自尽的苏眉儿。
那日她与往常般跟表叔刘三用饭,回房后昏昏欲睡,却突然有一个陌生男人冲进来撕扯自己的衣裙,隐约对门外的人说着“赌债一笔勾销”的字眼。
苏眉儿一听便明白,拼命挣扎着推开那人,跑出了屋外。
不愿被人糟蹋,她才会用了玉石俱焚的作法,跳井寻了短见。
只是苏眉儿睁开眼却在桃源镇外一个荒废已久的枯井里,而外面的世界,却回到了十年前。
她在桃源镇长大,一草一木,一人一物,熟稔在心。对门十年前搬走的石大叔还在,仍旧喜欢抱着他最喜爱的茶具坐在大树下,自饮自娱,好不惬意。
隔壁在五年前病逝的张大姐,还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到市集上摆起了简陋的摊档,卖着自己在家里绣的帕子和面纱。
最重要的是,苏眉儿原该在十年前被人打断双腿,无钱医治而死的爹爹,活生生地在她的跟前,与温婉的娘亲一起挑着扁担,给镇上的大户人家送菜。
她藏在屋后,看着两人的身影,无声地落下泪来。
若非当年爹爹仓促去世,欠下了大笔的药钱,娘亲又如何要用瘦削的双肩支撑起家里的担子?
若非如此,娘亲又怎会在两年后劳累致死?
若非她的离世,苏眉儿又何曾会寄养在表叔刘三的家里,最后用作抵债,被逼无奈跳下水井?
这一切的一切,便是从十年前开始。
苏眉儿暗暗发誓,她定要扭转自己往后的所有…
可惜一文钱饿死好汉,她身无旁物,不想离开此地,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于是,便将十年后的所见所闻加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摇身一变,成了桃源镇名为“苏先生”的神棍…
苏眉儿原想凑齐银两,好让爹爹能有钱治病,免得丢了性命。却不料她凭着一张嘴,居然名声大噪,让知府亦不请自来。
摸出腰上的银两,她乌黑的双眼闪闪发亮。
若是能多招来几个像知府这样的“贵人”,不但是爹爹治病的药钱,恐怕还能好好地改善一家子贫困的生活…
思及此,苏眉儿一时有些黯然。
她想起数年前,娘亲哭成泪人,颤着手把小自己三岁的弟弟卖给了邻村膝下无子的张员外,只盼着他不再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
据说员外待弟弟很好,不仅让他吃饱穿暖,还请了西席教导读书写字。
遗憾的是,苏眉儿直到落井前,都不曾见过弟弟一面…
原本爹爹还想过几年攒了点钱,再把弟弟赎回来。
可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意外,家里失了支柱,自顾不暇,娘亲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颊,瞪大眼不让眼眶里的湿意落下。如今已是十年前,还有机会逆转,自己孤身一人在此又怎能不好好振作?
天色渐暗,苏眉儿叹了口气,便打算躺下歇息。
忽然“砰”的一声,庙宇的大门被人用力打开,扬起一片尘土。
她被眯了眼,又不慎吸了几口,捂着嘴咳嗽起来。
“苏先生,幸会——”低沉的声线响起,苏眉儿眯起眼望向来人。
一位身穿靛蓝锦衣的年轻公子抬步而来,背对着门外西沉的落日,余晖洒在侧脸上,勾勒出白玉般的优美曲线。
他身后跟着两人,一身平常护院的藏青色短褂,腰上挂着佩剑,虎背熊腰,不过随意一站,就有一股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
不似是普通人家的护卫,倒像是道场里的武师。
苏眉儿眨眼间心思一掠,垂下眼帘,怯怯地往墙角一缩,面上尽是惊慌和迟疑:“奴家不认识那位苏先生,不知几位公子这是…”
好在她临睡前把家当都藏在了佛像底下,又抹去了脸上的黑灰,取掉了背上的东西。不管怎么看,自己如今也只是个无处栖身的落魄女子。
矢口否认,再加上装傻充愣,就不信骗不过这位年轻的公子哥儿。
其中一个护院冷哼道:“我们一直尾随你回到这里,守了足足一个时辰不见有任何人出来。‘苏先生’不是你,难不成还能凭空消失?”
那公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上前道:“打扰了苏先生,是在下的不是。只是有一事,还需先生指点迷津…”
这人的声音柔和,带着翩翩公子的儒雅有礼,又放低了姿态,实在令人很难拒绝。
苏眉儿想着自己在桃源镇也算得上是百事通,若是能帮上忙,倒是不介意。
她斟酌片刻,正要开口答应。
却在看清那公子清俊的容貌时,心下一慌,禁不住脱口而出:“任三爷——”

逃之夭夭

苏眉儿这一张口,立马便后悔了。
如今的任家或许不过是桃源镇上挂着乡绅之名的大户人家,稀疏平常。只是在十年后,却是在齐宣国无人不晓。
单看任家的人脉,又掌握了不少的财力。
可以说,任家人跺跺脚,这齐宣国也得震一震。
而那时候,任家的当家,便是眼前这位公子哥儿。在家排行第三,单名一个“云”字,旁人皆是尊称一声“任三爷”。
她曾见过任云,在爹爹被打伤后,将他送回来的人,就是这位任三爷。
当时任云还留下了一袋碎银,解决了苏家一时的燃眉之急。可惜爹爹福薄,那钱远远不够治好他的双腿,只得就这样痛苦地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位任三爷在苏眉儿的印象中,是个锄强扶弱的侠士。
要不然爹爹或许不止断了双腿,更可能不知死在哪个街头巷尾,无处可寻。
可是感激归感激,苏眉儿却有些忌讳。
毕竟她如今算得上是招摇撞骗,摆出一副神算子的架势,实际上不过是凭着自己的一点记忆,东拼西凑地胡说八道。
桃源镇不大,户户人家相邻而居,哪家老人摔了腰,哪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哪家娶亲,不到半日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就罢了,苏眉儿还能随手拈来,应付应付。若是对上任三爷,可就不一样了。
不说此人能把任家发扬光大,还能把祖上的基业翻了又翻,足见其厉害。
对上这样的人,苏眉儿那点小手段如何能上得了台面?
被拆穿不说,到头来得罪了任家,可就要得不偿失了…
不过任云此次前来,想要问什么,苏眉儿心里却有点谱的。
看他神色凝重,此事定然棘手至极。
而在十年前,任家的确有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那便是代表任家家主的印章失窃。
苏眉儿当初年幼,并不晓得这印章有何作用。
只是那会儿镇上多了不少外乡人,全部都冲着这印章而来。在茶馆里,更有肆无忌惮地笑言,有任家印章在手,便是下一任的家主,大权在握。
毕竟任家底下的部属,也只识印章,不认人。
可是没过几月,这事就豁然开朗,很快便烟消云散。至于细节,苏眉儿自是不可能晓得。仅仅道听途说,凶手已擒,印章寻回,皆大欢喜。
无论如何,插手任家的家事里,她就很难再轻易地抽身而出。
苏眉儿眨眨眼,板着脸,故作正经地道:“任三公子,此事奴家无能为力,你还是另请高就罢。”
闻言,任云眼角微挑,清润的眸底掠过一丝深沉。
原本他并不相信这位“苏先生”真有天大的本事,不过是镇上的人以讹传讹。说不定,这算命的还有些同伴,伙同着设下骗局,让人信以为真。
若不是府里翻了天,又毫无头绪,任云根本不会考虑来见此人。
只是,这人却是一再地给了他惊喜。
天一尾随着算命的老头儿到了破庙,守在外头寸步不离。等他们踏入庙里,看见的却是一位正值妙龄的年轻女子。
这一瞧,此女乔装打扮,掩人耳目,任云心下已认定她不过又是个不入流的骗子。
谁知她一开口就道出自己的姓氏,一声“任三爷”,足以清楚了他的身份。
若是曾见过他,认出来并非难事。但是任云尚未提起什么,此女眼神中便尽是了然,忙不迭地出声推脱。
任家的差事哪个不是万分乐意地往身上揽,这女子皱着眉头,仿佛知晓这棘手的事,做好了或许能得酬劳,却也惹祸上身。
做不好,就不是一句“抱歉”就能了事,说不准还要丢了性命…
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任云微微一笑,态度更为诚恳:“在下尚不曾说出,苏先生却是已经晓得在下的苦处,又如何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苏眉儿皱着脸,心下腹诽,她一个外人不在边上凉快,掺和进去难不成想赶着送命?
正要抬出“天机不可泄露”,“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类的话搪塞,又闻任云轻轻笑道:“此事重大,还请苏先生予以考虑。两日后,任某会再来的。”
没有逼迫,没有苦苦相求,他说完,便潇洒地带着两名护卫抬步离去。
苏眉儿愣在原地,久久未曾回神。还道这任三爷会再多说几句好话,晓以大义,又允以大利,动摇她的心思。
或者是口气不耐,让两护卫抽出长剑,架在她颈侧,二话不说地将自己抓回去。
若是前者,苏眉儿足可以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厉声拒绝。毕竟她一直有自己的规矩,又可以找知府大人撑腰——毕竟此时,任家的势力还不够强大到跟府衙抗衡。
若是后者,苏眉儿更加可以有恃无恐。她在桃源镇算得上是有名的神算子,任云把她抢回家的事要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宣扬一番,任家的脸面何存?
不得已也只好把人放了,免得后患无穷。
可是任云根本不屑于威逼利诱,又或是软硬兼施。施施然地就这么走了,不仅给了苏眉儿充足的时间好生考虑,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说是给两天,神色笃定,似是认定她必然会应允。
苏眉儿往后倒在干草上,无奈地吁了口气,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缝上。
要不是她这一回没有管好自己的嘴,任云怕是只当她是个小骗子。估计以任三爷的气度,也懒得跟自己计较。
要命的是,如今让他上了心,苏眉儿心里默默哀嚎。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两天不长不短,却足够让苏眉儿忐忑不安了。
她照旧在市集上摆摊子,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不冷不热,一视同仁。
只有苏眉儿心里明白,自己有多么的焦急。
她绞尽脑汁,渐渐想起十年前任家的一些琐碎的事。比如说有大批的护卫被撤下,不知所踪;比如说仆役中有好几人擅自出逃,被打得遍体鳞伤,锁在任家后门外的木桩上。
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当年的苏眉儿还吓得好几晚做噩梦,非要缠着娘亲一块儿睡。
那些事随着年月渐渐淡了,如今想起来,却让人浑身冒冷汗。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去谁脑子进水了…
任云必定猜出她推脱不得,便是要逃走的。
苏眉儿也深知要跑也不容易,开头第一天守备肯定森严,想来桃源镇的各处出口必然都有任家的护院暗中把守。
就算是那破庙四周,有人盯梢也不为过。
此人若不心思慎密,十年后又如何坐到家主的位置?
她安安静静地过了一天半,穿着衣裙,戴着面纱,到镇子东边的一间小店叫了一碗云吞。坐在简陋的大堂,苏眉儿慢悠悠地吃着,余光却警惕地瞧着周围的动静。
果不其然,任家的护卫尾随而至,不过并不靠近。
想必是有恃无恐,凭着他们的武艺,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定然插翅难飞。
唇角微扬,苏眉儿垂着眼,叫来跑堂的小二,问了茅厕的方向。
这小二十年如一日的大嗓门,指着后门大声嚷嚷着。她酡红着脸,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留下大堂里的人,或脸色尴尬,或“吃吃”笑着,闹得掌柜的虎着脸,捏着小二的耳朵就往堂后,狠狠地训了一顿。
苏眉儿快速地左右一看,溜到茅厕不远处的角落,伸手挥开到腰身的杂草,露出一点得意的笑。
这店家吝啬,围墙里早就破了一个大洞,却始终没有填上。
当年的自己就是在这里钻出钻入,跟伙伴们玩起捉迷藏。伤心的时候,也会藏在此处。
爹爹死的那一日,苏眉儿就蜷着腿窝在草丛里,整整哭了一天…
她摇摇头,甩去往日黯然的回忆,弯下腰溜了出去。
围墙对面正是张家,苏眉儿打算从后院偷一件张大叔的衣裤,装成上山打猎的汉子从后山逃出去。
毕竟大路走不了,只好出此下策,选择山中小道了。
小道不能走马,却比大道费的时间要短。任家即便派人追捕,也很难能迅速追上她。
苏眉儿心里计划得好好的,碎银贴身藏好,干粮也用布条绑在了腰上。
幸好她比较瘦小,挂上这么些东西也不显得古怪,反倒丰腴了不少。
一路上平安无事,苏眉儿换上了猎人的装束,用煤灰抹黑了脸蛋。万事俱备,就看她加快脚程能逃多远了。
可惜,等苏眉儿看着小道上对她吟吟浅笑的锦衣男子时,郁闷地蹙起了双眉。
“苏姑娘,这么晚独自上山并不安全,可是要在下派护卫随行?”任云负手而立,显然等候多时,早已预料到她的行迹。
事情败露了,苏眉儿也懒得跟这聪明人再装傻,随手摘下一棵草,咬在嘴里,含糊道:“任公子料事如神,奴家心悦诚服…”
虽是这么说着,话语里却不见有半点赞赏,更似是敷衍与埋怨。
任云身后的天一不乐意了,上前正要给这不识趣的粗鄙女子一个教训,好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却被自家少爷一个眼色止住了。
“苏姑娘难道就不奇怪,在下如何得知你会经过此处?”
“愿闻其祥,”苏眉儿也是好奇,一双漆黑的眸子瞥了过去。
见她心里所想全摆在脸上,单纯至极,任云不由失笑:“苏姑娘不愿接下任家的烫手山芋,自然是跑得越远越好,也想到在下必然有所戒备。兵家有言:夫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