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森孝伯爵是旧朝备中藩老爷关长克的后代子孙。到了明治年间,森孝伯爵除拥有新见市内一栋占地宽广的宅邸外,还在贝繁村西侧的森林、杉里山的山腰处盖起了一座名为“犬房”的别馆。而森孝之所以深入开发这片没有百姓居住的偏僻地区,还建造了别馆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这里能涌出温泉——虽然量很少。
早在江户时期,关家的先人们就知道这个地区有温泉,但因为泉量少、又是冷泉,需要烧煮之后才能浸泡,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开发这里,享用此地的温泉。但是森孝经过调查,得知这里的温泉水可治疗风湿、腰痛,还有强化肠胃、消除疲劳等功能,因此,患有腰疾的森孝为了能利用温泉的疗效,就在此地盖了澡堂和房舍,作为别馆使用。
当初森孝发现此处时,这里看起来就像是所谓的深山幽谷,在温泉源头附近的后山有座狭窄的墓园,旁边是照顾墓园的寺庙法仙寺;再往上走就是大岐岛神社,是间徒有神社之名的小祠堂,四周杉木丛生,神社里也没有神主。而脚下所踩的,也只是一片宽广的水田和农地而已,因为百姓们都住在东侧的贝繁村聚落,平时是从家里徒步到这里来耕作,所以此地完全没有住宅,只有野兽偶尔会在田埂间漫步,真的是非常凄凉的荒野山区。
那时森孝所盖的别馆,是砍伐当地的杉木作建材,在涌泉口旁边所盖的一座小浴池和一间只能容下一床被、用来睡觉和休息的屋子而已,真的就如字面上那样是“隐藏温泉(隐汤别馆)”。但是,后来森孝很喜欢这里,于是将四周的杉木砍掉,打算盖栋别墅。听到新见市的大家长森孝要迁居于此,居民们都很高兴,法仙寺的住持夫妇也大兴土木盖了佛堂,还扩充了墓园的地盘;而有的百姓则打算将自己种的米或蔬菜卖给伯爵家,甚至开始在自家田地旁边盖房子住了下来。
不过就算再怎么建造,别馆也比不上森孝新见市内的本邸来得豪华霸气,但风雅韵味倒是略胜一筹。别馆的杉木林被全数砍伐之后,成了一片倾斜的坡地,在这片天然广阔的斜坡地里,有一条被森孝命名为“百级月牙阶梯(三日月百段)”,用石块堆砌而成的长长坡道。这边的坡度是天然形成的,但森孝在往右呈弧度上升的坡道上加了石阶,顺着石阶往上走,最顶端则建造了泡温泉的澡堂。
此外,森孝还请来新见市内最顶尖的园艺师傅,在被坡道包围的马蹄形土地上,打造了一片美丽的花坛。只要站在坡道中央,不管是抬头眺望或低头俯视,都能欣赏到花坛的美丽景致。由于从澡堂前方顺着木造阶梯通往花坛的路并不是十分迂回的坡道,所以可以利用这段阶梯往来澡堂与花坛之间。在百级月牙阶梯沿途的左侧,有好几间房舍沿着石阶并排兴建;所谓的“犬房”,指的就是倾斜的石阶坡道与周边房舍等建筑物的总称。
而森孝的家就在百级月牙阶梯的坡道下方,显得相当独特、突出。森孝每天早晚都会走出家门,悠闲地登上石阶坡道来到澡堂泡温泉。为了让森孝随时都能泡到热腾腾的温泉,伯爵家的长工和女佣们都要随时留意添加柴火,好让温泉不会变冷,澡堂后侧也因此盖了一间柴房,专门存放木柴。由于贝繁村位于冬季会下雪的寒冷地带,每户人家都必须在屋檐下堆满木柴。
木柴都是从附近的山区砍伐而来。长工中有个叫滨吉的男子,本来就是樵夫,都会在犬房附近砍伐杉木、收集树枝。因为从前很少有人会来这里,也没有人会砍伐此处的杉木,所以这里长着大小不一的杉木,从树龄小的小树到千年以上的神木都有。杉木可以长得很高,因此只要砍一棵树就能收集到很多木柴。将杉木砍倒之后,另一个名叫芳雄的年轻长工就会将树干锯成圆形,再用斧头劈成柴,搬到柴房存放。
森孝别馆的大门正对着通往法仙寺和大岐岛神社的登山坡道,面向澡堂的百级月牙阶梯的起点则在森孝家的后侧。走出大门来到大路上,往南走有条名叫苇川的小河,小河两畔是一片美丽的樱花树林;穿过犬房后面的杉木林与小河,就是一片渺无人烟(炊烟袅袅)的田园景观。这块土地确实是个风光明媚的好地方,樱花盛开的季节风情绝佳,下雪的时候景色也很迷人,森孝虽然是位平凡人,但很有品味,审美眼光的确独到。
澡堂以杉木、桧木和桐木建造,非常豪华,这些木材大半是靠外地供应的,都是由各地采集而来的。木工和装潢工人都从津山或冈山运来木材,与花匠一起在百级月牙阶梯坡道的两侧盖起了一间间房舍,他们也打算定居于此,好为森孝工作,因此犬房的腹地范围内便形成了小聚落。
不过,贝繁村西侧的温泉所涌出的水量并不如已经形成的聚落户数那么多,而且又是冷泉,必须加热使用,所以虽然有百姓在此居住,但每户人家都是烧炭取暖、生活穷困,根本不会想到要牵管接水,加热享受泡温泉之乐,因此长久以来,这里的温泉都是由森孝伯爵一户独享。
森孝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爱狗之人,每次去别馆时,都有好几只狗陪伴,百级月牙阶梯沿路就有好几间房舍是为狗而建的。由于这些供狗住的房舍,以及不时从深山传出的狗吠声,别馆才会被称为“犬房”。明治维新时期,森孝的两位兄长遭到新派势力抄家灭族的肃清行动,失去了性命。因为森孝与父亲和兄长比起来非常平庸,所以没有被列在肃清名单之中,得以保住性命,与狗儿同乐。
森孝生逢其时,按照世代相袭的传统,两位兄长都已经过世,因此森孝就是备中藩唯一的继承人。但是,明治时期是由萨长掌握政权,有家谱历史的贵族王室都不会被中央政权所重用,森孝也就无事可做了。
森孝是个小心眼又爱慕虚荣的人,很容易被别人煽动、耳根子软、喜欢被人捧,他也想顺应世代潮流大捞一笔,于是投资了很多行业,但最终都告失败。在一个可以凭着敏锐准确眼光赚钱的新时代,确实处处充满商机;但除了个人嗜好之外,森孝根本是一个一无是处、毫无才能的人,不但无法洞察新时代的潮流趋势,也对世事漠不关心。更惨的是,森孝人缘不好,也没有培养聪明优秀的家臣,这种人当然不会成功。光是嘴巴说要赚大钱,却老是叫别人帮他做事,甚至连投资哪个行业,也都交给别人选择,像这样的做事态度,每笔生意都会破产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那些奉承森孝、怂恿他投资的人倒是都荷包满满,而森孝自己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种现象。
于是,父亲留给他的家产日益减少,也没有贵人愿意帮他处理财务,可以说是财力与势力都没有了,如果再到处撒钱给心腹家臣、仆人、四周百姓的话,总有一天森孝会把新见市内的豪邸卖掉的。
森孝除了爱狗成痴,还有个让他着迷的东西,就是女人。到了夏天,贝繁村西侧气候凉爽,森孝也常来这里避暑,但是每次他打算来别馆长期逗留时,都会带着女管家阿振、两位女仆、长工滨吉和芳雄,原配阿胤和女儿美代子、爱妾阿嘉同行。来别馆的时候,他会安排这些家人和众仆人住在百级月牙阶梯两侧的房舍。
但是,以前的关家怎么也不会只有这点阵容。森孝在新见市内的豪宅有一栋由许多单独房间所组成的建筑物,每个房间都安排了一位侧夫人,这些侧夫人每天晚上就等待者森孝的临幸或召唤。前面已经提过,森孝是个很有审美眼光的人,他的侧夫人都是从当地挑选出来的美女。关家的宅邸之所以要盖得如此富丽堂皇,这座后宫的存在也占了不小的因素,就像幕府将军的大奥(后宫)一样,占据了极大的空间。
而百级月牙阶梯沿路之所以会建造这么多的房舍,也是因为森孝每次去泡汤时都会带一群爱妾同行,这些房舍就是侧夫人们居住的地方。除了为狗盖房舍,还要为每位侧夫人盖单独的房舍,所以这里的房舍数目越来越多。一到傍晚时分,森孝就会走出别馆,气定神闲地爬上石阶,朝澡堂走去,途中会先到喜欢的侧夫人的房舍中逗留一下,两个人先来段枕边细语,亲热一番之后,通常这位侧夫人就会陪着森孝爬上坡道,一起泡汤。在泡汤时,几位最健壮的仆人就会在中央花坛两侧站岗,监视四周或放狗巡逻,以防刺客出现。
早在森孝年轻时,就过着这样的生活,等到双亲和兄长相继过世之后,他找女人更加没有顾忌了。不过,好日子是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的,当家大势大时,这样的生活当然没问题;等家道中落、凋零殆尽的时候,森孝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支付下人的薪水。家臣们一个个离开了,而人数众多的后宫妾室们,等到年过三十、不再侍寝时,森孝就要给她们一笔预备金,让她们回归平民生活。为了省下这笔预备金的开支,森孝在犬房四周盖了房子给她们住,还赐予水田,从百姓聚落为她们挑选好男人,安排机会相亲;如果双方两情相悦,就让他们结为连理,拥有自家的田地,以农耕维持生计。
要让曾经捧在手心、宠爱有加的妾室离开时,森孝不单会为她们找到好丈夫,同时还会赐予“犬坊”这个姓氏,让他们在地方上拥有一定的权利,并将他们归为佃农。还有一件事更让人啧啧称奇,森孝的牙齿不好,常日夜为牙痛所苦,当他发现牙齿快掉时,就将拔下来的牙齿装在锦织束口袋里,赐给喜欢的民家,并要他们把这颗牙齿当成传家之宝。森孝住在犬房期间,一共拔掉了三颗臼齿,因此有三户民家获赠关森孝的牙齿作为传家宝。如此下来,在森孝犬房别馆的周围,被赐名犬坊的民家数目越来越多。
担任女管家的阿振原本是森孝父亲的侧室,自从不在侍寝后,就以管家身份打理整个家庭。森孝对这位年纪足以当他母亲的女人非常反感,曾经再三告诫她,如果不想跟地方上的男人结为夫妻,就请她回老家定居。但是阿振完全不听,只低着头诉说自己的状况,说双亲已经往生,自己连个亲人都没有,不指望能留在本馆豪邸,恳求森孝让她去打理犬房,说要将一生都献给关家。但阿振其实是个很懂人情世故的女人,还烧得一手好菜,因为有她,森孝才可以经常享受到美食。如果让阿振去管理犬房,就不会每天见面,所以森孝便有点不太甘愿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日后森孝非常后悔自己当时做了这样的决定。
让阿振去管理犬房后,关家的经济情况终于陷入僵局,只好召集亲戚开了个家族会议。协商的结果是,为了维持这个家,只好放弃新见市的豪邸。如此一来,森孝只剩下西贝繁村的犬房别馆,而且必须永远定居于此。亲戚们将贝繁村的田地都送给森孝,当做粮食和收入的来源。能拥有这么多田地,应该要很感激了,但能有多少收获,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往后森孝就只能靠这些农作物和微薄的收入节俭度日,而且从此再也不能纳妾了。于是,森孝身边的女人只剩下元配阿胤和爱妾阿嘉了,但是森孝比较宠爱阿嘉,为了不让外人批评自己的不公,就必须好好安排自己与她们相处的时间。
当森孝搬到西贝繁村定居时,念过六十的阿振俨然已经是犬房的主人,在这里大家都叫阿振“后室总管”,而阿振的言行举止也让人觉得她就是这里的主人。虽然森孝仍是一家之主,但家道中落且失去权势的他,跟装饰品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实权,所以他三天两头跟阿振作对起冲突,只是为了彰显自己一家之主的身份。虽然妻子阿胤、女儿美代子、爱妾阿嘉以及滨吉和芳雄两个长工、两个女仆和几只狗都陪他一起搬到别馆,但森孝的人缘实在很不好,每个男仆和女佣都不在乎真正的家长森孝,完全看后室总管的脸色行事;就连狗也知道要巴结阿振,看到阿振就拼命摇尾巴示好。犬房里,每天就听到阿振提高嗓门,指挥下人做事,一旦让她得势,事情就没完没了,连田地赚得的收入,也全部由她管理。
虽然说这些田地是亲戚们给森孝的,但让阿振管理其实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如果让生性放荡、浪费又爱慕虚荣的森孝掌管家计,关家可能过不了一个月就会一贫如洗吧!但森孝心中仍是愤愤不平,每天都问自己,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下人们有时候甚至会假装没听到森孝的叫唤,如果是以前的时代,早就把他们拖出去斩首处死了。虽然下人经过森孝面前,还是会恭敬地叫声老爷,像滨吉就会停下脚步,装作等待森孝下达命令的样子,但其实是表面恭敬,心里根本就瞧不起这位老爷,简直把他当笨蛋看待。
不过森孝其实是不做事的,就算把下人叫来,顶多也只是下达砍柴的命令而已。像这种事,滨吉和芳雄自己就能处理得很好,完全不需要森孝耳提面命。一切事务,后室总管都会安排妥当,森孝除了安静地扮演好他装饰品的角色外,可说是别无他法。
说到表面恭敬、内心鄙视的程度,阿振的行为就是典型的代表。当阿振出现在森孝面前时,首先她会很有礼貌地双手合掌行礼,面带微笑地问候,然后将家中每天的情况、农地经营的状况等事务说给森孝听。尽管脸上带着笑容,但仔细观察的话,其实她是在心中冷笑,笑森孝的无能。虽然森孝心里很气,但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阿振内心的想法,而且阿振一向处事小心,也把森孝照顾得无微不至,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每次只要森孝一喊“那个谁啊,帮我……”阿振绝对不会拖拖拉拉,而是立刻出现在森孝面前等他吩咐。阿振很清楚森孝的嗜好与生活习惯,总是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这也意味着森孝的生活就是如此单调无趣。不过比起自己的妻子,阿振为自己做的事,早就超过所谓人妻应该尽的本分,有阿振在的话,根本就不需要老婆为自己打点一切。
自从元配妻子搬来犬房一起居住后,她又成了另一个让森孝气氛的原因。阿胤出身大户人家,是美作诸侯的后代,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读书写字都难不倒她,还会弹琴,也懂儒学,造诣深厚,都可以当老师教人了。她是这个家里最美的女人,头脑聪明,当然也自视甚高,对男人相当冷漠,总觉得自己高不可攀。虽然阿胤从未有过怨言,但她的性占有欲比一般人要强烈一倍。
如果是年轻时的森孝,要满足阿胤的欲望,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从二十几岁起,他就成天在女人堆里打滚,很懂得如何满足女人。但是,年过四十、搬来犬房定居之后,森孝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变差了,加上侧室人数大减,生活缺少刺激,而且失去权力与自信,这些因素都在不知不觉当中,一点一滴地夺走了森孝的性能力。
更令他感到讶异的是,一向彬彬有礼、温柔婉约的元配妻子一发现自己无法满足她的欲求后,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开始露出冷笑、轻蔑的态度。阿胤认为,满足自己的欲求是男人应尽的义务,如果达不到这样的要求,就不能称得上是男人,也就没有尊敬他的必要了。这也让森孝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以前这个家里的女人之所以能够和平相处,乃是因为他当时具备了身为男主人的能力;现在家中经济走下坡,性能力也变差,所以他与这些女人相处的关系就出现了危机。
不过,阿胤倒是跟阿振很合得来,有时候看她们两个,还会以为是一对母女呢!两人在一起时谈笑风生,而且都很疼美代子,还会一起指挥女佣煮饭、打扫。有时两人还会联手一起对付森孝,偶尔阿胤对森孝发脾气时,阿振就会毅然决然地对森孝低头袒护阿胤,叫森孝要顺从阿胤的心意;不过有时候阿振也会站在森孝这边。
阿胤好像会抽空教阿振弹琴,因为阿胤常常一个人在最里面的房间弹琴,所以森孝会以为是阿胤在试琴音,但走到里面探头一看,不是阿胤在弹琴,竟然是阿振,这样的情形他见过好几次。
阿振的出身并不好,家境贫穷,当然无法让她学琴,不过学琴是她自小的梦想,加上她是个固执、各方面能力都很强的女人,所以琴艺进步得很快。看阿振那个样子,再回头看看自己,整天无所事事,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虚度光阴,让森孝更觉得自卑。
偶尔,森孝会注意长工芳雄的一举一动,他觉得元配阿胤和阿振似乎对芳雄特别关照。芳雄的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是新见干货店老板的第六个儿子。因为他家正为吃饭的人口多而犯愁,所以芳雄十五岁时就叫他来森孝家里上工。随着年纪增长,芳雄的个子虽然不高,却有一张美得像女人的俊秀脸蛋;不过并不像歌舞伎艺人那样的娘娘腔,因为从小就从事劳力工作的关系,芳雄属于肌肉强健的体型,偶尔也能表现出儒雅的言行举止。因为体格好,森孝曾有一次叫他到花坛来,给他一把竹刀,两人比试剑道,一比试之后,发现他的技巧很好,让森孝颇为吃惊。
森孝从小就常被父亲、兄长找来陪他们比试剑道,不过每次都打输,因此他很讨厌耍剑。兄长们的技艺属于教师级,但森孝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到了明治时期,森孝将大小两把剑磨得光亮,摆在床边共枕,却找不到可以练习的对象,毕竟现在已经不流行剑道了,所以也不再挥舞竹刀。当他发现芳雄的技艺可能很快就超过自己,就不再找芳雄练剑了。
全家人中最让森孝疼爱有加的小妾阿嘉,也跟阿振相处融洽。老练的阿振将还是个孩子的阿嘉驯服得百依百顺,在森孝眼里,两人就像一对亲密的长官与部属。阿嘉有时候会称阿振为“后室总管”,这让森孝大感吃惊跟愤怒。连续好几天,森孝都痛斥阿嘉,要她直呼其名,叫“阿振”就行了,当时阿嘉只是敷衍地回答“是,遵命”,但私底下好像仍然称阿振为“后室总管”,偶尔还会叫阿振“奶奶”。于是森孝很早就发现阿振已经是家中的重要人物,不再是可以恣意冷嘲热讽的对象了。
阿嘉只有十九岁,对年轻的她来说,住在犬房是很寂寞的,她会跟阿振这么好,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需要一位母亲般的人来呵护自己,也想有位女性长辈指导自己为人处事的道理。不过因为阿嘉是森孝最疼爱的人,两人经常坐在走廊下,森孝会把阿嘉抱在膝上,然后对她说:“你是我这辈子最疼爱的女人,你不能离开我,要一辈子陪着我。”每天待在走廊下卿卿我我的,所以阿振从不会对阿嘉说重话,也对她照顾有加,让森孝很满意;因此看到她们一老一少感情那么好,森孝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
元配阿胤已经快四十岁了,在森孝的心目中,早就不把她当女人看待,有时根本一整天都不会碰面交谈。身为元配,本来就要做好心理准备,总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突然降临。
有一天,森孝突然发现院子里没有了狗吠声。虽然森孝爱狗,但照顾狗的事都完全交给阿振和下人去做,他跟阿嘉两人只会摸摸狗的头,或是带它们在院子里散步。森孝到了狗屋一看,一只狗的踪影也没有,于是跑去质问阿振,才知道她将那些狗全送给了犬坊的民家。
森孝非常生气,阿振这才说出实情,因为家里已经没有狗饲料,刺客也不可能再来了,狗的存在便可有可无,所以她就命令犬坊的民家要照顾这些狗,只是寄放在他们那里罢了,因为这些民家有喂狗的饲料,如果森孝说要看狗,他们随时都能把狗带过来,并没有说狗是赏给他们的。森孝很清楚家中的经济情况,所以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这下子,院子里变得更加沉静孤寂了,在犬房中,森孝所爱的人,真的就剩下阿嘉一人而已。
02
九月的雾雨,如如烟般笼罩着百级月牙阶梯。近处的树木还可以见到青翠的绿色,但是远方的山脊早已蒙上一层灰色的烟幕,缓坡上的整排茅舍也因为下雨濡湿而变得漆黑一片。围绕整个犬房的杉木林就像一幅水墨画,完全失去了色彩,而且一点声响也没有,仿佛是静止的世界。这样的雨天午后,更让人觉得寂寥沉郁,连花圃的鸡冠花也失去了光鲜的色泽。
阿胤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登上石阶,在离澡堂还有一级石阶的地方,她抢先认出那个用手巾包住头脸的人就是芳雄。阿胤的脸上原本带着微笑,却突然表情严肃地举起右手,此时芳雄正要从澡堂门前走下台阶来到花坛中庭,他跨出脚步,一只脚刚好放在木制阶梯的第一阶。
“芳雄!”阿胤扯高嗓门叫着,“不要走!”
因为被叫住,芳雄赶紧缩回脚,停住脚步,转身望着阿胤。
阿胤将伞稍微撑高,然后将和服的裙摆拉高,露出整个小腿,小跑步过去。
“啊,夫人您好!”等阿胤走近时,芳雄才打招呼。
“芳雄,别走那个阶梯。”阿胤气喘吁吁,很严厉地对芳雄说道。
听她这么说,芳雄被吓到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愣愣地看着阿胤。
“你最近有没有从这个阶梯走到下面过?”阿胤问他。
“嗯,前天才刚走过。”芳雄点头回答。
在雾雨中,只见芳雄眉根深锁.眉头紧蹙。但即便如此,年轻的芳雄还是很俊俏。
“你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吗?”阿胤问他。
“嗯,阶梯好像摇摇欲坠,一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