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这份工作

作者:阿昧

文案:
姓名:简氏
职位:大梁国皇后
工作职责:1.保住饭碗
2.努力工作
3.争取升职
职业目标:太后
升职条件:1.消灭任何对现有职位造成威胁的同事和上级
2.诞育皇嗣,立下大功
3.皇上驾崩


第一章 皇后


本宫简氏,未入宫时爹娘姊妹唤本宫缓缓;入宫后众人皆呼娘娘;太后称本宫皇后;圣上叫本宫梓童。
永昌元年,吾皇登基,同年五月,本宫凤冠霞帔升舆启驾,经前门,沿御路,过大梁门,入皇安门、午门,一路行至甘泉宫拜天地,行大礼。皇家礼仪繁复,一番折腾,圣上于次日御蓬莱殿诏告大婚礼成,从此本宫成为甘泉宫的主人,亦为整个后/宫之主。
要问本宫为何能得到皇后这份工作,大多数人都称是因为本宫贞静娴雅,德性出众。嗬,本宫可不这样认为,虽说本朝自开国以来,一直秉承选后选贤,选后选德之原则,但咱大梁从古时到如今,无论何时何地,总都要讲点关系背景的不是?
瞧瞧本宫这雄厚的家世——高祖大丞相,曾祖平原公,祖父左将军,父亲右骁卫将军;外祖父中书令;外祖母平阳郡主;再加上父兄目前都在边防前线卖命杀敌,你说,本宫当选为皇后,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皇后这份工作,看起来荣耀无比,实则枯燥乏味,每日里不是接受内外命妇问安朝拜,就是处理宫中大小琐碎杂事。更皆一举一动,全都得按部就班,不容一丝一毫溢于皇家礼仪之外。
这不,兽耳八卦的滴漏才刚到卯时,就有贴身大宫女春桃来叫起了:“娘娘,该起了,三位小主已在前殿侯着,准备给您请安了。”
春桃是我的贴身大宫女之一,最擅长唠唠叨叨,婆婆妈妈,我知道,若是我不及时说一声“撩帐子”,她一定会如同那廊下的鹦鹉似的,不知疲倦地重复方才那同一句话。
果然——
“娘娘,该起了…”
“娘娘,该起了…”
春桃的催促不紧不慢,一声接一声地传进九华帐里来。
“撩帐子罢。”我只得无奈出声,拥着神丝绣被坐起来。
九华帐马上被一左一右地撩开,挂到了赤金凤首帐勾上,那凤首高高昂起,似在昭显着我尊贵至极的地位。
春桃与夏荷走上前来,俯身为礼,搀我下床,另两名小宫女秋菊与冬梅,则捧了盛满华丽衣裙的托盘在侧,预备伺候我穿衣。这两大两小的宫女,都是我自娘家带来的,最是信任不过,我的寝室,也只有她们四个才能进入。
我还没有睡好,端起金盏里的盐汤随便漱了漱口,就闭着眼睛坐在床沿,让她们服侍着洗脸,抹香脂;随后又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依旧闭着眼,任由她们朝我身上套衣系裙。待得穿戴完毕,我才睁眼看了一看,只见我身上的衣裳,由里至外,由上至下,从襦衣到宽袖外衫,从长裙到珠鞋,全都绣满了展翅的凤凰和大朵的牡丹,金灿灿、红艳艳地叫人看了头晕。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这般的艳俗,叫本宫怎么穿得出去?”
春桃似有不满:“尊贵如皇后,才能穿这样的服色,别人想穿还想不着呢…”
她又要说教了,我赶忙捂起耳朵。
夏荷抿嘴一笑:“确是艳俗了些,不过今天是大日子,娘娘就忍着些罢。”
夏荷是最会察言观色,最知我心意的人了,特意在“大日子”上加了重音。嗬,大日子,的确是大日子,只不过不是我的大日子,而是外头那三个的大日子——本朝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皇上大婚一个月后,方能临幸其他嫔妃,而今天,恰是我与圣上大婚满一个月的日子。
夏荷的意思我明白,这种时候的穿戴,哪怕素净一丁点儿,就能让人拣了去说嘴,要么是觉得我无气量,要么是可怜我太凄凉。我虽然贵为皇后,也有这种事不由心的时候,只能拖了长长的织金裙子,踏着软绵绵的红锦地衣,走到妆台前坐下,让夏荷给梳头发。
周遭镶嵌了红绿宝石的铜镜,打磨得很光滑,我从中瞧着夏荷双手飞快地翻转,转眼就梳了个反绾髻。夏荷不愧是最会揣摩我心意的人,不等我发问,便道:“娘娘既然穿了华丽的衣衫,就得梳个简单的发式,不然显得太过郑重,叫人看了以为给她们面子似的。”
春桃捧过重重七层的金镶玉奁盒,夏荷拣了一只簪,四对钗插到我头上,也就罢了手。发饰虽不多,却样样都是只有皇后才能戴的凤凰式样,我满意地点点头,冲着镜子里的夏荷道:“有心了。”
夏荷得了夸赞,喜滋滋地一笑,退至一旁,将位置让给春桃。我不爱抹粉,春桃每日帮我化妆,总要念叨两句,今日也不例外。我抠着妆台上镶的一块红宝石,装作没听见。
春桃只能苦着脸,将粉盒搁到一旁,拣了一支我常用的螺子黛,问道:“娘娘,画个娥眉?”我想起娥眉那短粗短粗、恰似桂叶的形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慌忙摇头道:“不要,不要,还是横云眉罢。”
就听见春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朝我眉毛上涂涂画画,作了个稍显过时的横云眉。抹粉没有遂春桃的意,画眉也没有遂春桃的意,于是春桃就恼了,等到画唇妆时,不等我开口,就给画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大红春”。我朝镜子里看看,上下嘴唇虽说红艳艳,但难得是饱满的,不似前儿画的那个“露珠儿”,只有上下两个红圆点,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于是就没有说甚么,由得她去了。
夏荷捧过金面缎里的花钿盒子,问道:“娘娘,贴个牡丹?”
我看了看身上,心想反正是俗了,俗就俗到底罢,于是点了点头。夏荷便取出一片金箔牡丹花钿,朝背面哈了口热气,化开呵胶,轻轻贴于我额间。
春桃又捧过胭脂盒儿,不怀好意地冲我笑:“娘娘,再来个妆靥,这就齐活儿了。”
所谓妆靥,就是拿胭脂在两颊点上手指头大小的红点,一边一个,与那“露珠儿”唇妆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唬了一跳,慌忙起身朝外走:“她们等了这会子,想必也急了,本宫还是赶紧出去。”
春桃不敢拦我,只得不甘不愿地放下胭脂盒子。
夏荷捧了首饰盒子赶将上来,与我打商量:“娘娘,戴个金凤耳坠子,再戴个金镶玉臂钏,另加一个白玉指环,两只镶宝义甲,如何?”她生怕我不同意,又加上一句:“不重的。”
我为难地看了看她手里的首饰盒子,道:“前头三样也就罢了,但义甲本宫不戴,那东西尖尖长长地套在小指头上,没得戳人。”
也许夏荷本就没指望我都同意,所以没有再劝,她把首饰盒子交给一旁的秋菊捧着,自己则快手快脚地帮我把那三样首饰佩戴齐全。
此时春桃也走了过来,细细打量我一番后,肯定地将头点了一点。我便知穿戴梳妆已妥,可以出去见人了。夏荷上前,伸出左胳膊,稍一曲身,我扶了她的手,慢慢朝前殿去。
执拂尘的小太监一声“皇后娘娘到——”,我绕过紫檀座的金屏风,缓步走上台阶,朝专属于皇后的宝座上坐了。


第二章 诸妃


底下三名嫔妃,带着一丝紧张,一丝雀跃,纷纷自椅子上起身,走到中间的红锦牡丹地衣上,向我磕头行礼,口称:“皇后娘娘万安。”
平日里她们来请安,不过是屈膝万福而已,今日却改了磕头,看来果然是“大日子”。春桃站在我左手边,频频与我使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让我别太早叫她们起来,借此立一立威,只是本宫贵为后/宫之主,自有一股子威风在,何须要借助于此?
于是我没有理春桃,开口和蔼地道:“都起来罢。”趁着她们谢恩起身,我瞥了瞥春桃,见她一脸沮丧,不禁一阵好笑。
没有我赐座,三名嫔妃虽已起身,但仍立于阶下,不敢乱动。我俯首看着她们,感概万千,在平常人家,正妻进门之前,是不许有妾的,哪怕有通房丫头,也不能提前给了名分,但放在帝王之家,就甚么都变了,非要按着祖制,或在皇上大婚前,或在皇上大婚当日,抬进几个嫔妃来。
说起来都要怪大婚第二日那个甚么“皇后率众妃叩拜皇上”的仪式,依着这个仪式,若皇后叩拜皇上时,身后没几个妃子跟着,像甚么样子?就因为这样,太后和太妃赶着给皇上挑了三个嫔妃充数,不过到底碍着我的面子,确切的说,是碍着我身后两大家族的面子,只给了她们仨极低的份位,且这三人的出身,都算不得很高,对本宫“皇后”这个职位,构成不了丝毫威胁。
平心而论,我这三名下属,不但生得美貌,且各有千秋,左边的正六品王宝林,在三人中份位最高,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上镶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总似含着秋水;中间的正七品梅御女,身材瘦削,细长的丹凤眼总是微微垂着,一副谦逊柔弱的模样;最右边的正八品邵采女,是她们当中,也是整个妃嫔等级当中份位最低的一位,但在我看来,却最为貌美,其实她的脸型算不得多周正,眼睛也算不得太大,嘴巴更不算太小,但却难得的凑在一起“刚刚好”,更妙的是那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让整个人平添了几分精神,使得她顾盼生辉。
有这样三名带出去极增脸面的下属,我十分高兴,遂稍抬右臂,道了一声:“坐罢。”
三人齐齐躬身,道了一声“谢皇后娘娘”,随后朝地衣左右的两溜檀木椅而去。王宝林和梅御女,一个在左侧最末坐了,一个在右侧最末坐了,独邵采女与她们不是一道,挑了左边的第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我不用回头,就能知道此时的春桃和夏荷,眼里能伸出刀子来,特别是春桃,一定又在以眼神示意我,催我快快出言相斥。但这种小场面,哪用得着本宫出声,自有那看不惯的人代劳了去。
果然,只听得左侧末位上的王宝林轻轻一句:“邵妹妹,你坐错位置了罢?”她的声音柔柔的,虽为责问,却好似微风拂过水面一般,让人听了只觉得妥帖,不觉得生厌。
然而坐在第一张椅子上的邵采女却纹丝不动,她挑了挑那斜飞入鬓的长眉,咯咯笑道:“王姐姐,你别多心,妹妹只不过是想离皇后娘娘近些,好说话儿。”
这样一对颇显英姿的眉毛,却配上这样一声咯咯的娇笑,让我的鸡皮疙瘩,直落了一地。
以我的本心来看,椅子空着也是空着,坐哪儿都一样,但以我的身份,却不容许这样,不然尊卑乱套,本宫还有何威严可言?于是我侧撑面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面对邵采女,亲切唤道:“邵采女——”
邵采女大概是见我笑意盈盈,猜想我并未怪罪,便以十分欢快的声音答了我一句:“皇后娘娘,臣妾在。”
“本宫的话儿,说完了,你跪安罢。”我依旧笑着看她,口气十分地亲切。
王宝林和梅御女垂头低声而笑。
邵采女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她到底是不肯就这样尴尬地出去,站起来道:“皇后娘娘,臣妾不能走,臣妾还要跟着皇后娘娘去太后那边请安呢。”
我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道:“那你先去罢,不用等本宫了。”
邵采女脸上的那几块红,更红了,那几块白,也更白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甘心地望着我,但最终还是在眼神交锋上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我轻轻拢了拢头发,又扶了扶花钗,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扶了夏荷的手朝台阶下走,准备去给太后请安。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邵采女独自先去拔了头筹,她没有那样大的胆子,待我领着王宝林和梅御女走到宫门外,果然见她还站在那里,她见我们出来,屈膝略福了福,低着头远远地跟了。

第三章 太后


太后所居的长乐宫,离我的甘泉宫不远,沿着大块雕龙刻凤的青石路一直向东,经过安庆宫、凌烟阁,千步廊边一座飞檐翘壁、正殿前有香炉冉冉升烟的宫殿便是。太后礼佛,常居宫后的小佛堂不出来,今日大概是知道我们要来,宫门前留有常嬷嬷相迎,常嬷嬷乃是贴身服侍太后多年的老人儿,我深知秘书一职的重要性,不敢怠慢于她,不等她福身完毕,便命夏荷将其扶起,客客气气地道:“母后随便使个小宫女来接我们便是,怎敢劳动常嬷嬷。”
常嬷嬷退至我左侧稍前的位置引路,笑道:“娘娘客气,这是奴婢的本份,还要多谢娘娘前日所赠的高丽参,奴婢这头晕的毛病好多了。”又道:“太妃娘娘来了,正同太后在殿上讨论佛法呢。”
常嬷嬷口中的太后,徽号昭仁,乃先皇皇后,但当今圣上却并非她所出,与太后探讨佛法的太妃,才是圣上生母。依照本朝惯例,皇上生母,亦应被奉为皇太后,然而当今圣上的生母出身屠夫世家,身份实在太过卑微,因此仅被奉为太妃,连个徽号也无。
太后礼佛,太妃亦如是,但太妃并非经常与太后探讨佛法,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她突然到了长乐宫,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不过,两位董事相争,与本宫这CEO何干?我冲常嬷嬷微微颔首,只道:“甚么稀罕东西,常嬷嬷若吃着好,待会儿本宫让人再送些来。”
常嬷嬷笑着谢了,将我们引至正殿月台前,马上有值守的青衣宫女进去通报。这长乐宫正殿即名长乐殿,圣上御书的三个大字,在阳光底下金光闪闪,似在向世人昭显他的纯善至孝之心。
须臾,青衣宫女出来,躬身道:“太后娘娘请皇后和各位小主进去。”
仍是常嬷嬷在前引导,我和三位妃嫔随后,进得长乐殿中去。殿内一道黄底金凤的地衣,直铺至太后宝座前;而两只齐人高的铜鹤分立宝座左右,正缓缓吐着淡淡檀香。宝座之上,宽袖衫、银泥裙的太后端坐,而窄袖衣、堆纱裙的太妃紧紧挨着她,探身于前;那宽袖衫碰着了窄袖衣,银泥裙擦着了堆纱裙,看得我的眉头一跳。
常嬷嬷将我等人引至太后宝座前,退到一旁。我立在台阶之下,特意等了一等,但太妃仍没有从宝座上起身的意思,我只得拜下身去,口称:“给母后、太妃娘娘请安。”
我身后的三名嫔妃亦跟着拜倒,高呼:“给太后、太妃娘娘请安。”
宝座上的太后淡淡一声:“起来罢,赐座。”
依旧是那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的语气,但我却听出了些许不快,忍不住又朝太后身侧的太妃看了一眼。但太妃却浑然不觉,我只得在心里默默为她叹了口气,走到太后那侧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
王宝林三人在我对面落座,邵采女许是因为方才吃了教训,不敢再逾越,规规矩矩地坐在梅御女之后。
我刚坐定,便听得太后的一声感叹:“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皇后已大婚满一个月了。”
“是。”我欠身应了一句,抬头朝宝座上望去,只见太后微微仰着头,在袅袅檀香的絮绕下,让人看不清脸上是喜是忧;不过我想,以我与她毫无亲缘关系,又并非她亲自所选来看,多半应该是喜罢。
“王宝林今日的这身衣裳,配得甚好,很是合哀家心意,皇后你说呢?”太后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俯首问道。
王宝林今日内穿桃红绫抹胸,外罩织小团窠锦滚边的开胸纱衫,下配缀满珍珠的真珠裙,华美异常,那一对呼之欲出的酥胸,更是引得人浮想联翩。她这一身行头,可价值不菲,单凭那裙上的珍珠,就属大手笔了,她尚未承宠,父亲又只不过是个正八品的互市监丞,哪来的这些银子,想必是某位董事赞助的罢——我看了看太后,口中应和着“果真是好,衣裳好,人更好”,心里却不屑道:再合您的心意又如何,关键是得皇上喜欢。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王宝林身上,见太后和我都出言相赞,哪有不附和的,顿时溢美之词在大殿内此起彼伏。太妃不甘示弱,将梅御女叫至身侧,扯着她的掐腰襦衣,问众人道:“你们瞧瞧哀家给梅御女挑的这身衣裳,可还耐看?”
我抬眼一瞧,只见梅御女着了一身绿装,浅绿色襦衣,草绿色短衫,湖绿色帔子,连隐隐约约露于深绿色长裙外的高头履,都是黄绿色的,这些绿色深深浅浅,衬得梅御女恰似一株弱不禁风的绿柳。
通身绿色,本是俗不可耐,但穿在梅御女身上,却偏偏显得极合适,我想要抚掌叫好,然而瞥一瞥太妃身侧端坐的太后,还是忍住了——太妃和太后同为我的上级,又是圣上的生母,我哪有不巴结的道理,只是这是在长乐宫,太后才是主人,更何况太后的父亲贵为东山王,在朝中极有势力,我怎么也不能为了太妃拂了太后的面子,因此只极为矜持地略一点头,学着太后淡淡的语气,道:“太妃眼光不错,臣妾是比不了的。”说完,又加上一句,谁也不得罪:“梅御女与王宝林是各有千秋,皇上有福气。”
太妃听了夸赞,笑眯了眼,拉着梅御女讲东讲西。太后亦把王宝林叫到了跟前,将些话儿来讲。邵采女则是主动凑了过去,立在一旁不时插上几句。
王宝林是太后那边的人,梅御女是太妃那边的人,邵采女更是圣上亲选,只有本宫,哪边也不是,乃是孤家寡人一个。我拿指甲扫过裙上凹凸不平的金织凤凰,默默地想。
宝座上欢声笑语一时,太后许是累了,止住各人的话头,问我道:“皇后,皇上可曾挑了今晚侍寝的人选?”
翻牌子的规矩,我懂得,时辰历来是在晚饭前,而现在尚未用过早饭,何来挑人一说?太后分明是在用言语试探于我。若我乖巧听话,自当回答“王宝林”,然后想尽办法让圣上翻了她的牌子,但太后从未将我引为心腹,我又何必为了遂她的意而耗费心机,更得罪她身旁的太妃。要知道,惹恼了小心眼的太妃,也够我喝一壶的。
本宫作为可怜的下属,左右为难,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时候行事,摒弃圆滑,照实答来,倒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于是朗声禀道:“启禀母后,臣妾尚未接到尚寝局那边的禀报,待得有了消息,一定第一时间来告诉母后。”
太后“嗯”了一声,能清楚地听出其中略有不满,但想来她也猜不准我到底是不贴心,还是太老实,因此一时也发作不得,只懒懒地挥了挥手,命我等人退下。

第四章 太妃


待得出了长乐宫,三名嫔妃各自散去,我也准备照原路返回甘泉宫,但才行至凌烟阁,就听得背后有太妃的声音在唤:“皇后,略等等哀家。”
太妃姓杨,今年三十有五,虽说青春渐逝,但那身段容貌,仍属上佳,说来也是,若她不是有着倾城倾国之貌,又怎会以卑微的粗使宫女之身,侍奉了先帝呢。
太妃拖曳着堆纱长裙,款款行至我身前,笑问:“今日三位嫔妃,不知皇后更爱哪一个?”
这话问得甚是直接,我无法回避,只得笼统答道:“三位妹妹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不论哪个,臣妾都是爱得很。”
太妃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面露不悦,又问:“那皇后可知皇上最爱哪一个?”
我摇头道:“这个臣妾委实不知。”
太妃更不高兴了,斥道:“你这皇后怎么当的,竟连皇上的心意也揣摩不到。”
虽说本宫自认为是个好下属,但并不意味着不会腹诽上司,此时我就暗自撇嘴,心道,你这个做亲娘的,还不是一样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再说你心里不是已有了期待的答案么,若我答的和你想的不一样,岂不是要惹你翻脸?
我心中抱怨,表面上却是低头听训,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待得太妃训斥完毕,方低声道:“皇上爱谁,臣妾不知,臣妾只知道,邵采女乃是皇上亲自挑选的。”
“这事儿合宫上下,无人不知,还要你来提醒哀家?”太妃一脸的不高兴,再次出声相斥,但片刻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若真是这样,倒也罢了。”说罢,拖曳着堆纱长裙,领着一众宫人径直去了。
我也明白了太妃的意思,同夏荷道:“瞧,这显见得就是亲母子了,彼此之间果真不计较。”
夏荷机警地朝四面看了看,道:“母子连心,自然是皇上喜欢的,太妃也喜欢。”
我与夏荷的这两句话,意思虽然差不多,语气却迥然不同,我的那句,暗含讥讽,而夏荷那句,听起来十分地诚恳。我瞧着夏荷那警惕地望向四周的眼神,暗自反省,在这杀人不见血的深宫,言行的确须得慎之又慎,不然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看来我以后,须得处处注意了。
回到甘泉宫,早膳已摆好,且由春桃看着试过毒了,我脱去外面的宽袖外衫,撸下金镶玉臂钏,坐到紫檀漆面的膳桌前。皇后的早膳,按例有五道凉盘,十五道热菜,五道汤品,十道主食,分别摆在三张膳桌上。我的侧后方,有冬梅伺候着,她是夏荷的徒弟,很是下功夫练过眼力劲儿,我朝鳜鱼丝上只扫了一眼,她便马上上前一步,拿银箸夹起几根,搁到我面前的镂凤金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