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的一声。

霜华坠到了地上。

薛洋爆发出一阵大笑。

晓星尘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岚面前,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薛洋笑得眼里泛起了泪花,恶狠狠地道:“怎么啦!两个好朋友见面,感动得都哭了!你们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让呜呜呜的哭声泄露出一丝。

义庄内,薛洋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用一种既狂怒、又狂喜的可怕语气,破口大骂:“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魏无羡的脑中,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不是从阿箐的魂魄里传来的,而是他自身的魂魄在疼痛。

晓星尘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岚脚边,他缩得很小很小,仿佛变成了很虚弱的一团,原本洁白无暇的道袍已沾满了鲜血和尘土。薛洋冲他喝道:“你一无事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这一刻,在晓星尘身上,魏无羡看到了自己。

一个一败涂地,满身鲜血、一事无成,被人指责、被人怒斥,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白色的绷带已彻底被染成红色,晓星尘满脸鲜血,没有眼珠,流不出泪水。

被欺骗了几年。将仇人当做好友。善意被人践踏。自以为在除魔降妖,双手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

他只能痛苦地呜咽道:“饶了我吧。”

薛洋道:“刚才你不是要拿剑刺死我吗?怎么一会儿又讨饶了?”

他分明知道,宋岚的凶尸在为他保驾护航,晓星尘不可能再拿得动剑。

他又一次赢了。大获全胜。

忽然,晓星尘拿起地上的霜华,调转剑身,锋刃架上了颈项间。

一道澄净的银光划过薛洋那双仿佛暗无天日的幽黑眼睛,晓星尘松开了手,殷红的鲜血顺着霜华剑刃滑下。

随着那一声长剑滚落的清响,薛洋的笑声和动作瞬间凝固了。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晓星尘一动不动的尸体身边,低下头,嘴角边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薛洋的眼眶却微微的红了。

随即,他又恶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说完,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听话。”

薛洋探了探晓星尘的呼吸,捏了捏他的手,似乎是觉得死得不够透,不够僵,站起身来,进到一侧的宿房里,端出一盆水,就着一条干净的布巾,把他脸上的鲜血擦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条新的绷带,细细地给晓星尘缠上。

他在地上画好了阵法,置好了必须材料,将晓星尘的尸体抱进里面摆好。做完了这些,才想起来要给自己的腹部裹伤。

他大抵是相信再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又可以再见了,心情越来越愉快,把地上滚落的蔬菜水果都捡了起来,重新在篮子里码得整整齐齐,还大发勤快地把屋子也打扫了一通,给阿箐睡的棺材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新稻草。最后,从袖子里拿出了晓星尘昨天晚上给他的那颗糖。

刚要送进嘴里,想了想,却又忍住,放了回去,坐在桌边,单手托腮,百般无赖地等着晓星尘坐起来。

却一直没有等到。

薛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越来越阴暗,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滴滴地敲打着。

等到天色已暗,他踢了桌子一脚,骂了一声,一掀衣摆起身,在晓星尘的尸体身旁半跪而下,检查自己刚才画的阵法和咒文。反复确认,似乎没错。皱眉思索,还是全部擦掉,重画了一次。

这回,薛洋坐到了地上,很有耐心地盯着晓星尘,又等了好一阵。阿箐的脚已经麻过了三轮,又痛又痒,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密密啃噬,她的眼睛也哭肿了,看东西有点模模糊糊的。

薛洋终于发现事态不可控制了。

他把手放到晓星尘的额头上,闭目而探,半晌,猝然睁眼。

多半,他探到的,只有剩下的几片残存碎魂了。

而若要炼制凶尸,没有尸身本人的魂魄,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薛洋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那张永远都笑意满满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片空白。

不假思索,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晓星尘脖子上的伤口。然而,血已经流尽了,晓星尘的脸已苍白如纸,大片大片已变成暗红色的血干涸在他的颈项间。

现在才去堵伤口,什么用都没有。晓星尘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连魂魄都碎了。

在薛洋的故事中,那个吃不到点心、哇哇大哭的他,和现在的他差距太大了,让人很难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而此时此刻,魏无羡终于在薛洋的脸上,看到了那个茫然懵懂的孩子的一点影子。

薛洋的眼中刹那间爆满了血丝。他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捏起拳头,在义庄里横冲直撞地一阵摔踢,巨响阵阵,把他刚刚亲自收拾的屋子砸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他的表情、发出的声音,比此前他所有的恶态加起来还要疯狂、还要可怕。

砸完了屋子,他又平静下来,蹲回到原地,小声地叫:“晓星尘。”

他道:“你再不起来,我要让你的好朋友宋岚去杀人了。

“这整座义城的人我全都会杀光,全都做成活尸,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不管真的可以吗?

“我要把阿箐那个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尸荒野,让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烂。”

阿箐无声地打了个寒战。

无人回应,薛洋突然暴怒地喝道:“晓星尘!”

他徒然地揪着晓星尘道袍的领口,晃了几晃,盯着晓星尘的脸。

突然,他拽着晓星尘的胳膊,把他背了起来。

薛洋背着晓星尘的尸体走出门去,像个疯子一样,口里碎碎念道:“锁灵囊,锁灵囊。对了,锁灵囊,我需要一只锁灵囊,锁灵囊,锁灵囊……”

等他走出好远,阿箐才敢微微地动了一下。

她站不稳,滚到了地上,蠕动半晌才爬起来,艰难地走了两步,走活了筋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跑出好久,把义城远远甩在身后,她才敢憋在肚子里的大哭放了出来:“道长!道长!呜呜呜,道长!……”

视线画面一转,忽然转到了另一处。

这个时候阿箐应该已经逃了一段时日。她走在一处陌生的城镇里,拿着竹竿,又在装瞎子,逢人便问:“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仙门世家呀?”“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厉害的高人呀?修仙的高人。”

魏无羡心道:“她这是在寻找可以帮晓星尘报仇的对象。”

奈何,并没有什么人把她的询问当作一回事,往往敷衍两句就走。阿箐也不气馁,不厌其烦地一直问一直问,一直被挥手赶开。她见这里问不到什么,便离开了,走上了一条小路。

她走了一天,问了一天,累得不行,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一条小溪边,捧起溪水喝了几口,润了润干得要冒火的嗓子,对着水,看到了头发上的一只木簪,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这只木簪原本很是粗糙,像一根凹凸不平的筷子。晓星尘帮她把簪身削得平滑纤细,还在簪子的尾部雕了一只小狐狸。小狐狸长着一张尖尖的脸,一双大大的眼,是微笑的。阿箐拿到簪子的时候摸了摸,很高兴地说:“呀!好像我!”

看着这只簪子,阿箐瘪了瘪嘴,又想哭。肚子里咕咕叫,她从怀里摸出一只白色的小钱袋,还是她从晓星尘那里偷来的那只,又从钱袋里抠出一颗小小的糖果,小心地舔了舔,舌尖尝到了甜味,就把糖又装了回去。

这是晓星尘留给她的最后一颗糖。

阿箐低头收好钱袋,随眼一扫,忽然发现,水中的倒影,多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薛洋在倒影之中,正在微笑地看着她。

阿箐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躲开。

薛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她的身后。他手里拿着霜华,开心地道:“阿箐,你跑什么?咱们好久不见了,你不想我吗?”