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死,显然不是事实。真实人生里的张子静一生庸碌,念书时办了个刊物,向已成名的张爱玲邀稿被拒:“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熬过文革时期,他中学教员退休,落寞蜗居在父亲唯一留下的十四平方米屋子里,在季季访问他两年后(一九九七年)去世。或许血缘之事只是虚构的波澜,我只想着张爱玲这么早就下笔这么重了,假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部小说在美国“功成名就”,或一九九五年她去世时与其他作品一起出版了,一直仰慕着她的弟弟读了,那恐怕就是震惊,而不是眼泪汩汩而下了。因此我不相信张爱玲一九九二年致书宋淇“《小团圆》要销毁”是因为顾虑舅舅的儿女或柯灵的感受(季季,《张爱玲为什么要销毁(小团圆)?》,《中国时报》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她的作品更早就无情伤害过父亲、继母、舅舅许许多多人,以及……弟弟了。
写作是何等伤人伤己且妨害正常生活的行当,回忆,就是那劈伤人的,沉重的枷锁。如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都已经烧完,故事也该完了。在炉香袅袅中,那个童女仿佛穿越时空异次元,仍然圆睁着四岁时的眼,怀疑一切,并且相信文字永远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与一切证据。

(本文作者为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辑说明
一、《雷峰塔》为张爱玲于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四年间创作的英文自传体小说,原书名为:the Fall of the Pagoda。
二、台湾皇冠文化延请译者赵丕慧翻译,于二〇—〇年九月出版《雷峰塔》中文版定本,本书则以此为底本进行修润。
三、译者采取的翻译原则为:对英语原文亦步亦趋,并参考张爱玲特有用字及语句习惯翻译,期能忠实反应英文版内容。
四、内容除明显错字予以更正外,在编辑上尽可能还原作者特殊的用字习惯、方言用法,以及人、地、物之旧时译名。


琵琶把门帘裹在身上,从绿绒穗子往外偷看。宾客正要进去吃饭,她父亲张罗男客,他的姨太太张罗女客。琵琶四岁母亲出国,父亲搬进了姨太太家,叫做小公馆。两年后他又带着姨太太搬了回来,带了自己的佣人,可是吃暖宅酒人手不足,还是得老妈子们帮着打点。从不听见条子进这个家的门,可是老妈子们懂得分寸,不急着巴结姨太太,免得将来女主人回来后有人搬嘴弄舌。亏得她们不用在桌边伺候。正经的女太太同席会让条子与男客人脸上挂不住。
客室一空琵琶就钻了进去,藏在餐室门边的丝绒门帘里,看着女客走过,都是美人,既黑又长的睫毛像流苏,长长的玉耳环,纤细的腰肢,喇叭袖,深海蓝或黑底子衣裳上镶着亮片长圆形珠子。香气袭人,轻声细语,良家妇女似的矜持,都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琵琶看花了眼,分不出谁是姨太太。男客费了番工夫才让她们入席。照规矩条子是不能同席吃饭的。
男佣人王发过来把沉重的橡木拉门关上,每次扳住一扇门,倒着走。轮子吱吱喀喀叫。洗碗盘的老妈子进客室来收拾吃过的茶杯,一见琵琶躲在帘子后,倒吃了一惊。
“上楼去。”她低声道,“何干哪儿去了?上楼去,小姐。”
姓氏后加个“干”字是特为区别她不是喂奶的奶妈子。她服侍过琵琶的祖母,照顾过琵琶的父亲,现在又照顾琵琶。
洗碗盘的老妈子端着茶盏走了。客室里只剩下两个清倌人,十五六岁的年纪,合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像一对可爱的双胞胎。
“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洗碗盘的老妈子低声跟另一个在过道上遇见的老妈子说,“不知道怎么,不让她们走也不给吃饭。”
她们倒不像介意挨饿的样子,琵琶心里想。是为了什么罚她们?两人笑着,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彼此的镯子,比较两人的戒子。两人都是粉团脸,水钻淡湖色缎子,貂毛滚边紧身短袄,底下是宽脚祷。依偎的样子像是从小一齐长大,仿佛袷灯座上的两尊玉人,头上泛着光。她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偶而她们才低声说句话,咯咯笑几声。
火炉烧得很旺。温暖宁谧的房间飘散着香烟味。中央的枝型吊灯照着九凤团花暗粉红地毯,壁灯都亮着,比除夕还要亮。拉门后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竟像哽咽。她听见她父亲说话,可能在说笑话,可是忽高忽低,总仿佛有点气烘烘的声口。之后是更多的哽咽声。
希望两个女孩能看见她。她渐渐的把门帘裹得越紧,露出头来,像穿纱丽服。她们还是不看见她。她的身量太矮。圆墩墩的脸有一半给溜海遮住,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家里自己缝的扣带黑棉鞋从丝绒帘子上伸出来。要是她上前去找她们俩说话,她们一定会笑,可也一定会惹大家生气。让她们先跟她讲话就不要紧了。
她渐渐放开了帘子,最后整个人都露了出来。她们还是不朝她这边看。她倒没料到她们是为了不想再惹怒她父亲的原故。她终于疑心了。两个女孩坐在沙发上那么舒服的样子,可是又不能上前去。她们像是雪堆出来的人,她看得太久,她们开始融化了,变圆变塌,可是仍一径笑着,把玩彼此的首饰。
洗碗盘的老妈子经过门口,一眼看见琵琶,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皱着眉笑着拉着她便走,送上楼去。
老妈子们很少提到她母亲,只偶而会把她们自己藏着的照片拿出来给迥然不同的两个孩子看,问道:“这是谁呀?”
“是妈。”琵琶不经意的说。
“那这是谁?”
“是姑姑。”
“姑姑是谁?”
“姑姑是爸爸的妹妹。”
姑姑不像妈妈那么漂亮,自己似乎也知道,拿粉底抹脸,总是不耐烦的写个一字。琵琶记得看她洗脸,俯在黄檀木架的脸盆上,窗板关着的卧室半明半暗,露出领子的脖颈雪白。
“妈妈姑姑到哪去啦?”老妈子们问道。
“到外国去了。”
老妈子们从不说什么原故,这些大人越是故作神秘,琵琶和弟弟越是不屑问。他们听见跟别人解释珊瑚小姐出洋念书去了,没结婚的女孩子家只身出门在外不成体统,所以让嫂嫂陪着。老妈子们每逢沈家人或是沈家的老妈子问起,总说得冠冕堂皇。珊瑚小姐一心一意要留洋,她嫂嫂为了成全她所以陪着去。姑嫂两个人这么要好的倒是罕见,就跟亲姐妹一样,没几家比得上。小两口子吵归吵,不过谁家夫妻不吵架来着。听的人也只好点头。别家的太太吵架就回娘家,可没动辄出洋。他们也听过新派的女人离家上学堂,但是认识的人里头可没有。再有上的学堂也近便些。
“洋娃娃是谁送的?”丫头葵花问道。
“妈妈姑姑。”琵琶道。
“对了。记不记得妈妈姑姑呀?”永远“妈妈姑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
“记得。”琵琶道。其实不大记得。六岁的孩子过去似乎已经很遥远,而且回想过去让她觉得苍老。她记不得她们的脸了,只认得照片。
“妈妈姑姑到哪去啦?”
“到外国去了。外国在哪啊?”
“喔,外国好远好远啊。”葵花含糊漫应道,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
“他们还好,不想。”洗碗盘的老妈子道,微微有点责备的声气。
何干忙轻笑道:“他们还小,不记得。”
琵琶记得母亲走的那时候。忙了好几个礼拜,比过年还热闹,
临动身那天晚上来了贼。从贴隔壁的空屋进来的,翻过了回廊间的隔墙,桌上的首饰全拿了,还在地下屙了泡屎,就在法式落地窗一进来的地方。作贼的都这样,说是去霉气。收拾行李弄得人仰马翻,人人都睡死了。琵琶早上要咸鸭蛋吃才听见这回事。何干说:“吓咦,昨儿夜里闹了贼,你还要找麻烦?”
琵琶真后悔没见着小偷的面。她也没见到巡捕。巡捕来了趿着大皮鞋吧嗒吧嗒上楼检查出事现场,她跟弟弟都给赶去了后面的房间。
露与珊瑚改了船期。沈榆溪动员了天津到北京上海的亲友来劝阻他的太太妹妹,不见效,就一直不到这边的屋子来。琵琶反正是父亲不在也不会留意。她很难过首饰被贼偷了,却不敢告诉她母亲姑姑她也为她们俩难过。她们决不当着她的面说。姑嫂两人又留了一段时间,看出巡捕房的调查不会有结果。唯一的嫌疑犯是家里的黄包车夫,一半时间在大房子这边,一半时间在小公馆。他消失了踪影。有人说是让巡捕吓坏了。也可能背后指使的是姨太太,甚至是榆溪。不过一切都属臆测。她们又定好了船票,又一回的告别亲友,回家来却发现行李没了。
“挑夫来搬走了,我们以为是搬到船上。”老妈子们道,吓坏了。
“谁让他们进来的?”
“王爷带他们上楼的。”
王发道:“老爷打电话来说挑夫会过来。我以为太太跟珊瑚小姐知道。”
她们气极了,知道王发也捣鬼。王发向来看不惯老爷的作为,这一次他却向着他。两个年青女人离家远行,整个是疯了。这个家的名声要毁了。
她们要他去找榆溪,坚持要他回家来。小公馆不承认他在那。她们让亲戚给他施压。末了榆溪不得不来。
“嗳,行李是我扣下了。”他说,“时候到了就还给你们。”
她们嚷了起来,老妈子们赶紧把孩子带到听力范围之外。
“有没有行李我们都走定了。”
“就知道你会做出这种事来。”
“对你们这种人就得这么着。你们听不进去道理。”
琵琶只听见她父亲一头喊一头下楼,大门砰的摔上了。习惯了。老妈子们聚在一块叽叽喳喳的。
亲戚继续居中协调。临上船前行李送回来了。
“老是这么。”王发嘀咕道,“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
启航那天榆溪没现身。露穿着齐整了之后伏在竹床上哭。珊瑚也不想劝她了,自管下楼去等。她面向墙哭了几个钟头。珊瑚上来告诉她时候到了,便下楼到汽车上等。老妈子们一起进来道别,挤在门洞里,担心的看着时钟。她们一直希望到最后一刻露会回心转意,可是天价的汽船船票却打断了所有回头的可能。唯一的可能是错过了开船时间。她们没有资格催促女主人离开自己的家。琵琶跟陵也给带进来道别。琵琶比弟弟大一岁。葵花一看老妈子们都不说话,便弯下腰跟琵琶咬耳朵,催她上前。琵琶半懂不懂,走到房间中央,倒似踏入了险地,因为人人都宁可挤在门口。她小心的打量了她母亲的背,突然认不出她来。脆弱的肩膀抖动着,抽噎声很响,蓝绿色衣裙上金属片粼粼闪闪,仿佛泼上了一桶水。琵琶在几步外停下,唯恐招得她母亲拿她出气,伸出手,像是把手伸进转动的电风扇里。
“妈,时候不早了,船要开了。”她照葵花教她的话说。
她等着。说不定她母亲不听见,她哭得太大声了。要不要再说一遍?指不定还说错了话。她母亲似乎哭得更凄惨了。
她又说了一遍,然后何干进来把她带出房间。
全家上下都站在大门外送行,老妈子把她跟弟弟抱起来,让他们看见车窗。
她父亲没回来。何干与照顾她弟弟的秦干一齐主持家务。天高皇帝远,老妈子们顶快活,对两个孩子格外的好,仿佛是托孤给她们的。琵琶很喜欢这样的改变。老妈子们向来是她生活的中心,她最常看见的人就是她们。她记得的第一张脸是何干的。她没有奶妈因为她母亲相信牛奶更营养。还不会说话以前,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这站桶是一个狭长的小柜,底是虚的。拿漆碗喂她吃饭。漆碗摔不破也不割嘴。有一天她的磁调羹也换成了金属的。她不喜欢那个铁腥气,头别来别去,躲汤匙。
“唉哎嗳!”何干不赞成的声口。
琵琶把碗推开,泼洒了汤粥。她想要那只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红小花的调羹。
“今天不知怎么,脾气坏。”何干同别的老妈子说。
她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很生气,动手去抢汤匙。
“好,你自己吃。”何干说,“聪明了,会自己吃饭了。”
琵琶使劲把汤匙丢得很远很远,落到房间另一头,听见叮当落地的声音。
“唉哎暖。”何干气恼的说,去捡了起来。
忽然哗哗哗一阵巨响,腿上一阵热,湿湿的袜子粘在脚上。刚才她还理直气壮,这下子风水轮流转,是她理亏了。她麻木自己,等着挨骂,可是何干什么也没说,只帮她换了衣服,刷洗站桶。
何干一向话不多。带琵琶一床睡,早上醒来就舔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琵琶总扭来扭去,可是何干解释道:“早上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可以明目,再也不会红眼睛。”露走了以后她才这样,知道露一定不赞成。但是露立下的规矩她都认真照着做,每天带琵琶与陵到公园一趟。

 

父母都不在的两年在琵琶似乎是常态。太平常了,前前后后延伸,进了永恒。夏天每晚都跟老妈子们坐在后院里乘凉。王发一见她们来,就立起身来,进屋去在汗衫上加件小褂,再回来坐在屋外的黑夜里。
“王爷还真有规矩,”葵花低声道,“外头黑不溜丢的,还非穿上小褂子。”
“王爷还是守老规矩。”何干说。
她们放下了长板凳,只看见王发的香烟头在另一角闪着红光,可是却觉得有必要压低声音。
“小板凳搬这儿来,陵少爷。”秦干说,“这里,靠蚊香近些,可别打翻了。”
“秦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何干问,倒像是没想到过。每次看就每次糊涂。
“你看呢?”秦干客气的反问。
“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她问两个孩子。
琵琶迟疑的举高了一只手对着月亮,拿拇指尖比了比。“这么大。”
“多大?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不曾有人这么有兴趣想知道她说什么。她很乐于回答。“单角子。”
“唉,小人小眼!”何干叹口气道,“我看着总有脸盆大。老喽,老喽。佟大妈,你看有多大?”
佟干是浆洗的老妈子,美其名是保母,窘笑着答:“何大妈,你说脸盆大么?嗳,差不多那么大。嗳,今晚的月亮真大。”
“我看也不过碗那么大。”秦干纠正她。
“你小,秦大妈。”何干说,“比我小着好几岁呢。”
“还小。岁月不饶人呐。”秦干说了句俗语。
“嗳,岁月不饶人啊。”
“你哪里老了,何大妈,”葵花说,“只是白头发看着老。”
“我在你这年纪,头发就花白了。”
“你是那种少年白头的。”葵花说。
“嗳,就是为了这个才进得了这个家的门。老太太不要三十五岁以下的人,我还得瞒着岁数。”
老太太自己是寡妇,顶珍惜名声,用的人也都是寡妇,过了三十五才算是到了心如止水的年纪。基于人道的理由,她也不买丫头。况且丫头麻烦,喜欢跟男佣人打情骂俏,勾引年轻的少爷。何干其实才二十九岁,谎报是三十六岁。始终提着一颗心,唯恐有人揭穿了。同村的人不时出来帮工,沈家与多数的亲戚家里的佣人都是从老太太的家乡荐来的。那块土地贫瘠,男人下田,女人也得干活,所以才不裹小脚。沈家到现在还是都用同一个地方来的老妈子,都是一双大脚,只有秦干是陪嫁过来的,裹小脚。她是南京城外的乡下来的,土地富庶,养鸭子,种稻,女人都待在家里呵护一双三寸金莲。
“小姐会不会写我的名字?”浆洗的老妈子问。
“佟,我会写佟字。”
“小姐也帮我扇上烫个字。”
“我现在就烫。”她伸手拿蚊香。
“先拿张纸写出来。”何干说。
“不会写错的。”
“先写出来,拿给志远看过。”何干说。楚志远识字。
“我知道怎么写。”她凭空写个字。
“拿给志远看过。一烫上错了也改不了了。”
楚志远不同别的男佣人住一块,在后院单独有间小屋,小小的拉毛水泥屋,倒像是贮煤箱或更夫的亭子。琵琶从不觉得奇怪他和葵花是夫妻,两人却不住在一块。都是为了回避在别人家里有男女之事的禁忌。让外人在自家屋子里行周公之礼会带来晦气。志远虽然不住在屋里,斗室仍像是单身汉住的。葵花有时来找他,可是她在楼上有自己睡觉的地方。老妈子都管她叫志远的新娘子,不叫葵花了,葵花是她卖身当丫头的名字,她已经赎了身。在这个都是老妇人和小孩的屋子里,她永远是新娘子。婚姻在这里太稀罕了。
琵琶走进热得跟火炉一样的小屋。志远躺在小床上,就着昏暗的灯泡看书。
“写对了。”她出来了,一壁说。志远的窗子透出微光,她就着光拿着蚊香在芭蕉扇上点字,点得不够快,焦褐色小点就会烧出一个洞来。
“志远怎么不出来?里头多热啊。”秦干说。
“不管他。”葵花不高兴的咕哝,“他愿意热。”
“志远老在看书。”何干说,“真用功。”
“他在看《三国演义》。”琵琶说。
“看来看去老是这一本。”他媳妇说。
“你们小两口结婚多久了?”何干问,“还没有孩子。”她笑着说。
葵花只难为情的应付了声:“儿女要看天意。”
“回来,陵少爷,别到角落里去,蜈蚣咬!”秦干喊。
“人家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何干说,“可是拿我跟秦大妈说吧,我们两个都不高。倒是佟大妈,她的颧骨倒高了,可是他们两口子倒是守到老。”
“我那个老鬼啊,”佟干骂着,“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这是说气话。”何干说,“都说老夫老妻哩。”
“老来伴。”葵花说。
“我那个老鬼可不是。”佟干忙窘笑道,“越想他死,他越不死,非得先把人累死不可。”
“秦大妈最好了。”葵花说,“有儿子有孙子,家里还有房子有地,不用操心。”
“是啊,哪像我。”何干说,“这把年纪了还拖着一大家子要我养活。”
“我要是你啊,秦大妈,就回家去享福了。何苦来,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吃别人家的米?”葵花说。
“是啊,像我们是不得已。”何干说。
“我是天生的劳碌命。”秦干笑道。
一听她的声口,大家都沉默了。太莽撞了。秦干是能不提就绝口不提自己家里。一定是同儿子媳妇怄气,赌气出来的。不过儿子总定时写信来,该也不算太坏。她五十岁年纪,清秀伶俐,只是头发稀了,脸上有眼袋。她识点字。写信回家也是去请人代写,找街上帮人写信的,不像别的老妈子会找志远帮她们写。
“今年藤萝开得好。”葵花说。
“暖,还没谢呢。”佟干说。
她们总不到园子里坐在藤萝花下。屋子的前头不是她们去的地方。
“老太太从前爱吃藤萝花饼,摘下花来和在面糊里。”何干说。她的手艺很高,虽然日常并不负责做饭。
“藤萝花饼是什么滋味?”秦干说。
“没有多大味道,就只是甜丝丝的。太太也叫我做。”
一提起太太葵花就叹气。她是陪房的丫头,算是嫁妆的一部分。“去了多久了?”她半低声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何干叹口气。“嗳,只有天知道了。”
秦干也是陪嫁来的,总自认是娘家的人,暂借给亲戚家使唤的。她什么也没说,不是因为不苟同背地里嚼舌根,就是碍于在别人家作客不好失礼。
“说个故事,何干。”琵琶推她的膝盖。只要有一会儿没人说话,她就怕会有人说该上床了。
“说什么呢?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让秦干说一个吧。”
“说个故事,秦干。”琵琶不喜欢叫秦干,知道除非是陵问她,她是不肯的。可是陵总不说话。能摇头点头他就一声也不吭,连秦干也哄不出他一句话来。
“要志远来说《三国演义》。”秦干说。
“志远?”他媳妇嗤笑道,“早给他们拖去打麻将了。”
“打麻将?这么热的天?”秦干惊诧的说。
“听,他们在拖桌子倒骨牌了。”
何干转过头去看。“王爷也走了。”
“里头多热。他们真不在乎。”秦干说。
老妈子们默默听着骨牌响。
“说个故事,何干。”
“说什么呢?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
“就说那个纹石变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
“你都知道啦。”
“说嘿。说纹石的故事。”
“我们那儿也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蚌蛤。”秦干说,“捡个蚌蛤回家更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