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 作者:阿荧

《寒烟翠》讲述了:南方,闽国。一个羸弱幼女,口不得张,手不得分,背负着八字宿命,在五的眼皮底下纵火烧了自家的宅院,不惜坠入污秽之中学习种种技巧。身边的每件事、每个人,不过都是她复仇之路的阶石。冷眼观世,闭唇不语,只为复仇的火焰烧灼的心。青楼深院,忍着女人间的冷眼倾轧,受着男人的欺骗和凌辱。小郡王的恩她记着,王太子的恩她还了,儿时的玩伴是她这一生最放不下的温暖。深如瀚海的后宫终于得知了这个幼女的存在,于是一连串的逃亡便在所难免。是机缘,也是宿命,她又落入了王的手掌,但不是归宿,却是完胜了复仇的第一步。
“遇龙则开,逢桥乃鸣”,预言要用最残酷的方式应验,不管愿不愿意,身世之谜揭晓时,最爱她的人也将离她而去。她,要继续怎样的道路?
第一部分 小雅
楔子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
故事涉及的小小国家,是个表面向朝廷的皇帝称臣,实际上相对独立的郡国。
郡国的王,英武、果敢,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尤其是美人。
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女孩儿,立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拥有她。
女孩儿说:"你一定要这样吗?我警告你,你会后悔的。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根据史官的记载,她当时的话是:"轮回辗转,天道好还。妾之所受,将千倍报君还。"
王当时只是大笑。
王占有她的第二天,女孩儿寻个空隙把自己碰死了,据说当时脑浆和鲜血喷红了床头,渗进墙壁和地毯,后来多少年都擦洗不掉。
宫女们偷偷把这个事情告诉王妃。王妃当时身怀六甲,正倚在床头拈着针线缝一件小衣裳。听到这个消息,猛然一惊,针尖刺进指尖,那疼痛直刺心底。她忙把指头放在口中吮吸,但是并没有血,刺痛的地方只是多了个黑色的针眼,很细小的,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王妃的腹部却开始疼痛,宫女们赶紧叫太医,折腾一天一宿,生下一个早产男婴,他成了王的长子。

王妃赶着问:"是男是女?"得知是位小王子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躺回去闭目养神。
她一直没想起来问,那个吓了她一跳的女孩儿,姓甚名谁。
当她想起来问时,已经晚了。
这个女孩儿的名字,叫连波。
连波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2节:一·既见君子
一·既见君子
近酒谁人掷空杯,相逢如是又疑非。凭风烧断眼前事,去路依稀燕影归。
有个孩子握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像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果实,左和右,合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孩子们唱着歌笑话她:"小残废,小哑巴,瞪着眼,不说话。两手捧着一朵花,花儿谢了结只大倭瓜--哇哈哈哈哈!"唱完大笑着跑走。
孩子们真是残忍,可是被笑话的这一个,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她只是从出生开始,就不会说话,并且双手合在一起,从来也打不开。
有个兼带算命的江湖郎中经过这里时,爹娘曾经请他来给女孩儿算算吉凶。他觑着她的眼睛,顿时吓了一跳,再细观她的五官、肌肤纹理,越看越惊,而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终于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汗水涔涔而下。爹娘问他诊得怎么样,他叫取纸笔来,草草写了什么,叠封了交与他们,吩咐等他走了才许打开,然后匆匆离去。
爹娘见他跑远了,忙不迭地展开这张字纸,看上面却只有八个字,道是:"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这八个字不可解。山里有一种野鸡,土话叫"飞龙"的,炖给她吃了,没用;河里的龙虱炒了,捏着她鼻子硬灌下两勺,也没用。方圆几里的桥都带她去走过,还是一点儿用都没有。这事只得搁下了。

之后的一天,这孩子在田头呆坐,翠绿的白菜在松软泥土上生长着,一棵棵那么美丽,生气勃勃。她坐在中间,也是那么洁净美好,让人欢喜得想把它们一点一点全部打碎,连带着她,饱满汁液溅在一起消失于泥土里,仿佛是,四季空回。

可是她捏在一起的双手堪堪挥出去,手背才接触到它光洁清凉的表面,就僵住了,且颤抖起来。疼痛。这冰冷温柔的生命触感叫人疼痛。她终于只是在叶片上咬下一小口,含住了,新鲜的苦味于唇齿间弥漫。午后太阳悠悠向山后踱去,田间无人,只是豆角、白菜,白菜、豆角,宁静得天荒地老。

这个时候,他来了。
一群人,骑着马。那些马是那样高大,烈性。马上人的衣装映着夕阳,鲜亮得耀人的眼。
女孩儿的眼睛也映着阳光,但是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的样子。然而她实在不是个瞎子。
她见到他,打头的那个人,他也看到了她。她像是看到了生命中的关口,正开始念咒的巫。马直冲到她面前,被主人一勒,长嘶着立住了足,前蹄扬在半空中,硕大锃亮的铁掌,若是落下,就会像锤子砸上西瓜,能把她脑袋砸得稀烂。

她的皮肤光洁、细腻,脸上全无表情。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滑下去,停留在粗布领口里纤细的锁骨上。
他的随从以为她惹恼了他,呼叫着上来要把这个"乡下小叫花"赶开。
他阻止了他们,和颜悦色地俯下身,问她有没有水。
她的喉咙沉默、干涸。片刻后,默默抬起紧紧抱在一起的双手,将她家的方向,指给他。
女孩儿的村庄骚乱了,村长带领人们忙成一团。原来这来的就是他们的王,是到这附近的围场打猎的,为追一只猎物跑得远了,后头侍从都没跟上,他索性带护卫奔到这村子里来。

村长满头满身都是汗,舌头像突然短了一截,结结巴巴,为井水的浑浊、杯碗的粗糙反复谢罪。王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咕嘟嘟干掉一碗井水,赞道:"甜!"然后叫随从把女孩儿的爹娘带上来,问他们:"这孩子是不是不会说话?她的手是怎么回事?有没有请大夫看过?"

爹娘浑身哆嗦,好半天才终于大致奏明:孩子天生是个残疾,曾有个算命先生批得八字--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龙?本王就是龙!"他大笑着,把女孩儿拉过来,合她的双手在他掌心。
不得不承认,这个长年沉溺酒色的男人,手掌是宽厚柔软的,而且,很温暖。他的手合上来,她全身颤抖一下,一种酥麻疼痛从舌根、心底流过,直达腹部深处。
她再也站不稳,就跪下去,仰面看他,仍是没有表情的,看两只手被擎在他手中,如花开放。手心中弥漫出乳白的烟雾,散作点点星光,渐渐消失。
星芒消失时,女孩儿的容颜就明媚了,仿佛一直以来她的面上都罩着一层障眼纱,转瞬间被揭去无踪,只留下她在这里,倾国倾城,无处回避。
王的眼神一刹那间有些茫然,似乎想起来很久之前,某个人,某些事,但随即还是混沌了。沾血的回忆都模糊在岁月的荒原里,只有眼前的欲望不容违逆。
"这是老天给我准备的女子?"他大笑,"好,本王带你去走遍所有的桥。看这样的容貌如果开了口,会配上什么样的声音!"
女孩儿默然不语。
他会听到她的声音的,然而,不是此刻,也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刻。
他的大队人马终于赶上来,向王谢罪,请王摆驾行宫。他看了看女孩儿身上粗糙且沾满污渍的衣服,皱皱眉头,留她在村里过最后一夜,要女孩儿的爹娘好好儿把她洗干净了,次日他会派他的宫人们带华丽的衣饰过来接她。

那一晚爹娘跟女孩儿说了好多话,村里人也纷纷来道喜。他们都说她是多么幸运,他们能跟她同村甚至能跟她有血缘关系,也是多么幸运;他们历数几年来对她的照顾,请求她以后能回报给他们更多的照顾;他们对她寄以殷殷期望,教导她今后要怎么做人,甚至教导她怎样取悦男人。

这个女孩儿很庆幸此时此刻自己还不会开口说话,不然,她简直不知道该回答他们什么。
当然,她也并不恨他们,只不过,是厌恶而已。
到后半夜他们终于倦了,爹娘和村人们终于沉沉睡去。有些人在梦里嫉妒地撇嘴,孩子的爹娘,睡容宁静欢喜。
女孩儿悄悄坐起来,到灶前,看那将要燃尽的木,还在灰烬里静静燃烧。她看着它烧到垂死挣扎,看几点火星溅出来,灼着灶前散乱的引火干草,红光迫不及待地窜开去,转眼燃作红舌头,舔着禾堆,舔上天棚。

女孩儿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束紧外套,走进夜凉如水的屋外,走进山里去。身后噼里啪啦的火声越来越热烈,她没有回头;村里起了骚动,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赶路。面前,她要走的路太长太长。而"回头"这个动作太过无谓。
她,根本是这样残忍的一个孩子。
第3节:二·湛湛露斯(1)

飞蓬逐波向何处,去向白门绿柳东。是际楼台添窈窕,谁家书卷隐情衷。初窥晓色藏金缕,始悟莺声在翠丛。抟转天涯人正远,芳华一驻且从容。
天边只有几粒星星,月光半明半晦,刚好让这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儿看清脚下的路。这确实是个逃亡的好天气。
她抓紧这个机会,走得很快。这样等村里人发现她失踪时,她也已经走得足够远了。
明天王的人来村子,村子里早不见了她的踪影。多好。她想。这次她若落在他手里,他不过是得到件新奇的玩物,享受几天,总有厌倦的日子。可这次她刚吊起他的胃口,立刻转身消失,从此他的心里总有某处痒痒的,落不到实地。直到这孩子做好准备再一次出现,那时便可揪住他的喉咙,啃啮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都扯出来打碎,用他的血酿成他自己生命的苦酒。

会有这么一天的。
山里的露水很重,不一会儿就把女孩儿的衣襟都打湿了。林间有些夜游的虫子打着黄绿灯盏经过。远远也有些绿光闪动,倒不像虫子了,活似野兽的眼睛,一闪,消逝,风里吹来悠长的哀号。她的裤管边擦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也许是野草丛,但又似乎有温度。耳旁树冠里呼出咻咻的鼻息。女孩儿仓促间摘了几把野果藏在衣兜里。

不是不怕,然而兽群未见得就比人群可怕,在哪儿都得努力活下去,不然死也是白死。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女孩儿走到了山边,眼前是条官道。她暂时停步,将酸痛肿胀的双足搁在点点露珠的草叶上,吃几颗野果子,且歇息一会儿。
一辆起早赶路的马车辘辘驶来,用了两匹马拉着,倒不是载客用,帆布的篷子扎起遮了,也看不出运的是什么。女孩儿犹豫了一会儿,没打定主意,从她现在藏身的地方冒险往下跳,看能不能正好落在车篷上,然后藏进去…还是等下一个机会?

直接拦在路当中请人带她一程,这个想法她可是基本没有过。这女孩儿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严重的怀疑主义者,无可救药的吃苦主义者。任何寄希望于别人发善心的主意,都被她视为下策。这个性格会帮助她日后闯过重重难关,但也会为她带来额外的危险。

不过,至少此刻,她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马车夫竟然"吁--"地停下车,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走到草丛边,提起衣服--解个手。
女孩儿像条蛇一样溜过去,滑进了帆布篷里。那里面是好多木箱子,还有麻布包。她蜷缩在它们当中,不出声地松口气,然后睡着了。
车子行驶了约有大半天之久,车轮在种种不同路面上颠簸,人声时而喧哗、时而零落,将女孩儿的梦切割得支离破碎。某一刻她似乎听到士兵的呵斥声,隐隐觉得凶险,拼命想醒过来,手脚却像死掉一样动弹不得,连眼皮都丝毫抬不起来。是过度劳累了,身体急需休息。于是神智被身体关在黑牢中,战栗不已、无能为力,任人声来了又远去、远去…

"汪汪汪!"一阵狂吠。
女孩儿猛然睁开眼睛,瞪着眼前苍茫的昏暗,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有个大嗓门在叫:"别叫了--老夏!俺这趟车可不容易,城门口不知盘查谁,紧着呢!咱跟他们虽然是相熟的,还是花了半荷包的烟,不然叫那些老总兄弟开了箱连搜带拿的,这早晚哪还能送到--我说狗东西,叫啥呢?你大爷没拉屎请你吃!--老夏,这可得让妈妈补给我!我可是自掏腰包拦着没让老总搜的…嘿--这狗东西,还叫个没完了!"

第4节:二·湛湛露斯(2)
几句含糊的声音答应着他,像是隔夜的痰堵在喉咙里,黏糊糊咳不干净的样子。
那块帆布猛然被揭开。女孩儿头顶的昏懵随即消失,换了清醒。
阳光刺目。
狗狂吠着冲上来。
大嗓门说:"您瞅瞅这些箱包…嘿!这崽子是打哪儿来的?"
女孩儿的眼睛仍然张不开,只是汩汩地流下泪水来。
喷着热气和臭气的血盆大口扑向她。
"啪啪啪!"几记巴掌声,狗们呜咽着退下,一只大手捏起她的脖颈:"咋会有个小崽子?"
咳不清痰的喉咙尖声低笑道:"老鱼头,怪道说你半路辛劳啊,还顾得上生个崽子带过来。"
大嗓门"呸"了一声:"你妈生的崽子!"说着用力摇晃女孩儿的头,"你哪儿来的?"
女孩儿可以张开眼睛,看见刚刚让她刺痛不已的光明,是午后灿烂的阳光,透明清亮筛在树影里,不断摇晃,叫人目眩不已。泪水涌出来,又倒咽回鼻腔,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不能呼吸。

她咳了两声,挣扎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发出"啊啊"声,表示她是个哑巴。
大手恋恋不舍地提着她的脖子再摇两下,接着把她甩到地上。女孩儿举手扶住眩晕的额角,把头抬起来,看那两个男人。
一个是车夫,被叫做"老鱼头"的大嗓门,棕黑色的圆脸,鲇鱼嘴,眼睛老是瞪着。
一个是来接车的,被叫做"老夏"的痰喉咙,唇上稀稀拉拉几绺胡须,头顶正中是光的,两侧头发长长留下来,时不时会晃荡到小眼睛前面。
女孩儿看着他们,眼神澄澈,像要把这两个人的形象都印在心底。
她身上是污秽的。汗水,一路无处解小手、就地排出的尿液,还有压碎的野果浆液、渣子,沾了一身。
她到这人间来一趟,根本就是把身子往污秽里送。
大狗们又咆哮着扑上来。
老夏把它们轰走了。老鱼头去查看那些箱包,嚷道:"啧啧啧,瞧这弄得腌的!我说老夏,这可不是我的责任。"
"难说。"老夏捏着鼻子,"怎么着也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嘿!"老鱼头霍地直起腰来,想发火又不敢发,还没想到说什么,那些狗倒像得了令似的,又向女孩儿扑过来。
人落魄,连狗都视其为渣滓,必欲扑之而后快。这句应该原出亦舒某书的某段,大意似乎是说人穷,连狗都看不起,冲着主人公咆哮不已。
老夏喝住它们,想把这女孩儿拎起来,靠近一步,捂着鼻子道:"一股子狐臊味儿。"老鱼头还紧着叫:"老夏,我那半荷包烟…"狗还在咆哮不已。老夏挥挥手:"我问去。等着吧!"说完便踢了女孩儿一脚,"小哑巴,能不能走?"

能。怎么不能?她随他去。走过斑驳的太阳影子,穿过蜂飞蝶乱的花园,踩过清净的石板路,穿过暗红木板的九曲回廊,在一扇明亮的紫红雕花双开木门前停下了。老夏拿着嗓门向里头,不轻不重地呼道:"妈妈!老夏在这儿请您说话了!"

里面不知什么人哼哼了一声,又像是动物的呜咽。有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夏弓着腰,变出满面笑容。里面一只猫踱出来,全身是金黄色,只有鼻子上一抹白毛,长得一副滑稽样,然而脚步无限端庄,眼神无限冷漠,瞄了女孩儿一眼,自顾跨过门槛,擦墙根儿走了。

门里水绿裤角一闪,才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露出脸来,粉红脸颊,红彤彤的唇角,睫毛黑压压地掩着眼睛,微微一撩,见到这女孩儿,先吃一惊,拿手绢半掩不掩遮了口鼻,娇滴滴悄声道:"夏大叔,这怎么说!什么…也带过来?"

老夏赔笑凑上去,轻轻道:"霓姐儿,这不等着问妈妈呢?"叽里咕噜说了一番。那霓姐儿将女孩儿上下打量一眼,还是掩着鼻子,凑向老夏耳朵道:"您倒挑了好时候!妈怄了会子气,正烦呢…也罢了,她老人家倒喜欢观人的,让她看看也好。"老夏点着头,吐舌道:"怪道说这时辰肯把小金子放出去遛呢。那我还是过会子再来?"霓姐儿睨着他笑道:"夏大叔,我倒害你不成?她正是在气头上,见了这新奇物色吊吊胃口,才是好呢。您只管进去先回了,妈要给你碰钉子,您找我!"老夏笑道:"自然信得过姐儿的。"手往女孩儿肩上一按,"你在这儿等着!"

第5节:二·湛湛露斯(3)
女孩儿就等着了。这老夏和霓姐儿说的话,她当时还有大半不解,但心里已微微有些分寸,面上并不露什么,看老夏进去,亮紫红双木门不出声地合拢一点儿,霓姐儿消失在门后的影子里。

宁静,廊下的花木丝毫也不摆动。屋里暗处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一只蜜蜂趴在红艳石榴花的花心里,仿佛睡着了,衬那一树碧绿生硬的叶子也似死了。不知哪里有嗒、嗒、嗒的水声,一直不紧不慢往下滴。

脚步起来,老夏的声音后,好像有声音说:"让她进来吧。"门又不出声地打开来一些,原来霓姐儿没走远,一直站在那里呢,向女孩儿招招手:"随我来。"于是她便随这姐儿进去。

房间里很暗,随处垂着帐幔。纱的、锦的,一重重垂下来;淡青、浅红,桃花、埋金,浓得似销魂的样子,并了沉沉薰香,没有风,也叫人迷离。
从它们之中穿过,似是见了宽敞厅地,却有一架四扇黄梨实地香云纱挑心缂丝的四时美人彩蝶戏花屏风挡在前面,旁边更有两扇双面绣仙鸾灵芝喜上眉梢的小屏风掩着,都绕过去了,方见内堂。

却是好个干干净净的房间,不过几件螺钿嵌面的红木家具,无甚杂物玩意儿,但床前雪纱帐边压着个白玉的小娃娃便罢了。只宽敞桌上文房四宝与各样梳奁都是齐全的。
女孩儿先看见地面上泼了一摊子水,像什么汤洒了,一个小丫头正蹲着收拾碎瓷片。旁边还丢了几团字纸,乃是大力撕扯了胡乱一揉便丢的。桌前一个女人,到这下晌午了,仍然穿着晨衣,头发松松地绾在一边,赤着雪白的一双脚,趿了双大红丝绒木底拖鞋,一只踏在地上、一只却蜷到了凳子上,膝盖顶着下巴,头偏过去,脸色微黄,也不看人,也不言语,像在想什么心事。

女孩儿局促地瞄她一会儿,也无聊了,就偷眼看看四周,看不出这女主人是什么人物,及至目光落到侧对面墙上那面镜子,猛吓一跳。原来这女人正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呢!
女孩儿垂下眼帘。
女人招了招手。老夏在女孩儿腰眼儿推一把。女孩儿顺势走过去。
这女人终于把脸转过来,眉眼有点儿肿胀,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眼圈也有些灰了,线条还是楚楚的,有时漫不经心一撩眼,见到风情与怨毒。
她用两个尖尖手指捏住女孩儿的下巴,看了看,撩起袖子捏捏手腕骨头,把把腰,提起裙子看了看腿脚,叹一口气:"倒是个尤物。哑子?哑子还听得懂话?"又向她道,"张开嘴巴我看看。"

女孩儿张开嘴。她满面含笑道:"原来舌头还在。"猛然一个大耳刮子抽过来。女孩儿一个趔趄,下意识地张开嘴,只发得出"啊啊"的声音,而后跌在地上哭了,哭也是无声的。

女人哀婉地叹了一声:"可惜。怎的真哑了?那可坐不成书寓,当不成姑娘。"
老夏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小老儿不过想,她孤苦伶仃一个小丫头撞进门来,要推出去,也怪可怜见的。"
女人嗤道:"就算几斤重的小猪撞进门,也没两手推出去的理。何况…"将底下的话俏生生咬住,似狠,又似媚,齿缝唇角里溢出一句,"送去缕思院里吧。"
这当口小丫头把地上也收拾完了,拿青花胭脂红水盂过来请她洗手。女人边在里头净着手,边道:"与那些小鬼们一道养着。有些客人是好口嫩肉的,能不能说唱奉承倒在其次。可还记得小梅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家伙,那一个月里头挣得生生比她后来梳起时还多。"

老夏一一答应着,又笑道:"这是这孩子福气。外边老鱼头还等着呢。东西怕熏坏不少,他路上应付官差总有些损耗,该怎么发付?"
女人把手从水中提出来,轻轻甩着,十个指尖染着嫣红蔻丹,方浴了水,越发娇艳欲滴。她歪头端详着,口中答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不知例的?难不成越活越回去了。"

老夏呵呵笑道:"这说的是。小老儿还不是怕不回声妈妈,外头还当小老儿是自己拿的主意,那帮龟孙子怕要越发没王法了!"
女人鼻腔里嗤笑一声。小丫头奉上揩手毛巾。老夏压下女孩儿的头:"叩谢妈妈,听得懂不?"女孩儿便叩首,眼角余光,见那双嫣红蔻丹的手悠然在雪白毛巾里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