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作者:安意如

内容简介

这是安意如用纯美散文式语言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
书中描写了一个久居北京的藏地青年三十余年人世沉浮的心灵史,讲述了主人公在西藏被收养,到北京生活和学习,融入现代大都市,求学经商,经历情感挫折,渐渐迷失自我,最终重回西藏,寻根故土的完整过程,是一个关于成长、超越、觉悟的故事。
本书也是一曲融宿命与情感,历史与现实于一体的人生咏叹,故事主人公索南次仁(尹长生)的此生,恰似仓央嘉措的今世。仓央嘉措虽未在书中真实出现,但却像一个符号,贯穿了全书的始终。
小说中,现代都市的浮华虚荣与雪域高原的纯洁宁静形成鲜明对比。
作者亦把书中人物的命运与自己对宗教的理解和感悟相结合,使作品具有了非常深厚的哲理内涵。
“每个人身上都存在光明和晦暗,如日如月,执障与觉悟,一体同源,它终将被人证得。”

日月
序言 日月为明,容光必照(1)
我将以磕完十万长头之心,写完此书。
《日月》应是我五年来,写得最漫长和投入的作品。
当这个故事在心中逐渐成型,当这个名字在我心中显现,我便知道,这是注定的因缘。
完成这本书,对我而言,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朝圣,如书中的尹长生--索南次仁一样,回到故土,发愿磕完十万长头。
这是一次心灵的完整回溯和超拔。
若说这五年来我最大的改变,不是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成为畅销书作家,不是身份际遇的改变,而是,我逐日确认了自己内心的归宿,找到可以信受奉行的信仰。
这是有福的。如我在书中所言,在这浪游的尘世,多少人心醉神茫,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心灵的皈依之所,无论是一地、一人、一事,即是至深福德。
这一切的改变,与那雪域高原隐秘关联,与那茫茫轮回之中的因果,更是密切相关。
我对西藏的感情,超越我的生养之地,超越所居的任何城市。这感情一旦被唤起,渐渐成为一种血脉里沉涌、跌宕,终至静默的情感。它与宗教、民族、信仰、经历无关。
西藏,在我的意识中,亦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不再是一个符号,不再是一个一相情愿的避世之地,我见的它的好和不好。辉煌和残败,均不能减损我对它的情感和虔诚。
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欲说还休,欲休还说。写作的过程中,我始终沉湎于这般深重的感情中。我对西藏的感情,不可言尽。这一本书,不是终结,只是起程。
《日月》是一个关于成长、超越、觉悟的故事。我二○○七年八月第一次入藏,在珠峰脚下的老定日,遇见了一个极伶俐的流浪小孩。一面之缘,是他触发我的灵感,由此构思出这个故事,这是此书的缘起。而今思来,却不知他身在何处,际遇如何。一面之缘,恐难再遇,人世茫茫,浮生之嗟,莫过于此。
初时只想探讨人的出生和成长的问题,以及一路行来,所目睹的现代商业文明对古老文化的侵蚀问题。渐次变成了探讨人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讲述一个人摆脱世俗的束缚、内心欲念的执障,寻根溯源,踏上修行之路,走回觉悟之途的故事。
我实质是愚笨的人,从构思到故事成型、写完,我花了四年时间。在这四年中,我不断地游走各地。每一次,回到西藏,都是一次整理和剖白;每一次,匍匐在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前,都是一次检点和回望。
无论我在做什么,我的心魂是与这个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联结在一起。他们行走的每一处地方,都是我曾亲身走过、驻足观望的。
体验无常。这书写的历程,犹如书中提及的转山之旅,本身即使不具备赦免人罪的能力,亦可使人付出长久的耐心和耐力,无形中成为我对自己的检点、自省和修度。
游走中,我将自己想象成尹长生、尹莲、苏缦华、谢江南、范丽杰、Sam,这书中若隐若现的每一个人,试图在自己和所见的每一个人身上,找到光明和觉悟的契合点,剖解人性与生俱来的矛盾。
唯有,懂得自己才能谅解他人;唯有,宽悯他人才能解脱自己。开始懂得,我与众生,众生与我,并无分别。坚信,每个人身上都存在光明和晦暗的部分,如日如月,执障与觉悟,一体同源,和光同尘,它终将被人证得。即使此时,我所知悉的不是究竟的答案。
从今开始的修行,允许自己困惑、怀疑、时时折转、退还反复,但心中,不存倦意、懈怠。
序言 日月为明,容光必照(2)
听到遥远而清晰地呼唤。心中渐次升起的正念、正信、正觉,是来自纯真本我的召唤。我寻回它,即将奉持它,如奉持心中的莲花。
故事的男主角--尹长生,藏名“索南次仁”,亦是长生之意。这个名字,来自李白的那首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在许久之前,我已认定,这是我小说里必将用到的名字。
尹长生的故事,可以看做仓央嘉措的现代版。两人都是突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从一无所有变成应有尽有。但又心有不足,存在种种挣扎。生命的矛盾在于,不是满足了物质和地位,心性就能得到彻底的自由和圆满。心识的混沌正是现代人所有精神疾困的根源。
市面上有很多写仓央嘉措的书,很多人谈论仓央嘉措,解析他的诗或人。仓央嘉措是不可解的,起码不可单纯作为一个情圣、情僧来理解。
我将仓央嘉措写入故事,塑造了长生这个角色,希望能够更全面地诠释“仓央嘉措”这个符号所蕴含的精神意义和价值。
仓央嘉措存在的意义,不是浪漫和叛逆,颠覆了众人对活佛的理解,迎合了众人对爱情的喧嚣期盼,他昭示人性的自由广阔和觉悟的可能。他的境遇和状况,他的痛苦,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只是方法和形式不同。
我所擅长的不是写情节,因此故事并不复杂,情节亦不算跌宕起伏,靠的是文字所营造的意境和意蕴。意图写出人物在不同的时段,对生命的理解和困顿。
生存的价值和方式该如何抉择?人所寻觅和追逐的最终答案是什么?孤独感与生俱来,焦虑感与日俱增,物理的乡关和精神的乡关混淆不清,生命的根源在哪里?
无论是生活在何方的人,爱与救赎,死亡与再生,纠缠与解脱,幻灭与真实,拘禁与自由,都是命定的主题,这也是这个故事要探讨和应答的内核。
微言大义,我所能给出的不是答案,是属于个人的理解。
对爱心存执念,生死大关,觉悟超越--这是我在这本书里书写的内容。
人性有种种弊端,亦有种种珍贵。得到和放下,同样不易。修行是希望和失望反复交递的过程,是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抵达和完成的事。
从当下开始,比永远踟蹰不前要好。
修行,不仅是佛教徒所为,它应属于每一个升起觉悟,试图超越烦恼拘禁的人,以自身真诚认可的方式,对生命做出的探讨和回应。
日月为明,明者为觉,觉而后悟。生而为人,不应泯灭本来的灵性之光。
慈悲喜舍,是这本书传达的意念核心。
如我当年借红楼一梦中贾惜春这个寥寥数语的人物,写出了《惜春纪》,那是一个关于女性,自证觉悟的故事。我自信表达了自己当时要表达的理念,即使它并不完善圆满。但我深信,懂得的人,会懂得,喜欢的人,会喜欢。
而今这部小说,背景放在现代,主角为男性,和《惜春纪》遥相呼应,如日月交辉呼应。
《永嘉证道歌》言:“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栽莲终不坏。”信然!我的小说,从来只与自性的觉悟相关。
超越性别、出生、境遇、种族、信仰,超越这人世交付给我们的种种身份标签,认知的困缚,宕开胸怀,接纳无常变幻,做一个真实坦荡、端正敬直的人,获得长久的安宁和喜悦。
慈悲的爱人即自爱,此生纵不能无憾,亦求无悔,问心无愧。在自省中觉悟前行,度过短暂的一生,这便是此时我所认知的“长生”和“永恒”。

长生,我写下这个故事给你。
感谢你,成全了我。
我原本支离破碎的感情,即将涣散的元神,因你而凝聚重生。
所以,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
在梦里,我又看见你了。
在湖边。你的背影,绛红袈裟,火一样烧穿了我的眼睛。我眼中无泪,血已干涸。
未曾相见已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我对你的感情,就是这样莽撞,惊心动魄,来势汹汹,不清不楚。
你,坦然受之。
山峦。深谷。
你衣袖边流连的白云,隔断了,我的望眼欲穿。
你在看云。我在看你。
心若清空。我懂得了,什么是咫尺天涯。
一开始的距离,到最后也无法逾越。

日月(第一部分)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

1
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他的一生中,如此决绝的离去,只发生过两次。如同脱离母体出走,除非藉由死亡化去行迹,否则再也无法回转。这一次离开,他三十七岁,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一年。离去时与初初到来时一样,他一无所有。
长生。他仿佛听到有人唤他。睁开眼。四下无人。壁灯依然亮着。他看到墙上的钟,指向四点
五十分。凌晨。他坐起来,拿起笔。纸就在眼下,竟无从落笔。想想。还是留了几句话--“姑姑。我走了。愿你今后一切好。诸事我已托付杨律师。你回
来可找他。相忘。勿念。”无署名。他在夜色中离去,悄无声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若摩天大楼轰然倒塌,若世间一切貌似井然的秩序崩猝,若你与我,尘霜满面,相见不相识。我们所持守的信念是否能护持我们各自安然,孤身走完必经之路。
去了这城市的新车站,宽阔明亮齐整,处处显露刻意修饰后的崭新堂皇。记忆里的老车站看上去灰蒙蒙的,肮脏而残破。那时的火车是黑绿色车皮,样子很蠢笨,到站时又很嚣张地口吐浓烟。列车员身材粗壮,清一色是大嗓门,一脸严肃挥舞着小旗。乘客下车时,接站的人不比坐车的少,常常是一堆人一拥而上,簇拥着一个人,指指点点,大声说话。
但那时连忙乱无序都满蕴温情。不似现在,有气势但寡清。
“返老孩童?”他脑中陡然冒出这个词。听说人老了才容易心事重重,一不小心就跌回回忆里。一念闪过。自失、自笑,哪里是变回孩童,不过是内心逐渐退守旧日。如人老去时重返故土,难免心有微澜。虽然只有三十七岁,但他已不自觉地用老来定义自己。
三十一年前,他随同尹莲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辰光--这也是他为何挑选这个时候离去的原因。
上车之后,不管身后人怎么推挤,长生一直固执站在门口,不往里走。说不清在抵抗什么,仿佛脚下是仅余的一块阵地,断不能失。直到身后咣当一声,车门关闭。他心往下一沉,如同被一股不知名却极为强大的力量推入另一个世界。列车渐渐驶快。他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景色模糊。心里一片荒芜,脑海中不断闪现往昔的片段。记忆像一地的碎玻璃,无声却冷硬地存在于那里。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记得那么清楚。
记忆如此霸道、持久、鲜明。那些以为被遗忘的过往,是潜伏的汹涌巨浪,瞬间呼啸而来,将他吞噬。这种感觉竟似当年溺水一般,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无望之中的心,却是静的,一星一点死灭。
他眷恋的,抑或是决意遗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都随同时光一起,无可挽回地离他而去了。
只是为什么?千帆过尽,木已成舟了,兀自情难割舍?
2
一九七九年春。
三月高原,清寒天气。
尹莲开车进藏,到达孜已经是下午,离拉萨还有几十公里。一边是拉萨河,一边是嶙峋山体。山上被雨水洗刷,冲去泥土,凸出坚硬的碎石,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路面狭窄倾斜,路况惨不忍睹。这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碾出的一道道土痕。坑坑洼洼,颠簸起伏。路极难走,估计到拉萨得很晚。
尹莲一边开车,一边看路。前方泥石随时有可能掉落来。每过一个弯道,总是既兴奋又紧张。从车窗看出去,入眼皆是黄黑的山脉,连绵不绝。秃山顽石伫立在河两边,莽撞地拥到眼前来。山上没有植物,山石粗糙地泛着光,并不秀丽。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
路边的树,青叶未发,光秃的枝桠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不屈不挠指向天空,好像誓要讨个说法。拉萨河水轻缓清澈,如青绿相间的碧带。河洲上的红柳,一簇一簇,是眼前触手可及的亮色。
空气里有一种仓皇的味道,叫人顿生寂寞。天空清澈斑斓。明湛的蓝色,饱和得像要滴下来,看久了的话也会令人很疲惫的。
春天的气息虽然寒凉,高原炎阳直射过来,仍是逼目刺眼。远方的山和路都像在水汽里蒸腾,车仿佛开着就会开到水里,或撞到土坡上去。尹莲心里一阵躁郁,拉下遮光板,带上墨镜,看世界暗淡了一层。开得累了,下车来休息,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野果,讨了水洗了,靠在车门边吃着。
从这路上就能远远地看见甘丹寺。半山腰一片庙宇,从高处逶迤而建,层层叠叠,回环起伏,如展开的金色哈达,气势不凡。
五彩经幡摇动,白塔鲜明,金顶灿烂,阳光下辉煌夺目。太真实的目睹,反而像海市蜃楼的幻梦。
尹莲想起入藏之前做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座藏式的寺庙,如眼前这般恢弘、沉静。法音梵唱,韵律齐整动人,似有神秘力量召唤。她攀着狭窄木楼梯,走上二楼。楼上一眼望不到边,数不完的转经筒中间有一座高高的佛塔。辨不清眼前的光明是酥油灯光,还是灼灼的日光,总之让人心生暖意。
许多人在转经。她顺着人潮走,看见人群中有个小孩沿着转经廊走。她心里觉得莫明亲近,居然就一路跟着那小孩,走到她都觉得很累了,依旧追不上,她又累又急又不肯放弃。
一时人潮退去,那小孩回头,居然是谢江南年幼的样子。她大吃一惊,站住了,正迟疑间,却见那小孩顽皮笑着招手,感觉上是谢江南在说,我在等你呀!带我走吧。
她心中又喜又悲,再看自己,也变成了年幼时的样子。因为追不上谢江南,眼看他消失,待在原地,哀哀地哭。
醒来时她脸颊犹带泪痕。明明感觉此梦未完--这个梦使她念念不忘,一度她企图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都在使劲回想追溯,想找到契机回到梦里去,延续梦中的情节。看清楚那个小孩到底是谁,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尹莲确信那小孩说的是:“带我走吧!”但最后到底是谁带谁走,她混淆了。那个梦如一闪而过的惊鸿,再也没有回来过。
以后的梦里,绕满经幡的白塔,红墙巍峨、金顶绚烂的藏式寺庙一再出现。就连拉萨,年幼时行过的古旧街巷,残破的青石土路,灯火昏黄、笑语喧腾的小酒馆,都久久存在于她的念想中,一心探究的情节却从此下落不明。
梦中,铺天盖地的阳光,像永不熄灭的璀璨火种。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灵魂好似被照亮,变轻盈,整个人不再沉痛,悲哀羞耻地无处藏身。
得知谢江南结婚的消息,两人深谈之后,尹莲知事无挽回,亦深知他的绝情。潜在是想逃避,自我放逐,最好一人远至天涯海角,人迹罕至。她甚至想过死在外面,天地之大,人身渺渺,连尸骨都不被找到。
感到冥冥之中宿命的指引,尹莲有强烈的心愿要回到藏地去。寻回什么?是当年的谢江南,还是当年的自己,还是曾经相爱,无所畏惧的赤子之心。
是。你拥有他的现在,而我拥有他的过去。尹莲这样宽慰自己,亦与那不曾相识的女子交言。
如果能够,藉由这趟藏地之行,洗去内心的尘垢。如果能够,勘破,解脱……留在这里,哪怕是死在这里……无论结局之后的结局如何,算是给自己一个彻底的交代和慰藉吧。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3)
沿途也参拜了不少寺庙。此时,面对着甘丹寺,尹莲隐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回到了久违的亲近之地。
寺主甘丹赤巴是父亲尹守国的故交。一九五一年签订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条协议,尹守国奉命率军进驻拉萨,对甘丹赤巴和寺中僧众多有照顾,甚得敬重。尹莲年少时多次到甘丹寺,对这个寺庙和这里的人比较熟悉。
车开到寺前就停下,尹莲一路走上去。从半山腰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平坦开阔的腹地,欣欣然有绿意。群山莽莽,山间的青白炊烟,像千百年不曾消散过那样漂浮着。墨黑丛林隐于其后,明净苍穹悬于其上。
寺庙周围错落有致的石头房子,是僧侣的居所。那墙上的白色因为年久而泛黄变脏,窗户和门上都长出了野草,却因此增添了几分沧桑的情调。
寺庙里,身着绛红僧衣的古修拉,手持念珠静然走过。他们与这时日无扰。措钦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有两个年轻的英迥拉坐着聊天。他们抬头看了尹莲一眼,两双眼睛寂寞而宁静。
尹莲向他们合掌示意,跨入了昏暗的大殿。
尚待整修的大殿与她记忆中略有不同,然氛围如旧。肃穆,略显阴沉。经堂正中放置着僧人讲经上课时用的卡垫。
佛前长供香花、净水、明灯。有信众往大缸里添酥油,喃喃自语,将头贴在法座上躬身礼拜。毡垫上打坐念经的古修拉僧衣耀眼如火,与佛案前跳跃的烛光交相辉映。他面目黝黑、沉静。偶尔抬头看一眼,又低头翻阅面前的经卷。
绕佛三匝,行五体投地大礼。虔诚礼拜。额头重重叩上地面,匍匐在地时,泪水夺眶而出。依次礼拜毕,尹莲跨出大殿。
黑暗像一道闸门,切开了内外两个世界。外面阳光盛烈,劈头倾泻下来,与殿里的幽暗形成强烈对比。她一时适应不过来,站在石阶上好一会儿,方敢举步往下走。
日色倾泄得一地斑驳,心中也似波影颤晃。踏上台阶的那一瞬,尹莲心头一震,谢江南突兀地浮现在眼前。她悲哀地意识到,这个人从没一刻远离心间。他如影随形,他就是这无所不在的阳光及阴影。
尹莲绕到后面僧侣居住的地方,连比带画地打听了一圈。幸好自幼熟识的罗布次仁还在寺中,现在已升任堪布。几经周折,尹莲随英迥拉到了罗布的僧房。
罗布听她报出姓名,脸上露出惊讶神色,忙从榻上下来跟她顶礼,问,哦呀!贝玛,你怎么来了?
哦呀!我来看你了呀。她笑着回应他,献上准备好的哈达。
3
罗布见尹莲笑颜明净,觉得亲切如昨。时光显然未能将她变得粗糙、暗淡,她较以往更为清雅明艳。
上次见她,是十四年前。十岁的尹莲入藏陪伴父亲,在甘丹寺认识了他们这群小孩。大家年纪相仿,嬉笑玩闹甚为投契。罗布当年还是侍奉仁波切的英迥拉。现在,当年的那些玩伴,早已各奔东西。
罗布无法形容心中对尹莲的感觉,像当年一样,他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舒服、亲切。他仿佛从不记得她,然,纵多年未见,亦未忘怀。那青嫩的时光又再随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摇曳到心头来。
当年仁波切为尹莲取名贝玛,亦即藏语莲花之意。此时他唤起她的藏名,尹莲听了好不亲切,挨着他坐下来,笑问,这些年,你还好吗?罗布多年未说汉语,一时找不回语感,只能笑着频频点头。英迥拉一看两人确实认识,默默施礼走掉了。两人互叙寒温,说着别后境况。寺中做杂役的小孩,提着一壶酥油茶掀帘进来,他从柜子里取出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4)
两个碗,擦干净,恭恭敬敬为两人倒茶。尹莲合掌致谢,正要端起茶,手忽然一抖,茶险些洒在衣服上。罗
布注意到,她的目光乍一触及这孩子的脸,像捕捉到遗失多时的真相。尹莲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像?他是谁?罗布问,怎么了?尹莲稳了稳心神,笑容变得勉强。她喟叹,流露些微伤感,没什
么,这孩子像我一个朋友,像得让我有点吃惊。话虽如此,她的眼光却再也放不开,紧紧锁住那孩子。罗布说,他叫索南次仁,按照汉人的习惯,你也可以叫他长生。罗布用藏语唤次仁,叫他过来。那小孩乖巧上前见礼。尹莲看见
一双清澈、温顺的眼睛,心中百转千回,说不出怜惜。一见尹莲盯着他看,次仁慌慌地低下头。索南次仁……尹莲不住默念这名字,注意力一下全转到这个初初
见面的小孩身上。忍不住又追问罗布,他,是从小在寺里吗?两人说话时,这个叫索南次仁的小孩,一直低着头站在那里。罗布用藏语温言交代他,次仁,你出去玩吧。
见次仁放下暖壶,退出去,跑远了,罗布才说,是。他叹了口气,长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被父母遗弃在寺外。罗布用手比画着,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大。
尹莲怔怔地听着,不由自主落下泪来。罗布疑惑,不知这孩子为何这般触动她心肠。
沉默。注视她良久,罗布轻声问,贝玛,你有心事?我感觉到你悲伤,深切。
他说话那样慢,连语意都有裂缝,似在思索。可她听得出他不减的关爱。尹莲抬头看他,罗布的眼神一如十多年前清澈宁静,没有沾染岁月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