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作者:阿幂

第 1 章

沈墨卿年轻原是京师有名的乾旦,一折《倩女离魂》,声遏金石,为一时绝唱。可惜他年少得志,难免纵情声色,在三十岁上头就坏了嗓子。好在手头上颇有些积蓄,又素来交游广阔,索性拉齐了人马出来自己组了个班子。他念及旧情,因着早年亡故的师父艺名唤做筱艳云,故此将云字冠在了自己的卿字前头,唤做云卿班。

沈墨卿自己是伶人出身,知道一个戏班没有自己捧出的角儿,断非长久之计。一来,外面的角儿月费既高,打发了他们的包月银子,自己所余有限;二来既是名角儿都难免有些脾气,穿衣卸装,要茶要水都需得专人伺候,一时有招呼不到的地方,就有撂脸子甩挑子的;三来,那些角儿肯签的契约时限都短,若要再续,少不得要看他们脸色行事。

是以沈墨卿一面借着这些大行家打响云卿班的招牌,一面欲往江南等地寻觅年幼俊秀的孩子带回京来好生调教。

可巧,有一年宫中一位太妃薨了,民间三个月内一概不许婚丧嫁娶,自然也不许戏班子搭台子唱戏,这便腾出空来。沈墨卿带了几个人下了江南,果然让他寻到了七个孩子,都在7,8岁上下,皆因家中贫困无以为继,只能十几两银子就签了生死约,言明十年学艺期间都是他云卿班的人,打死勿论,只供衣食,不给包银。

沈墨卿不在京师的这段日子却是出了桩大事。他有个唱小生的师弟,叫做赵飞卿。因他扮相俊美,一杆花枪耍将起来水泼不进,偏他又姓赵,因此上美称活赵云。不知怎的竟得罪了当今吏部天官的公子,被生生用石灰呛哑了嗓子,又寻了个酒后滋事的罪名拘在了牢下,每日照三餐的棍棒伺候,也不过半个月,竟将一个活赵云折腾得形销骨立。可恼的是,赵飞卿所在的瑞祥班的班主一听得他嗓子坏了,竟是甩手不理,死活由他。若不是赵飞卿的跟班双喜见靠不着班主,自己四处筹措了零碎银子,将牢中上下打点,只怕赵飞卿早活不到沈墨卿回京。

好容易打听到沈墨卿回来了,双喜连夜赶往云卿班,将赵飞卿遭遇哭诉一番.这沈墨卿和赵飞卿俩个在筱艳云门下时原就比其他师兄弟来得亲厚,艺成后虽各自随了班,倒是时常联络吃酒论戏的.此刻听得师弟遭遇,沈墨卿顾不得旅途劳顿,拣着自己素来往来亲密的几个官员世子,一一上门拜访,托了许多关节,银子流水样使将下去,终于将人救了出来。

赵飞卿出牢时,人早瘦得脱了形,,周身没有一处好皮肤, 这也还罢了,最凄惨的是双足折断,因不许医治,是以伤处溃烂流脓,竟是生了蛆.沈墨卿一见人抬回来是这样子,知道师弟只怕废了,今生再上不得台,唱不了戏,当下强忍泪水,笑道:“可是天注定咱们师兄弟有缘.哥哥我新近寻了四个孩子,正要找个好武生来教习,飞卿可不能瞧你哥哥的笑话不肯援手,伤哥哥的心.”赵飞卿知道师兄那么说全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好叫他安心,心下更是感激,握住师兄的手, 只是流泪发不出声来,频频点头。

这里沈墨卿早叫人收拾了西厢屋子出来,立时将赵飞卿抬进了屋,梳洗干净叫大夫瞧了,立时派人照方抓药,一行笑说:“孩子们都来见过师叔,你们要是学到了你们师叔3成本领,将来不怕没得饭吃。”这一叫果然走进来七个孩子,一色穿着青布褂子,走到赵飞卿床前跪下,齐刷刷跪下叩头。

赵飞卿一一看去,暗赞师兄眼睛生得毒。这七个孩子一个赛一个的俊秀,尤是左首那个孩子,当真是肌肤如玉,眉胜远山,眼含清波,唇似点绛,十足的美人坯子,他年长成,不知要羞煞多少女儿家。

赵飞卿抬起手来向这个孩子点一点,沈墨卿知他意思,道:“九儿,走近些。”

九儿应声称是,立起身来走到赵飞卿床边,行止间疏落大方,倒像是哪个世家的哥儿。

赵飞卿仔细瞧他一瞧,笑着点头,勉强发声:“好孩子。”

沈墨卿笑:“这孩子哥哥我也是喜欢的。若不是他家中兄姐太多,他又自己愿意跟我学戏,也不会叫哥哥拣着这个大便宜。”

九儿微微红了脸,退后几步,依旧和师兄弟们跪在一处。

赵飞卿心下叹息,却原来,本朝严禁官吏嫖宿娼妓,倒不禁狎玩优伶,是以梨园风行,因着戏班里无论生旦俱是男扮演,故而男风大盛,尤其乾旦,若是长得标致些,更是难逃那些纨绔子弟的手脚。这个九儿生得太过俊美,红起脸更有几分女儿之态,只怕将来便是个惹祸的因头。只是眼瞧着师兄仿佛对这个九儿格外青眼的样子,当下忍耐不提。

沈墨卿道:“你才出狱,这些时候折腾下来也该累了,好生歇息,要什么只管打发了双喜来跟我说。”说完就领着七个孩子出去了。

赵飞卿等他们出了门才记起不曾给见面礼,挣扎道:“双喜,我存在瑞祥班的东西你可替我取了来?”双喜眼一红,道:“四爷,您只当东西丢了罢。”赵飞卿知道东西已经给班主吞没了,默然半晌,方才叹出口气,闭上眼。好在沈墨卿极重师兄弟情谊,衣食照顾周到不说,每个月还照给包银,赵飞卿但凡要推辞,沈墨卿就会着恼,反说他不念旧情,赵飞卿无奈,只得受了,心下却想着早日好起来,自己虽不能唱了,一身本事还在,尽数传给师兄几个徒弟,也算安安自己的心。

沈墨卿教徒弟和别个师父不同,白日里学的是唱念做打,到了夜间,竟是和一般人家的孩子一样念书习字。小孩子家白日里练功辛苦,到了夜里自然贪睡些,沈墨卿往往便是一戒尺上去打醒。

这一日吃罢了晚饭,他检查看昨日叫他们习的字,发觉除了九儿以外,都写得不成样子,怒道:“你们别当着有好嗓子好工夫就能成角儿了,这天底下有多少吃这口饭的,能有几个成角儿的?你们唱的都是帝王将相,演的俱是才子佳人,腹内没点子墨水,演出来也是一身草莽气,没得叫人笑话,将来也就只配跟着草台班子走街串巷。”

赵飞卿将息了半年,这时已能下床拄着拐棍慢慢行走了,整日躺着也闷得慌,故此每日都挣扎着走到前头来一起吃饭,此刻听得师兄声色严厉,插口笑道:“还都是孩子,慢慢教,别逼紧了。”沈墨卿叹道:“你瞧瞧都写成什么样子。耍起花枪来都顺溜得很,怎么握支笔倒比千斤还重,写的字我竟是认不得的。”

赵飞卿看了字也笑,道:“一个个字不成字,倒跟鬼画符似的。你们也该体谅下师父的苦心。他原也是为着你们好,将来成了角儿便宜的还不是你们。”又劝沈墨卿:“今儿就让他们早些歇了吧,下回如此,再罚也不迟。”沈墨卿道:“今儿瞧你们师叔的份上,暂且饶了你们,若有下次,仔细你们的皮。都回去罢。”

赵飞卿见人都退出去了,方才问:“这个九儿,怕是有些来历,哥哥哪里买来的?”

沈墨卿道:“你可是看了他的字起的疑心?你看他横如阵云,点似堕石,钩若劲弩,其字形清秀平和,颇得卫夫人神韵,哪里是初学写字的样子。就是你我现如今写下字来也是不如他。想当年,为了练字,我们可是吃过师父多少板子。哥哥也曾私下问过他,他只说是曾跟村上私塾先生学过,旁的再不肯说。”又道:“我想着这个孩子我们要好生看觑才是。一来这么个乾旦好苗子别委屈了他,和那些粗胚子混一起,倒把他的灵秀混没了。再者也为将来留个退步。”赵飞卿点头称善。

第二日练罢了功,沈墨卿就吩咐下去,自此之后九儿不再和其他师兄弟挤在一处,另行在西厢一处偏房安歇。

沈墨卿前脚才走,学老旦的福儿先跳将起来。偏他们才学了《西厢记》,福儿便骂道:“好一个莺莺小姐,只可惜没有个好红娘来给你穿针引线。”九儿收拾了包裹出来正听得清楚,一张脸儿立时煞白也不做声,抿着唇直直看着福儿。福儿被他一瞧,心下发虚侧过脸去不敢看他。

倒是大师哥德生听他说得刻薄恶毒,按捺不住,踏上几步握拳要打,福儿本就是怠惰的主,看着德生嘲笑道:“你们一个生一个旦,整日里做夫妻的,怪道你帮他。”

德生听他说得越发难听,骂道:“你满嘴喷蛆,再不教训你还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说着一拳便打了下去,正在福儿面门上,立时鼻血横流。福儿吃了一拳哪里肯吃亏,抹了一把血一头撞在德生肚子上将他撞倒,两人倒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德生学的是武生,每日里除了开声练唱,顶要紧的倒是耍枪弄刀,再者年纪本来就比其他孩子大上一岁,此时个子已高过福儿一个头,力气也大上许多,几下便将福儿按在地上,骑在他身上,照着头脸一连打了好些拳。福儿眼见打不过竟是张开了口,狠狠一口咬在了德生的手掌上,德生吃痛,“啊呦”叫了声,一甩手跳将起来。福儿爬起身来,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你今儿有种就打死我,打我不死便是小老婆生的。”

德生听他说无赖待再要上去,横里一只雪白素手伸来拉住他袖子,道:“大师哥,由他去罢。”却是九儿,德生看着他澄碧双眼,忽地一腔怒气息了一半,点头依允。倒是福儿不肯罢休,狠狠道:“不用你来假充好人,料他也不敢将我怎样。”

九儿轻声道:“凭你怎地说,我自问并没有做过半点对不住人的事。”不知怎地,他小小年纪,说这番话时却是一派萧瑟。德生和福儿听他说得凄苦都做声不得,各自松开了手看着他拎着包裹离去。

德生师兄弟为着九儿打架,自然有好事的人将这桩事情去学给去了沈墨卿师兄弟知道。沈墨卿忍俊不禁,笑骂道:“两只猴崽子,能多大点年纪,旁的本事没学会,倒先拈酸吃醋起来。”当下让跟班长喜去叫了两人来,静静瞧了瞧两人青肿面孔半晌才道:“你们既然闲得慌,都给我练朝天蹬去,两柱香不点完不许下来。”一行叫人在香炉里插上香。

德生福儿对瞧一眼只得走到墙跟,将右腿伸高至耳跟处,在脚面上搁上一满碗水,下腰,将身体绷做一线,额头上再隔上一碗水,若是两柱香的时辰里那水溅出一星半点,便得重头来过,两人咬牙忍耐,好不容易才熬将下来。等沈墨卿叫他们下来已是手足酸软,还得过来磕头。

赵飞卿这才开口:“世人已将咱们梨园行归入贱籍,大伙儿到了这个地步更该互助,自己尊重才是。你们师兄弟今日为点子小事就打架,传出去可不更叫人瞧得低了,今儿你们师傅罚你们也是为着你们好,可记住了没有?”

这番话说得师兄弟二人都低下了头不做声。这娼.优.隶.卒都归入了贱流,那是连乞丐都不如的,便是脱了籍,子孙三代内也不能求取功名,更不能与“良”家通婚。女儿家还可嫁于人为妾,虽然为人滕妾,也属命薄,若遇上夫婿无良,正室捍妒,更多有夭折的,然总算生出的子女算是脱了贱籍,得出生天。男子却只能同在贱籍中择女成婚,生出子女依旧循了父母老路走,着实的可怜。但凡有旁的路子,再没有父母愿意将孩子往这个泥沼里推。

沈墨卿也叫赵飞卿说得一阵心酸,不忍再责:“下去洗洗,一会子也该吃饭了。”说罢了,才站起身,只瞧见园子角落里一纤细身影,却是九儿。

赵飞卿也瞧见了,想着今日的事原是因他而起,便招手叫他。九儿走了过来,轻声叫:“师父,师叔。”就要跪下磕头,叫沈墨卿一把扶住:“你师叔有话问你。”

赵飞卿本想训斥几句,猛一见他如水眼眸,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记起隔夜与师兄的疑问,改口问话:“九儿,你本姓是什么?”九儿垂下眼睑,咬唇不答。赵飞卿又问:“你字很好,和谁学的?”九儿便依着前言回复,竟是半点不肯露口风,赵飞卿无奈叹息:“你去吧。”九儿依言就要退下。赵飞卿又叫住他:“九儿,男孩子凡事也要自己小心,你可明白我意思?”九儿怔一怔,腾地飞红脸,挣扎应声:“是。”

沈墨卿看着九儿走远方笑说:“我只当你不喜欢他,今日又这样关照。”赵飞卿叹息答:“哥哥,咱们自己吃过的亏总不能教孩子们再吃一次。”沈墨卿拍拍赵飞卿肩头,黯然不语。

到了夜间几个孩子吃罢了饭,沈墨卿依旧叫了他们练字,自己便走了出去。德生和福儿下半日练了两柱香的朝天蹬,拿碗筷都有些手软,哪里还写得了字。磨蹭了半日,只在纸上画出几道扭曲如蚯蚓的墨线来,因怕沈墨卿责罚,慌忙间团做一团,没有可藏,只得瞧着没人注意,往灯上去烧,火舌一舔瞬间将两张素纸燃为灰烬。

九儿却道:“你们烧了就完了不成?一会子师父来了,你们拿什么交功课。”德生“呀”了声,抓抓剃得极短的头皮笑说:“可不是,我急糊涂了。”倒是福儿见机得快,垂涎着脸凑过来问:“九儿可是有法子救我们?”九儿不答,返身出了屋子,福儿忙拉了德生跟了上去,九儿走至没人处,自袖子里抽了两张纸出来递给二人。两人接过手来一瞧,上面早临好了字。原来这字写得好了,各有各的风骨,要摹仿起来不是一时半刻的功夫便能学像的。可是字若是不好,全无工架可言,学起来便简单了,九儿这两张字,虽不十分像两人平时笔迹,倒也差不了很多。

福儿见字大喜,一揖到地:“好九儿,今儿下午是哥哥犯混,难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你可救了哥哥了,要是再被师父罚上一罚,哥哥只怕连碗也端不得筷也拿不起,还不得生生饿死。”他说得滑稽热闹,看九儿不见喜怒,又道:“一事不烦二主,往后的字九儿也替了吧。”

德生见他又露出怠惰嘴脸,大是不悦,正要说话,九儿先开了口:“今儿原是为着我,你们才被师父罚,才替了你们。日后可是休想我替你们写字。”福儿这次倒也不生气,喜滋滋拿了纸拉着两人回屋,果然混过了沈墨卿眼目。

经了这事,福儿对九儿和悦起来,日常学戏,他是老旦,九儿是正旦,两人常有对戏,福儿也是多加照拂,反倒是德生渐渐与九儿生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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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平常,这秋去春来,寒来暑往,一转眼已是五六年光阴。几个孩子都学了六,七出戏在身上。他们十二,三岁时但凡云卿班出了戏,都会得叫这些孩子上去插个场子,串几出小戏,跑几个龙套。独独是九儿,沈墨卿偏不叫他出去,别的师兄弟都在外头唱戏时,沈墨卿另请了师傅来教他抚琴学文。班子里几个老人瞧了奇怪,问他:“你莫不是要当他自家儿子养了,可惜咱们都是求不得功名入不了豪门的,只怕你这许多银子都白扔了。”沈墨卿只笑不答。

德生年岁既长,个子又生得高壮,跟着赵飞卿学了好几出文武生的戏文。今日唱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中一折,德生细细勾起脸,穿上紫底百花袍,已然有几分挺拔俊秀,手持方天画戟上得台一个亮相已是满堂彩,又唱:“画戟金冠战马奔,征袍铠甲带狮蛮,天下万夫难敌勇,端地是英雄独站虎牢关…”一曲唱罢台下铜钱雨点样往台上扔,德生一一作揖,将铜钱收拾了起来下得台来都交给了沈墨卿。

沈墨卿笑说:“德生也十四了罢,身边总要留些钱傍身。”说着,将德生交来的钱一划为二,将一半推在他面前:“这些钱,你自个儿做主了。”一行叫长喜将另一半钱收拾了,自己往台外走。福儿见沈墨卿走得远了,方凑过来笑说:“大师兄,小弟想糖炒栗子吃。”德生看他一眼,当下数了十几个铜钱给他,余下的依旧放好。福儿拿了钱觑了个空溜了出去,买了半包栗子,也不怕烫得慌,捂在了怀里。德生笑骂:“谁要吃你的,也值得当宝贝似的藏着。”福儿笑答:“我自然有我的意思。”又说:“等师父也赏了我,再还你。”德生低着头解胸前的缚带,边说:“不值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两人正说话,帘子一挑,走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光头没戴帽子,穿一领墨绿弹花锦袍,面带微笑,一双眼滴溜溜四处一转,问:“墨卿呢?”

德生忙起身应答:“师傅出去了,敢问公子是哪一位。”男子不答,上下打量了德生几眼,笑说:“好扮相,只不知声韵如何。且唱几句来听听。”一行在椅子上跷脚坐下。德生一窒,不敢推辞,只得唱了几句《罗成叫关》。男子点一点头:“虽不十分刚劲喷薄,倒也有几分意思了,以你的年纪也算难得。”他抖一抖袍角,换了只脚跷着:“墨卿可跟你们说过,下个月就叫你们往天蟾楼来试上一试,若是好了,自然是大家喜欢。”又问:“有艺名没有?”

德生等人听了自然喜欢,梨园行里谁不知京城天蟾楼名声,自三十年前开锣不知捧红了多少角,便是沈墨卿师兄弟也是在那里起的家。眼前这人正是天蟾楼的少东家段去之。

“去之兄,原来你在这里,倒叫我好找。”沈墨卿人未至声已到,德生等孩子忙都站起身来,沈墨卿挑帘而进:“你见过我的孩子们了?”段去之道:“文武生不错,那个唱老旦的我在外头也瞧过了。只不知你的正旦如何。”沈墨卿颇为得意,笑说:“正要请你挪一挪尊步,到我家去瞧。保管你喜欢。”段去之笑:“若是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戏散了场子,一行人回到沈墨卿宅子,还没进后院,就听得一折《寄生草》,唱的是龙女三娘在洞庭湖边牧羊,思念父母故土之情:“妾身离乡故到外府,绕着野塘千里红尘步,遥隔着残霞一缕青纱雾,望不见寒波万倾白萍渡。”不若寻常正旦那般华丽柔媚,反倒是圆润喷薄、沉郁顿挫,称着笛音,更显幽咽游离、明灭交织。段去之喝一声:“好。”转头道:“快领来我瞧瞧。”沈墨卿大是得意:“如何,我可没哄你。”一行对德生说:“去把九儿领来。”

德生领命而去,不多时果然带了个人来,穿着青色褂子,他才得踏入厅中,段去之便觉得白光耀眼,不由自主侧了侧头。沈墨卿在旁道:“这便是九儿。”段去之闻言凝神细看,不由暗自喝彩:这九儿生得体态轻盈,肌光如雪,眉目秀雅,小小年纪竟是从没有见过的别样风情:若说他是男孩子,男孩子哪里会有这样的秀丽温雅,若说他是女儿家,偏生眉目间又藏有几分凛冽清华傲骨。段去之叹息,这九儿现如今年齿尚稚身形未足,已是这样的动人,再过个四,五年,怕不是个要命的妖精。可惜落在了这个行当,当真是暴殄天物。

沈墨卿笑说:“九儿来见过段老板,然后在他天蟾楼可是要他多照应了。”九儿应声“是”上来见礼,段去之一把搀住笑说:“可不敢当,日后天蟾楼怕是要借这个小哥儿的光了。”沈墨卿连连摇头:“可别夸坏了小孩子。”他话虽那样说,脸上却满是得意之色。段去之又问:“今年多大了,父母可在,家乡何处?”九儿自段去之手里抽回双手,退后几步回道:“小子今年一十三岁,至于父母,既入了梨园,小子不愿辱及,还请段老板原谅则个。”

沈墨卿年纪要大上段去之近十岁,日常相见却是去之兄不离口的,为的自然是段去之家的天蟾楼是惯能红角儿的风水宝地,是以自愿居小,此刻见九儿当面顶撞,忙道喝止:“休得胡说。”一行对段去之笑说:“小孩子家不懂事,去之兄千万别放在心上。”段去之也不在意,反笑道:“这孩子倒有骨气。原也是我问的冒昧了。”说着起了身,对沈墨卿道:“飞卿在哪里?自他伤了腿,我倒还不曾见过。”沈墨卿就要领着段去之往西厢去,段去之道:“很不必,你叫个孩子陪我就好。”顺手一点:“就他吧。”指的是福儿。沈墨卿道:“也好,福儿只得引着段去之去了。

沈墨卿见人走得远了,冷冷看了九儿好一会子,方说:“还没怎么着呢,翅膀倒是硬了。我也不同你多说,去跑上一个时辰的圆场,德生你瞧着他,不许他偷懒。”说完拂袖而去。德生只得答应,看沈墨卿去远了,才轻声说:“九儿,你这又何苦呢?”九儿抿唇不答。德生又说:“你且坐一会子再练,师父不会知道的。”九儿闻言便抬起眼来看他,德生只见一双漆黑眼眸静静瞧着自己,幽深如潭竟是看不出半点喜怒,心下一紧,慢慢转脸去。耳中只听九儿淡淡道:“很不必。”说看径自去取了绷带来将双膝和足踝处捆紧,便下了场子。

原来这跑圆场要求极是细琐,须得双膝并拢,腿却不能曲,是以练习时多有将这两处关节捆住的。行走时先勾脚迈出,却是要脚跟先着地而后方能满掌着地,上身凝稳不可扣胸撅臀,步子小且碎而快,若是练得好了,行将起来有如风拂若柳又似水上惊鸿,分外好看。

练圆场极是耗费体力,这九月的天气,半个时辰下来,九儿已是汗湿青衫。德生看着着急,却不敢上去拉人。好容易熬到一个时辰满足,九儿方停下来,默默坐在一旁解带子。德生过来正要开口,九儿却抢道:“我乏得很,先去歇一歇。”说着起了身,一手握着解下来的带子往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