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作者:安妮宝贝

简介:

《春宴》是一部形式专注且立意单纯的小说,讲述的命题是:一个人与所置身的时代,可保持一种怎样的关系,以及由爱的试炼而得到的关于人和自我、外界的关系。
安妮宝贝以前所未有的超长篇幅,描写了两个女子——周庆长、沈信得,在各自人生中所经历的生命状态。情节文字饱含浓度和广度,章节中充盈各种意象,潜意识,幻相和暗示:古都。亭子。湖。白鸟。一座被摧毁的古老的桥。黑白照片。独自穿越隧道。夜泳。一次春日宴席。梦境。眼神和气味。独绳幻术。一场脱离世俗而合乎秩序的爱恋。一次孤立的叛逃和回归…深读下去更有灵修历练的成分丝丝渗入。
第一章 自序——寻找精神故乡
黑暗也不能遮蔽我使你不见,黑夜却如白昼发亮。黑暗和光明,在你看都是一样。
所有想说的话,已写在小说里。故事中的人分别说出我想说的话。
写至小说临近尾声,北方空气已有凉爽之意。白杨树林持久蝉鸣无法停息,整个夏季写作这个故事。在郊外农舍几近与世隔绝,全日工作,写累时在旁边沙发上短暂入睡,醒来又写。有时深夜出门迎着月光跑步。如此,与人世两相遗忘。
若缺少人的参加、介入、发言或行动,万物照旧寡言兴盛。微小人类所持有的不过是自身存在。譬如,我记得午后时有雷阵雨,雨声在二楼屋顶发出暴烈声响,排山倒海,天地如同融合一体。站在窗边凝望白茫茫雨雾,世间此刻超离现实。在雨声中读书和入睡。瞬间,云团漂远,天色放晴,阳光重新逼人眼目。我珍惜每一刻这样的感受,持重心情如同它们将不复再来。
蝉鸣,午后雷阵雨,俯身采摘西红柿嗅闻到的芳香,风吹过时树叶掠动,清晨竹叶尖端的露水,孩子的笑容,一朵即将开至沉堕而不自知的花,一个以此遗忘世界的亲吻,以及黑夜中无人知晓的泪水和心碎…所有本真的存在令人内心振颤。没有其他人世的方式,能比这些更使人觉得美和哀愁,更能感受到生存的谦卑和尊严。
有人说,如果不知道回去哪里,心就如同无根的兰花。口号和概念组成的世界,使人忘却根本所在。情感变幻无常,却是突破规则界限得以让人接近自我的稀少机会。喜悦,抚慰,需索,依赖,分隔,决裂,性爱,自我发现,寻找,放弃,宽恕…种种组成试图让人明心见性。
时间有限,追索生命的诚意和真实,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我想写一个形式专注且立意单纯的小说的原因。
这个小说,讨论经由情感和行动的试炼而得到的关于人与自我、外界关系的见证。这个命题我感兴趣。它其实是关于人的个体存在,关于叛逆心灵置身及对峙工业化社会和堕落时代的代价。最终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是精神的故乡,而非一个俗世的时代之中的位置。
第二章 自序——愿你有所得
这个小说,目前写过作品中篇幅最长。它并非一个流畅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无关的话,说得太多,有关的话,又说得太简。全无章法,随心所欲,阅读需要更多耐心。这也许是一种任性,成年人的任性,其属性是一意孤行。我未曾想大幅修改这个小说,事实上,越到后来越觉得它无法修改。就让它以固有的个性和气质,坦然存在。
文中有多处城市和山村的虚构和重复,人名的重复,具体时代的隐没,不必一一对号入座。时空界定对这个故事来说不重要且可被忽略,它们不存在。我想以此表达人世的命运有诸多相通之处。
书中故事和青春或憧憬已无什么关系,也并非浪漫愉悦。呈现更多的是成年人的阴影、考验、损伤、辗转反侧、困顿冲突及难以言尽之处。人与时间并行,渐渐看清心灵的复杂褶皱和层次。也只有历经世事之后,理解力才能够穿透表相抵达本质,并试图给予一切宽谅。写到《春宴》,内心清朗。这并非指它是属性清朗的作品,相反,它代表的是一条于黑暗中穿行的道路,黑暗本身是它的内容,且这黑暗部分也是容易引起误解以至不悦或不适的。人在对苦痛和阴影有所承当有所体悟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其所映衬的那一道纯净自若的光。
我在小说中并不倾向给出结论。即使是有所违背逾越和挑战的感情,尽处也隐藏多面难辨的人性暗涌。深邃,错落,明暗对半。这同时也是一种美。
《以赛亚书》说,我必反手加在你身上,炼尽你的渣滓,除净你的杂质。一个故事的发生,在于印证心所需要经历的冒险:独自支撑,摸索前行,穿越迷途,在道路尽头瞭望光亮深长。以肉身和情感遭受试探的方式,而非其他肤浅虚假的方式。
写作10年,加诸身上的标签无数,我对外界言论无兴趣,也很少发言或说明。书的读者年龄,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跨越成分复杂。在不同年龄、身份、地域、国度的人与人之间,自有一种深沉、朴素而靠近的内心理解,是各自情感和记忆的联结。如同万物同归的沉静属性。这是我写作的动力所在,也是它应该抵达的本源之地。
这个故事,给予所有期待、行进、破碎或完成的恋人、情人、伴侣们。爱没有对错、真假、是非。它是人对自身的探索、实践和验证。它不持原则,无需评断。它最终是一种洞悉,一种原谅。
谨以纪念我们的生命里,出现过的每一个爱与被爱的人。他们带来的种种,一切均是为了帮助我们行进、生长、完善、纯净。这是相爱的使命。
阅读如同照镜,各人担当自己的担子。只希望你在故事中有所得。
谢谢。
安妮宝贝
2010.8.25晨8点51分
北京
第三章 歧照。书信和写作
清晨8点半,我在上海站坐上开往歧照的列车。
乘客不多。一些时间睡觉,一些时间喝水和观景,一些时间思考不着边际的问题。9个小时后,火车抵达秋天的歧照,正是北方黄昏时候。下车,出地道。出站口两扇敞开木门,一角灰白色天空。暮色四起。广场上出租汽车和三轮车颇显冷落,生意寥寥。低矮旧楼被雨水洗刷成暗色,路边耸立广告牌上,词汇带有时光倒退30年的落伍气息。我的精神一振,知道来到正确的地方。
在广场。我拖着背囊搭上一辆出租车。
司机是沉默中年男子。歧照本地人,很多有一张长形脸,眼角细长,颇有古风。圆脸和方脸很少。经历多次动荡变迁之后,歧照被强行赋予偏激的想象和论断。他们有狡诈的骗子、案犯,在其他省份名声不佳,备受排挤。当地人同时保持古都大气风范。踏实,淳朴,习俗中诸多风雅之意。这令人费解,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歧照人始终是一个传说式误会。
出租车在街巷迂回穿梭。新区在城外田野开发,矗立起崭新高楼,大多是政府和机关单位。老城区落魄困顿,人口密集,市井气浓厚。居民楼阳台堆满生活杂物,晾晒各式衣服,摆放凋谢的植物。泥地街道,老人把婴儿放在竹制推车中,在汽车开过的飞扬尘土里走动。妇女穿着睡衣提着塑料袋购买食物回来,头发没有梳理,脸色晦暗。男子在路边修理铺污水旁边昏昏欲睡。
预定的旅店清风楼,一家老店。沦落为蜗居在老城区角落的廉价旅馆,早已徒有虚名。窄小巷子中的灰白色混凝土小楼,如同所有以临时心态搭建的建筑,苟且度日。接待处服务员,胖而迟钝的中年妇女,嗑瓜子看电视面无表情。走廊上铺陈一条化纤地毯,大红色触目惊心。也许从未得着过清洗。
据说歧照人的固执,在于不管这座城市被战争或洪流毁灭过多少次,他们都会凭借记忆在每一处确定过的位置上,重新建筑,把它复原。这意味清风楼旅馆虽然旧貌荡然无存,不再回复当日风情,但位置却可能没有丝毫偏差。我选择住到这里,也不过因着一种天真的憧憬。以为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想象,将以一种准确无误的空间感重新构建。
用钥匙打开门。20平米房间,单人床,写字桌,一把椅子。墙面粉漆剥落,悬挂一幅黑白照片复印作品。往日歧照旧貌:底矮小楼,小街道骡马拥挤,各类挑担或步行的路人神情木然。卫生间抽水马桶污迹斑斑。搪瓷浴缸和浴帘余留暗色污斑,是血迹还是呕吐物无从分辨。盥洗池镜子边角碎裂,我伸出手掌,擦去镜面薄薄一层尘土。打开临河小窗,外面是流淌的桂河。一条黄昏暮光中平静的大河,闪烁隐隐波纹,呈现闷浊灰绿色。
第四章 歧照。藏污纳垢地
清风楼往昔的雕栏画阁邀请昂贵的工匠精工细作。门前用时鲜花束搭起巨大花架。走廊上悬挂纱质灯笼,布满奇花异草。严格挑选过的茶和酒,令人流连忘返。歌伎年轻貌美,技艺精湛。客途中的旅人,所得慰藉不过如此。人生短暂,快乐难求。欢歌轻舞,且度今宵。一座酒楼曾集中汇聚人对现世所能持有的欲望和热情。
如今。往昔荣华和风情烟消云散,一去难回。
它成为藏污纳垢之地。
每一个夜晚。夜半时分,过道里有高跟鞋和杂乱足音移动,年轻女子如同鱼儿畅游在夜色里。长时间封闭无声的房间,此刻释放出喧杂声响:争执,殴斗,交媾,粗暴碰撞,吃吃笑声,歇斯底里的大声叫喊,酗酒之后男子的呓语,不明所以的哭泣,起哄,呼应…从不安宁。如同一处树木幽密野兽出没的森林,一片空旷无际风声呼啸的沙漠。夜色点燃簇簇燃烧火苗,以炽热骚动,突破白日庸碌乏味。
即使有人在走道里疾呼救命,或有女子大声惨叫,也从不会有人出来察看或试图阻止。我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水果刀。当然,半夜如果门外有持续轻声敲门,只能屏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样的处境中,于某天深夜11点43分,我依旧在电脑上清晰打出第一段文字:当她感觉自己逐渐老去,如果试图分辨与以往最为本质的区别,无非是看待事物眼光的发生变化。仿佛突然之间眼睛被擦亮。有人这样比喻年龄跨越过30岁的心得。以此看见幻象以及妄想的无处不在,看见事物在一种慢慢毁坏过程之中。毁坏到一定程度,虚空破碎,单纯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现。这是一次漫长的周而复始的循回,其长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计算。这是属于时间的奥秘。
写作具备一种与个体之间密不可分的危险关系。
写字楼白领,办公室里热火朝天,一旦打烊,即刻回归日常生活,与工作撇开瓜葛。写作者,在写不出任何一个字的时候,生活也只为写作而存在。即便没有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独自在街巷游荡无所事事,做着一切琐碎事务,一个写作者的躯体、心、头脑,仍与内心那团簇簇火焰互相纠缠、联结、搏击。
这是一种即使没有工作姿态却无时不刻在工作的人。
写作性质,使它的从事者注定被搁置在结构化社会机制之外。他们独自工作。这是一种孤独的处境。关于孤独,有个日本禅师比喻,它是习惯每天早上洗冷水澡的人,打开水龙头接受第一次冲击时仍会浑身颤抖的激灵。是这样的存在。与它迎头碰撞心有戒备,不会消亡,不会麻木,也无法回避。
在被长久的孤独冲击和与之默默依存的过程之中,我看到面容呈现变化。眼神,唇角,表情,举止,线条和轮廓,一种持续的缓慢的最终鲜明确凿的凸现:抑郁寡欢。格格不入。对峙。退却。
第五章 歧照。被世间遗忘
有3年时间我无法写作。无法在电脑里打出完整的一行字。远离人群,也几近被世间遗忘。
当我开始质疑写作,其本质是一种自我怀疑。也许,我觉得自己老了,喜欢旧的逝去中的事物,喜欢复古的端庄和单纯,不接受新兴改造、科技、俗世愉悦、衍变中的价值观、时髦、流行口语…所有被热衷被围观被跟随的一切。也不信服于权威、偶像、团体、组织。周遭种种,令人有错觉,貌似精力充沛更新换代,内里却是被形式重重包装的贫乏和空洞。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承认自己兴趣狭隘。在出租车上如果听到电台播新闻,一定要求关闭。我不关心前赴后继与时俱进的一切。略带封闭的生活有其必要,从而过滤掉多余的资讯、概念、观点、见解,及一切以种种面目出现的俗世方式和规则。物质再昌盛,科技再发达,不能让人感觉到作为自我存在的真实质地。人类虽试图做出种种狂妄和幼稚的逃避,但地球上任一区域的人,不管他在摩登都市还是在天涯海角,在生命存活前提下,必须关注的问题,只能是如何发现并面对自我结构的真实性。
大而无当虚假繁荣虚空破碎的一切,只是表相和形式,不是根本和方向。也许可以用来填塞时间的缝隙,却对心灵没有引领。个体因为缺少安全感,趋向由集体和潮流中隐匿和消亡自我,究其实质是一种意志和独立性的虚弱。
虽然置身貌似喧杂沸腾的时代,我是职业作者,却在一段时间里完全失去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写,写些什么,以及为什么而写。这三个问题足以让一个钻牛角尖的写作者颓唐营生,无所作为。这证明很初级的一个道理:人其实最终只能被自我打败。
我的自我迷失于对这个时代的惘然和不相宜。那段时间,无所事事,所能做的事情唯剩下阅读和走路。
埋头于一堆古书之中,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文字。风俗,人情,工艺,建筑,戏曲,诗词,历史,医药,传奇,食物,纺织品,街道结构…竖排繁体的旧书藏匿被扫荡的时间,如同一次殊遇,进入深邃严格具备想象力的文字之中。进入它所建设和构筑的世界。此中具备优雅而笃定的当下感,妙不可言。这乐趣持续如此长久,仿佛可以与人世隔离。如同一艘渡船,从此地到彼岸,获得一处空间。来自午夜床边一册发黄书籍,来自所有古老的旧的事物。
我怀疑自己曾在那些世代里生活过很久,轮回多次。它们的讯息余留在意识里,是深埋的没有知觉的矿藏。寄生的肉体则如大海中漂远的空瓶,不知归处,一无所用。在所置身的时代,我像一个来到异国他乡的人,没有根基,没有找到故乡,却渴望真实的美的存在。哪怕它是破损的,受伤的。
比如,一座被废弃的城。在故纸堆中打发时日。然后在行囊里塞进一份地图。
第六章 歧照。被损伤的美
歧照。地图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于平原地区果核状地形的城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为繁华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拥有清雅简洁的高标准审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艺技术,灵活而公正的商业体系,以及对所创造出来的富裕生活极度纵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使来自西半球遥远他方的旅行家,抵达此地,也惊叹于它所带来的目不暇接和内心震撼。
这座东方城市,洋溢尘世烟火安稳富丽的气氛,是人的乐园,美的迷宫。同时,它如同一枚在腐烂之前熟透饱满的果实,散发出竭尽全力山穷水尽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时间剥落中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古都,最终将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断绝改造的通道,停滞不动,以不进则退的方式存在。歧照与其他小心翼翼呵护维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个被摧毁的不复存在的城市,只留下一个地点。它被战争洗礼,被河流泛滥大水反复淹没。河水退却之后,淤泥把整个城市封存。新的建筑,在旧的尸体上重新营生。像一个容器,换了无数种的酒,液体漏失干涸,连气味也已嗅闻不到,坚不可摧的容器却依旧存在。
一座被放弃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载过的生活被推向岁月深处,推入恒久虚空。一座城市,一个时代,一群人,因缘聚会,在一个时空点上注定被破坏。这是他们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抵达歧照。计划很久的事情。没有比在一个落魄古都中写作更为适宜。写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没,具备相同的属性:拥有被时间反复埋葬真相不明的过去。现在行进中的挣扎、困惑和停滞。未来则呈现无所归宿的白浪茫茫。
在欧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备这样的惨烈美感。五六百年前的建筑坚固壮美,时间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创造的文明。这是一种气定神闲。歧照与之相反,不断处于摧毁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粗暴的节奏中。也许生活其中的人具备游牧民族的特质,只愿意把命运携带在游弋肉身上。从不安宁,也不对超越世间的秩序顺服。
曾经,我觉得威尼斯是一座颓废而美的城,对它心生向往。城市每一年都在倾斜、堕落、向海洋移动,最终会被海水覆盖。后来,我觉得,真正的颓废和美,不是被消灭之前苟延残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后,无数次重建和改造之后,面目全非却轮廓完整的一具残骸。
这是一种被损伤的美。
无可置疑。那是歧照。
我置身于这个被损伤的容器之中,在一个累积陌生人分泌物和微小物质,储存他们的气味、欲望、回声和记忆的旅馆房间里,开始写作新书。
窗前摆放一张油漆斑驳的写字桌,堆积书籍、茶杯、烟灰缸、香烟、酒瓶、本子、各式手写笔、粘贴纸、水果和巧克力。我不吃其他零食,对食物没有多余欲望。作息规律,清晨6点起床,在隔壁小摊喝豆浆。早餐是一碗热粥。回到房间,开始写作。中午叫餐进房间。午后小睡20分钟。再次工作到下午6点。期间喝很多绿茶,抽很多烟。
第七章 歧照。要停留多久
出门吃晚饭。围绕旧城区长时间步行。有时去装修艳俗的酒吧,喝一小杯当地产烈酒,看本地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唱卡拉OK大声嘶吼。
深夜回到旅馆,在锈迹斑斑的小浴室里洗热水澡。卫生间热水充沛滚烫,长时间用喷头冲洗头发、背脊、肩头、腹部、腿和脚。孤单的身体缺乏碰触和爱抚,如同长出森森浮萍的池塘,内里沉寂停滞。我想大概可称之是一种腐朽。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会混淆自己的性别。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男性和女性的综合体。有时则觉得失去性别。
最终把清洁之后的躯体投入床垫生硬的单人床上,在以上种种重复行为的循环之后,又度过一日。
焦虑和失眠,有时会让我每天抽掉两包烟。咽炎,扁桃体炎,鼻炎,支气管炎频繁发作,但这无法使我说服自己戒烟。人若开始惜命,就是堕落,这是一个男人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去采访他,他分给我一根香烟,说,你不戒烟吗。我说,不。他说,好,你将始终年轻。他是一个过气的电影明星,会写诗歌,组过乐队,有严重抑郁症。半年后,他选择坠楼身亡。身体由28层以自由落体姿态降落于一辆吉普车车顶。当场毙命。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地将停留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到世界的尽头。
这座城给予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它的气息和节奏,带来的起伏和脉动,与我内心沦陷保持一致。也许我的人生,也需要必要的挖掘、清理、弃置。我知道自己失败之处。
有时阅读到深夜。读《太平御览》《搜神记》《聊斋志异》《古诗源》《礼记》…找寻偏僻名词,沉溺于诡异想象。这些文字被阅读之后,有何用处,又将去往哪里。我即便内心困惑但其实也并不关心。因为内心知晓,它们和我所置身的现实已毫无关联。
长时间关闭手机。睡觉前打开一次。除了专栏催稿、出版社编辑询问、公寓物业通知领取挂号信,没有人试图联系或问候我。我的私人生活领域是一片荒地。没有朋友,没有活动,没有互换,没有交际。在不是必需的时候,我不找人,也没有人找我。在内心,我习惯对人产生的,更多是一种观察本能而非实在的兴趣。
人若被世间遗忘,一定同时也在选择遗忘世间。成为一个无话可说的人,并使之显得合理。渐渐觉得语言无用,唯有行动值得关照。只管专注单纯去做,不问其他。写作时键盘在手指下弹动,心中句子源源不断流出。仿佛肉身是某种电源和能量的接受转换放射器。
我不觉得写作是一个纯粹的大脑活动,以理性、技巧和勤奋就得以生长。事实上它是并且只能是生命秩序给予的指令。我用3年时间设置疑问,最终明白写作是一种任务。它需要我。我则经由它的道路在世间找到一席之地。它成为生命的一个仪式和象征。
第八章 歧照。陌生的女子
我想,如果没有写作,我在这个世间其实并没有栖身之地。
除去写作,我的生活空无一物。
在歧照第7日,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来自陌生女子。她住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朗霞小镇。丈夫是当地人,两个混血孩子的母亲。她自称是我的读者。
我在厨房餐桌上写这封电邮,灶上炖煮为晚餐准备的食物。孩子玩累休憩。暂时得以离开琐碎家务,留出小段时间写邮件给你。窗外望出去是朗霞特有的蓝天,远处山脉露出峰顶,河流贯穿田野。古老橡树如同绿伞撑开在原野边际。我住在此地已有5年。
16岁,去国外读书,在机场书店邂逅你的作品。当时你出版第一本书,6个单纯而荒诞的故事,书名是《六段》。这本小书,13年之后也许你再不愿提起。只是不遮掩,不虚饰,坦呈心扉,如同一场爱恋。我在12个小时的航程中,于阅读灯下读完。我爱上你,但明白你根本无须得知。即使有无关的人爱你,你也会寂寞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